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
2018年,海热妮莎42岁了。
42年的岁月,海热妮莎的脚只行走在尤古买希勒克村,行走在伽师县方圆几十公里的范围内。在她眼中,世界的全部就是乡村、农田、远处的戈壁滩,再远就是浩瀚无垠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喀什市是海热妮莎到过的最远的地方,42岁之前她也只去过三次。20岁那年,她在喀什市拍了结婚照,那张相片至今还挂在她家的墙上。30岁的时候,她领着8岁的女儿萨尼古丽去喀什市,狠狠地逛了一回巴扎,见识了热闹、喧嚣与繁华,那一年,女儿的父亲已经去世3年,海热妮莎已经能独立担当起种田、养羊、养育女儿的重担了。最难忘的是7年前的春天,35岁的海热妮莎作为乡村妇女主任的优秀代表去喀什市学习了10天。那10天的时间, 在她面前展开了另一片天地,一片有别于以往生活的更加广阔、更加多彩的世界,让她看到了村庄之外还有别样的风景。即便如此,海热妮莎的想法也没超出一个村妇的所思所想,她从没动过改变、成就另一番人生的心思。
四年前,海热妮莎辞去了村妇女主任的工作,去60公里外的岳普湖经济开发区做了2年制衣女工,之后就回归普通村妇的生活了。她总是像蚂蚁一样忙活着、操劳着,一刻也不停歇。她种棉花,种麦子,种伽师瓜,自家的3亩责任田,不仅是她和女儿的衣食,也让她从春耕忙到秋收。回到家里,她还得给鸡狗准备吃食,在自家的馕坑打馕,给自己和女儿缝制四季的衣裳。只有母女两人的家,家务同样琐琐碎碎的,让她从早到晚地忙碌不停。
即使在2018年夏天,海热妮莎也没意识到变化;即使变化的幼苗已经有人默默地培植,海热妮莎也没有想过那即将长成大树的幼苗与她——一个村妇能发生关系,并给她的生活带来巨大变化。
2018年夏,海热妮莎家门前的那片开阔的荒地开进了许多汽车,来了许多建筑工人, 搭起了脚手架。她拦住一个建筑工人问:“这是盖什么?”工人说:“卫星工厂!”她没听懂,追问:“啥叫卫星工厂?”工人指着天空说:“卫星工厂,就是天上那个星星,那个卫星。”说完就忙手中的活去了。
天上那个卫星?海热妮莎傻了。即使她做过5年的村妇女主任,即使她做过2年的制衣女工,也对“卫星工厂”没有概念,她就跑去了村委会。
也是因为做过村妇女主任的缘故,海热妮莎对2017年春天入驻尤古买希勒克村的新疆税务局工作队比较熟悉,多次为建设新农村的工作提出過合理化建议。村庄日新月异的变化令她欣喜,她说:“这两年的变化超过之前的几十年呢。”
村扶贫第一书记、工作队长李建飞接待了海热妮莎,李建飞解释说:“工作队申请到国家扶贫资金100万,准备在村里盖卫星工厂。卫星工厂特别小,一般要挂靠一个大厂,做大厂的分厂或者大厂的一个车间。卫星工厂设在村子里,村民在家门口就能上班挣钱,还能照顾家里的老人、孩子。”
家门口就能上班挣钱,还能照顾家里,海热妮莎觉得这个卫星工厂特别好。她心里希望是一家做衣服的工厂,这样,她和她的姐妹们就能在家门口上班,一边挣钱,一边管家。于是,问:“这个卫星工厂是做什么的?”
李建飞说:“那要看招商引资的情况,我们正与喀什经济开发区和伽师县那边的企业洽谈,有手机配件厂,有做鞋子的工厂,有板材加工厂,也有农机修理厂。可是,这事有难度,第一,我们这里毕竟是农村,位置偏远,交通不方便;第二,我们这个卫星工厂,规模比较小,顶多也就能实现100人就业,大厂都不愿意来呀。”
李建飞如实相告,海热妮莎还想问问有没有联系做衣服的工厂,但又觉得这事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就向李建飞告别,默默地回家了。
李建飞看着海热妮莎的背影,心里也是一热,对于这个前妇女主任,他特别看重。2017春天开展的村容村貌建设活动中,要求村民拆除老旧的土围墙,修建砖围墙,海热妮莎家就她一个人,拆除旧墙、垃圾处理、装运红砖、和水泥砂浆、打地基垒红砖……今天干一点,明天干一点,坚持了两个多月,海热妮莎竟然修好了自家的围墙。
李建飞判断,海热妮莎骨子里有不服输的性格,与其他村妇一样,她善良、勤劳、隐忍,又有高出普通村妇的坚强、理智和主见。
海热妮莎继续过自己的日子,继续着一个农妇的忙碌,打理农田,喂养鸡羊,种植小院里的菜地。她时常站在家门口,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地,看着李建飞书记所说的卫星工厂一天天长高、成型、封顶。海热妮莎心里的希望也一点点增长——建在家门口的工厂, 无论做什么,她和姐妹们都能打一份工,挣点小钱补贴家用。外出打工的女儿有男朋友了,做母亲的总惦记着为心爱的女儿准备一份稍微丰厚点的嫁妆。
500平方米的厂房主体建设在秋天竣工,建筑队撤走了。新建的厂房伫立在一片开阔地的荒草之上,是全村最高的建筑,与周边的民房相比,显出一点霸气,又有几分孤单。厂房与主路之间只是一条建筑队为运建筑材料修的简易路,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难行,工厂的配套设施一点都没有,何时才能开工?海热妮莎心里嘀咕。
这一天,李建飞带着一些人参观工厂,路过海热妮莎家的时候,一个人停下了脚步,指着海热妮莎家的围墙说:“你们看,这家有特色,围墙上部有两排镂空的花格子,可以看到院子里面。”随行的人也都夸围墙修得别具一格。有人通过围墙上部两排镂空的花格子往院子里看。
院内是一片深秋的景色。引人注目的是一些鸟雀,一些站在叶片金黄的白杨树梢唱歌,一些飞去葡萄叶间啄食晶莹剔透的紫红色的葡萄,另有数只落在杏子树、桑葚树上,还有的落在新栽种的西梅树上东张西望,仿佛吃饱了飞累了落在那里歇歇脚。树下是一畦修整得非常齐整的菜地,栽种着辣椒、西红柿和豆角。
海热妮莎正在菜地里干活儿。开门迎进众人后,她很快在葡萄架下摆上热气腾腾的奶茶,还有香甜的伽师瓜和紫红的葡萄。大家一边喝奶茶,一边夸奖女主人能干,把小院儿收拾得生机盎然。李建飞说,来年开春的时候,这里可能会是一家手机配件厂,到时她就能到厂子打工挣钱了。海热妮莎高兴极了,自己又能去厂子里上班了。
过了不久,海热妮莎听说手机配件厂落地尤古买希勒克村卫星工厂的事情落空了,她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上。
建筑队重新开进尤古买希勒克村,已经是2019年新年之后了。手机配件厂的事情黄了之后,经过多次会议讨论,工作队的意向是把卫星工厂建成制衣厂,成立制衣合作社,挑选村中的致富带头人做工厂的管理者。
对这个问题,李建飞有他的想法,村里的许多妇女接受过一些成衣制造的培训,她们中有一部分在北京、喀什、岳普湖等地方打过工,对制衣行业比较熟悉。另外,工作队准备的蛋糕足够大,可以说是灿烂夺目、动人心扉——100万国家扶贫资金建设的新厂房,又追加30万民间资金修建了道路、地坪、围墙、锅炉房等配套设施。工厂是全新的,免租使用,工人可以培训,技术方面有专业指导,就连前期订单也有着落,被选中的致富带头人,只需要投入较少的资金和生产设备就能开工了。
可谁当这个致富带头人呢?李建飞开出的条件是正直、善良、勤劳,有主见,有经营头脑,在村民中有一定威望,有带领村民共同致富的勇气和决心,而且要家庭条件相对较好。毕竟,前期投入即使很少,也不是一个普通农民家庭能够一下子拿得出来的。
这就很有难度了,每位工作队员都提出过人选,李建飞没有最终点头。2019年新年前后的一段时间,李建飞每天都会去工地看看,路过海热妮莎家,有时打个招呼,有时走进院子坐一会儿,和海热妮莎说说闲话。每每看到海热妮莎一个女人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李建飞心里就增加了一份信心。
春风吹在二月的末梢,空气中的寒意不那么逼人了,人们还穿着厚厚的冬衣。一天早晨,海热妮莎正在喂鸡喂羊,李建飞带着工作队员金明敲门进来,两人也不叫海热妮莎倒茶,就站在葡萄架下说话。李建飞指着新建的工厂问海热妮莎:“你看,这里办一个做衣服的工厂怎么样?”海热妮莎的两只眼睛就放光了,声音自然提高了八度,响亮得把树上的麻雀都惊飞了。她搓着手,大声嚷嚷:“太好了,我早希望这是一家做衣服的工厂,我的那些姐妹们都会做衣服,能打工挣钱,也能照顾家照顾孩子,太好了!太好了!”
李建飞哈哈大笑:“那就对了。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找你吗?你能不能带个头,做这个工厂的法人,带领你的那些姐妹们一起干起来?”
海热妮莎一下愣住了,就像看到乌鸦长出了白羽毛一样。海热妮莎眼见着工厂一天天盖起来,无数次设想自己在工厂做衣服的样子,她想到的只是做一个女工,挣一份辛苦钱,或者先是女工,一段时间后做个班组长,就像她在岳普湖經济开发区打工一样。管理工厂的事情,她想过一次,却很快打消这个念头了。
打消的念头毕竟也是起过的念头,就像尘封的种子毕竟还是种子一样,有人浇水、施肥,注定要发芽。海热妮莎迟疑了片刻,指着家门前的工厂问:“法人就是老板吗?你们是让我做这个工厂的老板?”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海热妮莎立即听到一个热烈的声音:“好!我干!你们说,我怎么干?”当海热妮莎发觉这个热烈的声音是自己说出时,顿时面红耳赤,心跳得厉害,感觉自己都不能呼吸了。可是,她又不能不平稳自己的呼吸,努力集中思想听李建飞下面说的话。
李建飞说:“我们把厂子提供给你,工人就是我们的村民,培训可以保证,技术也可以安排,工作队会安排人帮你。但是办工厂是需要投入的,你看能不能想办法找到前期投入?”
“有!只要让我干,我就有办法。我在岳普湖经济开发区干过,前段时间我还和以前的老板谈过,他那里有些旧的电动缝纫机。你们相信我,我能把那些缝纫机拉回来……”海热妮莎又听到自己的声音,不仅热情而且急切,犹如黑夜里摸索得太久的行人看着前方有一支火把,不管是熊熊火焰还是点点烛火,拔腿向着光亮处奔去。
送走了李建飞一行,海热妮莎包上厚厚的头巾,跨上代步的轻骑摩托车驶出家门。在驶向村道时,她还能感到那召唤她前行的火焰在燃烧,她把轻骑摩托车开得风驰电掣。
以前她去岳普湖,都是到乡政府坐中巴。那天,她忘记了,她甚至没有感觉到早春料峭的寒冷,就骑着轻骑摩托车上路了。60公里路程,不到两个小时就跑到了。当海热妮莎站在岳普湖经济开发区她曾经打工的一家成衣厂时,感觉自己的脸和手脚都冻僵了。
三天之后的傍晚,海热妮莎回来了,坐在一辆货车的驾驶室里,轻骑摩托车放在货车车厢内,守护着七十台缝纫机。她与岳普湖的老板谈得非常顺利。前期条件成熟,有工作队支持,有厂房,有现成的工人,而且员工培训、技术指导都有,连订单都有保证,可以说投资风险非常小。那边的老板恰好有这批缝纫机闲置,就让海热妮莎拉回来了。
海热妮莎的急切出乎李建飞的意料。工厂的配套设备——门前道路、工作围墙,还有锅炉房的修建差不多竣工了,工人们正在做收尾工作;厂房内部的水泥地板需要刷一层油漆;厂房外部也还是瓦砾和荒草,准备打水泥地坪。
海热妮莎只是听到了一个开厂意向,没有签订承包合同,也没与工作队沟通,就大老远地把机器拉回来了。货车就停在工厂门口,厂房内部正在刷油漆,不要说是进机器,连人都没办法进。李建飞正在乡政府开会,接到金明的电话后,也很意外,就让金明安排先把机器全部卸到村委会大院,他开完会再说。
初春的夜晚凄清微寒,偶尔的犬吠增添了乡村的阔大与寂静,墨蓝的天幕上几颗星子闪闪熠熠,如婴儿的眼睛,清澈、明亮、无邪,俯瞰着人世间的悲喜。李建飞也没想到那天的会议开到那么晚,当他踩着星光走进村委会大院时,海热妮莎站在一堆机器前不肯回家。她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她的机器入厂,她非常害怕,如果工作队反悔了,不让她干了,那可怎么办?李建飞坚定的话语给她吃了颗定心丸,“你放心,我们工作队从来都是说话算数!”
海热妮莎没有直接回家,她绕着厂房转了许多圈,仿佛在梦中——工厂,机器,工作队的承诺,未来,都在梦中。她仿佛听到机器运转的轰鸣和女工的欢笑,看见一件件美丽的服装在飞舞。
第二天一大早,海热妮莎去村委会。没见到李建飞,她就站在机器前一声不吭,看着工作队员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机器堆在村委会大院,让她很不安心。金明看出了她的焦急,劝她说:“我们工作队,在村里两年多了,跑不了。我们这么大的工厂都盖好了,也跑不了。我们李建飞书记也向你保证了,工作队说话算数,你还有啥不放心?”反反复复劝了好几次,海热妮莎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