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昭 王沛楠
【摘要】“后真相”政治的兴起对民主制度和政治传播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然而,当前遍布社交媒体的虚假新闻和误导性信息日益威胁民主制度的运转。规制社交媒体的虚假新闻以及迭代的误导性信息,重塑新闻业权威,重建新闻对社会公共事务的解释能力,重新思考“事实核查”对于新闻业的意义,重新聚焦大都市灯光以外的“边缘地带”,重新认识人工智能和“算法”推送对新闻生态的影响,是“后真相”时代新闻业必须面对和思考的问题。
【关键词】社交媒体 虚假新闻 误导性信息
【中图分类号】G21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0.16.009
2016年,《牛津英语词典》把“后真相”(post-truth)选为“年度词汇”,并将其定义为“诉诸情感及个人信念,较陈述客观事实更能影响舆论的情况”。这一概念引发了新闻业和政治学界的广泛关注。尤其是英国脱欧公投和美国大选中虚假新闻和误导性信息的泛滥及其后发效应,导致这一词汇的使用量激增,成为近几年世界流行语和最重要的概念之一。
追溯概念史,美国《国家》杂志1992年最早使用“后真相”概念,意指“情绪的影响力超过事实”。美国作家凯伊斯2004年创造了“后真相时代”(Post-Truth Era)的概念,认为真实与谎言的清晰界限是不存在的,还有第三种“模糊的陈述”介于真实与谎言之间,并且人类可以通过这种模糊的陈述挑战新闻报道的准确性,进而迎合民众的情绪。[1]人们不禁会问,“后真相”时代是如何到来的?这与当前社交媒体的广泛使用密切相关。随着传统媒体公信力日渐式微,公众开始顺从于自身或社交媒体“小圈子”中的情绪、立场或刻板印象,从而作出非理性、情绪化的判断。借助于社交媒体海量传播的“后真相”使得西方引以为傲的“知情的民主”演变为“盲情的媒主”,选民非理性的一面更加突出,民粹主义大行其道,民主最重要的基石——“事实与信任”遭到侵蚀与破坏,严重威胁现代民主的根基。这无论是对于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均是不可忽视的民主危机。如果说发达国家尚且可以依赖成熟的宪政体制对抗这种侵蚀效应,那么对于广大发展中国家来说,正处于转型和巩固过程的民主制度将面临巨大挑战。
从虚假新闻到误导性信息:“后真相”时代的信息形态
2016年以来,虚假新闻(fake news)这一概念迅速成为国际社会的热门词汇。根据Google Trend的统计,“fake news”这一关键词在2016年底的搜索量暴增,并在随后的一年时间里持续保持较高的搜索量。造成这一变化的主要原因,莫过于2016年英国脱欧和美国大选期间虚假新闻和误导性信息的泛滥。
但值得玩味的是,学者对于虚假新闻为何会爆发,社交媒体在此次虚假新闻浪潮中所起到的作用提出了不同的解读。在一部分学者看来,社交媒体对于信息传播流和把关机制的改变是引发此次虚假新闻浪潮的主要动因。一项针对虚假新闻受众群体的调查显示,虚假新闻受众基本都是社交媒体的重度用户,其在Facebook或Google等社交平台上的时间远超真实新闻的受众。[2]此外,社交媒体不仅使虚假新闻的生产和传播更加便捷,也同时为受众营造了“过滤气泡”,影响了受众能够接触到的信息环境。受制于其社交属性,社交媒体为受众搭建的“信息环境”是高度同质化的,这就潜在地导致了虚假新闻的受众逐渐极化,形成封闭的小圈子。[3]
但社会心理学家对此提出不同的意见。有学者试图从受众信息获取的行为上理解虚假新闻的传播。由于人具有“认知惰性”和“证实性偏差”等心理,会更倾向于认同和传播同自己既有价值倾向相近的信息,而不会过多地质疑这些信息的真伪。在社会心理学家看来,社交媒体在此次虚假新闻的传播中只是起到了助推器的作用,人类的心理特征决定了虚假新闻更容易得到传播,不论是否存在社交媒体。《科学》杂志发表的一项研究表明,含有虚假内容的推文在Twitter上传播给1500人的速度比内容真实的推文要快6倍;Twitter用户也更倾向于转发虚假新闻而忽视真实的新闻。[4]
在两派学者为虚假新闻的来源展开争论的同时,还有学者从话语分析的角度入手认为在特朗普和美国主流媒体之间相互使用虚假新闻(fake news)进行攻击之后,这一概念已经演变成为一种“漂浮的能指”(floating signifier)。这一概念的准确性由于不同群体的不同使用方式而变得模糊,演变成一种自由而碎片化的语汇。在2016年美国大选以来,特朗普一直将CNN、《纽约时报》等美国主流媒体视作“假新闻媒体”,并在推特上评选出了2017年的十大假新闻;这些主流媒体也在不断抨击特朗普制造假新闻,认为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的“另类右翼”网站传播虚假新闻。“fake news”这个概念在不同语境下可以指代的内容包括左翼、右翼媒体和海外政治力量。因此,这个概念已经泛化成为一种无法在某种特定理解和框架下进行讨论的内容。[5]
在社交媒体时代,相比彻底的虚假新闻来说,迭代而成的误导性信息(misinformation)对舆论产生的影响更加显著,也逐渐成为研究者们关注的焦点。与完全编造的假新闻不同,误导性信息一般有部分内容是真实的,但其最关键最要害的信息是虛假的,这使得对于误导性信息的判断和澄清变得更加困难。在2016年美国大选中,这类误导性信息大行其道。
通过大众传媒而传播的具有煽动性的口号往往可以调动人们的情绪,同时越是能将他们的情绪同特定而具体的信仰和感情联系起来,就越能动员他们。无论是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还是世界各国内部民粹主义思潮的兴起,其背后都有广泛的“民意”支持。伴随着这一轮西方国家的经济危机以及保护主义、民粹主义的兴起,政客们开始频繁利用误导性信息鼓动选民情绪以实现其个人政治目的。据事实核查网站PolitiFact的统计,特朗普在美国大选期间的演讲内容中有超过70%的误导性信息,而他的竞争对手希拉里则只有不到30%。但即使这样,也未能阻止特朗普当选。其实不难理解,特朗普那种显得有些极端的具有煽动性的口号可以赢得边缘化群体乃至对现实不满的中产阶级的情感认同和共鸣。这深刻反映了“后真相”时代的政治传播困局:选民基于事实与真相进行理性选择的民主不再坚实,事实无法再吸引选民,替代的是政客的煽动与迎合的民粹风格,谁越能迎合选民的情绪和感情,谁就更有可能在政治传播格局中赢得胜利。
有学者就认为带有民粹主义情绪的误导性信息成为了“后真相”思潮下政治传播的症候。在“政治吸粉”的诉求下,民粹主义很自然地成为修辞术运用的道具。[6]在全球范围内民粹主义日益泛化且愈演愈烈的情况下,伴随“后真相”时代的事实操控和误导性信息的大众传播恰恰迎合了民粹主义政治的需要。相比于完全的假新闻,误导性信息更加难以辨别,而就是这种似是而非的信息却迎合了“后真相”中情绪超越事实主导舆论环境的特征。在2016年的诸多“黑天鹅”事件中,误导性信息成为了影响事件走向的重要力量。
“后真相”时代虚假新闻和误导性信息侵蚀现代民主
英国脱欧是21世纪最引人关注的国际事件之一,它对地区政治乃至全球政治的影响不言而喻。英国政府在与欧盟讨价还价“分手”之际,还要正视国内民意的反复反转,检视民主的核心要义。2016年6月23日,英国脱欧公投以52%的投票同意率通过。然而,很快就有大量请愿和诉求要求二次公投。尤其是经过传统媒体对更多事实关系的报道等,一度支持脱欧的许多民众后悔投错票。
在英国即将就是否离开欧盟举行公投之际,英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太阳报》曾连续在头版刊登了关于女王暗示支持脱欧的报道。文章援引不愿公开姓名的高层消息人士的话,指出女王在过去10年间至少两次明确表示反对英国作为欧盟成员国的身份。但事实上,女王自始至终都保持政治中立,上述报道不是子虚乌有就是捕风捉影的猜测。虽然白金汉宫对《太阳报》的报道表达了抗议和澄清,但发酵的舆论和公众情绪最终还是影响到了公投的结果。据英国《独立报》2017年民意调查,支持留欧的英国民众已达60%。这样的民意反转,不得不让人质疑“后真相”时代民意的真实性。事实上,正是由于公投前媒体上尤其是社交媒体上的大量虚假新闻和误导性新闻,使很多英国民众对事实处于“无知”或“模糊认知”状态,非理性地随意投票。
不同于传统经济学家一般坚持“理性人”的假设,澳大利亚学者杰弗瑞·布伦南和美国学者洛伦·洛马斯基在《民主与决策》中提出了“表达性投票”的观点,即选民之所以参与投票,并不因为预期自己能改变选举结果,而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或表达情绪等。同时,由于深知自己的投票对选举结果的影响接近于零,选民并不关心不良公共政策对自己造成的实际后果。[7]因此,如果媒介充斥虚假信息或误导性信息时,民众作出的投票选择是很难保证出于理智而真实的意愿。如此,英国脱欧后的公众舆论和民意反转,也就不难理解了。
如果说西方发达国家凭借民主制的成熟和韧性,还可以减轻“后真相”时代虚假新闻和误导性信息造成的民主伤害,民主制度尚不够成熟定型的一些发展中国家则没这么幸运。
在许多发展中国家,社交媒体对民众来说是新鲜事物,假新闻会更加容易被信以为真。例如,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的发言人在脸书上分享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名年轻女孩的遗体,据信是被一名毒贩奸杀。调查人员后来透漏,其实这张照片来自巴西。然而,尽管真相被揭穿,但支持杜特尔特以非常手段镇压毒贩和瘾君子的人,依然用这张照片为他辩护。可以说,脸书等社交媒体并未带来普通公民的赋权,倒是助长了职业政治宣传、边缘分子和阴谋论者的力量。过去潜伏在背后的声音,现在日益成为公共话语的中心。
在印尼,这种危机更甚。脸书在印尼极其受欢迎,以至于一些人将其等同于整个互联网。在印尼,脸书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假新闻更是猖獗。在2014年竞选时,印尼总统佐科在社交媒体上被指是一名华裔基督教徒和共产主义者。在一个伊斯兰文化占据主导地位的国家,这是非常严重的抨击。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华裔,佐科不仅公开了自己的结婚证书,还在大选前夕前往麦加朝圣。为什么这么做?因为假新闻对竞选影响非常之大,必须予以重视警惕。
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在研究第三波民主化浪潮时指出,进一步民主化的一个潜在的重大障碍是那些在1990年仍实行独裁统治的绝大多数国家几乎没有民主的经验。民主化的另一个严重障碍是,在亚洲、非洲和中东的一些领导人中对民主价值的真正信念要么不存在,要么十分薄弱。[8]在菲律宾、印尼这样的第三波民主化国家,要么领导人缺乏民主信仰传统,要么缺乏民主的政治文化,假新闻对民主的侵蚀和破坏是非常直接而严重的。比较政治研究表明,在经济政治发展转型的不成熟阶段,一个国家盲目推进民主化,往往导致选民“理性胡闹”,民粹主义抬头,形成福利国家的“路径依赖”。如今,这种负效应因为假新闻的存在变得更加严重。
如果“事实”不再是事实,真相缺位,那么公众会对自己和其他人的媒介行为无法解读,就会形成“盲情的媒主”。对于现代民主来说,这无疑令人担忧。
维护民主社会的根基:真相与信任依然重要
《数字民主的迷思》一书指出,“互联网正在让政治民主化”这样的信念是错误的。[9]在社交媒体时代,如果不规制媒介上的假新闻以及迭代的误导性信息,恐怕结果不仅难以促进民主,反而会破坏民主。实际上,在“后真相”时代,我们正在经历的是对民主社会和政体根基的侵蚀,也就是事实与信任这两大支柱。当“我们”不再有共认的事实,也就不再有正当的权威,不再有联合存在的统一基础。在历史上,很多国家都有过事实与信任遭遇障碍的时候,但这次尤其危险,因为这种情况发生在科技发达以及民粹主义流行的社交媒体时代。面对虚假新闻的泛滥,如何重塑新闻业权威,重建新闻对社会公共事务的解释能力,是新闻业必须面对和思考的问题。以下三个路径是“后真相”时代重建新闻社会影响的重要途径。
一是重新思考“事实核查”对于新闻业的意义。新闻业一直有“把关人”的传统,甚至新闻编辑室的内部核查也很早就在西方媒体中建立起来。但社交媒体时代的到来,使这一传统逐渐弱化甚至消失。在“后真相政治”日益泛滥的今天,21世纪初就兴起的事实核查类再次受到关注。美国最著名的三大事实核查类网站(PolitiFact、Fact Checker和FactCheck.org)在2016年美国大选期间就揭穿了大量的虚假新闻。与传统媒体时代相比,借助于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众包”机制和“自净”功能,假新闻往往能够更容易、更迅速地被戳穿。上述三大网站在特朗普和希拉里竞选期间每一次公开演讲后24小时之内就会发布对其引用事实的核查结果。由于备受传播虚假新闻的指责,脸书与事实核查机构联手,对于在脸书平台上传播虚假新闻的情况进行干预。此外,为了遏制网络谣言传播,美国即时社交通信软件whatsApp设立“社會科学与不实信息科研奖”,打击虚假新闻。
二是重新聚焦大都市灯光以外的“边缘地带”。在2016年美国大选中,媒体尤其是《纽约时报》、CNN等主流媒体民调“一边倒”地站在希拉里一边,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此次媒体预测的普遍失灵以及与真实民意的严重相左在美国新闻史上都是相当罕见的。大选后,美国新闻业开始反思,认为误判民意的关键原因在于精英群体与普通大众的严重脱节。美国主流媒体大多位于纽约或者洛杉矶等繁华街区中,自居为精英阶层的媒体人对于广阔而相对贫困的中西部地区缺乏认识。事实上,少数地方媒体在大选前就已经感知到了特朗普在底层社群所拥有的超高支持率,并成功地预测了他的胜选,但这些声音却从未引起过主流媒体的关注。[10]
三是重新认识人工智能和“算法”推送对新闻生态的影响。社交媒体之所以能够对“后真相”产生推波助澜的作用,与算法控制的技术关系紧密。由于社交媒体日益成为受众获取新闻的重要途径,算法的选择机制成为受众的“把关人”。算法如同“看不见的手”正在塑造人们的日常生活与信息获取,影响人们对世界的感知与行为。[11]但算法一直不透明,并且无法确保自身的中立与公正,往往带有资本利益或其他考量。面对这样一个完全未知的领域,新闻业需要打开算法的“黑箱”,意识到算法新闻可能造成的信息茧房或过滤气泡现象,进而导致信息隔绝是造成“后真相”迅速扩散的重要力量。
正如美国新闻传播学者迈克尔·舒德森在新著《知情权的兴起》中所说,知情、知情权或透明都不是由互联网创造出来的,也不是由互联网引入人类生活的。但是,互联网极大地拓展了透明的范围,加快了被披露的信息的传播速度,还使信息的传播范围拓展至全球。也就是说,互联网大大增强了知情权的受欢迎程度,矛盾的是,它也孕育了秘密。[12]因此,揭示算法机制的神秘,保证公众的知情权,对于现代民主至关重要。无论是新闻业还是政策界,都应重视这一新媒介时代的民主命题。
注释
[1]Keyes R., "The Post-Truth Era: Dishonesty and Deception in Contemporary Life", Philosophy, 2004.
[2]Jacob L Nelson, Harsh Taneja, "The Small, Disloyal Fake News Audience: The Role of Audience Availability in Fake News Consumption", New Media & Society, January 2018.
[3]Dominic Spohr, "Fake news and ideological polarization: Filter bubbles and selective exposure on social media", Business Information Review, September 2017.
[4]Vosoughi, Soroush, Deb Roy and Sinan Aral, "The spread of true and false news online", Science, 9 Mar 2018,Vol. 359, Issue 6380.
[5]Farkas, Johan and Jannick Schou, "Fake news as a floating signifier: hegemony, antagonism and the politics of falsehood", Javnost-The Public, Aug 2018.
[6]陳龙:《修辞术博弈:“后真相时代”的政治传播症候》,《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4期。
[7]转引自[美]布赖恩·卡普兰:《理性选民的神话》,刘艳红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序言。
[8][美]亨廷顿:《第三波——20世纪后期民主化浪潮》,刘军宁译,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
[9][美]马修·辛德曼:《数字民主的迷思》,唐杰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页。
[10]Jackie Spinner, "In Trump territory, local press tries to distance itself from national media", http://www.cjr.org/united_states_project/trump_election_local_media.php.
[11] Just, N., Latzer, M., "Governance by Algorithms: Reality Construction by Algorithmic Selection on the Internet", Media Culture & Society, April 2016.
[12][美]迈克尔·舒德森:《知情权的兴起:美国政治与透明文化(1945—1975)》,郑一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9页。
责 编∕肖晗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