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政治话语的革新:博泰罗的“国家理由观”述论

2020-12-16 18:44
关键词:维利理由国家

朱 兵

[贵州大学,贵阳 550025]

在西方政治思想史的漫漫长河中,乔万尼·博泰罗(Giovanni Botero,1544—1617)不是一位聚光灯下的关键人物,他的政治思想并不为世人所熟知,一般的政治思想通史类著述中几乎难觅其踪影,即使在一些专论中偶尔出现,也只是作为背景式人物,寥寥数笔带过,深入分析阙如。(1)在奠定其思想史大家地位的经典作品中,斯金纳对博泰罗也只是稍稍提及了一下,参见[英]昆廷·斯金纳:《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础》(上卷:文艺复兴),奚瑞森、亚方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379页。作为反宗教改革时期的一位意大利牧师、外交家和政治思想家,在群星闪耀的西方近代早期,马基雅维利、莫尔、博丹等人的光芒太为耀眼,而在思想序列中似乎居于次等地位(lesser status)的博泰罗,其政治思想内涵未能得到公允审视,思想地位经常被低估。(2)Vera Keller,“Mining Tacitus:Secrets of Empire,Nature and Art in the Reason of State”,The British Journal for the History of Science,Vol.45,No.2,Special Issue:States of Secrecy (June 2012),p.192.“政治思想史家——尤其是那些将马基雅维利视为一个世俗和共和主义式思想家——倾向于不屑于关于‘国家理由’的文献,将其降低为马基雅维利主义历史的一个幽暗角落,一部误读、错误以及天真的历史。对博泰罗而言,情况尤其如此。在第一部关于国家理由的长篇论著《论国家理由》(1589)中,他试图将马基雅维利对政治的分析与其自身的宗教信念调和起来。与阿米拉托、里瓦德内拉以及其他许多反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一起,博泰罗被认为不能欣赏‘真实的’马基雅维利——一位对于事实上的政治权力的世俗分析者或是共和主义理论家。”(3)Victoria Kahn,Machiavellian Rhetoric:From the Counter-Reformation to Milton,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4,p.60.但若就当时的历史情境而论,事实可能并非如此,博泰罗并非仅仅“为人作注”的庸碌之辈。在著名的古典学家莫米利亚诺看来,博泰罗或许可以被称为反宗教改革时期最有影响力的政治作家,(4)Arnaldo Momigliano,“The First Political Commentary on Tacitus”, Th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Vol.37,Parts 1 and 2 (1947),p.101.而著名文艺复兴研究专家鲍斯玛则认为,博泰罗可以被称为“反宗教改革价值观最伟大的普及者,并在很多方面是其最为典型的阐发者”。(5)William J Bouwsma,Venice and the Defense of Republican Liberty——Renaissance Values in the Age of the Counter Reformation,Berkeley,Los Angeles,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p.298.

博泰罗出生于意大利北部的皮埃蒙特,在15岁时便于西西里的帕勒莫进入耶稣会学习,次年转至罗马的耶稣会学习,在那里和未来的神学家和枢机主教贝拉尔米内(Robert Bellarmine)(6)关于贝拉尔米内的思想,可参见:Stefania Tutino,Empire of Souls:Robert Bellarmine and the Christian Commonwealth,Oxford and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成为同学。在1580年,因为谴责教皇在世俗权力上大于君主,他被准许“光荣退伍”(意即被耶稣会开除)。(7)也有学者指出,因为其喜怒无常和健康不佳,甚至在其于1572年被授予神职之后,博泰罗也很难专注于耶稣会的事务,因此在1580年平静而体面地离开了耶稣会。Robert Bireley,The Counter-Reformation Prince:Anti-Machiavellianism or Catholic Statecraft in Early Modern Europe,Chapel Hill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90,p.46.在其人生低谷之时,博泰罗遇贵人相助,于1582年开始担任米兰大主教卡尔洛·博罗梅奥(Carlo Borromeo)的助手2年,后来成为其侄子,也就是米兰大主教继任者费德里戈·博罗梅奥(Federigo Borromeo)的导师和秘书,而此时的米兰,正是反宗教改革时期的思想中心。从1598年开始直到逝世,他为萨伏依公爵担任外交官并作为其儿子们的指导教师。博泰罗曾长期在耶稣会中担任语法学和修辞学教师,并在意大利和法国各处任职,尤其是1568—1569年在法国任职期间,可谓大开眼界。1585年,他再次来到法国,亲眼目睹了法国各派血腥惨烈的宗教战争,也就是这段时间,他阅读了博丹的《共和六论》。

除了丰富的人生体验之外,博泰罗也是一位多产而成功的作家,他出版了大量的布道文、演说以及神学论著,他于1588年发表的《论城市伟大之缘由》(8)此书可以使他获得现代人口理论创始人的声誉,在超过200年之后,以马尔萨斯论著中的核心要点而重见天日并为人所知,产生巨大的学术及现实影响力。博泰罗关于人类的繁衍能力(generative power)和国家的供养能力(nutritive power)之间关系的论述在很大程度上预示了马尔萨斯《人口论》中的观点。Giovanni Botero,“Giovanni Botero on the Forces Governing Population Growth”,Population and Development Review,Vol.11,No.2 (Jun.,1985),p.335.熊彼特认为,此书在某些方面预示了孟德斯鸠的《罗马盛衰原因论》,也预示了《国富论》第三编。[美]熊彼特:《经济分析史》第一卷,朱泱等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258页。成为畅销书,几乎立即被译为西班牙语、拉丁语和英语等诸多语种。他的《举世外交》(9)伯克认为,此书是对整个世界的考察,花费了大量篇幅来关注政府形式的变化,与“国家理由”类型著作的兴起一样,这部著述暗示了一种严肃的努力,那就是通过以系统的方式来搜集详细的观察报告,将对政治的研究建立在一种合理的经验基础之上,正如在医学、植物学、天文学等其他学科所做的那样。Peter Burke,“Tacitism,Scepticism,and Reason of State”,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1450-1700,edited by J.H.Burns with the assistance of Mark Goldi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p.483.(1591年出版)有超过60个版本,被整个欧洲的统治阶级作为一本关于地缘政治的教科书而竞相阅读。(10)Eric Cochrane and Julius Kirshner,eds.,Readings in Western Civilization:The Renaissance,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6,p.230.此书包罗万象,论述了政治制度、民族习惯、资源及其特征,也包括对自然的研究以及如何通过艺术来改变自然。(11)Vera Keller,“Mining Tacitus:Secrets of Empire,Nature and Art in the Reason of State”, p.192.这本书似乎是应卡尔洛·博罗梅奥主教的请求而著,这位主教想要了解世界范围内基督教的状况。此书是关于当代知识的合集,而非《论国家理由》那种原创性著述,是一个于已知世界的巨大信息库,包括物理的、地理的、人类学的、经济的、政治的以及宗教的方方面面。博泰罗搜集实证资料的尝试尤为重要,而且他对数字的关注对于一种早期的统计科学的发展有所贡献。(12)Robert Bireley,The Counter-Reformation Prince:Anti-Machiavellianism or Catholic Statecraft in Early Modern Europe,p.48.迈内克对博泰罗一贯评价不高,他认为,“在这本书里,他提出要讨论较强大的统治者们何以伟大,何以富有。然而事实上,他执着于纯粹的统计和编年史领域,而且大都满足于有关政府形式、财政、军事和邻邦关系的事实铺陈。他没有升华到对各种不同政治制度和政治利益作任何敏锐的特征展示。” [德]弗里德里希·迈内克:《马基雅维利主义:“国家理由”观念及其在现代史上的地位》,时殷弘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39页。

1589年,博泰罗正式出版《论国家理由》一书,系统性地探究当时颇为流行的“国家理由”主题,“其著作之直接目的是阐发一种天主教‘国家理由’观,这很大程度上造就了‘国家理由’一词的流行程度与影响力,因为它部分地填补了因声讨马基雅维利而留下的真空”。(13)William F.Church,Richelieu and Reason of Stat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2,p.63.这本“填补空白”与“驯服马基雅维利”的著作甫一问世,便取得了巨大成功,在马德里、慕尼黑和罗马等反宗教改革的中心声名远扬,成为超级畅销书,不断脱版再版,在1700年之前,出现了15个意大利语版本,被译为西班牙语(1606年之前便有6个版本)、法语(1599年有1个法语版本)、拉丁语(1602—1666年之间有3个版本)及德语等多国语言版本发行,皇帝费迪南德二世在其私人图书馆里便拥有两个副本,甚至在信奉新教的区域也颇为流行。此书具有一种典范意义,在全欧洲激发了大量以评论形式出现的回应、批评、模仿之作,甚至出现了不少连标题都一模一样的跟风之作,也催生了不少与此主题相关的原创性论著面世。此书的重要性归因于其显而易见的成功,那就是“将文艺复兴的政治现实主义适应于天主教宗教改革的理念和需求”。(14)William J Bouwsma,Venice and the Defense of Republican Liberty——Renaissance Values in the Age of the Counter Reformation,p.301.正如彼得·伯克所言:“政治态度的变迁总体上或早或晚是通过新术语的创造来标记的,随着传统的词汇开始表现得越来越不能够表达新的见解,在16世纪晚期,一个重要的新‘关键词’便是‘国家理由’。”(15)Peter Burke,“Tacitism,Scepticism,and Reason of State”, 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1450-1700,edited by J.H.Burns with the assistance of Mark Goldie,p.479.借助于这股时代变迁潮流,“国家理由”更是成为街头巷尾的时尚词汇,从宫廷到乡野,从王室到市井,政治家、思想家乃至普罗大众,都以自己的方式在谈论“国家理由”,如博卡里尼在1616年所言,甚至市场上的鱼贩也在进行政治议论,并以一种业余的方式引述“国家理由”。(16)MaurizioViroli,From Politics to Reason of State:The Acquisi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Language of Politics,1250-1600,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p.266.在一个喜欢将抽象概念拟人化的时代,“国家理由”还以女性的形式出现在木版画和雕刻品上。(17)[英]伊斯特凡·洪特:《贸易的猜忌:历史视角下的国际竞争与民族国家》,霍伟岸等 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第12页。

在16下半叶至17世纪上半叶风云变幻、新旧更替的历史背景下,博泰罗的《论国家理由》一书是极具原创性的思想类著述,其中充满不少真知灼见与前瞻性预言。虽然博泰罗本身将其视为一种君王宝鉴类型式的传统著述,并严格遵循中世纪以降的此类写作类型的模式,但与此同时,他致力于改变这类著述的内容和视野,赋予其新时代的特色,可谓政治现代性的滥觞之作。时移世易,时空巨变,与《君主论》(1513)相比,《论国家理由》(1589)的成书时间相差了76年,此时的欧洲世界已由文艺复兴过渡到反宗教改革,英国、法国和西班牙等统一的民族国家开始不断强化国家权力,西班牙和英国已经爆发了具有全球性意义的争霸战争(1588),欧洲在全世界加快了探索和扩张的步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断发酵促使欧洲的经济实力与人口数量不断增长,欧洲的经济中心开始由地中海向大西洋转移,尼德兰已经爆发了反对西班牙统治的起义,席卷欧洲、生灵涂炭的“三十年战争”风雨欲来。对于这些跳动的时代脉搏,博泰罗有敏锐的感知,体现出比同时代的其他意大利思想家更加宽广的历史视野。那么,博泰罗的“国家理由观”究竟有何特色?其在西方政治话语从古至今的转型与变革中居于何种位置?本文试图通过将博泰罗与其之前的马基雅维利和同时代的李普西乌斯等反马基雅维利主义者进行前后左右的参照对比,理清他们思想的继承、断裂和趋同、存异之处,并将对博泰罗思想的考察置于反宗教改革与现代国家兴起的时代大背景中,以期揭示出其“国家理由观”的原创性特质。

一、马基雅维利、圭恰迪尼与“国家理由”

1513年,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横空出世,他石破天惊地指出,一个统治者如果想要成功,需要面对应然而非实然的世界,需要学会如何作恶,政治必然是肮脏的,需要摒弃传统的基督教道德观,直面惨淡的现实与淋漓的鲜血,目的可以证明手段的正当性。可以想见,马基雅维利的这些思想在当时的基督教世界具有何等颠覆性,正如迈内克所言:“马基雅维利的理论是一柄利剑,插进西方人类政治机体的腰窝,使之尖叫暴跳。这必定会发生,因为不仅真挚的道德情感受到了严重伤害,而且所有教会和教派的基督教观念,进而将各人各国联结为一体的最有力纽带和主宰他们的最高精神权力也面临被毁坏的威胁。”(18)[德]弗里德里希·迈内克:《马基雅维利主义:“国家理由”观念及其在现代史上的地位》,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12-113页。

处于古今转化的重大历史界点上的马基雅维利,其思想地位受到诸多思想家的高度评价,诸如卡西尔认为:“马基雅维利想介绍的不仅是一门新科学,而且是一种新的政治艺术。他是提出‘国家艺术’的第一位现代作家。这种艺术观念的确极其古老,但马基雅维利赋予这种古老观念以全新的解释。”(19)[德]恩斯特·卡西尔:《国家的神话》,张国忠 译,熊伟 校,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72页。弗里德里希认为,国家具有一种首要的价值,这是其他所有价值的源泉,并以一种黑格尔式的口吻指出:“对马基雅维利而言,国家是至高的、无所不包的善,因此,在国家之外不能找到真正的善。”(20)C.J.Friedrich,Constitutional Reason of State:The Survival of the Constitutional Order,Providence:Brown University press,1957,p.23.马基雅维利对国家之自主性与自足性的强调,毫无疑问对于现代国家观念的衍生起了重大作用,而在此衍生过程中,16世纪上半叶构成了重要一环。(21)Robert Bireley,The Counter-Reformation Prince:Anti-Machiavellianism or Catholic Statecraft in Early Modern Europe,p.19.马基雅维利在现代非人格国家(impersonal state)的形成过程中居功至伟,他挑战了15世纪的西塞罗式公民人文主义德性观,摒弃了虚无缥缈的至善论与完美主义国家理念,剥除了那些凌空蹈虚的修辞术,提出了与现实政治更为契合的世俗化德性观,肯定了使用欺诈等传统意义上的不道德手段获取政治成功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在16世纪这个宗教纷争与持续的政治动荡时代,在“国家理由”理论以及一种建立在历史知识及审慎上的治国方法或是语法术(techné)的最初构建上,马基雅维利的著述被认为是奠基性的。(22)Roberto De Pol ed.,The First Translations of Machiavelli’s Prince:From the Sixteenth to the frst Half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Amsterdam & New York:Rodopi B.V.,2010,p.10.赫克斯特认为,“国家理由”不仅是统治者行事方式的事实陈述,也是一种权利理论,他最终关注的不仅是实然之事,也是应然之事。这是“国家理由”理论之精髓,毫无疑问马基雅维利已经把握了这种学说的精神,无论他对这种学说的阐述是多么局限、粗糙与不充分。(23)J.H.Hexter,The Vision of Politics on the Eve of the Reformation:More,Machiavelli,and Seyssel,New York:Basic Books,1973,pp.168-169.迈内克则直截了当地指出:马基雅维利为“发现‘国家理由’真实性质的第一人,确实成功地度量了它导向的所有巅峰和深渊。”(24)[德]弗里德里希·迈内克:《马基雅维利主义:“国家理由”观念及其在现代史上的地位》,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03页。维罗里认为,“在政治学向‘国家理由’转换的故事中,中心位置属于尼科洛·马基雅维利。”(25)Maurizio Viroli,From Politics to Reason of State:The Acquisi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Language of Politics,1250-1600,p.126.

与马基雅维利“和而不同”的圭恰迪尼,(26)关于马基雅维利与圭恰迪尼政治思想之异同,参见拙作:《马基雅维利与圭恰迪尼政治思想比较刍议》,《政治思想史》2014年第2期,第55-76页。则是一位15、16世纪的公民人文主义与16世纪末的世界之间更具代表性的过渡式人物,其思想观念比马基雅维利更为具有“现实感”与“实践感”。(27)Alexandra Gajda,“Tacitus and Political Thought in Early Modern Europe,c.1530-c.1640”, in A.J.Woodman 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acitu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p.255.圭恰迪尼基于“现实主义”视角,对旧有的政治思维模式提出强烈质疑,在当时基督教普世观念面临崩盘、新兴民族国家这种政治共同体风起云涌的大变局中,他明了时代精神(zeitgeist)已经转换,不可能再依照旧有基督教教义来治理国家了,对彼岸世界的沉思冥想只能让位于对此岸世界的运筹帷幄与理性盘算。对于“国家理由”这一复杂的言说形式以及实践形式,马基雅维利提供了未来的思想家将会支持、应对、扩展、修正的“国家理由观”所包含的诸多关键问题,而圭恰迪尼则简明地呈现出一种作为“国家理由”论辩之中心的参考性思想框架,二者都致力于采纳一种完全依赖于人类逻辑、理性和能动性之上的对行为的理性理解。马基雅维利和圭恰迪尼一致认为,国家的存在和福利可能要求建立在单独的人类推理和深思熟虑之上的政治和军事行为,这与基督教伦理观相分离,甚至有可能是相对抗。(28)Aristotle Tziampiris,Faith and Reason of State:Lessons from Early Modern Europe and Cardinal Richelieu,New York:Nova Science Publishers,Inc.,2009,pp.29-35.维罗里指出,政治学的语言与“国家理由”的语言并非是不可通约的(incommensurable),但在评价以及理解政治的普遍方式上,从政治学向“国家理由”的过渡是一个深刻的变化。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最有洞察力的理论家马基雅维利和圭恰迪尼明确地陈述了这样一种需要,那就是一个统治者要准备好采用良好治理的艺术以及国家的艺术。(29)Maurizio Viroli,From Politics to Reason of State:The Acquisi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Language of Politics,1250-1600,pp.4-5.塔克认为,圭恰迪尼为一种新型的政治学提供了术语,诸如“利益”(30)圭恰迪尼被认为是首次系统分析利益观(Idea of interest)的思想家,详见:Lionel A.McKenzie,“Natural Right 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Idea of Interest in Early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Francesco Guicciardini and Jean de Silhon”, History of European Ideas,Vol 2,No.4(1981),pp.277-298.“从16世纪晚期开始,这种效用或者利润的观念不断被概述为另一个词语:利益,这个词语自身将会比‘国家理由’一词更加持久,成为政治词汇中一个几乎不可缺少的部分。”详见:Noel Malcolm,Reason of State,Propaganda,and the Thirty Years’ War:An Unknown Translation by Thomas Hobb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94.,这个词马基雅维利很少提及,但在圭恰迪尼的著述中则是一个关键性的词语,还将会成为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口号,而且他肇兴了后世的政治学词汇中的一个主要术语:“国家理由”(ragion di stato)。

在马基雅维利与圭恰迪尼之后,关于“国家理由”的论述不时出现。1547年,意大利思想家卡萨(Giovanni Della Casa)也运用了“国家理由”一词,在重新肯定作为文艺复兴时期政治意识形态之基础的西塞罗原则的同时,他认为两种互相冲突的原则并存是不可能的,也就是有用(usefulness)与诚实(honesty)相对立,道德(morals)与政治(politics)相分离,他明显意识到自然而神圣的道德规则领域与政治实践领域已经出现缝隙。之后的意大利思想家弗拉切塔(Girolamo Frachetta)则有详细的“国家理由”、国家利益(Interest of State)和战争利益(Interest of War)三分法。而且从17世纪开始,“国家理由”开始不断与“利益”(interest)、“审慎”(prudence)两个词联系起来,“利益”一词不断出现在意大利、法国等国的历史与政治著述中,“审慎”通常是与国家秘密以及掩饰、欺骗等联系在一起。(31)Peter Burke,“Tacitism,Scepticism,and Reason of State”, 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1450-1700,edited by J.H.Burns with the assistance of Mark Goldie,p.482.可以说,作为一个16世纪初期诞生于意大利的术语,“国家理由”到了16世纪末期可谓广为传播,这与马基雅维利、圭恰迪尼等诸多意大利思想家是联系在一起的,并成为17世纪前几十年里政治理论中讨论得最为频繁的单一主题。对于“国家理由”一说,意大利人和西班牙的评论家最为多产,西班牙人进一步将其细化为伦理性国家理由(ethical reason of state)、实用性国家理由(pragmatic reason of state)、作为治国术的国家理由(reason of state as statecraft)。(32)José A.Fernández-Santamaria,“Reason of State and Statecraft in Spain (1595-1640)”,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Vol.41,No.3(Jul.- Sep.,1980),p.355.

二、马基雅维利、博泰罗与“国家理由”

面对马基雅维利和圭恰迪尼等思想家所引发的正统学说之“礼崩乐坏”,各类反马基雅维利的卫道士陆续粉墨登场,“很少有作家如同马基雅维利一样激发了如此多的评论、讨论、赞成以及反对。自此之后,几乎每一个论述政治学的严肃学者都必须应对他提出的问题,尤其是他在伦理学(或者至少是基督教伦理学)与政治学之间所发现的二分法。”(33)Robert Bireley,The Counter-Reformation Prince:Anti-Machiavellianism or Catholic Statecraft in Early Modern Europe,p.24.不少人认为“国家理由”其实就是“马基雅维利主义”,二者毫无二致,教皇庇护五世怒斥“国家理由”为“魔鬼的理由”(ratio diaboli)。诸如卡萨则认为,“国家理由”考虑的仅仅是国家的利益,摒弃了所有的正义和诚实原则。《太阳城》的作者康帕内拉更是义愤填膺地指出,“国家理由”实际上是虚假的政治,是一种真正政治的堕落,康帕内拉对这种源自“最为无知的”马基雅维利的错误观念不懈地进行反击,他认为马基雅维利并没有以一种科学的方式研究政治,“国家理由”是源自一个讲究实用而诡计多端的人的观点。他甚至不无嘲讽地指出:“马基雅维利具备理解具体事物的精明,却缺乏理解人类命运(le cose fatali)大问题的智慧。”(34)[德]弗里德里希·迈内克:《马基雅维利主义:“国家理由”观念及其在现代史上的地位》,第196-197页。在祖科洛(Ludovico Zuccolo)看来,政治学应当以公益(common good)为目标,而“国家理由”则是追求统治者的利益,没有本质性的或理想的道德内容,与政府形式没有关系,是对实现国家利益的最好的方式之论证。博里尼(Filippo Maria Bonini)则指出,政治学是理性之女与众法之母,“国家理由”则是僭政之母以及无神论之姊。政治学向君主指明治理及保卫其人民的恰当方式,无论是和平时期还是战争时期,相反,“国家理由”则是关于保存无论是正义还是非正义的任何国家之途径的知识。基于此,政治学是君主的艺术,而“国家理由”则是僭主的艺术。(35)Maurizio Viroli,From Politics to Reason of State:The Acquisi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Language of Politics,1250-1600,pp.267-269.

诸如此类的反马基雅维利思想谱系还可以不断地延续下去,但在严格意义上,对马基雅维利的实质性反驳肇端于博泰罗和李普西乌斯,他们共同开启了一种新的政治写作类型,也就是反马基雅维利文体(anti-Machiavellian treatise)。这些反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主张,用基督教式和道德的手段同样可以获得政治上的成功,实现创建、维持和扩张一个强大国家的使命,藉此重建道德在政治论述中的尊位。他们不再仅仅基于道德义愤和空玄之理来驳斥马基雅维利,而是在政治言语的合法性与政治实践领域的合理性两个领域对马基雅维利发起强力挑战,力图对马基雅维利的思想进行吸纳和同化,他们摒弃那种乌托邦主义者或理念主义者的指控,直面现实政治世界中的权力斗争现实。“博泰罗所开启的关于‘国家理由’的这种论著类型,是被一种反对这种论证路线(即马基雅维利式路线)的欲望强烈激发。确实,这些论著的许多作者是耶稣会士,如果只是遵循他们对自身所作所为的自我理解,我们可以说他们视从事于政治理论重新基督教化(re-Christianizing)——或者准确地说,重新天主教化(re-Catholicizing),完全依照反宗教改革的精神为之。”(36)Noel Malcolm,Reason of State,Propaganda,and the Thirty Years’ War:An Unknown Translation by Thomas Hobbes,p.97.

若仔细推究,《论国家理由》在很多方面与《君主论》可谓相得益彰,其差异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泾渭分明。迈内克认为,马基雅维利是分析“国家理由”本质的第一人,“我们在此关心事物本身,不是关心其名称,而他还没有这名称。马基雅维利尚未将他自己关于‘国家理由’的思想浓缩为单单一句格言”。(37)[德]弗里德里希·迈内克:《马基雅维利主义:“国家理由”观念及其在现代史上的地位》,第86页。迈内克认为,圭恰迪尼在《关于佛罗伦萨政府的对话》中曾经提及过“国家理由”,但圭恰迪尼使用这一用语的方式使人怀疑他是否将其用作一个独特的概念,参见氏著第109页。而维罗里则认为,圭恰迪尼可以与马基雅维利一起被视为从政治学语言到“国家理由”语言之过渡时刻的象征。Maurizio Viroli,From Politics to Reason of State:The Acquisi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Language of Politics,1250-1600,p.178.博泰罗完成了马基雅维利未竟的工作,使这个术语得到推广与普及。博泰罗以反马基雅维利主义为出发点,他区分出了好的“国家理由”与坏的“国家理由”,二者的差别在于:前者遵从基督教价值观并享有教廷的赐福,而后者则是为政治荣耀而追求政治荣耀,不顾甚至是对抗天主教权威的律令。然而,在对特定例子的讨论中,他却经常使这种似乎简单的区分复杂化,诸如:他也认为国家应当具有秘密和掩饰,他赞美外交关系中的残忍狡诈,他对非基督教国家所取得的荣耀由衷赞美,他持有宗教是确保统一与和平的稳定性力量这样的实用主义观点,宗教在许多方面都有用处,它鼓励战斗中的英勇、公民责任感以及一种服从的精神。这表明博泰罗从其论辩对手马基雅维利那里借鉴的内容比他在原则上承认的更多。(38)Sara Miglietti,“Botero,Giovanni”, in M.Sgarbi ed.,Encyclopedia of Renaissance Philosophy,Switzerland:Springer,2016,pp.2-3.博泰罗在政治立场上支持罗马教廷,重申其普世主宰权,但与此同时他也深刻地认识到,教廷已然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必须与时俱进,最终接纳这些摒弃了中世纪及其经院学者思想遗存的政治学新概念。“博泰罗旨在阐明,对一种基督教道德的追求与‘国家理由’政策和原则在根本上是和谐的。……在本质上,博泰罗主张虔诚、宗教和罗马天主教是任何关于治理的‘国家理由’视角之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39)Aristotle Tziampiris,Faith and Reason of State:Lessons from Early Modern Europe and Cardinal Richelieu,p.39、p.41.博泰罗如同走钢丝绳一般,力图采取一种中间立场(a middle ground),一方面为君主因保存国家和维护社会秩序的目的而将欺骗作为一种必要工具申辩,与此同时又提升以正义和宽宏为所有人的福利而有德性地进行统治(并不诉诸欺诈或暴政)的绝对主义统治者的形象。(40)Jon R.Snyder,Dissimulation and the Culture of Secrecy in Early Modern Europe,Berkeley & Los Angeles & 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9,p.24.在新的时代语境下,他将基督教的道德德性与马基雅维利的德性中蕴含的政治技艺和权威重新结合起来。(41)Robert Bireley,The Counter-Reformation Prince:Anti-Machiavellianism or Catholic Statecraft in Early Modern Europe,p.54.由此可以看出,一方面,博泰罗接受了马基雅维利那种激进的革新思想,也就是不再对传统的亚里士多德—西塞罗式人文主义框架中的道德主义感兴趣,而是直面政治现实,另一方面,博泰罗否定了那种马基雅维利式的声明,也就是在公益的名义之下,政治权力具有行使它所认为的任何必要之事的权威。换句话说,博泰罗试图将这种话语带回基督教人文主义的话语框架中。(42)Ferenc Hörcher,“The Renaissance of Political Realism in Early Modern Europe:Giovanni Botero and the Discourse of ‘Reason of State’”,Krakowskie Studia z Historii Państwa i Prawa,Vol.9,no.1,2016,pp.192-193.

尽管马基雅维利是博泰罗立论的靶子,但在《论国家理由》一书中,他与其具有诸多相同的设想并诉诸同样的动机,一脉相承之处一目了然。(43)John Neville Figgis,Political Thought from Gerson to Grotius:1414-1625—Seven Studies,Kitchener:Batoche Books,1999,p.59.“国家理由观”受到怀疑主义(scepticism)和新斯多葛主义(neo-stoicism)两类思潮的影响,强调通过对历史例证的系统研究而获取重要的结论,而且“国家理由”是一种典型的欧洲概念,与导向现代国家结构的逐渐强化和最终创立的过程是密不可分的。这些“国家理由观”的创立者不是愤世嫉俗者、实用主义者或是机会主义者,而是顶尖的思想家,浸润于历史知识以及这个时代的新人文主义之中。在《论国家理由》一书中,除了开篇的直截了当之外,博泰罗很少提及马基雅维利,但是无声无息地从他那里移用了不少素材,将其包裹上一层正当化的色彩,这与耶稣会道德神学所具有的效用论伦理(consequentialist ethic)是完全一致的。(44)Harro Hopfl,Jesuit Political Thought:The Society of Jesus and the State,c.1540-1630,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pp.90-91.“在展示有用之物和向善之物的和谐性上,博泰罗提出了一种反宗教改革时期的主导性论点:个人可以作为一个好的基督教徒而生活,与此同时在这个世界上取得成功,特别是在政治上;确实,坚守基督教原则极大地增强了成功的可能性。”(45)Robert Bireley,The Counter-Reformation Prince:Anti-Machiavellianism or Catholic Statecraft in Early Modern Europe,p.45.这里似乎看见了基督教人文主义者伊拉斯谟的影子。于此,有学者指出了二者思想之亲缘性:在反宗教改革时期,对马基雅维利的接受分为两极,一种是对马基雅维利式欺骗义愤填膺的摒弃,第二是对“国家理由”进行认真分析,将其视为一种关于手段和利益的形式上的论证能力。而博泰罗处于这两极之间,在试图对政治利益进行一种修辞学和实用主义角度的分析中获得基督教“国家理由”的优越性上,博泰罗比其他任何批判家同道在方法上与马基雅维利更为接近。(46)Victoria Kahn,Machiavellian Rhetoric:From the Counter-Reformation to Milton,pp.69-70.

马基雅维利在总体上强调了宗教的公民价值,但是他暗示天主教比起古代的异教而言远不是更为令人满意的治国工具,博泰罗则认为,天主教对国家的统治者而言具有特别的效用,天主教比任何其他宗教都能增强一个国家的理论与秩序。在此基础上,他给君主们提供了根本性的建议,统治者必须虔诚地履行其所有的宗教职责,在将国家的问题交由世俗审议之前,作为有效政府的第一个条件,应该同其精神导师讨论,并且需要对教皇及其他神职人员保持一种良心上的尊敬。博泰罗认为,对真正的宗教的促进,就是最好的“国家理由”。(47)William J Bouwsma,Venice and the Defense of Republican Liberty——Renaissance Values in the Age of the Counter Reformation,pp.301-302.博泰罗深知,马基雅维利等人所肇始的政治学说已经深入人心,符合时代潮流,因为这些学说所折射出的见解实际上对于任何有自我意识和现实的政治而言是不可或缺的。相应地,在对待马基雅维利上,与其说直接地进行声讨,不如像罗马教会在通常面临新的社会和思想运动的时候那样,通过特殊的灵活应对和调适来处理。(48)William J Bouwsma,Venice and the Defense of Republican Liberty——Renaissance Values in the Age of the Counter Reformation,p.301.尽管博泰罗在开篇便对马基雅维利消极定性,如若对《论国家理由》一书进行细读便可发现,博泰罗实际上是马基雅维利的一位优秀学生,将马基雅维利式的关键概念融入其自身的天主教和君主制意识形态之中。博泰罗挪用了马基雅维利的词汇和理论框架,来论述如何保存天主教式以及君主制式的国家,无论是在对内还是对外方面。(49)Keith David Howard,The Reception of Machiavelli in Early Modern Spain,Woodbridge,UK:Tamesis,2014,pp.72-73.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博泰罗遭受了和马基雅维利相似的命运,也成为别人立论的靶子,正应了尼采的那句名言:“与怪兽搏斗的人要谨防自己因此而变成怪兽。如果你长时间地盯着深渊,深渊也会盯着你。”(50)[德]弗里德里希·尼采:《善恶的彼岸》,朱泱 译,北京:团结出版社,2001年,第90页。也正如迈内克所言:“所有这些倾向于确证一个经验事实,亦即正是那些最积极地研究‘国家理由’理论的人,在不断发觉自己退到了由马基雅维里发现的深渊的危险边缘。”(51)[德]弗里德里希·迈内克:《马基雅维利主义:“国家理由”观念及其在现代史上的地位》,第228页。博泰罗的批评者谴责其对“国家理由”的定义为违反正义和宗教的准则预留了太多的空间。博泰罗提及了“恰当的方式”,在诚实对于便利(convenience)之优先性上相当模糊不清。其批评者也认为他使用的“国家”一词究竟是指君主的权威还是领地的权威不甚清晰明了。因为此类原因,他被认为对传统政治学理解的一种意识形态断裂负责,以及被控诉主张邪恶的行为,正如其论战对手马基雅维利那样。因此,在《国家理由》出版半个世纪之后,历史学家、法学家和神学家投身于修订或是重述“国家理由”观念的任务,以使得其同自然法和神法完全契合,不在坏政府之前妥协。诸如阿米拉托这样的思想家便区分出好的“国家理由”(为了公益而削弱法律)与坏的“国家理由”(为了一种特定的利益而削弱法律)。(52)Maurizio Viroli,From Politics to Reason of State:The Acquisi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Language of Politics,1250-1600,p.273.

除马基雅维利之外,博泰罗也深受博丹思想之惠泽。博丹的主权理论对博泰罗的视野有所启发,他也在很大程度上遵循了《共和六论》之中的思想,在其关于税收、(53)在博丹关于王室财政收入以及王室借款的理论上,博泰罗是全面追随的。Martin Wolfe,“Jean Bodin on Taxes:The Sovereignty-Taxes Paradox”,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83,No.2 ,1968,pp.283-284.军事策略、人口统计学、殖民政策以及气候理论(54)Giovanni Botero,The Reason of State,pp.38-40.等方面的论述上,都可以发现博丹思想的回响,有学者甚至据此认为,博丹是对博泰罗产生最大影响的思想家。(55)Sara Miglietti,“Botero,Giovanni”, in M.Sgarbi ed.,Encyclopedia of Renaissance Philosophy,p.3.“同博丹一样,面对16世纪末的混乱和战争,他顺应时代潮流,认为强有力的君主制政府是唯一可行的应对方案,他在法国便经历了这样的情况。”(56)Robert Bireley,The Counter-Reformation Prince:Anti-Machiavellianism or Catholic Statecraft in Early Modern Europe,p.52.关于博丹的主权理论与博泰罗“国家理由”观的相似与差异,可参见:Luc Foisneau,“Sovereignty and Reason of State:Bodin,Botero,Richelieu and Hobbes”, in Howell A.Lloyd ed.,The Reception of Bodin,Leiden and Boston:Brill,2013,pp.323-342.当然,博泰罗所受的思想启发肯定不囿于此,他对地理学的兴趣也受到了当时大量的旅行笔记、外交报告和耶稣会传教士信件的影响,这在他对遥远东方之中国的描述中随处可见。此外,博泰罗热心于阅读古典文献,尤其是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的著作,他将诸多材料打造提炼为一个自圆其说的综合体,在构建地缘政治理论等思想创举上进行了严肃的尝试。(57)Sara Miglietti,“Botero,Giovanni”, in M.Sgarbi ed.,Encyclopedia of Renaissance Philosophy,p.4.

三、博泰罗与李普西乌斯

史家蒙文通先生曾有治史名言:“事不孤起,必有其邻。”在论述博泰罗的思想时,与同时代思想家贾斯特斯·李普西乌斯(Justus Lipsius,1547—1606)进行参照对比,更能体现出其思想之特性,因为“李普西乌斯与博泰罗一起被视为反宗教改革时期反马基雅维利传统的创始者”。(58)Robert Bireley,The Counter-Reformation Prince:Anti-Machiavellianism or Catholic Statecraft in Early Modern Europe,p.73.在此著中,作者还列举了其他几位著名的反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分别为:西班牙耶稣会士里瓦德内拉(Pedro de Ribadeneira),1595年,其《基督徒君主》面世;康岑(Adam Contzen),一位德意志耶稣会士,1620年,其《政治学十论》初次出版;斯克里巴尼(Carlo Scribani),一位弗莱芒耶稣会士,其《基督徒政治家》在1624年付梓;西班牙外交家和文学家法哈多(Diego Saavedra Fajardo),其《一位基督徒君主的观念》在1643年最终完成;西班牙耶稣会士马里亚纳(Juan de Mariana),其《国王及其教育》于1599年在托莱多出版。Robert Bireley,The Counter-Reformation Prince:Anti-Machiavellianism or Catholic Statecraft in Early Modern Europe,pp.26-27.博泰罗、李普西乌斯以及他们创立的传统旨在阐明一种基督教治国术或“国家理由”,也就是一种关于强大国家之保存和发展的基督教式方法。(59)Robert Bireley,The Counter-Reformation Prince:Anti-Machiavellianism or Catholic Statecraft in Early Modern Europe,p.3.有学者甚至认为,“在一种温和以及非反基督教的思想框架之中,一个远为深刻和精致的对‘国家理由’政治的局限性和影响的审视,能够在博泰罗的同时代人李普西乌斯(1547-1606)的著作中发现”。(60)Aristotle Tziampiris,Faith and Reason of State:Lessons from Early Modern Europe and Cardinal Richelieu,pp.41-42.塔克指出,在16世纪70年代,一种新的人文主义兴起,这种人文主义以塔西佗取代西塞罗为典范,并成为思想场景中的一种主要和熟悉特征,李普西乌斯和蒙田是新人文主义运动中的关键性人物,他们广泛吸取塔西佗、马基雅维利和圭恰迪尼著作中的思想。(61)Richard Tuck,Philosophy and government,1572-1651,pp.40-41.在时代大背景下,这些思想家具有一种重要的思想共性:关键性的“国家理由”观早期主张者和阐述者共同具有一系列的设想和论点,他们都在马基雅维利所开创并充满新人文主义的思想框架内运作,这要求接受怀疑主义、消极的人性观、积极参照历史(尤其是塔西佗的著作)以及欣赏新斯多葛主义。在本质上存在这样的一致性,那就是国家的保持和福祉可能使建立在一种审慎、非常规以及非基督教式的道德观变得必要或正当,但这是在一种有限的范围之内,并且服务于国家的权力。(62)Aristotle Tziampiris,Faith and Reason of State:Lessons from Early Modern Europe and Cardinal Richelieu,p.50.

李普西乌斯主要被视为一个学者和语言学家,因对塔西佗和塞涅卡著作的编辑以及促进了文艺复兴后期新斯多葛主义的流行而知名,他对塔西佗的全面认识被认为无人能及。(63)Alexandra Gajda,“Tacitus and Political Thought in Early Modern Europe,c.1530-c.1640”, in A.J.Woodman 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acitu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p.259.在博泰罗出版《论国家理由》一书的同一年,李普西乌斯也在莱顿出版了一本同样具有分量的反马基雅维利主义著作:《政治学六书》(或译为《关于国家的教义》)。与博泰罗的著作在拉丁世界中流行不同,这本书在德国和法国非常畅销,成为不少精英人士的必读之书,被认为是第一部新斯多葛主义关于国家理论的著述。(64)Gerhard Oestreich,Neostoicism and the Early Modern State,edited by Brigitta Oestreich and H.G.Koenigsberge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p.58.除了《政治学六书》之外,他的其他重要著作包括《论忠贞二书》(1584年莱顿出版)和《政治劝言和例证》(1605年安特卫普出版)。同属北欧人文主义者的李普西乌斯与伊拉斯谟有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当时欧洲知名的学者,都与欧洲各界名流广泛通信,都试图将古典传统与基督教融合起来以对当代人有所教益,都是坚定的和平论者。“李普西乌斯的学术与政治规划是将斯多葛主义与基督教融合起来,更具体的是,将一种重新加工的塞涅卡式道德哲学与塔西佗式洞见糅合起来,使其成为一种不抱幻想(disenchanted)的政治实践,因此创造了一种使得‘马基雅维利式’政治学为基督教伦理所接受与兼容的行动学说。”(65)Halvard Leira,Justus Lipsius,Neostoicism and the Disciplining of 17th century Statecraft,Paper presented at the 47th annual ISA convention,San Diego,Ca.,p.5.伯克也认为,最有影响力的政治斯多葛主义版本,便是李普西乌斯的顺应天意之君主制(resigned monarchism),他也关注于将自身的政治哲学融入基督教框架之中。(66)Peter Burke,“Tacitism,Scepticism,and Reason of State”,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1450-1700,edited by J.H.Burns with the assistance of Mark Goldie,p.492.

李普西乌斯的政治观念代表了旧与新之间的有趣融合,他关于政治学的论著一贯地重申基督教君主的传统概念,其中统治者应该具有宗教信仰、德性以及对更高等法则的尊重。然而,李普西乌斯极其敏锐地感知到其正义政府的理念与他所在时代的政治现实之间的深刻差异,不再对我们栖身其中的现实世界的危险与邪恶视而不见。(67)William F.Church,Richelieu and Reason of State,p.60.李普西乌斯与博泰罗的思想已经呈现出差异性,他不相信甚至在理论上有建立一种具有完美德性的“国家理由观”之可能,相反接受这样的观点:统治的艺术必须与恶做出某些妥协。在其政治和政府规划中,他区分了三个层次的欺骗性行为:轻度(包括掩饰、隐藏意图)、中度(包括主动的欺骗,或是通过贿赂腐蚀敌人)以及重度(包括违反协议、不正义这样的行为)。第一种是可取的,第二种是可以容忍的,第三种是不可接受的。但他认为,欺骗仅仅是因公益而为才是能够被宽容的,不以此目标为鹄的之任何私人欺骗是一种巨大的罪恶。这种对公益的强调使得这种“国家理由”版本成为比耶稣会士们的版本更加具有说服力的统一理论,更加接近于传统的自然法观念。但在实际上,李普西乌斯的视角与马基雅维利自身的信念是一致的,那就是为了国家之善,统治者可能被迫做恶。李普西乌斯论述了一种混合审慎(prudentia mixta),也就是政治中是否可以揉入一些欺诈的成分,他对此持一种赞成的态度:政治是一个具有不同一般的规则的领域,在此处,当人民或国家的福利处于危及之中时,君主在各项事务中的行为拥有一种更大的灵活度(greater allowance)。(68)Natasha Constantinidou,“Public and Private,Divine and Temporal in Justus Lipsius’ De Constantia and Politica”,Renaissance Studies, Vol.26,No.3,p.352.这种方法将欺诈吸收和融入至更为传统的审慎(prudence)序列,这种策略上的重新定位非常成功,被社会普遍接受,以至于一个半世纪后,一个法国人抱怨道:“当一个人想要使用欺诈时,我们称其为审慎。”(69)Jon R.Snyder,Dissimulation and the Culture of Secrecy in Early Modern Europe,p.9.李普西乌斯在世时便享有极高的思想地位,当其于1606年过世的时候,他被分裂的西方基督教的双方共同承认为伟大的道德哲学家以及一种历史政治学的奠基者,这种历史政治学可以超越党派冲突,并在一段时间内主宰了政治教育。(70)Gerhard Oestreich,Neostoicism and the Early Modern State,edited by Brigitta Oestreich and H.G.Koenigsberger,p.64.

对于李普西乌斯和博泰罗政治思想之异同,我们可做如是类比:“博泰罗和李普西乌斯做了很多工作来奠定17世纪早期政治文化的基调。两者都偏爱绝对主义的政府并相信其办好事情的能力,而且两者都坚持统治者获取民众支持的需要,也就是荣誉。这对一位统治者而言是关键性的要求,而且德性对于荣誉的获取是必需的。两位作家都试图限制战争并将诸多约束加诸其之上,然而与此同时则表明,一个想要进行战争的君主如何为其精力发泄找到一种渠道。对两者而言宗教统一都是一种理想,但是在某些情况下,他们愿意为宽容留下空间,这方面李普西乌斯比博泰罗更为强烈。两者都主张政府的扩展,对博泰罗而言是对经济发展作为一种获取权力方式的强调,对李普西乌斯而言则是主张成立一支严明的常备军,作为实现同样目的的一种方式。可能出现这种差异的一个原因是博泰罗的视野,他将意大利城邦纳入其中,而且包括欧洲对于亚洲和新大陆的扩张,而李普西乌斯更为狭隘的聚焦则是关于欧洲西北部被宗教战争所困扰的国家。李普西乌斯更为敏锐得多地感知到政治中为善与有用之间的紧张——而博泰罗似乎很少注视这个问题,而且当李普西乌斯鼓励同时代人忠贞的时候,他忍受历史中天启的问题之困扰,将其作为一种深刻的个人问题,他时刻苦苦思索这个问题。”(71)Robert Bireley,The Counter-Reformation Prince:Anti-Machiavellianism or Catholic Statecraft in Early Modern Europe,pp.99-100.

四、博泰罗“国家理由观”的思想地位

在《论国家理由》一书之献词中,博泰罗首先阐明了自身的立场,那就是对马基雅维利(以及塔西佗)所倡导的庸俗版“国家理由”开战,马基雅维利将“国家理由”建立在对良心的不尊重之上,将“国家理由”与“良心”分割开来,博泰罗则旨在重建二者的有机联系,在一种更为积极与普遍的意义上陈述一种符合基督教道德原则的“国家理由”。藉此,博泰罗便给出了“国家理由”的经典定义:“‘国家理由’是关于适合建立、维系及扩展统治之途径的知识。”(72)Giovanni Botero,The Reason of State,translated by Robert Birele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7,pp.1-4.在此书第一卷和第二卷中,博泰罗主要论及了德性(他认为审慎和英勇构成了德性的主要组成部分,另外还有宗教和节制)及其各种有机构成部分、命运、荣耀等习见的政治哲学主题,他的思想力量在于用完整而可理解的术语来描述现代国家之复杂性,诸如他认为对于一个国王而言,有三种东西是必需的:虔诚、正义与军队,第一种是为了自身的完美,第二种是为了使其大臣行为规范,第三种是为了防御敌人。(73)Giovanni Botero,The Reason of State,trans.P.J.and D.P.Waley,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56,p.63.在博泰罗看来,宗教是一切德性之母,在政府中,宗教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如果没有它,国家便没有稳固的基础。(74)Giovanni Botero,The Reason of State,trans.P.J.and D.P.Waley,p.66.第三卷至第六卷更为细致地论述了政府的为政之道,诸如何为伟大非凡的事业,如何管理国家里不同的阶层,如何应对外敌等。从第七卷开始,他开始讨论国家的维系和扩张的方式,涉及财富、工业、农业、人口以及军事等诸多宏大主题,贯通最后四卷,直至全书结尾。

《论国家理由》一书中的不少章节都显示出博泰罗对马基雅维利《君主论》的全面认识和把握,无论是开篇的献词还是最后的呼吁,以及框架结构和讨论主题的拟定,甚至是一些具体概念,都可以看到《君主论》的影子,诸如《论国家理由》的第二卷第11章与《君主论》的第21章便是大同小异,博泰罗与马基雅维利一样认为,“在君主所作出的决定中,利益将会总是高于任何其他理由”,(75)Giovanni Botero,The Reason of State,trans.P.J.and D.P.Waley,p.41.君主在被人民爱戴还是惧怕更加安全上,以及统治者兼具狐狸型和狮子型人格上,都与马基雅维利高度相似,尽管表达方式并非完全一致。而且与马基雅维利和博丹一样,博泰罗在书中也没有高冷的“政治哲学”宣讲,而是用具体的历史例证来阐述政治教义,对于古典思想家和当代政治事务,都可谓如数家珍。在书中,博泰罗的论述范围已经延伸到了法国和西班牙,甚至是遥远的美洲新大陆和亚洲。但与马基雅维利相似,他心中思考的重心依然是意大利诸城邦,主要的政治构想是呼吁一个英明的绝对君主或国王的出现,尽管同马基雅维利一样,他在多处表达了对威尼斯人的共和政府的羡慕之情。(76)Giovanni Botero,The Reason of State,trans.P.J.and D.P.Waley,p.21.在世界历史上,很少有政府受到如此多的观察者的盛誉,与马基雅维利、圭恰迪尼、詹诺蒂、博卡里尼、哈林顿等大量16-17世纪的思想家一样,博泰罗也是威尼斯贵族政体的崇拜者之一。David W.Carrithers,“Not so Virtuous Republics:Montesquieu,Venice,and the Theory of Aristocratic Republicanism”,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Vol.52,No.2 (Apr.- Jun.,1991),p.249.关于威尼斯政体更为详细的论述,参见:(美)斯科特·戈登:《控制国家——西方宪政的历史》,应奇等 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30-169页。

如果说博泰罗只是平庸地重复与注释马基雅维利的思想,那么我们将会大大低估博泰罗思想的创新性。诸如博泰罗这样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还指出了一条为马基雅维利所忽视的通向权力的合法路径,也就是经济发展,而且总体而言,他们主张增加政府活动。通过如是而为,在政府建立和维系一个国家的潜力上,他们展示了一种与马基雅维利相似的信心。(77)Robert Bireley,The Counter-Reformation Prince:Anti-Machiavellianism or Catholic Statecraft in Early Modern Europe,p.32.马基雅维利确实卓尔不凡,但他思想之中的一个较大弱点是对经济学的内容关注甚少,而博泰罗则是一位先驱性的重商主义者,对16世纪的经济增长有很强的意识。强大国家的发展关键在于经济增长,这既对老百姓有利——因为可以增加收入,也对君主有利——因为可以极大地增加其税收基数。博泰罗比其他作家更早预见到了将定期征税作为一种常规的国库资金来源,其关于经济增长的主张具有一种潜在思想结构,也就是内在性的实用主义(intrinsic pragmatism),认为促进臣民富足的君主也可以增强自身的实力。博泰罗并不高谈阔论君主如何增进其臣民福祉的义务,他只是表明经济福祉有利于自身。博泰罗认识到了不断增加的政府功能与国家收入的需要之间的联系,他比起任何其他人来对这种洞见都有更大的贡献。在和平时期,财富是必要的,在战争期间更是必不可少。他肯定了农业对于国计民生的重要性,但是他认为工业比农业更加生死攸关,他是对西班牙的经济形势进行剖析的一个早期批评家,尤其是它未能发展工业,他可能最早注意到了西班牙的人口下滑迹象及其对生产力的威胁。(78)Giovanni Botero,The Reason of State,trans.P.J.and D.P.Waley,pp.131-147.博泰罗著述中所蕴含的丰富思想为诸如政治经济学、人口统计学、城市规划学、人文地理学以及地缘政治学这样一些现代学科的发展提供了思想灵感,英国思想家弗朗西斯·培根即受其影响,诸如“知识就是力量”这一著名格言,便受到了博泰罗的极大启发。Vera Keller,“Mining Tacitus:Secrets of Empire,Nature and Art in the Reason of State”,pp.189-212.当然,博泰罗的这些思想与时代潮流密切相关。通货膨胀发生,宫廷及官僚机构逐渐膨胀,战争因素尤为重要,无论是在尼德兰、法国以及在地中海和匈牙利的领土上与土耳其人之间进行的战争,还是战争的威胁以及对安全的追求,所有这些因素导致政府支出不断增加。君主和统治者不断地渴求资金以及新的资金来源,所有的这些发展将政治思想家的目光吸引到经济问题上,反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最早强调经济发展以及人口增长对于一个强大国家之建立的重要性。他们位于最早的重商主义者之列。(79)Robert Bireley,The Counter-Reformation Prince:Anti-Machiavellianism or Catholic Statecraft in Early Modern Europe,p.23.

学者们对博泰罗的思想地位存有分歧,有学者对其评价不高,诸如此类论调:“16世纪晚期的政治理论家们,如博泰罗、卡斯特罗和康帕内拉以及其他人等,与马基雅维利和圭恰迪尼比起来,都是枯燥的作家和毫无原创性的思想家……这个时期的政治作家中最为知名的博泰罗,仅仅是提供了他那个时代最为广泛接受的陈词滥调。他的见解和写作方式都是从博丹那里模仿而来的。”(80)H.G.Koenigsberger,“Decadence or Shift? Changes in the Civilization of Italy and Europe in the Sixteenth and Seventeenth Centuries”,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Historical Society,Vol.10 (1960),p.7.“对于《论国家理由》,我们必须立即承认,它声称被视为一部重要著作的原因是依赖于其代表性性质,而非博泰罗思想的深刻性。……他的目的是重建伦理学和良心在政治科学中的恰当位置。”(81)Giovanni Botero,The Reason of State,trans.P.J.and D.P.Waley,p.ix.伯克认为,博泰罗明晰、博学但却缺乏想象力的对“国家理由”的研究可能开启了一种新的文学和政治写作类型,但却并没有开辟新的思想领域,“作者具有给他的著作提供一个迷人的时髦标题之智慧,但其内容则是相当传统的”。(82)Peter Burke,“Tacitism,Scepticism,and Reason of State”,in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1450-1700,edited by J.H.Burns with the assistance of Mark Goldie,p.483.总结起来,在这一类评价中,迈内克的话可谓最具代表性:

他与马基雅维利相比非常平庸。与这位佛罗伦萨人的思想不同,他的思想没有任何能够擦伤人、损害人的棱角。他诉诸反宗教改革时期盲信的各天主教宫廷,认为它们提供了一种温和的解毒剂,以解马基雅维利的玩世不恭之毒和反教权主义之害,但与此同时在用这帖药时,一个人不需完全弃绝马基雅维利处方中的有用成分。他的思想建筑犹如一座装潢华丽的耶稣会教堂,其风格源出于文艺复兴;他的教诲腔调则犹如一名讲道者,将尊贵、柔和与严厉混合起来。在他那智慧和政治经验的布囊中有某种万金油式的东西,既能满足教会和西班牙世界帝国的朋友,又能同样满足威尼斯共和独立的赞颂者。……他劝告统治者:在国务会议上进行任何谋划之前,首先在私下的良心会议上同杰出的神学博士们讨论问题。但尽管如此,他仍有足够的经验和实际头脑,知道宗教虔诚并非总是与世俗智慧完全合拍。不管他可能用多少柔和与节制来淡化真正的“国家理由”的性质,并且费多大的劲来试图使之适合教会和道德的需要,他仍然无法在公正地直面事态时对自己掩藏一个真相。这真相就是,所有政治行为的一清二楚的不变内核,在于统治者或国家的私利。(83)[德]弗里德里希·迈内克:《马基雅维利主义:“国家理由”观念及其在现代史上的地位》,第135-136页。

然而,在福柯和维罗里等思想家的笔下,博泰罗具有很高的思想地位。在福柯的生命政治学视野中,16世纪末的关键问题、根本性问题为:什么是治理的艺术?博泰罗把“国家理由”变成了一种合理性,一旦国家建立,就可以用来维持、维护国家的日常运作和每日治理,这给予了现代西方人一种强大的知识技术参照系,和50年前的日心说、差不多同一时候的自由落体定律等等一样,有着同样鲜明而生硬的特性。(84)[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法兰西学院演讲系列,1977—1978》,钱翰、陈晓径 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07-210页。关于对福柯的马基雅维利观的批评,可参见Sean Erwin,“Political Technique,the Conflict of Umori,and Foucault’s Reading of Machiavelli in Sécurité,Territoire,Population”,Foucault Studies,No.19,June 2015,pp.172-190.福柯将博泰罗与哥白尼、伽利略等伟大科学家相提并论,足见博泰罗在其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在全面梳理近代早期政治话语变迁的著述中,维罗里赋予了博泰罗一种更加重要的思想地位,他认为博泰罗顺势而为,使得以“国家理由”面貌出现的国家艺术语言从一种难登大雅之堂的宫廷秘术成为一种堂而皇之的主流国家学说:

从圭恰迪尼的构思到博泰罗的定义,一种重要的变化发生了。尽管圭恰迪尼已经明确地指出了所有国家的不合法起源(共和国除外,依照严格的公民共同体的含义),但博泰罗假定国家的存在作为一种事实。从“国家理由”的视角看来,国家是否合法无关紧要。因此之故,国家的概念从公民哲学的思想主导权时期伴随着它的消极内涵中拯救出来。赋予了其自身存在的理由,国家取得了一种尊贵的地位。它最终是力量的理由,那些能够建立和巩固国家之人的力量,这种理由与政治学的理由相比可能不是那么闪耀夺目,但肯定是更加有力。……将共和主义的政治学语言放入历史的档案库中,并精心阐述一套更适应公国和君主国的政治语境之新词汇,这样的时机成熟了。当然,自然的候选人是国家艺术的语言,这已经达到了一种非凡的复杂和精致的程度,但却没有获得一种堪与公民哲学相媲美的公共地位。为了能够取代传统的语言,国家的艺术需要公共认可。在这种意义上,来自于乔万尼·博泰罗的名著《论国家理由》是一种重大的贡献,它于1589年在威尼斯首次出版。……通过其著作,博泰罗将“国家理由观”和国家艺术的语言从一直与其相生相伴的负面道德内涵中分离……通过将其超脱于马基雅维利式以及塔西佗式内涵,博泰罗赋予了国家艺术一种新的、更为人接受的含义。在高贵的政治学语言的阴影中长时间的徘徊后,整个国家艺术的语言终于重见天日。(85)Maurizio Viroli,From Politics to Reason of State:The Acquisi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Language of Politics,1250-1600,pp.7-8、p.252.

笔者对维罗里的观点更为认同,博泰罗在“国家艺术语言”上确实贡献良多。正如斯金纳所言:“到17世纪初叶,国家概念——它的性质、它的权力、它要求臣民服从的权利——已经开始被认为是欧洲政治思想中最重要的分析对象。”(86)[英]昆廷·斯金纳:《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础》(下卷:宗教改革),奚瑞森、亚方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495页。博泰罗思想的力量,在于他用完整而可理解(complete yet accessible)的词汇来描述现代国家之复杂性的能力。在一个国家构建和殖民扩张的时代,通过敏锐地捕捉政治、战争、经济、地理、文化和宗教诸多因素之间的交互影响,博泰罗使自身成为他那个时代最受尊敬的政治作家之一。(87)Sara Miglietti,“Botero,Giovanni”, in M.Sgarbi ed.,Encyclopedia of Renaissance Philosophy,p.4.

西方世界从中世纪向近代的转变,一个重要的导向是民族国家或者说现代主权国家开始出现,这是政治和经济发展的历史潮流所决定的,浩浩荡荡,无法阻挡。马基雅维利等人的学说顺势而为,论述了这种主权国家出现的种种理由以及应该采取的具体构建方式,而博泰罗则是在反驳马基雅维利等人的过程中阐明了自己的观点。正如黑格尔辩证法思想中的“正题、反题、合题”所彰显的,马基雅维利等人的思想是“正题”,博泰罗的思想是“反题”,而二者最后达成和谐统一的“合题”。纵观人类的思想史,我们可以发现,很多时候的反驳是从各个方面进一步完善了一种理论。博泰罗的“国家理由观”实际上是完善了马基雅维利等人的理论,使国家利益乃至以后的公共利益逐步成为现代国家合法性的基石。马基雅维利的理论自然合理,但要为世人所认可,还需要一些高大上的东西以“托古改制”,而天主教会恰好提供了很多现成的论证资源。“国家理由”最终的演化,为现代民族国家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实际上也证明了博泰罗应有的功绩,其历史地位不容抹杀。马基雅维利的“国家理由观”经过博泰罗的转化与装点,自然更为登堂入室与为人接受。“‘国家理由’必须要被包裹在博泰罗的道德外衣之下,以使其变得真正有用,而马基雅维利自身想必也会赞成这样做。没有哪位真正的‘马基雅维利式’君主曾经承认过他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者。”(88)Kenneth C.Schellhase,“Botero,Reason of State,and Tacitus”, in A.Enzo Baldini,ed.,Botero e la ‘ragion di stato’ :Atti del convegno in memoria di Luigi Firpo (Torino 8-10 marzo 1990),Firenze:L.S.Olschki,1992,p.258.

结 语

博泰罗极大地改变了传统君王宝鉴类型作品的视野,以至于他有效地提供了一门关于政治学和国家的新科学。博泰罗的目标,即将“国家理由”与他的后期著作联系起来的一个特征,就是将关于善治(good governance)(89)关于“国家理由”在现代经济、社会和政治制度中的运转,参见:Loic Wacquant,Pierre Bourdieu and Democratic Politics:The Mystery of Ministry,Cambridge:Polity Press,2015; Ioannis D.Evrigenis,Fear of Enemies and Collective Ac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 Stephen G.Engelmann,Imaging Interest in Political Thought:Origins of Economic Rationality,Durham and 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2003; [法]米歇尔·福柯:《安全、领土与人口:法兰西学院演讲系列,1977—1978》,钱翰、陈晓径 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与君主德性的传统智慧与当代政治直接相关却被忽视的新知识领域融合起来。(90)Harald E.Braun,“Knowledge and Counsel in Giovanni Botero’s Ragion di stato”,Journal of Jesuit Studies 4 (2017),p.279、p.288.而且,诸如博泰罗这样的反马基雅维利主义者虽以基督之名讨伐异己,但他们已与中世纪的前辈有极大差别,重申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一种重要观念,那就是积极的生活尤其是对政治生活的参与是一项高贵的基督教召唤。(91)Robert Bireley,The Counter-Reformation Prince:Anti-Machiavellianism or Catholic Statecraft in Early Modern Europe,p.28.可见,博泰罗的思想并非对神权政治观的简单复归,更不是对马基雅维利的亦步亦趋,而且具有自身的独特烙印。16世纪是主权国家开始逐渐粉墨登场的时代,博泰罗的思想把握体现了时代脉搏,甚至有学者认为博泰罗此书暗含玄机,是在为新兴的西班牙帝国背书。(92)Robert Bireley,The Counter-Reformation Prince:Anti-Machiavellianism or Catholic Statecraft in Early Modern Europe,p.38.尽管博泰罗一贯反对世俗政权对宗教事务的干预,但这并没有妨碍他承认君主在教会事务中的主要角色,他认为君主对宗教肩负责任,这为国家行为的扩张打开了大门,而对于国家的发展而言,不断增加的政府角色同常备军或是初生的官僚制度同样重要。(93)Giovanni Botero,The Reason of State,translated by Robert Bireley,p.xxx.

维罗里认为,在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政治学的语言经历了一次根本性的变革,甚至可以冠以“政治学的革命”一语,不仅“政治学”这个概念的意蕴和应用范围发生了变化,而且政治学的地位、政治教育的角色以及政治自由的价值都发生了变化。“政治学”的尊位不复存在,成了“国家理由”的代名词,政治学不再意味着依照正义和理性统治一个共和国的艺术,而是一门关于如何保持对人民之主宰的手段的知识。(94)Maurizio Viroli,From Politics to Reason of State:The Acquisi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Language of Politics,1250-1600,pp.1-2.鉴于此,博泰罗的《论国家理由》一书被认为是近代早期政治思想中最为重要的著作之一。他是将文艺复兴的政治与历史理解转化为一种模型(shape)的关键著作,这种模型可以用来打造17世纪天主教会反宗教改革之政治文化。此书是文艺复兴时代的马基雅维利主义和巴洛克时代的“国家理由”之链接,也就是将马基雅维利的普遍政治学法则居于宗教律令之下,为以“神授权力”之名实行统治的“绝对主义”君主所专用。在实际效果上,博泰罗将马基雅维利掩藏在宗教外衣之下,因此使其在天主教君主的宫廷里受到欢迎,这些统治者再也不可能忽视马基雅维利了,正如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不能忽视伽利略为现代科学进行的奠基一样。博泰罗使这一切成为可能。(95)Kenneth C.Schellhase,“Botero,Reason of State,and Tacitus”, in A.Enzo Baldini,ed.,Botero e la ‘ragion di stato’:Atti del convegno in memoria di Luigi Firpo (Torino 8-10 marzo 1990),p.243.也正如斯金纳所指出的,在16世纪后期的欧洲,两种政治伦理之间尖锐对抗,一种伦理是自然法学说,另一种伦理是“马基雅维利及狡诈的政治智慧”学说,对于自然法学说的维护者而言,倘若他们要在对抗马基雅维利学派方面取得成功,他们需要填补两种理论之间的鸿沟,需要用马基雅维利学派自身的武器来击败马基雅维利学派。(96)[英]昆廷·斯金纳:《近代政治思想的基础》(下卷:宗教改革),第243-244页。

概言之,尽管博泰罗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对马基雅维利的批判与模仿之上,藉此重建天主教廷中世纪那种万流归宗的政治话语霸权。与此同时,他又将马基雅维利的诸多洞见融入自身的政治思想规划中,力图在宗教理念和政治现实主义之间取得一种艰难平衡,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反宗教改革时期政治思想中的内在紧张和对峙状态。(97)Sara Miglietti,“Botero,Giovanni”, in M.Sgarbi ed.,Encyclopedia of Renaissance Philosophy,p.1.博泰罗不是马基雅维利那类具有原创性才华的思想家,不具有截断众流、重估一切价值的思想勇气,但他是将此时此刻在欧洲广为传播的关于国家艺术的诸多箴言形式化和系统化的第一人。(98)Jon R.Snyder,Dissimulation and the Culture of Secrecy in Early Modern Europe,p.121.基于此,博泰罗的政治思想具有“守先待后”的过渡意味,具有过渡时代那种多元复合之特殊精神镜像。理解博泰罗的“国家理由观”,对于我们认识西方近代政治话语的转型与现代主权国家的兴起,对于我们认识自文艺复兴、经宗教改革至反宗教改革等重大历史时刻中西方政治思想的迂回曲折与社会样态的错综复杂,无疑具有重要的学术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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