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瑜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20世纪中期,女性被置于学术研究的聚光灯下,性别/身份问题开始引起研究者不同层面的探讨。就生理性别(sex)而言,先天地存在于自然界,经历了漫长的演化,更多属于医学、生理学等关注的范畴。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主要关注的是社会性别(gender)。“文革”后,个体价值在中国越来越受重视,性别问题也成为众多研究者的学术聚焦。文学领域中,较之于以前模糊性别的写作,女性个体价值的发掘受到了重视,从“女人是‘人’”发展到“女人就是‘女人’”。“人”到“女人”的转变改写了1949年后漠视性别差异单纯从阶级和社会层面关注人的写作方式,抛弃了“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也一样能做到”等陈腐的理念,追求两性和谐相处而不是“一体化”。茅盾文学奖是国奖,从1982年开始评选以来(1)茅盾文学奖是中国作协根据茅盾先生遗愿设立的中国长篇小说最高奖,1982年开始首届评选时,针对的创作范围是1977年到1981年,应和着“文革”结束后新时期中国文学的发展。,一直是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潜在指引,推进中国文学的发展。《身体·历史·都市·民族:新时期女作家群论》(以下简称《新时期女作家群论》)以茅盾文学奖获奖女作家的创作关联起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女性写作,在“身体”作为核心联结的基础上探析了女性写作对于历史、民族等宏大叙事的不同思考,拓展了文学领域身体研究的空间。
20世纪60年代西方女权运动兴起,推动研究界关注身体。性别本质论和性别建构论不同层面的博弈推动女性主义的发展,呈现出广泛意义上哲学思考的转型和转变。在以康德为代表的哲学思辨中,人的存在是一种理性精神,感性的身体在古典哲学中是不被重视的,只是通向精神超越的物质承载。20世纪80年代以来,形而下存在的身体引起诸多研究者的关注,“成为理解科学、技术与社会问题的新视角”[1]2,是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重要方法。
身体引起注意与个体意识的觉醒有关,不论是妇女解放运动的倡导还是女权运动都与此相连。从最初的争取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到追求现实平等,对性别问题的思考从政治领域走进日常生活。在中国,女性问题一度被视作社会问题,即女性和男性同样受到阶级压迫,随着阶级问题的解决,性别问题也就不复存在,这在“十七年”的文学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中有非常明确的呈现。回溯历史发展,女性问题并不仅仅是社会问题的构成,其本身是自成问题的。文化积淀形成的性别观念及伦理机制等导致女性在家庭中要扮演某种角色,形成家庭内部分工的不平等,使女性在家庭中长期是被“压迫”的对象。如果说阶级压迫是显性的,作为社会问题更容易得到重视和认知,那么家庭压迫就是隐性存在,在马克思阶级革命论说中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中国的社会革命一定程度上遮盖了性别问题,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的很长时间甚或今天,“男主外、女主内”等理念依旧被奉为圭臬。这种情形的出现与中国的特殊语境紧密相关。新中国成立后,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成功并不是革命的终结,社会主义革命开启了时代的新追求,“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等轰轰烈烈的展开都是持续革命的呈现。社会革命中,个体是革命的参与者,被裹挟着向前走,自身的命运是阶级或阶层命运的体现,很难被单独对待。就知识分子而言,自由主义者、右派和无产阶级革命者等不同的划分,呈现出的是不同群体的命运,个人在其间只能是随波浮沉。此种语境下,家庭问题亦是社会问题的一部分,个体的婚恋等直接是社会问题的构成,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也要经过组织的考察和批准,“公权”严重侵蚀“私权”。当个体没有被突出和重视时,性别、身体就不会成为问题。故,很长时期以来,中国没有性别问题,更遑论“身体”。
新时期以来,中国人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国家转向到社会主义建设的正途中来,举国上下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努力拼搏奋斗。当斗争不再是社会的风向标,个体欲望的合理释放与满足就成为社会发展的重要推动力,人们也更多注目于自身需求,自我意识得以强化和发展。在斗争的语境下,国内是不同阶级之间的斗争,国外则是西方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国家和社会主义国家的斗争,特别是对我国的颠覆。此种情形下,西方社会的探索对中国而言是反面教材,是警戒的对象,但当中国回到现代化的路途上,西方的经验就成为我们借鉴的对象,西方的研究理念也得以进入中国学界。“约翰·奥尼尔(John O’Neill)的《现代社会中的五种身体》(FiveBodies:TheHumanShapeofModernSociety, 1985)与《交流的身体》(TheCommunicativeBody, 1989)、大卫·阿姆斯特朗(David Armstrong)《身体的政治解剖学》(ThePoliticalAnatomyoftheBody, 1983)、唐·约翰逊(Don Johnson)的《身体》(Body, 1983),以及特纳的《身体与社会》(TheBodyandSociety, 1984)等社会学著作的出现,既是身体研究蓬勃兴起的标志,也直接推动了身体研究成为席卷欧美的持续理论热潮。”[2]不少研究者认为,西方对于身体的探析视角新颖、思考独特,颇有值得借鉴之处。在关注西方身体研究时中国研究者发现,身体不仅受到女性文学研究领域的重视,且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人类学、哲学等研究的发展,具备回馈反思社会学研究的动能。于是,身体作为方法引起中国学界越来越多的关注。
中国学界对于身体的关注有不同的发展取向和阶段。“文革”结束后,女性问题是随着个性解放提出的,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是性别问题在中国引起注意的分水岭,文学研究也更多关注到性别问题,国外的相关思考引起注意。身体作为方法引入中国最初是在文学和医学等领域,后来渐次辐射到社会学、人类学等学科。在文学研究中,身体是女性意识建构的基点,有了身体才有女性较为独特的思考。在不少研究者看来,身体同时是女性反抗的手段。21世纪之初,中国文坛上涌现了以美女作家命名的创作群体,追求“身体写作”、“身体书写”等,将女性身体推到大众的聚光灯下,试图以身体唤醒被压抑的女性意识,号召用身体反抗男权和父权文化。这类身体写作在新世纪前十年曾在中国文坛造成轰动,引起评论者从文化、商业、消费等不同层面做探析,但随着人们理性思辨的加强,身体写作对男性欲望凝视的迎合被更多地凸显出来,美女作家的包装和炒作也就成为一种潮流逐渐消退。“身体写作”之后,文学研究者对身体的关注并没有消失,逐渐转向“身体与叙事”等不同研究方法的探索中,试图从新的层面继续深化身体研究的论题。身体是性别问题的立足点和出发点,不限于性别问题和身体本身,如果将身体研究局限于女性的躯体,同样不能质疑和消解男权文化的影响和制约。在此情形下,《新时期女作家群论》以身体为中心,将关注的视野拓展到历史、都市和民族的视域里,是当前身体研究新方法的呈现。
《新时期女作家群论》具有较好的研究视角,探析关注的是当下女性文学研究中的热点话题和论题,主要表现在“身体与叙事”和“身体与符号”两个层面。在身体与叙事层面,主要关注身体的文本呈现,即以身体为关注点,通过表现或重现,借助文字、图像、声音等媒介,达到交流、沟通和表述的目的。“罗兰·巴特较早将‘身体’作为一种叙事学符号进行研究,他在《S/Z》中提出文学作品甚至艺术表现中所有的象征都基于‘身体’。”[1]4在罗兰·巴特身体与叙事研究的基础上,通过象征化、隐喻化等视角,《新时期女作家群论》拓展了身体叙事的关注视域。叙事与身体相关,但并不局限于个体身体,在很多作品中,它是一种象征化的存在。在西方的文学创作中,教堂、钟楼都是经常出现的意象,如有文本言及“修道院钟楼的影子也能使人怀孕”[3]等。诸如此类的叙事强调突出的是隐喻。“钟楼使人怀孕”叙述的出现传递的是钟楼和男根的同构,是肉体与外在世界牵连关系的建立。近年来的身体叙事研究已经注意到身体与外部的关系,将身体与外在世界建立象征化关联,使身体研究的视域得以拓展。除“身体与叙事”外,“身体与符号”关系的探讨也是《新时期女作家群论》取得的重要收获。身体是什么?仅仅是肉体?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服饰、疾病甚至与之相连的生育、死亡都是身体的一部分,是身体象征符号的延伸。从生理角度看,身体是头、躯干、四肢、内部脏器构成的复合体,但这仅仅是身体的自然构成,是医学上身体研究关注的重点,至于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显然不能只关注生理层面的身体。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生理层面的身体是为其社会属性服务的。当我们在文学作品中看到一个人五官很标致时,我们并不想解剖它,试图去了解它的构造,进而关注达到何样的比例才会漂亮。读者关注的是“标致”的社会价值,如它带来了什么,意味着什么。如此,围绕身体出现的服饰、疾病等就自然而然地成为身体研究的构成部分,是身体符号化存在的呈现。《新时期女作家群论》在整体关注探析身体和文学的关联后,将视野移向具体的作家作品,试图从历史、都市、民族等不同层面探析身体的外在承载,关注身体与宏大叙事的关系,呈现了“身体”作为方法在研究中的新开拓。
传统理念中,人们多认为女性是感性的,女作家的文学创作更多关注的是日常事、儿女情,缺乏宏大的视野。“中国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在其变迁中呈现出多元化态势……女性形象无论是‘可见与不可见’的,多呈现出‘小女人’的、更具有‘女人味’的形象。”[4]在女性文学研究者看来,将女性写作进行概念化划分本身就是父权制影响的结果,女性写作不应被打上固定的标签。尽管女性文学研究者的这种意识一直存在,在研究中也保持了不断的反省,但在身体论题研究中总是不自觉地立足于身体,在作品中找寻身体与性别问题的关联,多是将视野集中到性别探讨的范畴中。事实上,肇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身体研究并不是或主要不是性别问题,虽然它直观形态上与性别论题紧密相关,但核心是后现代运动思潮的构成,对应的是哲学上的解构主义,关联到历史、民族等不同领域的研究变革。
茅盾文学奖评选以来,先后有凌力、宗璞、王旭烽、张洁、王安忆、霍达、迟子建获奖,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中国女作家文学创作取得的成就。《新时期女作家群论》主要以这七位女作家的创作为考察对象,通过身体勾连起历史、都市和民族等不同的研究视域,探析了新时期以来女性写作中与身体相关的诸多关联,拓展了身体研究的新视域。“在历史叙事中男性的特殊地位已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我们看到的是,在女性作家‘历史身体化’的历史重述中,男性英雄形象一再崩坏,男性的历史主体地位被进一步消解。”[1]47凌力以历史题材创作闻名文坛,《暮鼓晨钟——少年康熙》《北方佳人》《星星草》《少年天子》《梦断关河》《倾城倾国》等作品均以明清两朝中国历史为背景,透过革命者和改革者等形象的塑造敷演出宏大的历史叙事。凌力的历史叙事有明显的微观史学特征,即不关注宏大历史场景的变化,更多通过历史人物的塑造呈现历史场域的复杂。在历史人物的塑造中尤其关注他们的身体,并通过身体与历史建立关联。“我把农民英雄理想化,试图把所有起义领袖的美好品质都集中在主人公身上,歌颂他们气壮山河的英雄气概,而不忍心去写他们的错误和缺陷。”[5]在对捻军领袖的塑造上,不论是赖文光还是张宗禹甚或是任化邦都是神力过人,“眼里送过来一片金属般的光亮”[6]30、“右脚狠狠一跺,地上早成了一个土坑”[6]56等叙述的出现,强调的是农民起义军领袖身体的威猛。《少年天子》中,凌力对历史人物身体的关注,转到了服饰等层面。“《少年天子》中的服饰描写,比《星星草》更进一步,不仅是塑造人物的要点,还承担着还原历史现场、推动叙事进展的重要职能。福临二次大婚时,命百姓‘人人须穿红戴绿’以示普天同庆,是一种帝王权威向百姓日常生活的渗透,彰显出权力对身体的强大规训力量。”[1]62身体与历史叙事的结合,不仅是身体以自身的形态参与历史进程,成为历史演变的一部分,而且身体本就是被管理的对象。通过对身体的管理,权力得以渗透进普通人的生活,历史得以延续。
较之于凌力,宗璞历史叙事的关注重心是知识分子。出生在书香世家,她对知识分子及其历史处境体会颇深。宗璞的小说经常写到疾病,《三生石》《一墙之隔》《谁是我》等中的癌症、《全息摄影》中的乙肝都是她创作中经常出现的。对照宗璞创作中的这些意象,作品在写知识分子的同时,均牵涉到“文革”时期知识分子的境遇。从历史叙事看,知识分子和“文革”关联紧密,颠沛流离的命运在特殊的时代牵涉到每一个个体,无法逃遁。《三生石》中梅菩提因为是反动学术权威梅里庵的女儿,被身边人排挤,“父亲被‘揪出’后,许多人都不再和菩提说话”[7],传递出的是“隔离”梅菩提的信息。梅菩提得了癌症之后,身边就更没有人愿意和她交流了。宗璞笔下,癌症多与社会的不正常时期相关联,形成一种隐喻,即人身体的病痛和社会的不正常是同时出现的。肿瘤对身体而言是一种异质存在,是对正常机体的侵蚀,对个体的伤害除了在肉体层面还有个人的社会交往等。常规情形下,人们对病患者是拒斥的,疾病在一定程度上切断了个体与他人的交流。“‘疾病’是宗璞小说创作中较为常见的身体符号,大多涉及对‘文革’伤痕的书写及反思,具有极强的现实干预意味。”[1]77对“文革”的反思一度成为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创作的重点关注,文学史上《伤痕》《班主任》等经典作品的直接控诉是一种方式。在直接控诉之外,宗璞另辟蹊径写历史,通过疾病意象建立身体和历史书写的链接,是隐喻化历史叙事的呈现。
历史之外,民族和都市亦是关注新时期女性创作的重要视角。女权运动和女性解放追求两性平权。男女平等的重要支点是女性获得和男性同样的工作权,城市在其间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农业社会里,生产方式给予男人的优势,他们担任家长的角色,他们是社会正宗子孙的角色,使他们比女人更沉重、更难以脱卸地背负着历史、传统、道德的包袱,在进入城市这一违背自然的道路上,便有了比女人更难以逾越的障碍。”[8]“现代都市与一种更为人性化、更为自由的生活联系在一起”[9],先天地满足女性灵活多变的生活诉求。现代社会中,职业女性和知识女性的大量涌现,与都市建立了紧密的关联。王安忆、铁凝等的创作几经变化,以女性身体观照都市文化的取向却是不变的内核。1981年王安忆创作的《流逝》叙写资本家欧阳端丽的日常琐碎生活,突出的是个体生活与都市的关联,是都市文化新时期的重新呈现。欧阳端丽发现劳动、工作不仅是谋生手段,更是自我价值实现的重要途径,其对自我认知的转变是新时期以来经济迅速发展、个体得以安置的城市文明的侧面展现。城市是文明的产物,是欲望的集散地,也是个体价值实现的重要场所。长久以来,女性守候在家中等待男性狩猎或采集归来才能生存,城市的出现让女性有了更多的生存选择。“妙妙忽然又感觉到他从身后抱住她时,拂着她的后颈脖的呼吸,这是来自北京的男人的呼吸。他还用好听的北京话急骤地叫她的名字,‘妙妙’‘妙妙’的。……他的北京口音则使他断断续续的话语像是电影里的台词一样。”[10]在文字表层,王安忆写的是男演员“诱奸”了妙妙,对照全文和王安忆80年代的创作以及当时中国的社会语境可以发现,妙妙对男演员的情感隐藏着女性对都市的向往。女孩对北京口音或大都市来的男性恋恋不舍的不仅有《妙妙》,铁凝的小说创作中也较为常见。《何咪儿寻爱记》中何咪儿少年时倾慕在北京的表哥,长大后为了在北京生活与多名男性保持暧昧。在和男性的关系中,何咪儿借身体与都市建立了关联,似乎与自己向往的城市文明融合到一起。铁凝在《永远有多远》中塑造了朴实、善良、乐于奉献的北京姑娘白大省,借助白大省的形象深切关注北京从传统文化向现代化国际大都市转变中都市文化内核的细微裂变。王安忆的《我爱比尔》描写了三三对外国男性的青睐和谄媚,旁涉其他诸人为移居海外做出的种种努力,从而构成了上海城市文化后殖民境遇的隐喻书写。
作家的创作关联着文化,个体文化记忆的形成与出生成长的环境紧密相关,霍达与迟子建对于文化问题的思考是其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重要因素。《穆斯林的葬礼》中韩新月的身体是孱弱的,一生徘徊在对生母的追寻中,离去情节的设置与霍达的文化思考有关。韩子奇是汉族人,身上没有少数民族的血液,却成为玉器梁的传人,玉器梁的第二代人梁冰玉远走国外,透露出身份的迷惘和文化的兼容。直观形态上,文化是一个民族的恪守与传承,但实际上,文化更多是交融的。回族玉器师傅梁亦清对韩子奇的收留,有民族文化中重视男性传承者的影响,但更多是出于对韩子奇天赋和天分的喜爱,梁冰玉远走他乡亦有相近的成分。与霍达直接在创作中呈现民族文化的交流和互融相比,迟子建则更多是在牧歌中感慨民族文化的未来。与霍达的回族身份不同,迟子建是汉族人,生活在少数民族地区,对鄂温克人的生活有较为深入的观察,是他者视域的审视。游牧民族有自己独特的文化沿袭,身体观更是迥异于常规。在迟子建笔下,身体与生死相联动,肉体的生存或者毁灭不仅是可以感知的,还是可以改变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萨满妮浩为了拯救一个孩子而失去自己的孩子。“妮浩哭着告诉我们,她离开营地的时候,就知道她如果救活了那个孩子,她自己就要失去一个孩子。我问她这是为什么?妮浩说,天要那个孩子去,我去把他留下来了,我的孩子就要顶替他去那里。”[11]鄂温克人长期远离现代文明,以物易物,追求等价交换。在他们的理念中,万物有灵,肉身的存在是世界的普通构成,人的身体和熊、鱼的身体在本质上并无区别,价值上也没有明确的高低。为了换回一个孩子的生命,要牺牲一头牲畜或一个人,具体是鹿还是孩子完全取决于神灵的意志。迟子建的创作关注人们“一面深陷在城市为身体欲望提供的便利生活,一面向往着山林的平静”[1]225的矛盾性,试图用民族文化中的生灵皆平等的理念找寻解决之道,但更清晰传达的是民族文化在现代文明的挤压下无处皈依和保留的现实困境。
技术一直是人类进步的标志,推动着人类社会的发展,技术变革带来的叠加效应使近百年或五十年来取得的成果超越了人类社会数千年的积累。不论是网络的出现还是当下方兴未艾的人工智能,在推动时代迅猛发展的同时,都在改写身体的存在。当身体的存在出现变化后,对于身体研究的考量点就会引起人们新的思考。
互联网的出现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便利,但同时也在掌控甚至操控使用者,对技术实用主义的追求使人们忘却了技术的人文价值。“所谓的异化,不是指人类被机器异化,而是人类文化对技术本质的深刻误解,这种误解会让我们无法正确地面对和处理眼前的技术现实和技术现象。”[12]在古典哲学理念中,人是唯一关注的核心,不论是理性的发掘还是万物之灵的概括,关注和突出的都是人对自然的超越。古典哲学忽略或者说根本不重视技术变革,更多将技术看作个体人的束缚,强调人只有超越外在物的制约才能实现自由。这种理念对于身体研究而言,关注的是身体的人文价值和意义,突出身体是一种“物”,是为精神和灵魂超越而存在。放置到文学研究中,我们写身体不能仅仅为了展示身体,身体是作家思考的载体,是个体思考通达人类发展的途径。如果一部作品仅仅展示身体,往往会被概括为“黄色文学”、“下流写作”,在社会中是不被认可的,是批判打倒的对象。古典哲学有将身体从其所处的生态系统中抽离出来单独关注和审视的取向。这种取向在当前社会的发展中越来越受到质疑。互联网时代,当我们在使用网络时很多时候是被“操控”的。这一方面表现在个体对网络的沉迷,即所谓的网瘾患者,是一种病;另一方面是随着网络的发展,个体在正常使用过程中的被操控现象。网络可以放大信息,形成多渠道全方位的沟通,身体在其间是被动存在的。智能手机的发展带来图像化传播,使人们在社交媒体展示身体图像时可以对身体进行修饰,进而影响现实中身体整形、塑身等风潮的涌现。在这种情形下,身体已经不再是单独的存在,技术的发展也不仅仅单纯服务于身体,身体和外在形成了互动。其间,技术基于身体获得利益,身体也在技术时代被指引,沿着大众认可的“合理”路径被规塑。“技术发展同样也会反哺人类文化,铭刻(inscribe)到文化当中,成为文化的一部分。”[12]如果在哲学取向上不再单独考量人的发展,将人的问题放置于生态链中,考量其与外在的互动,身体研究就面临着重新被定位的处境。
随着科技的发展,人工智能已经取得了一定的突破,通过某种设备的链接,在实验室中人们已经可以用意念操控机器。如果将身体概括为单独的个体所属,那么通过意念控制外在物体是扩大身体活动范围的努力,更是身体与外在建立关联突破肉身限制的尝试。在这种情形下,身体的文化研究就有不同的视野。从历史层面考量身体是关注过往,是将身体放置于不同的语境甚至文明形态中做考察,不论是凌力、王旭烽还是其他女性作家的历史叙事,身体折射或反射着人类社会不同的发展和取向。《梦断关河》《星星草》《南方有嘉木》等叙写了男性的勇猛,鲁王任化邦力气过人、大吼一声吓死两个蒙古骑兵等,表现和展现的无非是农业文明下人们的生死离合,只有在这个发展阶段,人们才追求身体的强健和对环境的突破。到了后工业文明时期,随着人工智能等技术的高度发展,杀人或战场上作战可能就是电脑前的一挥手或按下一个键,身体勇猛的重要性是很难被凸显出来的。同样,将都市、民族的视角与身体相连亦是从文化的角度考量身体。城市在人类历史上存在已久,但发展到大都市的规模并以一种文化形态出现在世人面前是近百年来资本主义发展后出现的,对应着工业文明。农业文明下,身体在生产生活中发挥着更重要的作用,是维系生存的依托,是伦理状态的存在。工业文明中,人类可以借助机器完成生产,大大解放了身体,使身体受到人们的关注,围绕着身体出现的医学、美学、化妆、体育健身等得以形成产业,与个体的生活发生紧密关联。从这个意义上看,理解身体是认知女性和都市关系的核心。民族视角的出现,对身体研究而言更是一种回忆和追缅,将都市中的身体关注与传统中人们对身体的理解结合起来,为都市中迷惘不得意的人描绘出牧歌似的画卷,进而达到抚慰精神创伤的目的。综合看来,《新时期女作家群论》提供的关于身体研究的多个向度,更多是一种向后看的视角,在拓展身体走向文化研究的同时没有注意到时代日新月异发展中技术理性的存在。当然,这不仅是《新时期女作家群论》面临的问题,更是整个身体研究甚或是女性文学研究需要着力关注的问题。
在技术理性时代,科技的飞速发展给人类生活带来了巨大冲击,身体在其间很难独立存在。人工智能、人机交互等的发展正在推动机器成为人身体的一部分。且不论残障人士为了生活方便使用的辅助工具和日常人们很难离开的沟通工具,虚拟世界本身就已经是人们生活中无法脱离的存在,与身体息息相关。我们之所以喜欢或沉溺其间,重要的因素是技术给我们带来了快感,对快感的追逐已经超越了工业文明时期为身体提供的各种美容、娱乐等。“文化和技术之间、人和机器之间的对立是虚假的,也是毫无根据的,它只是一种无知和怨恨的标志。在这种肤浅的人文主义(humanism)背后,它掩盖的是人类努力和自然力量中蕴藏的巨大真相,即技术物体的世界实际上是人和自然之间的中介(mediators)。”[12]从这个意义上看,当我们在以身体思考女性作家的文学创作时,仅仅将之拓展到历史、都市、民族等视域是不够的,其背后的人文传统是否得到质疑是身体研究和女性研究能否实现再次超脱的根源。走出性别视域的身体研究,在文化研究的大空间中发现了许多新的知识增长点,但当前的文化研究更多将目光聚焦于文本、图像和表征等层面,缺乏对当前技术发展的观照,只是走完长征的第一步。《新时期女作家群论》突破身体的性别局限,拓展新的研究空间,较好地实现了与历史、民族和都市等领域的结合,对以后的相关研究具有重要的借鉴和启示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