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藤幸平,著;张 健,郭梦诗,译
(1.日本大阪市立大学 经济学院,日本 大阪 558-8585;2.南京工业大学 党委宣传部,江苏 南京 211816;3.南京工业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江苏 南京 211816)
1971年,伊斯特万·梅扎罗斯(István Mészáros)在第一届“多伊彻纪念讲座”(1)此次获奖讲座由大和英日基金会资助。该研究得到了日本学术振兴会研究基金(JP18K12188)、大韩民国教育部和韩国国家研究基金会(NRF-2018S1A3A2075204)的支持。(Deutscher Prize Memorial Lecture)中引用了伊萨克·多伊彻(Isaac Deutscher)对于核战争“威胁到生物生存”的警示,之后,他将多伊彻的警告延伸到另一个当代“全人类”面临的生存危机,即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生态破坏[1]。梅扎罗斯明确指出资本主义发展的破坏性,“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在于它无法区分‘发展’与‘破坏’‘增长’与‘浪费’的关系,其结果往往是灾难性的。巨大的生产力伴随着巨大的毁灭性力量,无限制地扩大生产,从而导致一切都被掩埋在令人窒息的废墟之下”[2]。如今,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矛盾突出表现为气候崩溃。美国的阿拉斯加州、加利福尼亚州,澳大利亚丛林以及亚马逊地区都在遭遇大火,南极和北极冰盖正迅速融化,海洋中的珊瑚因海水温度上升而死亡,超级台风和飓风正摧毁城市……所有这些现象的发生都是因为工业革命以来世界平均温度升高了1.0 ℃。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报告中预估,如果继续以当前速度排放二氧化碳,到2100年,全球平均温度将上升约4.0 ℃,甚至更高。为了在2100年之前将全球温度升幅控制在1.5 ℃之内(按照目前的二氧化碳排放速度,10年内温度将上升1.5 ℃),到2030年,全球二氧化碳排放量必须减半;到2050年,要实现“净零排放”。这意味着,全球每年二氧化碳排放量大约要减少7%。显然,实现这一目标需要整个社会的根本变革,这充分凸显了社会控制的必要性。
但是,社会对生产的社会性规划、市场活动的严格监管与新自由资本主义的逻辑完全不符,“冷战”结束后,新自由资本主义构成了经济领域的全球范式体系,这就是政治家和社会精英们在当前联合国框架下仍无法有效应对气候危机的原因,即使履行《巴黎协定》的承诺,预计全球平均温度到2100年仍将上升3.0 ℃左右。气候控制的无效性表明,只要资本主义生产从根本上建立在一个以实现经济无限增长为目的、不受监管的市场之上,它就不可能为应对气候危机提供任何有效的方案。为了在这个资源有限、没有替代方案的地球上实现集体生存,我们需要全球协商与合作。正如格蕾塔·桑伯格(Greta Thunberg)所说,如果无法在当前体系中找到解决方案,则有必要改变体系本身,因此,难怪“需要改变的不是气候而是体系”已经成为一些激进环保运动的口号。当现有秩序无法应对挑战时,解决方案会由激进的左派提出,这印证了马克思主义生态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要。
众所周知,马克思因主张生产力的无限增长并不加批判地赞同资本主义技术的发展而曾被指责为天真的“普罗米修斯主义者”,评论家们认为马克思无条件地主张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技术发展,因而能够自由操纵自然,最终为未来社会实现人类解放提供物质基础。特德·本顿(Ted Benton)便批评过马克思“逃避”对自然极限的认识[3]。当今时代,也有人持类似观点。阿克塞尔·霍耐特(Axel Honneth)指出,马克思主义的局限性在于它的“技术决定论”,这种思想假定生产力的线性增长是为了“支配自然”(Naturbeherrschung)[4]。此外,斯文-埃里克·利德曼(Sven-Eric Liedman)认为,马克思不是现实意义中“意识到生态问题的人”,因为“他设想了一个社会,既能取代资本主义社会又能恢复农业社会中人与自然的平衡”[5](2)这种批判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因为它会使当今许多环境运动在现代意义上脱离生态范畴。斯文-埃里克·利德曼的定义尚未明确何种环境运动具备“生态意识”。。
但是,随着全球生态危机的加剧,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当这场危机明显地表现为资本对地球无休止的掠夺时,人们就对马克思主义关于资本主义的生态批判以及生态社会主义替代当前非理性经济体系的思想感兴趣。约翰·福斯特(John Foster)、保罗·伯克特(Paul Burkett)、詹姆斯·奥康纳(James O′Connor)、乔尔·克沃尔(Joel Kovel)和迈克尔·洛伊(Michael Löwy)等作家在《每月评论》和《资本主义、自然、社会主义》等刊物中发表文章充分论证了马克思主义方法论如何对当前环境恶化状况进行分析和批判,并对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的可持续发展社会展开构想(3)参见:O′CONNOR J. Natural causes: essays in ecological Marxism[M]. New York: The Guilford Press, 1998; BURKETT P. Marx and nature: a red and green perspective[M].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1999; FOSTER J B. Marx′s ecology: materialism and nature[M].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00; KOVEL J. The enemy of nature: the end of capitalism or the end of the world[M]. London: Zed Books, 2007; LÖWY M. Ecosocialism: a radical alternative to capitalist catastrophe[M]. Chicago: Haymarket Books, 2015; SAITO K. Karl Marx′s ecosocialism: capital, nature, and the unfinished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M].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17.《每月评论》和《资本主义、自然、社会主义》有理论上的差异,但笔者表示他的想法更倾向于前者,然而,他也从日本的一些马克思主义者那里得到了启发,如都留重人、平子友长和佐佐木隆治。。一旦人们意识到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存在,那么,人们便想知道: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它一直被忽视?为什么有些人顽固地拒绝承认它作为资本主义生态批判的基础理论的重要性?这里可以指出两个主要原因。
首先,对马克思生态观的忽视很大程度上与他未完成《政治经济学批判》有关。众所周知,《资本论》第二卷和第三卷并没有在马克思有生之年出版,在马克思去世后,恩格斯对他不同时期撰写的手稿进行了编辑。马克思主义学者只是把恩格斯编辑的《资本论》作为权威的版本,他们没有想到马克思在晚年深入研究了自然科学,并留下了一大批摘录、评论的笔记。
正如《马克思的生态社会主义》中所讨论的那样,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出版后就开始了对自然科学的研究(4)参见:SAITO K. Karl Marx′s ecosocialism: capital, nature, and the unfinished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M].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17.,但由于1868年后,他很少有作品问世,其中也包括《资本论》第二卷和第三卷,因此,他无法详细阐述这项新的研究成果。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关于自然科学的笔记记录了马克思的新生态学观点,不仅表现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环境破坏问题的关注,也能使我们追溯他对资本主义生态批判的研究历程,但在整个20世纪,一直未被发表并引起人们关注。例如,莫斯科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院长兼《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EGA1)主编大卫·梁赞诺夫(David Riazanov)对马克思后来研究自然科学做出了负面评价,否定了这些笔记对理解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思想的重要性,“即使在1881—1882年他无法集中、独立地进行创作,但他从未失去过研究的能力。有时,在重新审视这些笔记的时候,人们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他要浪费这么多时间在这些系统性、基础性的总结上;又或是为什么在他63岁时,还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在一本地质学基础著作上逐章总结”[6]。因此,马克思关于自然科学的大部分笔记直到2019年才被发表,这不仅导致人们忽视了马克思对生态问题的关注,也使得一些反马克思主义的生态社会主义者如撒万土(Salvatore Engel-Di Mauro)至今还认为马克思生态观“是从论述生态动力学以外的主题中推断出的生态理论”[7]。
其次,还有一个因素使得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生态批判理论在20世纪被边缘化,这是因为所谓的“传统马克思主义”总是将马克思的理论解释为一个封闭的历史唯物主义体系,从表面上帮助我们理解宇宙中的一切[8]。在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中,意识形态的建立对动员工人阶级至关重要,因而马克思的“世界观”体系应包含社会和自然两方面的辩证发展历史,但是,这其中存在各种问题。如上所述,《资本论》第二卷和第三卷存在许多理论空白,同时马克思对自然辩证法也没有发表任何系统的论述,尽管他写了许多经济学手稿和笔记,但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不敢对其进行研究并予以发表,因为他们担心这些未发表的内容会影响既有马克思思想体系的完整性(5)例如,作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EGA1)的一部分,1932年出版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引起了人们对“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道主义”批判。值得一提的是,尽管马克思并没有任何切实的出版计划,但苏联人却希望将这些文本视为马克思的“手稿”,并赋予其总体结构以系统性。正如尤根·罗扬(Jürgen Rojahn)所表明的那样,文本一定程度上是政治经济学研究过程中的自发结果。参见:JÜRGEN R. The emergence of a theory: the importance of Marx′s notebooks exemplified by those from 1844[J]. Rethinking Marxism, 2002(4): 29-46.,所以这些关于生态的理论被“压制了”。
作为“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恩格斯知道马克思的自然科学笔记的存在,他们两个还就生态问题进行过交谈。然而,恩格斯在他的《反杜林论》中却没有提到马克思曾研究自然科学,据推测,这是因为恩格斯旨在将马克思主义确立为关于工人阶级社会和政治运动的世界观,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强调马克思《资本论》的系统性,并将其与卡尔·欧根·杜林(Karl Eugen Dühring)有影响力的著作相比较。虽然恩格斯实现了他的目的,却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正因为如此,后世的“传统马克思主义”者想当然地认为,马克思与恩格斯之间存在知识上的分工,马克思对自然的论述不多,是因为他把自然辩证法的进一步发展托付给了恩格斯。因此,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和《反杜林论》成为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在自然领域的主要参照点。但是,正如特雷尔·卡弗(Terrell Carver)所言,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理论上存在重大分歧[9]。这种分歧在自然科学领域也不例外,由于恩格斯主要是从形而上学和百科全书的角度来分析自然科学领域的问题,因此,相对于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他对自然科学的观点并没有被正确地解读(6)关于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自然科学领域上的分歧,参见:SAITO K. Marx and Engels:the intellectual relationship revisited from an ecological perspective, in Marx′s Capital after 150 Years: Critique and alternative to capitalism[M]. London: Routledge, 2019.。
当然,还有其他马克思主义者挑战“传统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在此过程中,他们利用黑格尔(Hegel)来反驳“传统马克思主义”中声称可以解释宇宙万物的朴素的唯物主义,这个理论流派被称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这一名称来源与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有关(7)参见:MERLEAU-PONTY M. Adventures of the dialectic[M]. 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73. 然而,正如梅洛·庞蒂所指,这个表达最初来自卡尔·柯尔施(Karl Korsch)的《马克思主义和哲学》(参见:KORSCH K. Marxismus und philosophie[M]. Berlin: Europa Verlag, 1966:63),可书中的相关段落没有被翻译成英语,这可能就是梅洛·庞蒂成为参照点的原因。。然而,尽管“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没有接受“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机械主义和实证主义,但他们却把恩格斯视为这种世界观的创始人。格奥尔格·卢卡奇(György Lukács)在他的《历史和阶级意识》中便坚持这一点,“首先需要认识到该方法仅限于历史和社会领域。恩格斯对辩证法的错误理解大体上可以归结为这样一个事实,即恩格斯遵循黑格尔的错误引导,把该方法也扩展到了自然界。然而,辩证法的关键性因素,即主体和客体的相互作用、理论和实践的统一、现实中的历史变化作为构成思维变化的基础范畴等,在对自然界的认识中并不存在”[10]。尽管这段话被隐藏在脚注中,但卢卡奇依据这个观点创立了“西方马克思主义”,他认为恩格斯错误地把马克思对社会的辩证分析运用到对自然的认识上,因此,“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在摒弃恩格斯和他的自然辩证法的同时,也把自然界和自然科学领域完全排除在马克思主义之外了。为了预防马克思的社会理论沦为“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朴素唯物主义理论,这个决定对他们来说是必然的,但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相当高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无法将生态学问题纳入其分析之中,因为如果要重新对自然进行理论研究,必然会涉及生态领域。一旦自然问题在生态危机背景下无法被解决,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便极力地否认自然的重要性,他认为,“生态关怀成为大众的新鸦片”[11]。巴迪欧想凸显阶级斗争在实现共产主义中的核心地位,这一点是值得赞同的。然而,对马克思的忠诚绝不能导致社会主义事业的生态问题被低估——这不仅是因为马克思本人对生态问题也非常关注。
无论如何,在20世纪,不论是“传统马克思主义”还是“西方马克思主义”,都忽视了马克思在自然科学领域的研究。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EGA2)首次记录了马克思晚年如何发展资本主义生态批判理论。如今,“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已不再为从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中忽略自然科学的发展做辩护,但是,新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清楚地表明,与恩格斯等“传统马克思主义”者观点不同,马克思无意阐述整个宇宙的自然规律,这说明有必要从新的角度来理解马克思研究自然科学的原因,其中的关键概念是“物质变换”。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EGA2)出版后,梅扎罗斯对超越“传统马克思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贡献,成了马克思“物质变换”(Stoffwechsel)概念的关键,在《超越资本》中,他通过关注这一概念,从根本上改变了以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为中心的话语体系(8)参见:MÉSZROS I. Beyond capital: Toward a theory of transition[M].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2000. 这一贡献在日本没有得到如此高的评价,梅扎罗斯在日本仍然鲜为人知;其他日本学者如椎名重明(Shigeaki Shiina)和吉田文和(Fumikazu Yoshida)已经关注到了这个概念,并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将其应用于环境污染的分析,但在笔者看来,梅扎罗斯更充分地把握了马克思生态学的理论核心。。为了分析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梅扎罗斯提出了“社会新陈代谢”概念,这是历史上(重新)组织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一种独特方式。在梅扎罗斯看来,任何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都不能简单地照搬陈旧见解,不能只关注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梅扎罗斯主张用更全面的方法来分析资本支配下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相互作用,并将其与更大范围的生态崩溃危机联系在一起。
什么是物质变换?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写道,“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12]。一方面,这种物质变换过程是一种自然生态过程,这在任何历史阶段都是常见的,因为人类如果不通过劳动对自然进行改造就无法生存;另一方面,它也是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其具体形式是由现有的社会关系来调整的。值得注意的是,梅扎罗斯在《超越资本》中指出,存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社会生产力系统的第二序列中介”[13]。每个社会系统都有独特的第二序列中介。例如,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特有的第二序列中介是追求价值最大化的资本逻辑,即“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每种基本形式几乎都被改变得面目全非,以适应盲目和异化的社会代谢控制系统自我扩张的需要,该系统完全从属于资本积累[13]。而马克思对资本分析的重点是理解人类物质变换与自然物质变换间的第二序列中介。
根据梅扎罗斯的说法,资本组织形式被破坏是因为其社会物质变换与第二序列中介在基础层面上与人类和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特征的不相容,因此,他声称资本不再是生产性的,而是破坏性的,“不能再将资本主义发展的极限性仅仅理解为发展生产力和增长社会财富的障碍,而应将其视为对人类生存的直接挑战。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当资本被破坏后无法实现再生产,从而导致整个社会物质变换过程失控,资本主义发展的极限性可能反过来控制社会物质变换”[13]。此外,梅扎罗斯补充说,“资本主义系统作为社会物质变换再生产的一种方式,当处于历史发展的倒退阶段时,它本身的发展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而资本主义系统以更具破坏性的方式维持发展,将最终走向自我灭亡”[14]。
福斯特和伯克特继承了梅扎罗斯的代谢理论,他们仔细研究了马克思的物质变换概念,并从《资本论》第三卷的论述中发展了“物质变换裂缝”概念,以分析现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不合理性[15]。如今,人们在多个方面分析了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裂缝,涉及海洋生态学(Stephano Longo)、气候变化(Naomi Klein、Brett Clark and Richard York)、氮循环破坏(Philip Mancus)和土壤侵蚀(Hannah Holleman)。上述例子充分证明了马克思的“物质变换裂缝”理论在当代生态社会主义实践中的有效性。
有人可能会反对,认为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 “绿色化”只是将我们的担忧强加于马克思的文本,而忽视了马克思理论中存在的致命缺陷和局限性[16]。相反,马克思清楚地认识到资本的破坏性,并认为破坏自然的基本物质变换必然会破坏人类自由和可持续发展的物质条件,“‘资本主义生产’破坏着人和土地之间的物质变换,也就是使人以衣食形式消费掉的土地的组成部分不能回归土地,从而破坏土地持久肥力的永恒的自然条件。这样,它同时就破坏城市工人的身体健康和农村工人的精神生活”[12]。资本主义发展中生产力所固有的掠夺形式并不会促进共产主义社会的进步,相反,马克思试图分析资本逻辑是如何偏离永恒的自然循环,并最终导致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呈现不和谐的关系。
马克思的分析参照了尤斯图斯·冯·李比希(Justus von Liebig)对现代“掠夺农业”的批判,“掠夺农业”意味着从土地中获取尽可能多的养分却不归还,其发展由短期内实现利润最大化的需求所驱动,这体现了资本主义制度下土壤的物质条件与可持续生产完全不相容。因此,资本增值逻辑与自然可持续代谢的逻辑之间产生了严重的偏离,这在人类与环境的物质变换作用中产生了“无法弥合的裂缝”。在《资本论》第三卷中,马克思认为,“……另一方面,大土地所有制使农业人口减少到一个最低限量,而又形成一个不断增长的、拥挤在大城市中的工业人口(群体),由此产生了各种条件,这些条件在社会的以及由生活的自然规律所决定的物质变换的联系中形成了一个‘无法弥合的裂缝’,于是造成了地力的浪费,而‘这种浪费通过商业远及他国’(李比希)”[17]。马克思认为,只要资本主义制度持续存在,生产的物质条件就必然会呈现恶化趋势,其中的根本问题是价值规律无法提供市场与自然之间的反馈机制。资本主义的科技创新也不能解决生态危机,只是转移和加剧了危机。为了理解这些观点,有必要更认真地研究马克思的“物质变换裂缝”概念。
马克思没有详细阐述“物质变换裂缝”的概念,他在《资本论》中只使用了“无法弥合的裂缝”一词,尽管福斯特对马克思的文本进行了认真的分析,并将此概念进一步应用到对当代各种生态问题的分析中,但批评家们认为“福斯特的论述对当代生态思想的影响是无足轻重的”[18]。本节内容可对此观点做出反驳,进一步证明马克思是基于自己的想法提出的“物质变换裂缝”概念,尽管马克思没有明确地对这一概念进行分类,但其三个维度是清晰可见的。
首先,也是最根本的一点,在自然界的物质变换循环中存有一个裂缝。上文中,马克思最著名的论述是土壤退化的例子。现代资本主义农业旨在使作物尽可能快地吸收土壤养分,以便作为商品出售给大城市的消费者。 正如李比希在《农业化学》中所言,无机物质(如磷肥和钾肥)对于作物的生长至关重要,但就其在土壤中的天然含量而言,它们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19]。因此,李比希提倡“补充定律”(Gesetz des Ersatzes)作为“理性农业”的首要原则,强调将植物吸收的矿物质归还给原始土地这一举措对保持土壤肥力的重要性。然而,那些在大城市出售的作物被消费后不会回到原来的土壤,相反,它们通过抽水马桶直接以排泄物的形式流入河流。这样,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循环遭到破坏,影响了农业可持续发展的自然生态条件,导致欧洲和美国的土壤肥力曾一度枯竭。李比希严厉批评了这种目光短浅、追求利润最大化的“掠夺农业”,他的基本观点在今天仍然有效,因为“掠夺农业”正随全球氮循环和磷循环的破坏继续发生着。如果没有另外两个维度的补充,这种以物质变化扰乱形式出现的“物质变换裂缝”是不可能产生的。
其次,“物质变换裂缝”的第二个维度是“空间裂缝”。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所特有的这种裂缝定性为“城乡对立”[20]。没有社会分工,“掠夺农业”就不存在,这种分工是基于工人阶级在大城市的集中以及不断从农村运输食物的新兴需求,是资本主义国家内部对立的空间分割。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在以上表述中也通过空间裂缝的概念显示了国际关系中的等级划分,即“物质变换裂缝”是通过长途贸易在全球范围内表现出来的。因此,裂缝导致的负面后果,如资源枯竭和环境污染不成比例地出现在那些资源不断被开采并运往中心地带的边缘地区,这种 “生态不平等交换”方式使中心地带积累了更多财富并变得更加富裕。
为了理解资本这种对立的空间组织结构,可以参考安德烈亚斯·马尔姆(Andreas Malm)的《化石资本》,这本书重现了从水磨到燃煤蒸汽机的历史性转变。“马尔萨斯派”(Malthusian)对技术的解释表明,在经济增长的过程中,资源的日益稀缺及其对应的价格上涨会导致更廉价的替代材料被发现或发明。然而,马尔姆认为,马尔萨斯派的解释并不适用于燃煤蒸汽机,因为它依赖于昂贵而稀缺的煤炭,使免费而充足的水资源黯然失色。
马尔姆认为,为了解释这一历史转变,有必要考虑资本的第二序列中介。因此,化石燃料的使用便不只是作为一种能源,而是作为化石资本。与水资源相比,煤炭作为一种可运输、可垄断的能源,其自然特性对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具有独特的社会意义。得益于煤炭,资本可以离开劳动力稀缺的河流地区,并把工厂转移到急需大量工人的大城市,这就表现为蒸汽机的发明从根本上改变了资本和劳动力之间的力量平衡[21]。
化石燃料与资本主义独特的“城乡对立”的社会分工方式密切相关,这种关系之所以是对立的,正是因为空间裂缝的负面后果被不成比例地分配,使大城市实现了工业化,积累了资本,而农村却只是持续输出各种自然资源,最终,农村的自然资源变得越来越稀缺,环境也在恶化。由于空间裂缝为发达国家将经济和环境成本转移到发展中国家创造了条件,所以这种“生态不平等交换”在全球范围内显而易见,这就是“荷兰谬误”(9)“荷兰谬误”是一种认为荷兰(以及其他富裕国家)的环境影响正在减少,并且只局限于其国家内部的观点。的根本原因,好像光靠技术发展就能解决环境污染问题[22],这种谬误忽视了“物质变换裂缝”是可以在空间上持续转移的产物。
再次,“物质变换裂缝”的第三个维度是时间维度。从土壤养分和化石燃料的缓慢形成过程可以看出,自然时间和资本时间存有偏差。在资本不断尝试缩短周期并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伴随着以原材料和辅助材料为形式的流动资本的增加。此外,资本不断革新生产过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提高生产力。随着新技术的引入,生产力可以是原来的两倍或者三倍,但大自然却不能加快磷或化石燃料的形成过程,最终,自然无法赶上资本的速度,这两种特有过程的形成时间便出现了严重的偏差。马克思所举之例是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过度砍伐,他这样评论:“漫长的生产时间(包括比较短的劳动时间),导致漫长的资本周转期,使得造林不适合私人经营,因而也不适合资本主义经营,资本主义经营本质上就是私人经营,即使由联合的资本家来代替单个资本家也是如此。文明和产业的整个发展,对森林的破坏从来就起很大的作用,对比之下,对森林的护养和生产,简直不起作用”[23]。
“物质变换裂缝”有三个维度。马克思的物质变换理论关注的是,作为再生产的基本物质条件,大自然物质变换的自然生态过程是如何在社会物质变换的第二序列中介下重新组织起来的。由于社会和自然的物质变换关系极为紧张,因此,马克思警告说扰乱这种关系会带来负面后果。然而,他并不止步于承认这种裂缝的存在,他更想进一步探索裂缝是如何在自然界中出现的以及它是如何在空间和时间上不均衡分布的,这就是马克思晚年在努力完成其宏大的政治经济学计划的同时,深入研究自然科学的原因。
“物质变换裂缝”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而加深,在许多情况下,它表现为自然资源的枯竭、产品价格的上涨及对应的利润率下降。因此,对于资本而言,确保获得廉价的能源和粮食至关重要。正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所指出的那样,这就是导致资本构建“一种由自然和人类的各属性全面开发利用的体系”和“全方位的有用性体系”的原因:要探索整个自然界,以便发现物的新的有用属性;普遍地交换各种不同气候条件下的产品和各种不同国家的产品;采用新的方式(人工的)加工自然物,以便赋予它们以新的使用价值。要从一切方面去探索地球,以便发现新的有用物体和原有物体的新的使用属性,如原有物体作为原料等的新的属性[24]。然而,资本对地球的探索和新技术的发明并不能弥合裂缝,资本主义中的裂缝仍然存在。资本为了争取时间,同时也为了减弱中心矛盾,最终会将物质变换的裂缝“转移”(shift)到其他地方[25]。这里,与“物质变换裂缝”的三个维度相对应的还有“物质变换转移”的三个维度。
首先,“物质变换裂缝”表现为自然资源的枯竭,例如,土壤枯竭。尽管李比希警告不要因为“掠夺农业”而使欧洲文明瓦解,但他的愿望并未实现。这是因为弗里茨·哈伯(Fritz Haber)和卡尔·博施(Carl Bosch)在1906年发明了哈伯-博施合成氨法,使氨和化学肥料的工业生产成为可能。但是,哈伯-博施合成氨法的技术进步并没有弥合物质裂缝,生产氨气(NH3)要使用大量天然气(蕴藏于地层中的烃类和非烃类气体的混合物)作为氢(H)的来源,虽然这个过程只是单纯使用另一种有限的资源来进行生产,但它却相当耗能(占总能耗的2%),并排放了大量的二氧化碳(占碳排放总量的1%)。此外,过度使用含有氮和磷的化肥并将其排放到环境中导致了水体的富营养化和水污染。化肥破坏了土壤生态,土壤的保水能力下降,植物更易患病,因此,需要更多的化肥、农用化学品和杀虫剂,从而进一步污染环境,破坏生态系统的功能,加剧了生态危机。
简而言之,物质变换的转移借助新技术创造了外部性:人为地保持甚至增强了土壤肥力,而资本却不会为与之伴随的生态系统的污染和破坏买单。同时,资本在这些破坏中找到了新的商机,借机出售了更多的化肥、农用化学品和杀虫剂。这就是资本在利益驱动下,在自然中通过物质变换转移获利的形式[26]。
其次,“物质变换裂缝”存在空间转移。马克思再一次从土壤枯竭的角度讨论了这个问题。在秘鲁海岸,有一些小岛,由多年积累的海鸟粪便构成,安第斯山土著居民习惯把鸟粪(Guano)用作肥料,因为鸟粪中含有丰富的矿物质,有助于植物生长。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在1802年前往秘鲁进行研究时,了解到了鸟粪的土著用法,随后他研究了鸟粪的有效性并在欧洲的土壤中对其进行了测试,结果使得鸟粪的使用在土壤贫瘠的欧洲地区大行其道。
土壤枯竭是“物质变换裂缝”的一种表现,但是用鸟粪解决的方案并不能修复裂缝,它只是将问题转移到了发展中国家。在这种情况下,一方面,鸟粪被源源不断地从外围运往资本主义中心,从而保持了欧洲和美国的土壤肥力,继而为城市工人提供了食物;另一方面,19世纪鸟粪贸易盛行期间资本主义导致了对土著居民的残酷压迫、对成千上万的中国苦力的严重剥削、鸟粪储备的迅速枯竭以及更普遍的环境恶化。最终,鸟粪储备的枯竭导致了“鸟粪战争”(1865—1866年)和“硝石战争”(1879—1884年)。简而言之,一个国家内部的“城乡对立”通过鸟粪资源在空间上转移并扩展至全球范围。正如福斯特和布莱特·克拉克(Brett Clark)所论证的那样,这种有利于发达国家发展的方案导致了“生态帝国主义”的出现,尽管“生态帝国主义”将裂缝转移到边缘地区,使其在中心不可见,但物质变换的裂缝却加深了[27]。
在当今全球化的资本主义中,类似的“生态不平等交换”仍然存在。为了应对气候危机,发展太阳能是必不可少的措施,而电池技术涉及的各种稀有金属也是必需的。例如,安第斯高原上蕴藏着世界上大部分的锂,因此,智利成为锂的最大出口国。锂存在于像大盐滩这样干燥的地区,其只能在盐水中长时间凝结,所以,阿塔卡马盐湖是智利所有锂的提炼地。在这种情况下,过度提取盐水使该地区变得更加干旱,导致了生态系统的恶化,危及以盐水虾为食的安第斯火烈鸟的生存。此外,过度提取盐水还导致地下水位下降,使安第斯土著居民获取的淡水量减少[28],上述情况因继续开采铜矿而变得更为严重。换句话说,发达国家采用太阳能的绿化举措并没有使地球往可持续发展的方向转变,只是加剧了对锂和铜的掠夺式开采,因此,证明了技术并不能简单地弥合“物质变换裂缝”。虽然技术发展不需要我们改变现有的生活方式,它的解决方案听起来也很有吸引力,但是只要继续当前的生活方式,技术发展只会将裂缝转移到其他地方,并在全球范围内加深裂缝。梅扎罗斯警告我们不要相信“技术乐观主义”理论,他认为“相信‘科学技术可以从长远角度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比相信巫术要糟糕得多”[2]。
再次,物质变换转移是时间上的。因为大自然具有“弹性”[29],所以自然和资本的时间偏差不会立即导致生态灾难。气候危机就是一个典型案例,过度使用化石燃料导致二氧化碳的大量排放是气候变化的一个主要原因,但它的影响不会立即显现。因此,资本会利用时间滞后带来的机会,从之前的钻探和管道投资中获利。资本代表的是当前投资者的诉求,而不是子孙后代的呼声,但是掠夺的代价却转移到了后者身上,使后人李代桃僵。马克思引用一句口号来描述这种资本主义发展的态度,那就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10)这句话出自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巴杜夫人,法文原文为:Apès moi, le deluge.。
公众对应对气候危机的未来技术创新寄予厚望。诚然,弥合裂缝为新技术的发展赢得了时间,但是新技术无法迅速普及,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取代旧技术,在这段滞后期内可能会突遇危机,使得局面恶化,也使得公众对这些新技术的憧憬化为乌有。
资本改变“物质变换裂缝”的力量是惊人的,因此,正如杰森·摩尔(Jason W. Moore)所论证的那样,“廉价自然的终结” 导致的价格上涨是否会引发资本主义的“划时代危机”,这仍不确定[30]。比尔·麦克基本(Bill McKibben)进一步描述了资本主义的历史动态:“化石燃料供应的减少并不是我们面临的唯一限制,实际上,它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可能在我们耗尽石油之前,地球已经被我们耗尽了”[31]。这不仅是因为资本可以在生态危机中为“气候变化冲击理论”找寻新的机会[32],还因为它将负面后果转移到了发展中国家,这样,发展中国家将遭受双重影响。在经历了“生态帝国主义”对自然和人类的掠夺之后,它面临的生态危机便不能再被推迟。正如斯特芬·莱森尼希(Stephan Lessenich)所言,在全球生态危机的背景下,资本的口号“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则变成了“我们身旁,已是洪水滔天”(Neben uns, die Sintflut),这就是发达国家占主导地位的“外部社会”(Externalisierungsgesellschaft)的本质[33]。
发达国家的富裕生活显然依赖于对其他地区的掠夺,但长期以来这种结构性的不平等和不公正通过时间、空间和社会的转移以及“物质变换裂缝”的转移而被忽视,这就是乌尔里希·布兰德(Ulrich Brand)和马尔库斯·威森(Markus Wissen)所说的“帝国式生活方式”(Imperiale Lebensweise),他们认为,“某地区特定人群的美好生活是以另一地区某群体的生活条件恶化为代价的”[34]。当然,根本问题不是“生活方式”,而是“生产方式”,因为对人和自然的掠夺和对物质变换的转移是资本逻辑所固有的。“帝国式生产方式”不断被复制,但其暴力性质随着物质变换的转移而消失不见。因此,在发达国家享受富裕生活的人们首先被迫对“帝国式生产方式”的结构性不平等“熟视无睹”(Nicht-Wissen),但后来,只要能保障富裕生活,他们就开始接受这种结构性不平等,认为它是令人向往的事物,并通过忽视负面后果而将其内化。因此,“帝国式生产方式”转变为了“帝国式生活方式”。
然而,“物质变换裂缝”不可能被无休止地转移。随着发展中国家的快速发展,资源的竞争变得更加残酷,也更无法忽视“物质变换裂缝”的负面后果。随着外部空间的缩小,气候危机甚至在发达国家也引发了热浪和超级台风,“物质变换裂缝”变得越来越明显。因为共产主义“归根结底是一个正义问题”[35],而气候正义是共产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就是全球生态危机背景下,需要以新的视角解读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