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江
有关庄稼的一张张名片,不是揣在农民们的衣兜里,而是装在他们心里。庄稼的出身、履历、品性,他们不用翻动名片,也能一一道出。他们熟悉庄稼甚于了解儿女,他们对庄稼的感情也等同于儿女。没有一个儿女能够厮守父母一辈子,而庄稼,却能陪伴他们终生。就是死了,他们也葬身庄稼地,成为庄稼们永生永世的念想。玉米是作物中的贵族。成熟期的玉米,紫髯飘飘,老成持重。尤其他咧嘴笑的时候,露出满口盒玉之齿,璀璨生辉,更增添了他的大福大贵之相。再加上玉米象征皇权的黄色衣袍,威严加身,权倾朝野,富贵齐天。在作物的世界里,玉米是当之无愧的权贵。单从姓氏上讲,玉米,是玉玺的兄弟,是“皇亲”。父亲说,玉米是一种很强霸的作物,它不允许其它作物与其间作,就是杂草,也很少侵袭玉米地。它超强的根系霸占了每一寸土地的每一缕养分,与它相邻的作物,没有一个不屈身臣服的。
和玉米相比,无论身高、相貌、辈分,小麦绝对是后生,属“小”字一辈。但后生可畏,不能小觑。小麦年轻气盛,喜爱锋芒毕露。有人把它咄咄逼人的气势叫针尖对麦芒,说明小麦天生桀骜不驯,斗性十足。麦粒的外壳是一副天然的好盔甲,小麦一生披坚执锐,天天备战,矛头直指苍穹。即使老了,他的锋芒愈加锐利,令太阳的光芒退让,令人类的目光躲闪。小麦是作物中的斗士。每年芒种前后小麦收割时,父亲总是令我们穿上长衣长裤,以防麦芒刺伤。父亲的衣兜里也总是装上一瓶碘酒或酒精,以备不测时消毒之用。父亲说,麦芒之毒甚于他毒,一旦伤及皮肤,须臾便红肿,当晚便化脓。麦芒之坚之锐,作物家族中,无一出其左右。
提起高粱,便使人想起三国时义薄云天的关羽:身高七尺,面如重枣,凤目微垂——活脱脱一副秋日高粱晒米的形象。高粱是作物中的义士,他把丰收的酒盅高高举过头顶,感念上苍的恩赐,胸中藏有最浓酽的感恩,却涨红了脸激动得无以言表。敏于行而讷于言——这是“桃园盟誓”的“义”、“挂印封金”的“义”、“千里走单骑”的“义”。“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一碗高粱酒亢奋得梁山好汉热血沸腾,揭竿而起,劫富济贫,行侠仗义。高粱,承载着厚重的民族情感。据父亲记忆,早年问,每村都种有几百亩高粱地,都有一两处高粱酒作坊,村庄整年氤氲在酒糟的香气里,房屋的每一块土坯都被酒香泡透了。民国三十年秋八月,三十二支队(鲁西的一支抗日武装)一分队在村西的沙岗上截击日军,每人腰间一只高粱酒葫芦。战斗打响前,他们喝光酒摔碎葫芦,红着眼冲向敌军。这次战斗,日军丢下132具尸体,一分队31人无一生还。
稻子有婀娜的腰身、清秀的面容、婆娑的舞姿,清丽脱俗,风情万种。虽算不上贵妃佳丽,却也是香阁闺秀,蜂绕蝶恋。怎奈稻子是水性扬花,是作物中的轻薄女子。父亲说,鲁西平原本无种水稻的先例,上世纪60年代中叶,连续几年雨涝,村北河堤下120亩洼地苦于无庄稼可种,才从南方引进稻种插上秧。稻子扬花时节,河两岸香气四溢,逆风五里顺风十里皆是花香。牲口圈里、鸡鸭棚里,甚至连厕所里全被花香灌满。村庄已有多年不种稻子了,父亲说,每到村北的地里,还能嗅到稻花的香气,这块土地已经让稻香浸透了。
黄豆生性暴躁,珠圆玉润的豆粒最耐不住性子,说爆即爆,家乡人称之为“张飞豆”。豆荚状似闭目养神时的眼睛,若不遁时采收,眼睛一瞪,眼珠便滚落地上。父亲是有经验的老农,深谙八成熟十成收的道理。早晨,父亲腋下夹着镰刀,趁露水润湿豆荚时将黄豆收回,中午攤在院场上,毒辣辣的日头一晒,“噼噼啪啪”,豆荚崩裂,黄豆粒跳蚤一样在晒场乱蹦。小时候,我赤着脚,和父亲一道捡拾逃到晒场外的豆粒,脚丫被硌得痛痒痛痒。父亲每每都能从我的脚窝里抠出几粒黄豆。他对我说,这些黄豆,烂在草窝里,只能与腐草同臭,做成豆腐或榨成油,便能飘香餐桌。
土豆是隐士,堪比隐居隆中的诸葛亮,不显山不露水,不张扬更不张狂。诸葛亮为引起世人关注,常自比管仲、乐毅,而土豆缄口不言。土豆比之诸葛亮更是大隐!化无尽的寂寞为无穷的动力,咬紧牙关长大再长大,在漫漫黑暗中点亮一盏心灯,聆听日光的教诲、月光的提醒、星光的暗示,默默等待出土的时刻,用成绩晾圆人类的眼球……隐士般的土豆,为那些虚张声势的人们做出了表率。父亲手持一柄铁锹,嘴里还是那句半平民半哲人的话:“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他的铁锹对着一株地表隆起小丘的秧子挖下去,我认定有大收获,却只挖出三五个鹅卵大小的蛋蛋;父亲的铁锹又朝一株地表平平的秧子挖去,我认定收获不大,却滚出四五个“娃娃头”。父亲说,作物多像人,咋咋呼呼的不一定肚里有物,不吭不呐的可能胸怀锦绣唾。父亲看似在说别人,而我却认为,父亲实则是在说他自己。
虽然庄稼的出身、履历、秉性各不相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户籍——农业。注定一生与农田为伍、与农民结缘。我对庄稼的了解和感情,也是承自父亲的基因,缘自对那片热土的钟爱。我的衣兜里揣过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名片,但早已无一印象。只有庄稼这张名片是自始至终揣在我心里的,有人问起,我如数家珍,准能道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