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洪德
(南开大学文学院,300071,天津)
杨富有教授《元上都扈从诗辑注》书成,嘱我作序。 此书所收元代上都诗,是辑注者多年辛勤搜求所得。 是元代文学研究界,当然也是我本人期待已久的成果,其价值自不待言。 此书出版,必将有益于学林。 我乐意为此写几句话,也借此机会记述我与杨富有教授之间的机缘与情谊,留作他日的回忆。
我与杨富有教授应有缘。 杨教授在锡林郭勒职业学院工作,任校长。 这是离元上都遗址最近的高校。 元上都,在草原深处。 我一个生长于中原、长期从事古代文学特别是元代文学研究的人,以中原人的视角看,那是一个神奇而又神秘的地方,更是一个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 在一个远离中原,更远离江南的草原深处,在12—13 世纪这一特殊时段里,竟然形成了一个中原文化与文学的中心,这不仅大大拓展了古代中国的文学版图,也使中国文学呈现了前所未有的面貌。 因为上都是都城,一批批中原和江南的文人来到这里,来到这样一个与他们以往生活环境极不同的地方,入前所未入之境,见前所未见之物,感前所未感之情,更有前所未有的身心体验,异域风物,高天旷野,激发出无限诗情。惊奇之余,他们以惊人诗笔写下大量诗作。 这些作品,记载了中国诗史前所未有的自然风物,展现了中国诗人前所未有的人生感受,故也可以说,是中国诗史前所未有之作。 他们又将上都所见所感,带回中原,带回江南,由此再看中原,再看江南,多了一个新的参照,于是使得元代文学中加入了新的因子。 一个元代文学研究者,能对此无动于衷吗? 能不牵情挂怀吗? 20 世纪初,我从河南来到南开大学工作,2007 年招收第一届博士研究生,我给任红敏的博士论文选题就是金莲川幕府文人的文学研究,上都,就在金莲川。 到2013 年,王双梅从通辽的内蒙古民族大学考来,我直接让她作《元上都文学活动研究》。 两篇博士论文都得到了很好评价。 可见,元上都,元上都文学,都是我心之所思、情之所系。
杨富有教授生活工作在这里,是对元上都及其文学有独到研究的学者,他屡屡给我以惊喜。
在我心心念念于元上都文学研究时,在2012年国家社科基金立项名录上,我欣喜地看到了《上都扈从诗与元代多元文化交流研究》,承担这一项目的,正是杨富有教授,所在单位就是锡林郭勒职业学院。 这是他给我的第一个惊喜。 这一信息吸引我特别关注的,除了题目,还有承担者的单位。 当时在我心里,不仅把他引为学术的同道,又因其学校的特殊性而特别感佩,因而在潜意识里还将他引为同类,因为在1996 年我承担第一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时,我的工作单位是安阳师专,那时我所在的整个学校不知道什么是国家社科基金。 我深知在这样环境中从事学术研究之不易,因而觉得与他应有心灵相通处。 我当然希望认识这位学者,但却无缘。 接下来,他又给我第二个惊喜:就在这年,我应邀到内蒙古师范大学讲座,讲元代文学的一些问题。 讲座结束,不少人前来握手打招呼,其中大部分是老朋友,有一位不认识的先生,自我介绍是杨富有,是专程从锡林郭勒赶来听讲座的。 我欣喜又感动。我的讲座无甚高论,当然不值得从遥远的锡林郭勒赶来听。 但得遇新知,且是我引为同道同好且心有所慕的新知,自然是人生快事。 2015 年夏,锡林郭勒职业学院与内蒙古师范大学在锡林郭勒联合举办了元代文学与文献研究论坛,在会上,杨富有教授发表了他的《元上都的封赏活动及其影响——以扈从诗为主要材料的分析》论文,这是我第一次听其高论,深感他是一位勤思考、有见解的学者。 而如今摆在我面前的这部书稿,算是他给我的又一次惊喜。 因为他辑录的上都诗达2 000 多首,远远超过目前研究者所掌握的数量。
这部书是元代上都汉文诗的辑存,它的独特性,它不一般的价值,都因“上都”二字而显现。上都,中国历史上曾经的都城,但又不同于其他都城。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上都在中国历史上都具有其独特性和独有的意义和价值。
观察上都,有不同视角——元朝视角和大蒙古帝国视角,或说中原视角和草原视角。 从元朝视角看,它是大元两都制的夏都;从大蒙古帝国视角看,上都是大蒙古帝国象征意义上的都城。从元朝视角和中原看,每年夏季及其前后的半年时间里,皇帝巡幸上都,朝中百官及侍从文臣扈从,大批诗人聚集此地,使得远离中原的上都成为中原文化与文学的一大中心。 而从蒙古帝国的视角看,尽管忽必烈即位后,大蒙古帝国已经分裂,但在名义上,他和他的继承者还是蒙古大汗,来到上都,他们以蒙古大汗的身份,在此大宴宗王,接待来使。 从一定意义上说,上都还是横跨欧亚大陆的大蒙古帝国精神聚合点和心理联络地,它连接东西方,大半个世界的来使在此聚合,带来了各地的文化,于是这里也就成了多种文化聚集荟萃之处,融合着农业、游牧、商业等各种文明,成为当时联络极为广阔、文化极其多元、开放和包容程度极高的世界性都城。 杨富有教授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上都扈从诗与元代多元文化交流研究》,就含有这一视角的因素。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者多从汉文化视角看上都。 在元前中原文人眼中,这里是异域敌国、荒寒之地,在元代却成了上国乐土:在元前中原和江南文人的想象中,这里是神秘而可怕的。 宋使臣出使辽金,也曾来到此地。 元人扈从上都,与宋人所见同,但所感所思不同。 漠北风物,只有到元人笔下,才得以展现其美好,只有元代诗人,才对此地风物有观察玩赏心态。 有此心态,才会有相应的描写和记录。 所以元末危素说:“当封疆阻越,非将与使弗至其地,至亦不暇求其物产而玩之矣。 我国家受命自天,乃即龙冈之阳、滦水之澨以建都邑,且将百年。 车驾岁一巡幸,于是四方万国,罔不奔走听命,虽曲艺之长,亦求自见于世,而咸集辇下……顾幸生于混一之时,而获见走飞草木之异品,遂写而传之。”(《赠潘子华序》)在元代文人观念里,大元朝的建立,不是边地民族对中原的占领,而是中原疆界向四外的拓展,华夷一统,真正实现了“天下车书共一家”。此前千百年,中原与草原,汉与胡,长城限南北。历史留下的记忆,多是杀伐,是秋风战马,是荒漠白骨。 到元代,对抗化为和谐,血腥成为历史。陈孚《秦长城》诗云:
驰车出长城,饮马长城窟。 朔云黄浩浩,万里见秋鹘。 白骨渺何处? 腥风卷寒沙。 蒙恬剑下血,化作川上花。 祖龙一何愚,社稷付征杵。长城土未干,秦宫已焦土。 千载不可问,但闻鬼夜哭。 矫首武陵源,红霞满山谷。
“蒙恬剑下血,化作川上花”,在陈孚看来,这是时代的幸运。 此前的北宋人使辽,南宋人使金,也写下了一定数量的使北诗。 蒋祖怡、张涤云《全辽诗话·陈襄使辽诗》收陈襄诗二首《墨崖道中作》《使还咸熙馆道中作》,两诗如下:
阴山沙漠外,六月苦行人。 冰迸金莲晓,汤回铁脚春。 马饥思汉草,仆病卧胡尘。 夜梦京华阻,披衣望北辰。 (《墨崖道中作》)
土旷人稀使驿赊,山中殊不类中华。 白沙有路鸳鸯泊,芳草无情妯娌花。 毡馆夜灯眠汉节,石梁秋吹动胡笳。 归来览照看颜色,斗觉霜毛两鬓加。 (《使还咸熙馆道中作》)
宋亡后随宋主北上上都的汪元量,一出居庸关就感觉到死亡的威胁,其《出居庸关》诗云:“平生爱读书,反被读书误。 今辰出长城,未知死何处。 下马古战场,荆榛莽回互。 群狐正从横,野枭号古树。 黑云满天飞,白日翳复吐。 移时风扬沙,人马俱失路。 踌躇默吞声,聊歌《远游》赋。”同样的地域,同样的环境,到元代刘敏中笔下,完全是另一种感觉,其《至元丙子初赴上都赤城至望云道中》云:“晓日曈昽过赤城,风烟遥接望云亭。 好山解要新诗写,瘦马能摇宿酒醒。 高下野桃红漫漫,萦回沙水碧泠泠。 人家剩有升平象,满地牛羊草色青。”这是美的,祥和的。 可以说,元上都文学,是中国文学史研究待了解的领域,不了解元代上都诗,是中国文学史研究的缺憾。杨富有教授这部书,正好为读者弥补这一缺憾。写到这里,想到一个相关的问题。 曾见若干学者研究中国边塞诗,或者专门研究元代边塞诗,把元代的上都诗归入边塞诗,还将“元代边塞诗”与唐代边塞诗对比,说元代诗人笔下的边塞与唐人笔下的边塞大不相同,唐代边塞诗写边塞苦寒,环境恶劣;元代边塞诗中,边塞是优美的,祥和的。 看到这样的研究成果,我不知道如何评说。 上都诗怎么成了“边塞诗”? 这里不是“边”,是大元帝国的都城;这里也没有“塞”,而是广阔的金莲川。 不管从自然地理上说,还是从军事、政治上说,这里都非“塞”。 我想,生活在锡林郭勒,研究元上都文学的杨富有教授,是不会同意将他辑录的这部分作品称作“边塞诗”的。由此延伸,我可以说,身在上都的杨富有教授,研究元上都文学,尤其独特优势,这不是一般地用“地利”两个字所可表达。 身在上都,对此地此境,有一种感受,有一种体验,有一种认知,有一种不在此地人理解不到的东西。 有此独特优势,我完全可以对杨教授进一步的研究,充满期待。从更广阔的意义上说,元上都在中国政治史、文化史,甚至经济史、中外交通、交流史上,都是一个独特的存在。 1988 年,元上都被列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后,特别是在20 世纪末、21 世纪初,国家启动上都遗址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以来,有关的研究迅速展开并逐渐深入,取得可喜成果。 但不管是历史文化的研究,还是文学的研究,资料的分散,检索不易,一直深深困扰着研究者。 杨富有教授这部书,正好为研究者解困。 本书辑录元代上都诗,计72 位诗人2 000 多首作品,是首次对上都诗作全面搜求整理,收录了几乎目前可见的全部上都诗作,数量大,涉猎广,内容丰富,展现了元代上都诗的基本内容和整体风貌。 撰者还对诗歌涉及的元代典章制度、历史事件、相关地理、与之有关的宗教知识、事语典故,包括元代大都与上都之间的辇路、驿路所经之地山川河流、地名驿站、历代遗迹,元上都宫殿建筑,在上都举行的朝政与宗教仪式,祭祀活动,相关的礼仪,上都宫廷与市井生活,文化与文学活动,游乐竞技,中外交往,及其他一些特殊词语,作了简明的注释。 相信读者诸君读此书,会在眼前打开一个新的境界,一个你不曾了解的中国文化史、文学史上一个独特的境界。 我们因此应该感谢杨富有教授的劳动和他对元代文学研究的贡献。
有此书为扎实厚重的文献基础,我们可以期待,杨富有教授将会对元上都文学,上都与大都、与中原、与江南的文学关系等一系列问题,作出创造性的解答,取得更为丰硕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