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时曲大量出现于《金瓶梅词话》,在小说的叙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产生了独特的艺术效果。时曲与叙事的需要相契合,从内外两个层面表现了人物生活的社会历史环境,不经意间揭示出某些人和事的本质;时曲穿插于家庭生活的场景中,起到化解矛盾、渲染气氛、丰富内容的作用,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时曲生发情事,推动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突出了人物的个性;时曲作为因缘改变一些人物的命运,完成了西门庆一家风流云散的结局。
关键词:《金瓶梅词话》;时曲;叙事艺术
中图分类号:I242;K89文献标识码:A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20)05009711
受韩南先生《〈金瓶梅〉探源》的启发,感觉到时曲在《金瓶梅词话》(下文简称《词话》)的人物描写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2001年笔者撰写了论文《时曲与潘金莲形象》。《词话》采用时曲对潘金莲进行深入细致的心理描写,从而使其成为具有鲜明独特个性和深厚时代意蕴的新女性形象。可见,《词话》其实无意于沿袭《水浒传》中的淫妇原型。在中国古代小说中,采用诗词对人物进行外部摹画或简单性格描写的手法早已习见,但时曲大量进入这个领域并与人物形象的刻画融为一体,则是《词话》对小说艺术的新贡献。孙秋克:《时曲与潘金莲形象》,中国《金瓶梅》学会:《金瓶梅研究》(第七辑),北京:知识出版社,2002年,第134-136页。 现在看来,《词话》大量采用时曲的意义远远不止于此,故本文从叙事艺术这个更为广阔的视角,进一步探索时曲在《词话》中的重要价值。
一
时曲大量出现在《词话》中,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小说的叙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产生了独特的艺术效果,这是毋庸置疑的。
时曲以散曲为体,常见单曲或套曲。在《词话》中,时曲也被称为“时样曲儿”“词曲”“小令”“小词儿”“套词”,曲调则有北曲、南曲、南北合套之别。在明代的曲学论著和士大夫著述中,常见“时曲”一词。《词话》采集词曲数量之多,在古代小说中可谓首屈一指,故有许多学者对此进行专门研究,其中尤以蔡敦勇先生的整理、勾稽最为全面系统。小说提到而未录原曲或录而不全者,蔡先生亦根据别载校录之,小说所采原无曲牌者则考校以补之。《词话》全书一百回,采用单曲134支(包括提及而未录原曲的2支,集曲1支),采用套曲48套(包括录入的27套,提及而未录原曲的21套)。蔡敦勇:《金瓶梅剧曲品探·〈金瓶梅词话〉中词曲笺校》,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9年。此统计只用于散曲,不包括诗词。虽有遗漏,在所难免。如第68回的4支曲子《一见娇羞》《问尔丫鬟》《梦入高堂》《春暖芙蓉》未见录入《金瓶梅剧曲品探·〈金瓶梅词话〉中词曲笺校》。
《词话》所载时曲,多与编成于嘉靖年间的《词林摘艳》《盛世新声》《雍熙乐府》等散曲专集所载互见(套曲中也有来自杂剧和传奇的),还有少量作品至今未见于别载,这或许是小说的原创。大约刊刻于万历前期的《梨园会选古今传奇滚调新词乐府万象新》,亦载时曲(时尚新调)200余首,明代還有其他集子收集时曲。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的词曲类“时尚小令”条所列举的曲牌,不乏见于《词话》者,如《山坡羊》的数量多达20支。沈氏又载:“《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也。”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元明史料笔记丛刊》(卷25),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47页。《挂枝儿》又名《挂真儿》,堪称明代时曲代表,被时人誉为“我明一绝”。卓人月:《古今词统》,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3页。《词话》第61回写到,会唱诸般时曲、记得百十套曲子和许多小令的申二姐,就特别擅长弹唱《挂真儿》。
明代盛行时曲,或许,《词话》作者只是根据说唱艺术之需而采用时曲,这些时曲既可能来自某个散曲集,也可能来自当时的市井传唱,还有一些可能是原创的。所以,从小说艺术的视角,可把《词话》看作时曲的集锦,不一定非要考证作者抄引自某书、某集。
虽然《词话》中的绝大多数时曲可以在别的书籍中见到,但其曲意与《词话》的内容基本上是契合的。与别书所载略有出入之处,或是说唱者随意改动,或是说唱者记忆有误。虽然其中还有少量时曲迄今不见于别载,但它们大多符合《词话》情节之所需。诚如张竹坡所说:“《金瓶》内即一笑谈,一小曲,皆因时致宜。”张竹坡:《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济南:齐鲁书社,1991年,第34页。这类例子在《词话》中俯拾皆是,不胜枚举。如见于《雍熙乐府》的《河西六娘子》,其中的“梅香”在《词话》第83回被改为“春梅”。潘金莲和春梅对唱的《雁儿落》虽不见于别载,却和《词话》中的人物、事件相当吻合。在《词话》中,确实有采用时曲而内容与《词话》情节相悖者,但这种情况比较罕见。如第70回朱太尉升官荫子时,西门庆随群僚参见,宴席中有时曲演唱:“一班儿五个俳优,朝上……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88年,第2011页。在《宝剑记》中,这个套曲是林冲在诛高俅父子时控诉其罪状的,与朱太尉升官荫子的场景相差甚远,《词话》显然是搬用现成的曲子,然而这类问题对于《词话》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
就笔者所见,《词话》中的时曲,迄今仍有少量尚未检索到另载于其他书籍者,如第45回的《柳摇金》、第46回的《一江风》、第49回的《渔家傲》《下山虎》《玉芙蓉》、第82回的《寄生草》、第96回的《懒画眉》等。《词话》还使用了一部分时曲代替人物的对话,如第20回西门庆大闹丽春院时与虔婆用《满庭芳》吵架,第79回西门庆临死前交代后事与吴月娘对唱《驻马听》,第83回潘金莲用《雁儿落》回答春梅的问话。这些《词话》独有的时曲,也许是因笔者孤陋寡闻而失查于其他书籍,也许正说明《词话》中的时曲有一部分是作者的原创。因为小说中人物若要用时曲来对话,至少这曲子应当贴合于其所叙之事,作者显然无法从现成的时曲中信手拈来,只能根据内容的实际需要进行创作。
《词话》不仅保留了大量时曲,而且写到了专门弹唱时曲的家乐。当时,组建家乐不仅要有钱,还要有足够的场面来演出,才显得出富贵和派头,西门庆就有这样的条件。第20回写道,“西门庆自从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把金莲房中春梅、上房玉箫、李瓶儿房中迎春、玉楼房中兰香,一般儿四个丫鬟……在前厅西厢房,教李瓶儿兄弟乐工李铭来家,教演习学弹唱。春梅琵琶,玉箫学筝,迎春学弦子,兰香学胡琴。”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529-530页。《词话》明确地称她们为“家乐”,她们不仅在家宴中弹唱,也在西门庆请客时出场。后来扬州苗员外把两个歌童(其中的春鸿尤擅南曲)孝敬给了西门庆(第55回),他的家乐就更强了。家乐排场更大的是京师何太监,他家有十二名吹打小厮,由两个师范领着。西门庆升了正千户后去东京谢恩,何太监在府中招待他,十二个小厮“吹打毕,三个小厮连师范,在筵前银筝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2021页。
西门庆这个市井大户不仅拥有专门调教的家乐,而且把时曲作为同权势阶层、市井人物交往的工具,这是《词话》展现明代社会生活的重要视角之一。在《词话》中,时曲集中出现在西门庆与三类人物交往中。第一类是以李桂姐、申二姐为代表的妓女。妓女们常以佐餐助乐者的面貌出现在西门庆家的宴席上,甚至在西门庆家的矛盾是非中,妓女也会成为事件的诱因或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第二类是以应伯爵为代表的市井帮闲。他们趋炎附势,惯用时曲来插科打诨,取悦西门庆,为自己求取一定的利益。第三类是朝廷官员、科举进士、宫中太监头领等权势阶层。他们与西门庆相互利用,在交往中常借时曲或唱曲者拉近彼此的关系,从而达到各自的目的。
20世纪30年代以来,冯沅君、姚灵犀、韩南、蔡敦勇等学者对《金瓶梅词话》中诗词曲剧大量出现的现象,展开了前后相继、深入广泛的探究,冯沅君:《〈金瓶梅词话〉中的文学史料》,冯沅君:《古剧说汇》,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年。姚灵犀:《瓶外卮言》,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3年。韩南:《金瓶梅探源》,徐朔方编选:《西方金瓶梅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贡献可贵。本文从整体叙事的视角,彰显《词话》采用时曲叙事的艺术意义。作为《词话》重要的叙事手段之一,采用时曲有四个主要的艺术效果。第一,时曲与叙事的需要相契合,从内外两个层面展现了人物生活的社会历史环境,看似不经意,却揭示了某些人、某些事的本质。第二,时曲穿插于家庭生活的各种叙事场景之中,起到化解矛盾、渲染气氛、丰富内容的作用,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第三,时曲生发情节,成为人物之间矛盾冲突的起因,预示了事件的后续发展,把事件写得既波澜横生又环环紧扣,突出了人物个性。第四,时曲作为因缘改变了一些人物的命运,完成了西门庆一家风流云散的结局。
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源远流长,艺术手段林林总总,却没有哪一部作品像《词话》这样,让大量时曲充分发挥叙事作用,从而展现广阔的社会生活,充分刻画人物个性。这是《词话》的一大艺术特色,下面分别进行论述。
二
在《词话》中,时曲与叙事的需要相契合,诸多人和事被时曲自然而然地引出,从内外两个层面展现了人物生活的社会历史环境,让人物自如地活动于其中,恰如其分地显露其性格。从内部看,《词话》主要描写了潘金莲、西门庆、陈经济等人在时曲方面的才艺,使时曲成为家庭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从外部看,时曲串联了西门庆的日常交往,成为表现其社会关系和人际交往的重要因素。
说到西门庆家中的时曲表演者,第一个自然是潘金莲。她是西门庆府中最精通时曲的人,在进入西门庆家之前和之后,时曲都是她邀宠于西门庆的手段之一。第78回,潘姥姥说:“她七岁儿上女学,上了三年,字仿也曾写过,甚么诗词歌赋唱本上的字不认的!”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2379页。像潘金莲这样的市井女性,在女学中的学习内容重在才艺,诗词歌赋是教材,连唱本也是教材。潘金莲“七岁没了老子”,寡母当年就让女儿上女学,就是打算在容貌、女红之外,再培养弹唱时曲的才藝,指望她日后才貌双全,能够谋生。潘金莲自幼就受到这样的教育,可见小说是有意识地以人物的成长环境来说明其个性生成之因。
小说第6回,首次写潘金莲在西门庆面前弹着琵琶唱时曲,西门庆说:“久闻你善弹”,潘金莲回答:“奴自幼初学一两句”。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180页。在她弹唱完《两头南调儿》后,西门庆说:“就是小人在构栏三街两巷相交唱的,也没你这手好弹唱!”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181页。这些话表明潘金莲此技已着实了得,甚至超过了专业艺人。直到第87回,应伯爵还说潘金莲“生的标致,会一手琵琶,百家词曲、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会写字”,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2611页。煽动张二官买进正在王婆家待卖的潘金莲。
西门庆结识潘金莲不久就忙于娶孟玉楼,之后又忙着嫁其女西门大姐,一个多月不曾顾及潘金莲。她唱了两支《山坡羊》,表达对西门庆的相思和对未来的忧虑,接着又首次卖弄笔墨,写《寄生草》寄给西门庆。结果仍不见西门庆到来,她又唱了四支《锦搭絮》进一步表达相思之情。《词话》第8回对潘金莲借时曲传情寄意的一系列描写是后续情节发展的铺垫,她进入西门庆家以后发生的与此有关的一切,情节都显得极为自然,表明了时曲在小说叙事中的重要作用。如第21回写潘金莲听了西门庆因怀念李瓶儿而点唱的时曲后,先挑拨吴月娘和西门庆反目,当众人劝和摆酒时,她又让春梅等四个家乐唱《南石榴花》“佳期重会”套曲,假意两头讨好。再如第55回,扬州苗员外送给西门庆两个歌童,他们唱了《新水令》等曲子,听来“果然是声遏行云,歌成《白雪》,引的那后边娘子们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来听着,十分欢喜。齐道:‘唱的好。只见潘金莲在人丛里,双眼直射那两个歌童,口里暗暗低言道:‘这两个小伙子,不但唱的好,就他容貌也标致的紧!心下便已有几分喜他了。”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1505-1506页。这些和时曲相关的描写,都有点睛之妙,契合于《词话》叙事写人的需要。
可以说,正因为市井娱乐风气盛行,潘金莲又身怀弹唱时曲的高超技艺,加之西门庆喜爱时曲,故在潘金莲进入西门庆家之后,时曲弹唱成为西门庆府中常见的娱乐活动。西门庆不仅喜欢用时曲应景,而且还会以曲代言,甚至连吴月娘也通此道。这一情况当然是《词话》根据叙事需要进行的安排。作品对西门庆的这类描写,完全符合其市井暴发户的身份。如第20回西门庆和帮闲们大闹丽春院时,竟能用《满庭芳》与虔婆对骂;第79回,西门庆临终前用《驻马听》和吴月娘对唱。如果士大夫及其家眷能唱时曲,或许会显得奇怪,西门庆及其妻妾的这种举动却显得相当自然。西门庆亲自唱曲自然不多,他更多的是点唱,如第46回,他吩咐乐工吹一套《东风料峭好事近》。西门庆点这些时曲都是应景的。《词话》中的时曲弹唱,更有对应的心理活动,如西门庆在宴席上想起李瓶儿,因而点小优儿韩毕弹唱《普天乐》。第65回,“唱毕,应伯爵见西门庆眼酸酸的,便道:‘哥,别人不知你心,自我略知一二。哥教唱此词,关系心间之事,莫非想起过世嫂子来?”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1838-1839页。这番话引出了西门庆的一番感慨。第73回西门庆点唱《忆吹箫》,亦是因怀念李瓶儿而起。西门庆既组建了家乐,又有演唱得心应手的歌童,所以无论应景还是抒情,时曲弹唱都是表现人物和事件的重要方式。
家庭是西门庆与社会各阶层来往的重要场合,故《词话》的叙事自然借时曲向外展开。在宴饮这一场景中,西门庆与各色人物打交道,时曲成为人物交际的润滑剂,并反映出社会生活的某些本质。如第30回写西门庆既得了官哥儿,又平地做了千户,第31回接着写正值官哥儿弥月,西门庆宴请官员们饮酒庆祝,并请应伯爵、谢希大两个帮闲相陪。他对应伯爵说,当天请的客“有刘、薛二内相,帅府周大人,都监荆南江,敝同僚夏提刑,团练张总兵,卫上范千户,吴大哥,吴二哥。乔老便今日使人来回了不来,连二位通只数客。”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812页。席间,演罢“笑乐的院本”又唱时曲。书中叙了这样一段故事:
须臾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上来弹唱了。一个擽筝,一个琵琶。周守备先举手让两位内相说:“老太监,分付赏他二人。唱那套词儿?”刘太监道:“列位请先。”周守备道:“老太监自然之理,不必计较。”刘太监道:“两个子弟唱个‘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周守备道:“老太监,此是这归隐叹世之词,今日西门大人喜事,又是华诞,唱不的。”刘太监又道:“你会唱‘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周守备道:“此是《陈琳抱妆盒》杂记,今日庆贺唱不的。”薛太监道:“你叫他二人上来等我分付他。你记的《普天乐》‘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监,此是离别之词,越发使不的。”薛太监道:“俺每内官的营生,只晓的答应万岁爷,不晓的词曲中滋味,凭他每唱罢。”夏提刑倒还是金吾执事人员,倚仗他刑名官,一乐工上来,分付:“你唱套《三十腔》。今日是你西门老爹加官进禄,又是好的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该唱这套。”……两个乐工,又唱一套新词,歌喉宛转,真有绕梁之声。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818-820页。
在这次酒席上,时曲弹唱发挥了叙事之妙,一是活跃了酒席的气氛,使场景转换的节奏流畅无碍,二是在看似不经意间点染出不同人物的身份尊卑和审美趣味,手法极为自然。席上恰似只有两个内相、两个武官,其他人物包括主人西门庆全都退为陪衬,以烘托主宾的地位差距。小说写道,小优儿上来,周守备先发话让两个内相点唱,二人三次点唱,皆被官员否定,最后由夏提刑选定曲目,这才开始演唱。这样叙事是有讲究的。首先,除了主人西门庆,席上只有周、夏二官够资格同两个内相对话。薛内相说他们“只晓的答应万岁爷,不晓的词曲中滋味”,表面上是自嘲,其实含有高高在上的自傲。其次,周守备和夏提刑一唱一和,表明二人地位相当,且对于两个内相来说,他们又有地主之谊。由于这四个人物内里存在对等关系,只有使他们都成为席面上的主宾,人物关系才能融洽合拍。对时曲点唱的三次否定与最后点定,形成既诙谐又和谐的气氛,避免把故事简单、肤浅地写成内相与地方官暗中较量的口舌之争。
西门庆喜好时曲,所以送歌童成为某些人结交他的一个途径,从侧面表现出其权势熏天之状,扬州苗员外送西门庆两个歌童即为显例。小说第55回,蔡京寿诞时,西门庆去东京贺寿送礼,在蔡府门前碰到苗员外。“原来这苗员外是第一个财主,他身上也现做个散官之职,向来结交在蔡太师门下,那时也来上寿”。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1484页。之后,西门庆去其临时住处拜访,苗员外留下他饮酒,席间苗家的两个歌童唱了几套时曲,西门庆甚是称赞。苗员外当即表示愿意相送,西门庆逊谢不受,旋即归家。苗员外得知西门庆已离京后,决定送两个歌童到西门庆家。两个歌童不愿去,“员外道:‘你们却不晓的,西门大官家里,豪富泼天,金銀广布。身居着右班左职,现在蔡太师门下做个干儿子,就是内相朝官,那个不与他心腹往来?”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1496-1497页。苗员外送歌童,看似践行一诺千金,实际是因为对西门庆的畏惧。由时曲引出的这段故事,生动地表现了西门庆拥有非同一般的社会地位。
西门庆的帮闲们也擅长时曲,如第12回应伯爵用时曲《朝天子》暗嘲李桂姐,第15回他又用两支《朝天子》嘲讽打秋风架儿者和踢球者。至于时曲在诸多妓女和西门庆的关系中所起的作用,就不用多说了。帮闲和妓女贪图西门庆的财、权、势,时曲不过是他们投其所好,依附西门庆的一种方式罢了。
三
西门庆的家庭生活是《词话》的叙事中心,所以无论其妻妾自娱自乐,还是叫家乐、乐伎来助兴,时曲穿插于各种场景之中,起到化解矛盾、渲染气氛、丰富内容的作用,增强了小说的感染力。
其一,家庭成员之间交流情感,时曲弹唱起到化解矛盾的作用,发挥了对话所没有的优势。例如第21回,在一个大雪天,众妾为西门庆与吴月娘和好而在后厅明间摆酒席,“设石崇锦帐围屏,放下轴纸梅花暖帘来,炉安兽炭,摆列酒筵”,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552页。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个家乐各执琵琶、筝、弦子、月琴,一同弹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会”。此时外面园中,“雪如挦绵扯絮,乱舞梨花,下的大了”。吴月娘见太湖石上积雪甚厚,便“亲自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与众人吃”。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555页。潘金莲点了时曲,由家乐弹唱;吴月娘烹了好茶,妻妾们对饮。一个家宴,内外冷暖相映成趣,夫妻和好如初,妻妾一团和气。小说在这里插入弹唱时曲《南石榴花》“佳期重会”,可谓神来之笔,不着痕迹地点出了此次聚会的目的。之后,孟玉楼问西门庆:“‘佳期重会是怎的说?”西门庆道:“他(指潘金莲)说吴家的不是正经相会,是私下相会,恰似烧夜香有意等着我一般。”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570页。这就显出了以时曲叙事的艺术性,在于暗讽其事而不明说,表面上维持了和谐的气氛。后面李铭弹唱《冬景·绛都春》,虽为应景之作,也是宴席尾声,在叙事结构上同样圆满。再如第67回写西门庆与应伯爵、温秀才等在书房赏雪,虽然也有春鸿拍手唱咏雪的南曲《驻马听》助兴,但是曲中没有暗藏的情事,此处的时曲就只有娱乐的作用。
其二,家庭成员在不同的季节聚会,时曲弹唱往往应时而出,成功地表现了家庭生活的场景。上面说到《词话》描写了冬季的时曲弹唱,下面来说说酷暑时节。在叙写情事最引人注目的第27回,西门庆率众妾来了一个“时曲夏日合唱”。这是西门庆众妾参与时曲弹唱人数最多、场面最热闹的一次,亦可谓描写西门庆家鼎盛时期最细腻的一次。《词话》写潘金莲偷听西门庆、李瓶儿在翡翠轩的私语后,与西门庆、孟玉楼、李瓶儿四个人在凉亭里设席避暑消夏。酒过三巡,西门庆叫春梅取月琴给孟玉楼,取琵琶给潘金莲,又说:“你两个唱一套‘赤帝当权耀太虚我听。”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705页。潘金莲不肯让李瓶儿独自快活受用,逼其在旁边代板。于是春梅拿了一副红牙象板来给李瓶儿打着,潘、孟二人合作弹唱了一套《雁过沙》。大雨后散席时,西门庆又叫孟玉楼弹着月琴,他拍着手,众人合唱了一套《梁州序》,一直走到角门口才散去。这两套曲子唱的都是夏日光景:前一套描述炎热酷暑时节,纳凉饮酒的情景,《词林摘艳》(乙集)和《雍熙乐府》(卷三)均题为《纳凉》;后一套采自《琵琶记》第22出,写夏日雨过,满地清凉的场景。这两套时曲的妙处不仅在于切合时令,而且充分表现了西门庆家的极盛——哪怕是一场规模不大的家宴,都如此奢华热闹。潘、孟二人联手弹唱,原本“不会弹什么”的李瓶儿竟被拉来代板,西门庆则拍手陪众妾行歌——妻妾成日争斗,暗潮汹涌的家庭从表面上看却幸福美满。在时曲弹唱的过程中,这种感觉洋溢于字里行间,几乎掩盖了潘金莲因李瓶儿得宠并怀孕而产生的冲天醋意。第30回写另一个三伏天,西门庆在聚景堂的大卷棚赏玩荷花,吴月娘、诸妾和西门大姐陪伴,但是家乐还未唱完一套《一封书》“人皆畏夏日”,酒席便因李瓶儿临产而散。两相比较,可见《词话》借时曲叙事,善于在浓淡疏密之间自然穿插,以烘托相同季候的不同情境。
其三,家庭成员过节,时曲弹唱不仅烘托了节日气氛,更使叙事内容丰富完整,衔接自然。《词话》对元宵节的几次描写均表现了这个特点。如第42回分内外两层来描写:吴月娘率众女眷在家中后厅過节,西门庆则在狮子街约帮闲过节。这一回时曲弹唱的叙事重点不在过节,故只是李铭、吴惠在席前弹唱了一套灯词《新水令》应景而已。第43回的元宵节,吴月娘为官哥儿宴请亲家乔太太,只写了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个家乐分头在席间照应,阶下则琵琶筝,笙箫笛管,吹打了一套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这套时曲弹唱,仍然只是应景。第46回的元宵节,可谓“花开三朵,各表一枝”,写得煞是热闹好看,事事都与时曲有关。一头是西门庆在家招待应伯爵等客人,应伯爵叫过乐工来吩咐:“你两个会唱‘雪月风花共裁剪不会?”李铭回答:“此是《黄钟》,小的每记的。”于是乐工们“拿过筝来,王柱弹琵琶,李铭擽筝,顿开喉音唱《黄钟》‘醉花荫”。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1189页。晚来放灯,弹唱更盛:“先是六个乐工抬铜锣铜鼓,在入门首吹打,动起乐来。那一回铜锣铜鼓,又清吹细乐上来。李铭、王柱两个小优儿,筝、琵琶上来,弹唱灯词《画眉序》‘花月满春城云云。”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1192页。另一头写大门首又是吹打铜鼓弹唱,又是放烟火,引动春梅等四个大丫头打扮着走来,在围屏后面扒着观看。这时,因为贲四嫂知道这四个人是西门庆贴身答应的得宠姐儿,所以有意巴结,叫女儿来请她们做客。李娇儿和孙雪娥都不敢做主,春梅则作态说:“我就去不成,也不到央及他家去!”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1195页。最后,由画童自愿出面请示西门庆,四人得其允许而去。这时西门庆又叫来乐工唱《好事近》,于是“李铭、王柱席前又拿乐器,接着弹唱此词,端的声慢悠扬,疾徐合节”。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1197页。再一头是吴月娘率诸妾和西门大姐等人去吴大妗子家,西门庆打发玳安和陈经济接她们回来。吴大妗子不想立即放回,就说郁大姐时曲唱得好,要她唱给众位听。潘金莲也叫她给李瓶儿唱曲,为其生日那天未去捧场而谢罪。于是郁大姐向李瓶儿磕了四个头,又弹唱了《一江风》,这才撑住了场面,使她们没有立刻离开。如果说前几次元宵节弹唱时曲,多为应景以交代节日、渲染气氛,那么此处的时曲弹唱,虽然关涉三拨人,引出了许多事,但繁而不乱,详略得当,表现了《词话》穿插叙事手法之高明。
四
《词话》善于借用时曲来生发情事,描写人物之间矛盾冲突的起因,突出人物个性,使事件的发展既波澜横生,又环环紧扣。
讲到这个话题,先得说潘金莲。此人精通时曲弹唱,被西门庆纳为妾之后,更是在人前时时卖弄。所以,围绕潘金莲展开的西门庆家中事,常常与时曲有关。下面拈来几例略加分析。
第一例是潘金莲和李瓶儿。就西门庆府中的大小主子而言,因为时曲和潘金莲发生联系较多的,自然是西门庆,其次是《词话》的二号女主角李瓶儿。李瓶儿和潘金莲的纠缠,不仅发生在其生前,而且延续到其死后。第20回,西门庆娶回李瓶儿后在府中会亲,潘金莲和吴月娘等人“在大厅软壁后听觑”,酒席上的时曲从“喜得功名遂”一直唱到“永团圆,世世夫妻”。最后的这句曲词引发了潘金莲的强烈嫉妒,她当即挑拨吴月娘:“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他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吴月娘听了,“未免有几分动意,恼在心中”,以致和西门庆夫妻反目,李瓶儿也平白被吴月娘怨恨。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526页。直到李瓶儿死后,潘金莲还因西门庆怀念她点唱时曲而一再闹腾。如第65回,西门庆因这日摆酒不见李瓶儿,要小优儿弹唱《普天乐》“洛阳花,梁园月”来听。曲中唱道“想人生最苦离别”,“人去了,何日来也”。曲子“唱毕,应伯爵见西门庆眼里酸酸的”,知他想起了李瓶儿,便道:“就如同连理枝、比目鱼,今分为两下,心中甚不想念?”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1838页。不想潘金莲这次又在软壁后面听唱曲,就把这番话播弄给吴月娘。再如第73回写孟玉楼过生日,西门庆坐在席上,“不觉想到去年玉楼上寿,还有李大姐。今日姊妹五个,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眼中落泪”。小优儿上来弹唱,吴月娘点唱《四块玉》“比翼成连理”,却被西门庆换成《集贤宾》“忆吹箫”。“潘金莲见唱此词,尽知西门庆念思李瓶儿之意”,就在席上道:“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2105-2107页。直到唱毕,她还愤愤不平,在席上只顾和西门庆拌嘴。吴月娘在一旁实在看不过眼,就打发她去里头陪内客。中国传统文化习俗讲究人死为大,而潘金莲在害死李瓶儿母子后,仍然不能容忍西门庆如此微薄的念旧之情。《词话》叙述了时曲弹唱过程中的种种波折,鲜活地突出了潘金莲心肠之狠毒,嫉妒心之强烈。
五
时曲作为因缘改变了《词话》中一些人物的命运,完成了西门庆一家风流云散的结局。即使在西门庆淫丧而亡、家道衰落后,时曲叙事依然在小说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这当中的主要人物,是西门庆擅长时曲弹唱的家人,也包括家乐。
最典型的例子,是相互纠缠不已的潘金莲、春梅和陈经济三人。在西门庆生前,潘金莲和陈经济虽然不时调笑,但男女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突破。西门庆死后,以时曲传柬约会偷情,成为潘金莲、陈经济故事发展的重要环节,直到第85回吴月娘坚决隔断内外门户,他们之间的时曲传递和乱伦偷情才结束。时曲与春梅的关系同样密切,导致她的人生出现大转折,从而成为《词话》的第三号女主角。第86回,春梅被吴月娘发卖时,周守备花了五十两银子的高价买她,薛嫂只给了吴月娘十三两,并对吴月娘道:“说起来,守备老爷前者在咱家酒席上,也曾见过小大姐来。因他会这几套唱,好模样儿,才出这几两银子。”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2582页。可见正是时曲弹唱,为春梅改变命运带来了机遇。春梅虽然不如潘金莲精通时曲,但她不愧在潘金莲身边生活过几年,又是西门庆家的头牌女乐,受过专门的教习,所以《词话》安排其命运走向,与时曲发生交集是不可避免的,或者说是伏脉千里。就连她和陈经济的后续孽缘,也由时曲引出,却不使人感到意外,反而觉得情节的发展非常自然。第96回,春梅应吴月娘的邀请游旧家池馆时,特意点侍宴的乐妓唱了《懒画眉》。书中写道:“看官听说:当时春梅为甚教妓女唱此词?一向心中牵挂陈经济在外,不得相会。情种心苗,故有所感,发于吟咏。”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2855页。回来后春梅因思念陈经济而卧病,周守备派张胜四处寻取他入府。小说叙述潘金莲、陈经济与春梅三人的孽缘和命运,明显可见时曲的媒介作用。
春梅在西门庆死后,还左右了其妾孙雪娥的命运,时曲弹唱在其中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第90回写孙雪娥因与来旺私奔被逮后发官卖,春梅把她弄到守备府中做厨娘,对其百般凌辱。第94回,春梅仍不解恨,又叫来薛嫂发卖孙雪娥,并吩咐薛嫂,“好歹与我卖在娼门”。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2806页。薛嫂果然把孙雪娥卖到实为妓馆的酒店,店里“教他乐器,学弹唱,学不会又打”。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2809页。孙雪娥只好屈身“供筵习唱,接客迎人”,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2811页。却因此巧遇在周守备府中当差的张胜,并弹唱《四块金》佐其下酒。这段因弹唱时曲而产生的姻缘又把孙雪娥送上了另一条绝路——张胜无意中隔墙听到陈经济诬告孙雪娥,一怒之下杀死陈经济,最终使自己和孙雪娥皆因春梅替陈经济报仇而死于非命(第99回)。
西门庆家乐班子中其他人的命运也与时曲有关。第81回,翟管家听说西门庆家有四个弹唱出色的女子,就寄书给吴月娘,要把她们买进太师府中。吴月娘接信后不敢不依,心想孟玉楼房中的兰香和潘金莲房中的春梅都不好打发,只能问迎春和玉箫的意愿,结果她俩都愿意去。吴月娘让来保把她们送到东京,翟管家“看见两个女子迎春、玉箫,都生的好模样儿,一个会筝,一个会弦子,都不上十七八岁”,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2488页。就让她们进入太师府服侍老太太去了。若非擅长时曲而有此际遇,迎春和玉箫的命运也委实堪忧。第87回,扬州苗员外送给西门庆的擅长唱南曲的歌童春鸿,在西门庆死后,被应伯爵指点去投靠了张二官。应伯爵说道:“你肚里会几句唱,愁这城内寻不出主儿来答应?我如今举保个门路与你。如今大街坊张二老爹家,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见顶补了你爹,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如今你二娘又在他家做了二房。我把你送到他宅中答应他。他见你会唱南曲,管情一箭就上垛,留下你做个亲随大官儿,又不比在你这家里?”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2609页。果然,那张二官见春鸿“生的清秀,又会唱南曲,就留下他答应”。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2610页。这个先前不想辞别扬州旧主,后来不肯背叛西门庆的歌童,就这样凭借擅长南曲的本领,在无可奈何中,又找到了一个栖身之所。
总而言之,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词话》大量采用时曲的现象非常引人注目。在这部小说中,人物活动的轨迹,家庭生活的场景,事件的发生和情节的展开,人物的个性和命运等,都和时曲发生了千丝万缕、难分难解的关系。就叙事艺术而言,这种独特的表现方式,让《词话》取得了一般小说难以企及的成就,为人们审视这部作品提供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视角。《词话》中的时曲既是当时大众通俗文艺的投影,也显示了这部小說说唱文学的原始特征。对于时曲在《词话》叙事艺术中所起的作用,似乎怎样估计都不算过分。本文对此只进行了粗浅的论述,更为深入的研究,尚有待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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