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岳明
最后,汉子哽咽着说,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为他的妻子唱一首歌。
数年前,我居住在一栋旧楼里,因为新楼还没有完工,所以这栋即将拆迁的旧楼里还是住了不少人。由于害怕房子倒塌,有的人住进了儿女家,有的人住到了亲戚处,没条件的便只能继续住在旧楼里,等新楼完工后再搬走。那些搬走的人,因為觉得自己的房子空着可惜,便廉价租了出去。由于担心房子倒塌,住在这里的人们每天晚上睡觉时都不会睡得太死,想着如果房子万一倒塌,得想法子逃生。所以晚上如果有个风吹草动,人们的神经便立即紧绷起来。怕什么偏来什么,一天晚上,我突然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房子要倒塌了!”有人喊。顿时整栋楼乱成了一锅粥。当人们终于静下心来听时,才发现那声音来自一楼的一家租户,像是有人在唱歌,那是一种严重走调的歌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刺耳。也许是旧楼给了人们某种心理暗示,总感觉那声音就像楼房倒塌时水泥板和木材的断裂声。
有人敲响了一楼的门。敲门声将那歌声打断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将门打开后,连声向来人道歉,并表示再也不会这样了。果然一连安静了好几天,可是不久,那歌声又在半夜里突然响了起来。人们再次乱成了一锅粥,等弄清楚又是来自一楼的歌声时,终于群情激奋了。这样下去还让不让人活呀!如果那男人不是故意捣乱害得大家晚上睡不安稳,就是有精神病,不管是哪种情况,都得马上报警。
在警察的帮助下,大家拥进了一楼的租户家。那是一间由车库改成的小房子,由于贴近地面,显得阴暗而潮湿。房间里的陈设也非常简陋,除了一张床外,别无他物。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对着大家赔不是。床上躺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人,那是他的妻子。就在警察准备问话的时候,汉子的妻子突然从床上跳到了地上,并大喊大叫起来,同时还手舞足蹈地要拿东西砸人。
警察见状准备冲上去制止,却被汉子叫住了。汉子说只有一个办法才能控制住他妻子的情绪。接着汉子唱起了歌,正是那种让我们在半夜里惊醒的歌声。令人奇怪的是,汉子的妻子竟然在那种刺耳的歌声中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汉子说,他的妻子在一场车祸中丧失了记忆,甚至连他也不认识了,她唯一能够分辨的就是他的歌声,那是他们相识时,他给她唱的一首歌。汉子说,为了妻子的病,他去过很多地方,一边拾破烂一边给她治病。
但是,很多人都无法忍受他的歌声,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他的歌唱得难听,可他的妻子却很喜欢,以前喜欢,现在竟然只能从他的歌声里识别他。因为害怕吵着别人,他带着妻子不停地搬家,但只要是有人的地方,都受不了他的歌声。于是,他只能忍着不唱,可是,他的妻子如果听不到他的歌声,情绪便会失控,看着她痛苦的样子,他的心就像刀割一样疼。今天晚上不巧他的妻子又犯病了,于是他忍不住又唱起了歌。最后,汉子哽咽着说,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为他的妻子唱一首歌。
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汉子的歌声在小小的房间里飘荡。而我们发现,听到他歌声的妻子,突然间就像一位少女般羞涩起来,她甜甜地笑着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数年后的今天,许多的人和事我都不记得了。唯有那个汉子的歌声,和他妻子少女般羞涩的脸颊,让我难以忘怀。尘世间,印刻在我们心灵深处的,不是富贵还是贫穷,荣耀还是卑微,而是爱。也许那只不过是一首让别人听来头疼的跑调的歌,在她来说,却是生命的全部。
索军摘自《那场青春的一次出走》
(清华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