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边塞诗“三架马车”创作论

2020-12-14 04:14孤岛
西部 2020年6期
关键词:周涛边塞诗诗人

孤岛

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诗坛的首场大争论理所当然是由朦胧诗派引起的,之后,还产生过生活流诗、学院诗等等诗派的争论,但这其中影响更广泛些的则是“朦胧诗”“新边塞诗”(又称“西部诗”)的探讨了。后者虽然无法与朦胧诗派相比,但至少在文学史上有价值地存在过,而且也热闹过一阵子。关于杨牧、关于周涛、关于章德益、关于昌耀、林染、马丽华、肖川等等诗人,都被这样那样地赞美过、指责过,但总的来说,基本上都是分散的、零碎的,甚至更多是外在的、浮浅的。

沉寂了若干年后的今天,“新边塞诗”是否已被忘却?是否应该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忘却呢?不!我想是该从整体、内在上重新理论一番了!当然,我在这里选了杨牧、周涛、章德益这三位既真正在“西域”生活又最具有边塞诗特征(昌耀、马丽华更具高原诗特征)的诗人作批评对象。何况这三位诗人做人作诗所展示出的哲学美学特征,也大体上概括了中国古代传统思想意识的三原色:儒、道、儒道互补。

无论从生活方式还是诗歌作品来看,杨牧无疑更多地承继了儒家的“入世进取”思想,章德益吸收了道家的“避世隐遁”观念,周濤则介于中间,既儒道互补,又融进了侠义风骨。在生活中,杨牧是很能与时代的节拍和各种人相处相交的;章德益则始终坚守着独自蜗居的生活方式;周涛则有时出击,有时蛰居,与一些人来往密切繁多,与另一些人保持距离。这篇文章,我将从诗歌作品和诗人人生去评论他们的这种哲学美学思想特点,以及这方面的种种局限性。

这三位新边塞诗人,如今都已步入老年。一九八二年前后,他们几乎难分先后地冒出诗坛,数年之后,作品又都日渐丰厚。杨收代表性诗集有《复活的海》《边魂》,周涛则有《神山》《野马群》等,章德益为《生命》《戈壁石》……这位大漠居土的诗每一首都是诗,却难以找出特别具有影响力的代表作。杨牧和周涛都不乏不像诗的作品,力作却相对显眼。前者早期为《我是青年》,近期是系列十五行组诗《边魂》;后者先有《对衰老的回答》《野马群》,后又抛出了长诗《山岳山岳,丛林丛林》。

从他们的诗歌作品来看,其所蕴含的美学趣味很不相同。杨牧是情意美,章徳益是境象美,周涛是性格美(或称“风骨美”)。具体地说,杨牧仰天歌吟,其诗明显地长于自我抒情,展示胸怀抱负;章德益则闭目冥想,忘却自我和社会,进入宇宙天地,通过丰富的想象来造“象”显“境”;周涛呢,不扬不俯,不即不离,立于方寸之地,不紧不慢且平等地与外界抗争性地对话。于是,诗的境象和自我情意在兼纳中消失了,凝成一种活生生的性格:血性汉子;狂傲铮铮。周涛诗之所以特别散文化,其原因就在于其人生态度的自由性和叙述方式的多样性,哪家哪派都吸收,但都不愿过分突出它。

这种美学特征的明显差异,主要是其创作主体的不同造成的。其创作主体更多地在于世界观、人生观的差异,也就是其哲学意识的区别。在我看来,杨老大(注:从年龄上称)是儒家情意,章老小是道家意识,周老二是儒道合成外加侠义意识的风格。

请先欣赏他们代表性的诗句:

“我不是醉汉,我不愿在白日说梦/我不是……/我是鹰——云中有志!/我是马——背上有鞍! /我是骨——骨中有钙!/我是汗——汗中有盐!

(杨牧《我是青年》)

“在这里,人的幻想才能无限升腾/让它借一缕炊烟拴在圆天上面;/那圆天,张开撑圆了蔚蓝的降落伞,/载幻想飘过空间与时间/飘过多少年代啊多少年,/才能降到人类追求的终点?”

(章德益《人生需要这么个空间》)

“我愿接受命运之神的一切馈赠,/只拒绝一样:平庸。/我不要世俗的幸福,却甘愿/在艰难曲折中寻觅真金。/即使我老了,我也是骄傲的:/ 瞧吧,这オ是真正好汉的一生!”

(周涛《对衰老的回答》)

在诗歌艺术价值上,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事实上,他们都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自己。

可以说,饱经风霜的杨牧对社会的敏感性不仅仅在这边塞三诗人中是“三人行”的“师”,而且在全国诗坛也是较强烈的。他的“进取人生”的意识,促使他关注社会时代属性和人生情意。宏观上的敏感赐予了他《我是青年》《长跑者》《站起来,大伯》和诗剧《在历史的法庭上》等力作。正因为其直抒胸臆中隐含了诗人的社会使命感和忧患意识,应和了时代的脚步,因而他的诗曾产生过的社会轰动效应明显超过周章二人。周涛所勾画出的人性、野性合而为一的“这一个”(黑格尔语)与章德益诗中远离人间的西部奇景怪韵,毕竟给读者一层隔离感。是的,诗人假如拥有了深刻悠远的忧患意识,就是希望的征兆!自古至今,忧患意识一次次非重复性地在屈原、司马迁、李白、范仲淹、陆游、龚自珍、鲁迅那儿闪过亮光。遗憾的是,杨牧诗中的忧患意识过分达观、具体、浅显了些。假如回归且升华到民族、人类性上则远比时代性更有永恒性的艺术价值。

另一方面,社会进取意识中,微观上普通人的生活意味,倒又促使他将目光从空中收回,注视活生生的人,且变得朴素可爱,人情味十足。《乡情》《银发在太阳下闪光》《店小二》《乌苏女》等等便是。

其实,杨牧的儒家意识不仅仅着重在写社会属性“人”的题材上表现得很明显,即使在他偶尔写的有关自然属性的题材上,也融入了更多“人”的气味,甚至是自我的审美心理。

比如他在诗集《复活的海》代序诗《我从土地来》中,写完土地以后,很突出地展示了诗人自我的社会进取成败感:“也许我会成为愚夫/也许我会成为元帅/也许我会成为哲人/也许我会成为乞丐。”其实,一个自我人格完善的人,何必在乎是上帝还是乞丐呢?还有,他在写西湖美时,却借用了“女性美”和人间常用的“朦胧美”“恬静美”“残缺美”等意韵。

总而言之,老杨诗歌中突出的是社会属性很强的“人”。

与此不同的是,章德益和周涛诗中很少能见着时代性强的“社会人”形象,以及他们进取的忧患意识和最简单朴素的人情味,更多的是融入了自然和人身上的野性气息。章诗为“境象”野性,周诗为“动物”野性。

章德益诗中所表现的道家境象,首先取决于他选材上大多为宇宙大自然中先天存在物或无生命的后天存在物,而以自然本体物为多。他的笔融入的是荒原、戈壁、雪山、风沙、篝火、石头、驿站等。甚至在他抒写走向荒原的拓荒者时,也纯粹是一种抽掉人之社会性的空灵意象物,这有些像古边塞诗人岑参的诗,想象奇绝瑰丽、璀璨纷纭,似天女散花。而周涛不仅喜欢写大自然中有生命的动物,而且即使写起高原、神山、绿洲来也尽力展示出其生物性的内在生命节奏。这两位诗人的动静反比很让人回味。

章德益的道家思想的无意识暴露,则是在他表现西部自然时的丝丝缕缕喻义。首先是诗中的既大又小,非大非小,既高又低,非高非低,且实且虚的互化意识。老子和庄子都曾认为:“泰山”为小,“丘夷”也大。不是吗?他诗中“太阳”如“火”,“月亮”似“衣钩”“帐篷”是“纽扣”,“荒原”和“绿洲”等于“开荒者的留言册”“开荒者的档案”……这些表现了天与地在走向合一。

另一方面,更令人惊奇的是,他写作时几乎不用常人所用的八、九、十这类数词,而独独爱用“一”。即使必须表现多数时,章德益也只用一行行、一片片、一天天、一代代、一群群……是的,這表现了这位远离社会喧嚣的大漠居士潜意识中的孤独感,同时也表现了道家古老的辨证观念。一切为一,一即一切。在爱用“一”这一数字上,章德益又与唐代的边塞诗人岑参不谋而合。

读章德益的诗,会被其轰轰烈烈的气氛、意象的纷纭所震动,让你体验到一种来自奇谲自然的冲力但有时其意境是杂乱无序、模糊不清的。在这位诗人的一些诗中根本见不到丰满的、有血有肉的生命。主题也从来不很明确,只是从境象的叠加中抽象出一种磅礴的浩然之气,“聚而又散,散而又聚/一片无形中的有形,有形中的无形”(《八月》)。但是,有时明显是“象”多、“境”朦、“意”少,常常留给人躯壳,而没有自我的魂灵。自那组写古文物的诗后,才渐渐露出血肉魂意的端倪。

很明显,在选材和表现方式上,周涛则是统一自然性和社会性成一种“性格”(动物性的人格),既是活的进攻性生命,又是善恶美丑的理念象征。如“马”“鹰”“鸭”“狼”“豹”“骆驼”……外象上自然性突出,而一透视却溢满了社会人类的种种道德观念。由此可知,他不采用杨牧直抒胸臆的办法,而是将激情和思想凝入包容血性、风骨的动物或植物形象之中。反过来说,也就是通过将它们拟人化来表现诗人的情怀。有些是以象喻意,如以胡杨来抒发自己或人类顽强的生存意志。另一些则通过矛盾冲突来展示主题,如通过魔与狼的生死搏斗,喻示善与恶两种势力的搏斗。在周涛那里,神山能开口说话,乌鸦集贪婪、懒惰等劣性于一身。通过横向对自然社会的进取,纵向的超拔,狂做于世而力求达到一种深刻和崇高双层意义上的野性人格目的。

这就是周涛。在时代忧患意识的浸透上不如杨牧,在想象的瑰丽上不如章德益,但自然野性和社会的二重性性格组合,使他的诗更富寓言的张力!从更高的角度来说,却由于社会意识上旧东西较多,借自然形象来抒发又使人受拘束,最终妨碍了其诗的艺术价值。

造成杨牧、周涛、章德益思想美学上的分歧原因何在?当然,这里包括客体和主体两方面的原因。对于那个主体性相对稀少、较盲目的时代,显然是客体起决定因素。也就是说,我不想放弃客观存在的生活经历因素的剖析。这不仅导致而且强化了其主体的感情色彩和表现这种感情技巧方式的不同。

可以这样说,感激是杨牧诗歌情愫中的特色,傲然是周涛诗歌中的语境,狂想是章德益的内涵展示。

杨老大的确以写他的生活和他周围乃至时代的生活为主。他相信“人”的理性法则。那种欲报不能、欲吐不止、欲罢不休的感恩、报“忠孝”之思想,使他的诗充满了一种激扬和抑郁并存的色彩。这是一种根据社会人的理性法则而自我调节的美学心理。他对种种给他细微帮助的人念念不忘,对老者谦卑恭敬,对土地低下诗人的头颅,向社会献出一颗红心。

从经历上看,他是这三人中生活最坎坷困苦的。周涛随父—— 一位下放老干部从北京进疆,章德益应历史的召唤,作为大城市上海知青支边大军中光荣的一员自上海而来。唯独杨牧背着“盲流”的黑锅。泥土养育了他,人生的每个关节点上又都碰到助他之人,他怎么能不对他的两大故乡四川和新疆、亲人和扶他成长成名的人士充满着感激之情以及报恩愿望呢?他在《复活的海》后记中写道:“老师、朋辈、保管员、老班长、指导员、‘马车夫………从学校,到社会;从江南,到塞外……在我被剥夺最基本的做人的权利的时候……我能说出一长串……”“而他们的名字叫‘人民!单是为了这一点,我就不能负了他们。

当然,这种感激之情使他的诗真挚感人,但又使他超拔不了,因而常常情长气短,思想主题和艺术拘束较多。到了后来,虽然这种感激之情还在,但不再针对具体人事现象,而是升华到对“生活”本身和“泥土”“上天之灵帝”的感恩和虔诚上。因而,他的《边魂》系列组诗就成功得多了。

章德益的诗以写大自然本体物为主。他只相信“自然法则”。他从小就养成沉默寡言、爱好独思冥想的习惯,来到新疆,到沙漠边沿当农工,一干十多年,更使他与西部大自然有了亲切的接触,而且又恰逢“文革”岁月,让他更想远离族类、离群索居,以漫无边际的幻想来充实自己的生活。直至今天,章德益仍然是全国众多中年诗人中甘于寂寞者之一,且最具有隐逸超然境界和“闭门造车”“无中生有”之创作特性。他的生活方式显然是远离社会和世人的道家生活方式,他在新疆生活几十年却始终不吃羊肉也算是他不愿融入世俗生活的一个例子。如果他不是在塞外漠地而是在山清水秀的内地,那么虽然不可能有他现在的博大气魄,但可能拥有更多的王维、朱淑贞等古诗词人的灵性和理念深度。

章德益的诗绝非音乐性的,而是绘画性的,线条代替了旋律,色彩代替了情、理之思辨性。线条的大起大落和色彩的明朗恢宏,造成了他狂放跌宕、天马行空的诗风。即使很难得地写写“拓荒者”,仍然看不到一点人间烟火气息和情欲,更没有渗入个性和时代烙印。这“拓荒者”只是一种投在青天背景上的轮廓投影,似乎是“神”。

他的诗以“大”为特征:大时空(有点“超时空”)、大意象、大气魄。也许有点二律背反吧,孤独而神经敏锐脆弱往往有更丰富的狂想!他要感激的不是“人”,倒是西部這块孕育了他的狂飙想象力的土地。他的“土地”是有些超社会、人间而存在的大自然本体,绝非杨牧人情味浓郁的“泥土”。章德益坐于居室,而揽宇宙万“象”,运筹帷幄,显示出极其清狂的风采:“一亿年无人问津/也处之泰然/只以自己的力量/显示自己的存在∕以高度俯视一切人世沧桑/冷漠而安详/高峻而又伟岸。”(《山》)

老实说,章德益他的经历和诗歌都展示了他是个“鬼才”。正因为他不太直接从生活中汲取养料、而靠脑袋的想象力创造,他的诗内容相对较为空泛,而且意象(比喻或被比喻物)重复也较多。几年后,他极力通过减少意象而增加意象的社会内涵——人情及梦思(虽然还是非“生活”的)来改善自我……

周涛则又是另一种诗人内在趋向了。他最可信的朋友是“力”(自然力和社会力的结合)的法则,他崇拜力的意向在“性格”上得到了体现。他有今天的成就,不能否认也有不少令他记挂的那些在生活和艺术上帮助过他的人。他并没有处于像杨牧那样需要帮助的境地。另一方面,他不先天好静,既不想远离“人”,当然也无需对人太感恩。他正正规规地上过大学,顺理成章地当了机关干部,比较顺利地生活在人间,而内在又有种天生气质使他超拔。周涛更信任的是自我的力量。周涛是才气十足、傲气十足,“我”性十足的!

他的“傲然”表现在生命意志之狂傲、性格之狂傲上,聚自然生命意志和不无偏颇的社会真伪、善恶、美丑观念于笔端的近乎大智若愚的特点。

……这种种生活经历和情感折射的不同,自然而然,不仅影响其情感风味,而且也影响了他们的诗歌表达形式。

章德益完全是放任自我的抒写方式,他让他的笔随他的狂想上天入地飘来飘去,汪洋恣肆。而杨牧完全接受了儒家温文尔雅背后的“忍”之人生态度和“思无邪”的艺术观的影响。杨牧写诗虽然是直抒胸臆,表现时是很有节制的,而且往往给自己的笔套上有形无形的锁。正如他后来的《边魂》中所写“似乎一身,分为二截”。他的诗总带有一点“苦中之乐”的情调,且杂有幽默和自嘲。因而他的矛盾性只能使他《在绿洲沙海间》、在《+-100℃之间》、在“泥土”和“天帝”之间徘徊。这难道不是中国入世的知识分子人格分裂现象的再现吗?陷入社会种种德行感及其他观念的复杂中,妨碍了他的诗才表现。

由于周涛不把自然想象到有威胁的地步,又不把人扩大到凌驾于自然本体之上的东西。他塑造“性格”,又是“性格”本身。他那更像是“第二人称”叙述方式,比“第一人称”抒写的杨老大多了点冷静的思考,比“第三人称”抒写的章老三更有亲切感。周涛似乎在另一个世界进行摄影中“中景”式对话,不紧不松,既即又离。而假如他对话的意蕴再高远些含蓄空灵些,那么他的诗可能远远超过今天的成就!

与章、杨相比,在诗之句式格律上,周涛的句式是最自由散漫的,与他的人一样。说得更确切些,是最散文化、情节化了的。即使后来的长诗《山岳山岳,丛林丛林》,也表现了与杨牧长诗《边魂》极大的不同。《边魂》探索的是一种自我内心的平衡真挚,它分三组:之一《边魂》,之二《错影》,之三《圣土》,共六十首,每首皆为十五行,故称作系列十五行组诗,属现代格律诗。而《山岳山岳,从林丛林》,是从战争来阐述诗人对社会生存状态的文化思考。它长达两千多行,但句、段、章都是随心所欲、漫不经心的,看不出一点诗的——具体说是自由诗的——统一格式。

若要问哪一种方式更好呢?我只能这样回答:只要找到自己最合适的表达方式就行了。

另一方面,他们表达方式的不同,还取决于他们所生存的天地气息的不同。杨牧终以北疆的清新、灵秀、柔细的诗声说话,与他在北疆石河子生活那么多年是分不开的。章德益又似乎被南疆塔克拉玛干赋予了另一种语调:炽烈、粗犷、广博。周涛既在南疆中心喀什工作过,又在北疆伊犁生活过,后来在乌鲁木齐生活,因而从其成名作《天山南北》就找到了刚柔相济、清浊融合、浪漫情调与理性思考凝在一起的浑厚的男中音。

这难道不是尽力发挥他们各自长处了吗?不是展现新疆之阿勒泰山、天山、昆仑山三山的不同形象与风骨了吗?

在一阵非凡的热潮之后,新边塞诗逐渐暴露出其后劲不足。从表面上看,那种外在的自然化之倾向和主体意识的单薄,以及诗风粗犷中的粗糙,导致读者群的逐渐失落。困境困扰着这三位诗人。于是,从题材到思想意识、美学特征上,章德益、杨牧、周涛都进行了突围性试验。

老章,这个远离人间生活的大漠居士,开始写起了城市生活(《边城》)和草原牧歌(《听长调牧歌》),更令人吃惊的是写起了自身以及心灵的梦境。诗歌意识回归内心,境象里浸透了深情。在《边城》一诗中,可以看出他的思想美学意识发生了若干变化:一是于西部气势之余,浸入了深情。“深夜中一声声狗吠/竟使人起一种太古的幽情”,等等。二是从隔离人世的道家自然观念到儒家入世思想的靠近,由对人的淡漠和对自然的热忱回到对人生的依恋,“远离于世界中心之外/无论有何等质朴的民风∕总使人有一种莫名的凄清”。而《就食欲问题答诗友》《续一首写沙漠的诗》《我们的烟囱》《我们的门闩》等,一看题目就知老章从天上降到人间,成为生活中的一员了。可真正切入内心世界的,则是由无边的狂想变为有意识的梦幻式的诗,1989年之后问世的《阅读自身》《等祖母》和《梦中之河》《梦呓录》,以及《铜号》《铜鼓》等,消失了外在自然境象的抒写,凝结血和泪的痛苦意识。诗风也由炽热变得悲凉和怅惘了,即在“象”内多了虚空的情意:“昨夜我又梦见睡在一只黑靴里∕五指不知是谁的脚趾/令箭股押着我浪游……”

不过,章的突围虽然在意识趋向上有大变,甚至超过杨牧和周涛,但在立体性上比不上杨牧和周涛来得干脆。章诗风变后的诗歌主题还较为单薄空泛,诗感上又过于收缩、紧张,使诗意显得狭窄、急促,张力有所不足,还应该再放松、大胆些。但是,在诗意深度上,他最后走得最远。杨牧的十五行系列组诗《边魂》《错影》《圣土》写得既情深意切又境界深远,从实质上远远超过了他前先的诗歌代表作《我是青年》等。这之后,杨牧写起散文、自传体散文(如《西域流浪记》《天狼星下》),并且告别新疆回到了四川这个第一故乡。

《边魂》的主题已避开了社会时代的浅显涉入,而达到灵魂的回归。它融溶激情于宗教的抽象理性之中,宁静、淡泊、悠远产生了。于是,除了帶点原有的儒家“入世”思想外,包含了某些老庄道家意识和东方佛教(他访问过印度)、基督教(特别是从《神曲》中汲取营养)某些意念。通过对李商隐、苏东坡的情境的追寻和对但丁、泰戈尔的横向移植,展示了进取与失落,茫然与回归的人生绝境。他的回归,一是回归泥土,二是皈依上帝之所。《边魂》写道:“泥土从来不是羁绊/渗进去就得到自由”;《错影》则得出结论说:“最崇高的永远模糊/最神圣的永远虚幻。”大出大隐,乃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典型人格。

至于周涛的突围则主要在诗歌理性思考的拓宽和“性格”情绪化上。原先,他的诗大多通过有“性格”的意象表达生命意志和道德观,而后来则俯瞰式地评判社会生活和解剖自我了。他在后来的《羊》一诗中,就抨击了民族旧文化的劣根性,说“羊”吃草像“啃”着自己的“骨头”。而长诗《山岳山岳,丛林丛林》则在他的诗歌创作道路上耸起了一个里程碑。如果说,杨牧的《边魂》主要是非理性的寻觅,《山岳山岳,丛林丛林》则是理性的铸炼。前者很优雅、虚静、空灵,后者沉着、凝重,它通过对毁灭生命意志、践踏理想人格的战争的描述,否决了战争以及它的“私生子”——战争文学。“钢盔最坚硬,钢盔最虚假/钢盔神圣无比,钢盔卑贱之至。”这里,诗人已超越或者说撇开了族类、国界等普通意义上正义和非正义、道德和非道德的界限,站到基本人性的那边去了。

周涛除了这类哲理的思辨外,还改变了说话方式,不再“中景式”对话,而是直接叩问自己的情感、灵魂,触动自我潜在意识了,比如《大错》和《我想写一首诗》等等,这使他变得自言自语,而且有点醉话味道,“大错至错/大错不可救药/大错比一切正确都正确/大错比一切作品都作品/大错永恒我永恒/大错万岁/可我一点也不万岁……”。但周涛实现对自我突围的则是他的散文,以他的散文集《稀世之鸟》《游牧长城》为证。

那么,我将在这里论述他们三位诗人以及其他新边塞诗人共有的内在局限性。

从纵向来看,新边塞诗的确继承和发展了古边塞诗的传统,形成了西域地带的第二次汉语诗歌文化的崛起。无论是思想意识上,还是艺术形式上,这就是难以泯灭的功绩。古今边塞诗相比,它们虽都是以描绘塞外神秘、粗犷的西域地理自然为基本特征,但从感情色彩上看,古边塞诗写的大凡是战争年代远征者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及生离死别,新边塞诗则展示和平年代一批批支边者拓荒的信念及对西部自然、西部生活的独特感受。前者的格调悲凉、深刻,后者则乐观坦荡些。

从横断面上看,它既与西北其他省区的西部诗人昌耀、林染、李老乡等连成一片,又与以北京等内地大城市为中心兴起的朦胧诗潮遥相呼应,以不同的呐喊,繁荣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后的诗坛,而且以它的外向性阳刚爽朗之风格活跃了中国新时期的朦胧诗,并与之共同活跃了中国新时期诗坛。

以昌耀、杨牧、周涛、章德益、林染为代表的新边塞诗派就是这样成功登台的,也是如此渐渐走下光荣的屏幕的。客观时空上的局限性和他们自身素质的局限性制约着他们,使他们难以从本质上也就是从诗歌的文本上形成质的突破,不能像北岛、舒婷、顾城等人为代表的朦胧诗派,最终成为有世界影响的诗派。而新疆三诗人的突破,更多的在具体可感的诗歌现象上,这造成了他们诗歌艺术难以避免的失落和失败。

无论是杨牧天与地的二度回归使他达到一种谦卑与笃诚的纯朴性,还是周涛从意志世界到哲学思考上的升华,以及章德益从展示气势到梦意识的变向,都似乎脱离不了种种传统观念。思想美学价值观上的传统性与艺术表现手法上的传统性的二者杂糅,决定了他们的诗在不断向前的社会生活进程中、在读者心里渐渐变得苍白无力起来。

首先,他们的主体意识是古老东方式的。所谓进取入世的儒家意识、离世独居的道家意识和儒道互补融合而成的豪侠人格观念,都直接承继于中国传统思想。杨牧突围中吸取了某些佛教、基督教意识,连同周涛突围后所显示出的某些哲学思考,对于现代世界来说,也并非是很新的东西。事实上,自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以来,中国本土再也没有诞生过堪称独立新颖的思想美学体系。

他们的诗对外在的激情和感慨十分浓重,大多数也不过浸透了一种看法,这种看法远非真正的人类存在的思考,如对西部大自然概貌、对社会时代特点的抒写,对拓荒者的礼赞,对善与恶、进取与回归的思考与阐发……而对自我内在生命本质和社会存在本质的挖掘和怀疑、反思则极少见。

其二,他们对自我的回避和保留造成了其作品主题的不真实性或半真实性。先前,他们三人几乎都不写自我,而突围中,虽触及到了自我,却是现实生活中有保存性的“自我”,而非“本我”和“超自我”。这是远不能与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相比的。既然爱情是情与性的统一,那么在爱情诗中没有一点点动物兽性的意象象征,显然是存有片面性的。杨牧的《错影》、周涛的《大错》就存在着这种缺陷,未挣脱儒家祖宗套在我们脖子上的道德观和“思无邪”之绳束。即使最直率的也不过如此:“拥抱你如拥抱南方”,“你使我灵肉分离/肉体的躯売在行走/向人微笑并彬彬有礼/而灵魂在空中僧侣般跋涉远行”。而大诗人郭沫若在半个多世纪前写的爱情诗里,都有了“假如你的一对乳房是两座坟墓,我愿睡在坟墓里” (诗集《瓶》中的《Venus》)这样大胆真率的诗句。

至于涉入人类本质但仍不被社会规范所承认的独特个性化的文化哲学思考,则更稀疏了。就是周涛两千多行的代表作《山岳山岳,从林丛林》,也只是怀疑和否决了一些较大的现象,并没有给我们建立什么新的思想和艺术体系。谁能够像十九世纪以波特莱尔为代表的现代派诗人群那样以自己的诗和生命在思想意识和美学价值上超前绝后,而又不被其社会异化,却还能毒菌一样浸入社会的肌体后变成了营养而不灭呢?

再者,他们在对“人”字认识上的传统性,导致了不战自败的结局。周涛、章德益和杨牧三边塞诗人都是对人类给以高拔,并给以比较绝对性的礼赞的(虽然他们直接写“人”的诗还是少数)。章德益的“开荒者”“播种者”“凿渠者”等等顶天立地,如神。周涛在与大自然、大世界的对话当中总是以气胜一丈、计高一筹的所谓“崇高”面目出现的。何况他还认为,马与人在一起,甚至被人骑,不是马的悲哀,而是马的光荣,因为人是至高无上的,可以任意掠夺和侵害别的生灵。这缺少大诗人最起码的生命平等意识和与别的动植物生灵共存于地球的共生哲学。正如杨牧《狼啸》一诗中通过对“狼”的轻视,有意地高升了人类:“啸声永远有几丝恐怖∕也有几丝黯然和凄怆∕人类和狼的永恒的对峙∕是狼的不幸/不幸是荒凉”。其还没意识到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阴阳互存、对立统一的,失去了矛盾,就失去了平衡。

他们主体意识中那种单向性昂扬人类的格调虽然能够在一定时期激励读者,但是,对人类的盲目乐观和自信,却绝对不是一个大艺术家应有的风度。何况,“熵”的观念如今已被世界性地接受了,还有许许多多未知领域的力量所造成的种种事实在提醒着人们。恰恰相反,现代意识认为:在无边无际的大自然、大宇宙面前,人类是渺小的、可怜的;在永无穷尽的岁月长河中,人类的路又是多么地短暂?!而且又是怎样地在自生自灭着!如果能在深入人间又超拔人间之后,更多地表现人类整体的某些被动性、盲目性、迷茫精神和苦闷思想以及由此兴起的对至真至情至理的理想追求,最终透露出一种博大、深远、超稳定性结构的心理意识和艺术境界,岂不更妙?!

还有一方面不足,在诗歌表现方法上,这三位边塞诗人的诗不外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或现实浪漫主义的范畴,而没有诗歌新世纪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味道。他们选的题材和所借用的意象,与他们诗歌中单向高抒人类的主题相反,大多是自然现象,通過对自然意象的借用、喻示和一般性的象征来间接、半间接写人的肖像、情感和性格。而世界诗歌大师艾略特、米沃什、里尔克等呢?则常常直接地写自己的城市或家庭生活,直接切入社会存在中带有生活烙印的自我挣扎、求真灵魂,让事物回归到自身。何况这三诗人表达方式上的直露、单薄、认真带来的一体化,缺乏复杂、含蓄、象征,失落了光影、阴阳合成的多色彩的生命活力!也就是说,给读者留下思考的“再创作”空间未免太小了些!

事实上,读过他们的诗就知道,他们所呈现出来的是“锦上添花”,而非化腐朽为神奇的“恶之花”。他们只以美的意象来写人生和表现美,不捕捉现代生活中“丑”的感慨来反衬出美的东西。可以说,这种诗歌思想美学特征已经不适应异常复杂多变的现代社会生活和现代人心理境况了。

综合上述,周涛、杨牧、章德益三边塞诗人像塞外的三座高山——天山、阿尔泰山、昆仑山被西部土地拱起一样,是在诗坛产生过一定的轰动效应的。但他们受困于这欧亚大陆腹部盆地意识之中,难以与外面纷纭多变的大世界意识长久性地沟通,因而退潮和衰败也是必然的,是的,他们的成功和失败都是历史性的必然,既然已经凝成了历史的一部分,不管是多大部分,也不是随意能让人忘怀和抹杀的!

那么,在这边塞,谁最终能够继承古边塞诗和新边塞诗的优点而又超越其种种潜在的局限性,创作出一种既带有地方风味而又很能超时空文化背景的世界性诗歌呢,犹如智利的聂鲁达、希腊的埃利蒂斯一样……我们都只好对未来拭目以待。

栏目责编:张映姝

校对:李  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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