他种地,打坐,一个人做饭、吃饭。他在平淡的生活里,与异乡的这个村子贴得越来越近。
村里的人称呼他老师父。三十多岁时,喊他老师父,等到他九十多岁时,还是喊他老师父。村里的人,当他是师长和父辈。
他的故事里有许多谜,他自己也是一道谜。农闲时,孩子们听着他讲的故事,脑筋转个不停,问号层出不穷。
他讲自己当年出川后编入26师,打的第一仗就是淞沪会战,队伍开拔的路上,第一次看到飞机,不认识,以为是一种大铁鸟。孩子们听着很惊讶,说飞机是学着鸟在飞吗?他出字谜给孩子们猜,说雨落在横山上,是什么字?说一只狗,两个口,谁遇它谁发愁。答案是什么呢?还说,七十二小时,是什么字呢?无论猜得对错,他都笑眯眯地摸摸小孩子们的头,说有出息的娃娃,好好念书。
孩子们的问题真多,问他,老师父,你怎么不回自己的家呢?你怎么不说我们无锡话呢?
他总是笑笑,说娃娃们真聪明,好学好问呢。
银杏树的叶子一黄,整个村子的秋天就来了。秋雨落下来,树梢泛出白光,小河里的水一天瘦过一天,村庄便洇成了一幅水墨画。
凌晨,赶集的山民推着独轮车从屋后经过,“咕噜咕噜”的车轱辘声吵得月光碎了一地。他习惯了早起,坐在窗前,一动不动。月亮罩在他身上,也笼在门前的落叶上。无论远近、月圆与否,有亲情的地方就是故乡。他曾经历过的战火、生离死别,这些惊心动魄的往昔,早已归于平静,树静风止,只剩一地月光。
冬天的太阳又软又暖,他翻晒着银杏果。孩子们从门前蹦蹦跳跳经过,他笑着看他们走近,又走远。下午,他把银杏收到布口袋里,扎好。像收起一份心事。
年三十晚上,他在灶台前炒白果。门前那棵上百年的银杏树,可惜是公树,果子结得少。除夕的鞭炮声里,他用一小块剪得方正的红纸,包上几只白果、花生、水果糖。村里有多少孩子,他就包多少个这样的红纸包。年初一,村里孩子们的第一个年是拜给他的。一年年,他看着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无论长到多大,他都视作是自己的孩子。
那年,因为他曾当过国民党的兵,邻镇的人来抓他去批斗,村里的人,男人女人还有孩子们都站出来了,把他团团地围在中间,个个锄头钉耙握在手上,不发一言,两眼死死盯着,全村人眼里燃起的火焰,逼退了抓人的队伍,再一次护住了他。
六十多岁那年,他跳到冰冻刺骨的小河里,救起四个玩冰落水的孩子。一村的人跟着大队长到他住的小屋里来谢他,大队长说,今天要不是老师父,村子以后得泡在眼泪水里过了。
孩子们还是问他,你怎么不说我们无锡话?他老了时,终于说了答案。他说,我这四川话,是爹娘教会的,我20岁离开家,此后再没见过我爹娘,如果学说了你们的话,只怕以后到了那个世界,爹娘认不得我,听不懂我的话。
他在92岁时故去后,各家出钱,翻修了他住过的两间小屋,年初一早上,村里的人依然来給他拜年,对着他的照片,说着心事。今年我在村里采访,看到在一户门前立着一人高的石碑,写着捐款人的名字,五元十元的都有。所捐的钱,用来修葺这间二十多个平方的小屋。由此知道了他的故事。没人在意他是位抗战英雄,人们敬他爱他,是因为他历经生死坎坷、看尽世态炎凉之后,还活得如此温和、善良。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湮没在历史的大潮中,但他留下的情义,绵绵无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