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高
镇文化站长曲红波今年五十七岁,按县里不成文的规定,已到了退二线的年龄了。但他还兼任镇里的通讯报道工作,他眼光敏锐,笔下又很来得,在镇里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党委书记要求他留用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每月补助他一千五百元生活费。曲红波是个随和的人。他妻子前年去世了,两年来,他一直未能从妻子去世的悲痛中解脱出来,便拼命地工作以排遣哀思,加之他不愿和儿子儿媳住一起,也自忖无法招架他那古灵精怪的孙子,听书记语气恳切,便答应下来。
这天是中秋节前一天,他刚写好一篇通讯,门外有人敲门。
“请进。”进来的是一位半老徐娘,五十多岁,清瘦的鹅蛋脸可想象出当年的美丽,眼角细微的鱼尾纹书写着岁月的艰辛,发梢明显烫过,上身穿小白花短袖衫,下身穿一条黑短裤,脚上穿一双黑皮凉鞋,显得干练利索。
“请问您找谁?”“不找谁,我是来倒垃圾的。”“您是……”曲红波并不认识她。
“我刚来,镇里书记向我们村要一个打扫卫生的,村支书就让我来了。”“您贵姓?”“我叫唐桂林。”
“噢,是唐师傅,那麻烦你了。”唐桂林将废纸篓里的垃圾倒下来,又换上一个新垃圾袋,刚要走,曲红波站起来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唐师傅,您离这儿近吗?”“街西的,离这儿一二百米。”
“看您应该抱孙子了吧!怎么有空出来打工?这活儿虽然不重,但很缠人的。”唐桂林听罢低头叹口气。
“怎么,家中……”“孩子他爸前年去世了,儿子在外打工,女儿读初中,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何况都做惯了,闲着反而无聊。”
“是是,很是,您读过书吗?”“读到初三……停学了。”说了这几个字,唐桂林几乎泫然欲涕。“怎么了?”曲红波有点手足无措。
“我的成绩当时是年级的尖子,能背几百首诗词,也曾写过几首小诗。”曲红波两眼发亮,忙问:“还记得吗?”
“早忘了,只是有一首写《梁祝》的,还有点印象。”“说说看。”曲红波来了兴趣。
“不要笑话!”“不敢,正要学学你的诗。”唐桂林像小女孩似的有点扭捏,慢慢念出了第一句:“佳话千秋颂。”曲红波忙说:“慢一点,我把它记下来。”曲红波忙拿出纸笔记下第一句,又听唐桂林念道:“真情万古垂,天青雨过后,展翅自由飞。”
“不错,不错,了不起。”曲红波肃然起敬。又问:“后来为什么停学了呢?”“那年年前,父亲生病住院,哥哥正要高考,为了保哥哥,我……退学了。”言毕,唐桂林眼圈又红了。
“那你哥哥现在呢?”“在县民政局工作。”“你为了你哥哥,牺牲自己,真让人敬佩,哥嫂对你好吗?”“哥嫂对我都好,侄子侄女逢年过节都会来看我,但总不能靠哥嫂过日子吧?人,总要有点志气,总要有点骨气,您说是不是?”
“是是,你说得很对。依靠劳动所得,才活得踏实。你真是一个贤惠能干的人。”“您夸奖了,所以这两年,村里给我低保,我都谢绝了。我扫过马路,扛过水泥,在园林里打过工,虽是苦一点,但却很充实。”
面对如此要强的女人,曲红波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他站起身,想替唐桂林换杯热水。“不用不用,耽误您时间了,我得去拖地板了。”唐桂林望着曲红波笑笑,拎着垃圾桶走了。
中秋小长假后的第一天下午,曲红波从一个村办企业采访回来,已是下午四点了,他准备上楼将稿子整理一下,见唐桂林坐在门旁花园的围墙上看一本书,听到车子响,连忙把书藏到背后,脸也红了一下。
“看书啊!”“没,没……”唐桂林有点慌乱,脸更红了。
“你看吧,没事,没事。”说着向楼上走去。“能问您个字吗?”“当然可以。”“户字头下面加个非字,怎么念?”“这个字啊,你没听說过一字认半边,不会错上天吗?”“那就读非字音了,什么意思呢?”“扉字是门窗的意思。”“还有,”唐桂林急忙站了起来,“那竖心旁加个舌头的舌字就读舌字音了?”
曲红波哈哈笑了起来,“这可不行,这个字读半边可就错上天了。”“那怎么读?”“这个字读田字音。”“什么意思?”“恬是安静的意思,怎么想起这两个字?”“书上的。”“什么书?我看看。”唐桂林递过藏在身后的书。
这是一本相当于中篇小说样子的书,书面很旧,估计是五六十年代的作品。“《十年札记》,作者黄皑。”书名和作者对于自诩博览群书的曲红波来讲,都是陌生的,但这本书出版后,被翻译成英、法、俄、德、捷克等六七种文字出版,可见此书在当时是很有影响的。
“能借给我看两天吗?”“你先看,看完再给我。”回到家里,靠在沙发上,曲红波打开书。书的内容是以一个青年的成长历程为主线而贯穿始终,书中文字流畅。主人公对真理的向往,那些冲动的举动和浪漫的行为,很适合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些蓬勃向上的青年阅读。翻着翻着,一首小诗跳入眼帘:虚空终朝寂掩,静心恬淡与时违。枯枝难系多情翼,海阔天空任鸟飞。
从格律诗的角度看,此诗有违规之处,但却将一个姑娘对异性的恋情、幽怨,大胆地表露无余,作为一首求爱诗,也无可厚非。原来拦路虎在这。曲红波点了点头,可这并不妨碍她对全诗的理解呀,是一个上进的女性,还是……曲红波的心突然一跳,一个常见又罕见的词跳入脑际:丘比特之箭。
“拉倒吧,才认识人家几天,哪能……”曲红波暗自嘲讽自己,自己对她有怜惜,有敬重,可有爱吗?曲红波自己也拿不准。
第二天上班,他集中精力将采访的内容打入电脑,外面传来接连不断的喷嚏声,他出门一看,是唐桂林,正站在楼梯口捂着嘴。“你感冒了?我这儿正好有感冒药,拿去吃了。”
“不用,不用,干会儿活淌淌汗就好了。”“不行,不行,时间拖长了,弄成支气管炎就麻烦了,我的药不用钱买。”“哪来的,偷来的?”唐桂林微笑着问。
“我的医保卡里钱多呢,用不完。”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盒药,“早晚各一粒,几天就好了。”“谢谢啊!”唐桂林拿了药,匆匆下楼走了。
晚上,唐桂林吃了感冒药,按说,感冒药是催眠的,可唐桂林翻来覆去,总是难以入睡,她第一次感到她太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她更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关怀与慰藉,此时,曲红波的音容笑貌在她眼前晃动。作为本镇居民,她对曲红波有一点了解。前年,曲红波妻子去世,因伤心过度,好多天嗓子失音,小镇上有人赞叹,有人笑话,褒贬不一。唐桂林从女人的角度认为:曲红波是个感情专一的真情汉子。
曲红波,曲红波,怎么总是曲红波?唐桂林有点恼怒自己,她努力想忘掉他,可他总是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对自己的反常,她暗暗骂了一声“该死”,自己这是怎么了?两年多来,她的心一直是古井无波,努力挣钱养活自己,准备为儿子娶媳妇,从来没有别的念头,这几天只不过和他见了几次面,就好像……“难道……”她不敢再往下想。
此时的曲红波在床上也是难以入睡,她的感冒好点了吗?她要喝水有水吗?她和自己怎么如此同命运呢?他点了一支烟,走到院子里,望着天上的圆月,一首小诗悄然而出:长裙曳地几千秋,日日凝妆上小楼,仙子欲求时尚美,卷发短裤也风流。
第二天下午上班后,做了一些日常工作,拿出纸笔,曲红波想把那首诗记录下来,刚用草书写了几个字,想了想,揉揉扔了,终于用行楷写了一个条幅。曲红波是诗词协会会员,格律诗写得不错,一手书法也很漂亮。他将条幅放在桌上,自我欣赏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正要收起来,唐桂林悄然走了进来。
“你感冒好了?”“好了,谢谢你的药,曲站长,你的字真漂亮!”“你懂书法?”曲红波很惊奇。
“小时学过”“现在呢?”“人常说,十年举子赛白丁,我都四十年未拿笔了,早成白丁了。”“那你看看这诗怎么样?”唐桂林真的将宣纸调过头,认真看了看,“您是写仙女吧?”
曲红波哈哈笑了起来:“仙女有烫发的吗?仙女有穿短裤的吗?”
“那是写谁呀?”“猜猜看。”“猜不着,再说,意思能靠猜吗?”“那我再写一首让你好懂的。”唐桂林没有说话,却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他。
曲红波又拿出一张宣纸,稍作思索,一首自度曲已喷涌而出:柳腰细细倩影香,春未老花正芳。乌云青丝长,淡扫蛾眉清水面,杏眼含情伴凄凉。性俭朴,心善良,严律己,高智商,一身布衣,百丈画廊,四时美景君皆备,使得人七分敬重,三分惆怅。
此时的唐桂林,随着曲红波毛笔的飞舞,心却越跳越快,脸上罩着一层红晕。曲红波暗暗驚异:这女子果然聪明。
“曲站长,你是写谁呀?”“你看呢?”“好像是写一个女的。”“对,你说的没错”“只是我不懂,身上的乌云也值得夸吗?”曲红波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你真逗,像个孩子般天真烂漫。”“怎么说?”“姑奶奶,女人漂亮的头发叫作乌云。”唐桂林也笑了,却是那种不好意思的笑。
“真是,让你笑话了。”“不是,我不是笑话你,我倒觉得你纯真,质朴,不懂就问,绝不是那种不懂装懂的女子,打肿脸充胖子的人我不喜欢。”唐桂林脸更红了,低声问道:“你真的这样看我?”
“真心话。”唐桂林听了,一句话也不说,低下头,提起垃圾桶急急忙忙走下楼。曲红波急忙追出来,喊道:“药要继续吃,下楼慢些。”唐桂林头也不回,低声应道:“知道。”走到楼底,她终于转过身,望了楼上一眼,见曲红波还在望她。她转身欲走,听曲红波喊道:“能打个电话给我吗?”
“谁知道你的电话号码!”“请稍等!”曲红波转身进屋,撕下一张笔记本纸,笔底生风,一首《寄月》已流淌出来:空庭寂寞广寒宫,只影行单桂树丛,莫道此间无伴侣,亲人奔月正途中。诗的下面是一组数字,明显是他的电话号码。
唐桂林接过这张纸,像接过一座山,匆匆浏览了一下,带着一溜小跑,再也没有回头。
西天边,晚霞烧得正红。
(特约编辑 陈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