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江的诗

九柏嵊独坐

九柏嵊已無柏

半山的杉树，半山的草坡，半山的闲石

这样的归纳过于简单

它们都走在春气里了

一刻都止不住

早春第一枚落下的叶

没有压住这一场热闹

抱己成团，木石样的

看到有一棵檵木，抽身出来

独自走回里心巷67号

曲塅和麦塅

公交车把这里的牛粪味捎到工业园，城

里呕出许多人

逸非仍然每天骑着车，有时去厂里做工

有时去茅山岭摘茶

而曲塅村，左耳涌进了市声

远处的麦塅村，仿佛闪着光

风抚过植物，像在翻页

即使晴天，没有炊烟，感觉也是静默的

有时想蹲下来，伏地做它的一个替身

两个村庄，像翠江边上结着的瓠瓜

我扯一扯，让曲塅村

往外挪一挪

如果去看望逸非和它们

关键是卷耳野莓猪殃殃荔枝草住着的村庄

那时白梅已谢

李花开

小情欲的春天，我们不会失去更多

我们好像也不会得到更多

店头街

我是那个从汀江上游来的人，混杂在一群

商贾的行列中。仍然从惠吉门码头上岸

穿过五通门

在店头街上，身体还藏着一阵水雾

跟登上醉春风酒楼，看到城墙边的杨柳

是一样的

那些从归化永定瑞金梅州来的客家人

纷纷削去各自方言里的硬质部分

用一碗水酒温软各自的陌生

在八尺到一丈的巷子宽里，横不过

我的青花马

此时，我是身份不明的人。我代替我的

祖先

在这里应试，采买，打尖，攻城

我在闽西的山水间行踪不定

我是他们遗留的一个石子，投进来

暗角里恰到好处的故事就会溢出一点点

午后，阳光把这一侧的轮廓打在另一侧

墙面

光阴在爬坡，行走在琥珀色的酒杯里

目光也溶解在酒杯——我是

从这里开始隐遁的

从一个沿着墙角独行的老妪白头中返程

从金利铁器太原堂酱油泰来京果的招呼

声中返程

有时居住在一粒尘埃里

远处，光阴在卧龙山的翠微中行走

有时，我驾驶尘埃，也在光阴中行走

曲塅村住着一位诗人

——给逸非

翠江蜿蜒流过你的桂花园

它的轻，刚好可以载走桂花香

芫荽，荠菜和蛇舌草们的春天，开得正旺

刚好可以承受你的脚板印

我的好兄弟，你白天化身为

劳动者，一块石头的累

刚好可以让你直起腰来揩汗

回头望见青山，郭外斜乜着眼

夜晚，你铺开稿子

用昏暗的灯融开诗情，滴在纸上

思念哑母的忧伤

刚好可以覆盖巴掌大的村庄

在常坪村

通往常坪村的水泥路面很窄，侧边晒着

稻谷

向盖洋镇方向急驰而过的鸣笛声

葫芦形村的牛羊叫声

被翻拍成稻浪向前涌动，拍打着小小的

常坪村

我试图通过扯动一条路面，扯出另一条

泛青的石板路

扯出一千四百年匍匐的岁月，和它泛黄

的村庄

扯动街头传到街尾的打铁声

那些草质的，泥质的，木质的，水质的

时光与生活

会骇人地倾泻而出

那些铝合金的、瓷砖的、不锈钢的房子

夹杂在腐蚀的木板房，倾圮的风火墙中间

我看到两种时间在拼接缝补

在挤压与掠夺

黑色的与白色的时间

黑着的是常杨镇，白着的是常坪村

黑着的是一百多个姓氏的家族史，白着

的是三百家住户

随着“吱呀”的一声门响，只隔着一条

太阳光线

或者什么也不隔

因为有一条牵牛花在它们之间开得疯狂

因为门口晒着一双精致的绣花鞋

或者什么也不隔

只用一个村子的名字就把它们打碎在一起

青禾纪

那个从水田里抽身，坐在田埂上巴望的

少年

汗水在脸上筑了一道堤坝

午后被拉长了，始终渡不过去

他的目光尾随蝴蝶没入菜花

又反复地，和池塘的一枚荷钱出水

若干年后，他早已从白水墺抽身

那只二十年前的白鹭，始终没有飞出山影

又被他重新摁回，飞了一遍

……噢，那时正午燠热，万物奋不顾身

生长

风吹过青禾，仿佛有了时间的褶皱

苍茫

在傍晚的河边

我看到一条鱼径直穿过阔大的水面

它耸动着脊背，剪开水面

前往一个不知名的目的地

白色的鳞片刺痛了我的双眼

四顾寂然，像是谁都在等待这场穿越

等待它像彗星一样扫过视线

就像我多年前的一次凭窗所见

一个外地人穿过广场的废墟

那是一个午休的时间

整个小城昏昏欲睡

他蹲下来，捡起地上的一块陶片

然后，他笑了

这是整个事件唯一充满生气的动作

他风尘仆仆，步履迅疾

剪开寂寞而厚重的暑气

或者像我现在

獨自走过暴雨中的翠江

会不会有一双更高的眼睛

看到我的苍茫

村行

远处过境公路上传过来的汽车声音

在苦楝树梢头一晃而过

而拖拉机经过身边带起的尘土

经久不息，蒙住了半个村庄的脸

春天踩在田埂上的牛蹄印

似乎还有痕迹，明天早晨有一盏露水或

霜花

灌木丛里的水声，让山谷里的事物都有

了湿意

冬日午后过廖源村

两年前山脊处的一幢老木屋走失了

现在这里夷成丘垅，看不出什么旧消息

荒草把一切修饰得很完美

半山腰即将修好的一条高速公路扬长而去

新鲜的泥石上面有挖掘机的划痕

荒草还在几个月之外，没有到来

我心里没有足够的荒草

来修复一座旧村庄

我攥紧两年的岁月，想替廖源村活得沧

桑些

最短的光芒

那一次，月亮就停在木根家的屋瓦上

可能是山风把它吹下来的，可能是老桧树

把它勾连住的。最可能的是，我们游戏的

笑声把它震住的。我藏在角落里

发现它静静地看着我，又大又亮

有些骇人

它不走了，像一只蝴蝶停在树枝上

一动不动，只照在小小的赤岭村

它用一亿年里最短的光芒抚摸着村庄

从这个山坳到那个窠头

从这叶草尖到那滴露水

甚至黑暗里一把多年的老锄头

也没忘记给它换上温柔亮洁的内心

再也没有跋涉许多光年的疲惫和暗斑

它的白，像出山的泉水，带着清澈的哗

哗声

带着磨刀石上刚抽离的湿气

沾着村口白莲花的糖果香

——后来，我半夜醒来，它还静静泊在

屋瓦上

仿佛从窗外铺好满地白银的路径

邀请满天星星，等我去远行

（责任编辑  徐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