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新敏
那年,我爹实在供不起三个儿子读书了,就让刚小学毕业的我去羊角大叔的鞋行做学徒。羊角大叔有个儿子叫羊尖,养得宠,爱用针屁股掏耳朵,有次我就劝羊尖别掏,羊尖说你少管我,还气囔囔地跑到羊角大叔那儿告状,说我故意在他掏耳朵时大声说话,故意让他耳聋。
羊角大叔虎着脸说:“大春呀,把你分内的事干好就得,师父怎么教你的,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羊角大叔的话让我脸红了,我低头接着纳鞋底。羊尖从我身边过,拿针尖朝我比划了几下,然后接着掏耳朵,一阵风突然把门刮开,咣当一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只听羊尖“哇,妈呀!”嘶叫了一声,捂着耳朵倒在地上打着滚叫。
羊角大叔连忙过去问:“怎么啦,怎么啦?刚还好好的。”羊尖说:“耳朵疼!”说着把针递给了羊角大叔。原来,羊尖朝着我比划的时候用的针尖,他忘了倒过来,直接用针尖掏耳朵了,结果,扎伤了耳朵。
我拉着小推车带羊角大叔和羊尖到的医院,大夫怎么说的我不知道,只是后来,羊角大叔总是叹气,羊尖那个耳朵废了。羊尖就不去学堂了,请了家教,羊角大叔脾气变臭了,天天敲桌子骂板凳,吓得我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干活还常挨羊角大叔的鞋楦子。
知子莫如父,我爹看过我一次,知我混得不好,要把我领回家,羊角大叔不愿意,说:“你家柴火垛烧了不就三分钟,那么穷,回家不得饿死。”是,我家柴火垛不如羊角大叔的屁股蛋大,穷人脖子没犟劲,我爹不敢说话,毕竟当初学做鞋也是求着羊角大叔的。我和爹愣愣戳着,期待羊角大叔放我们走。隔壁房间传来羊尖朗朗的读书声。羊角大叔说:“大春爹,别看你三个儿子六只耳朵,将来也比不了我这一只耳朵的。”说完,把我的铺盖扔在堂屋地上,扭头走了。我和我爹匆匆抱起铺盖,挪出羊角大叔家。
路上,我爹使劲拍了拍我的脊背,让我挺起脊粱,争气。
回家歇了一天,我爹就把我撒到城里转悠,我看到火车站贴了告示,铁路上招扛大个的,就是背麻袋,二百斤的麻袋要是能背上火车就要。那夜,我爹给我准备了二百斤土装进麻袋,让我练习了一宿,第二天我考过了。不过,得去北京铁路局报到,报到得要一封村里的介绍信。大队会开信的书记到省里开会了,三天后才能回来,不识字的村长说:“这样吧,你们开了信,我給你扣章。”
让谁开信呢?我不让我爹发愁,我说我自己开吧,我好赖上了五年小学。
我爹说我装大头蒜,我那两笔刷子根本拿不出手。那天,我爹出门去了,回来时已半夜,他攥着一个牛皮纸袋,已封好,里面就是介绍信。我问爹让谁写的?我爹说:“这附近,就羊角大叔家的家教学问大,就求羊角大叔,让家教写的。”
我一听很高兴,没白在羊角大叔家干两年活,交情还是有的。第二天,我背着铺盖,拿着信,步行到火车站,跟报名的二十多个本地人,一起踏上了去北京铁路局的火车。
报到还得复考,结果,我的实践过关了,我能背着二百斤的麻袋,五十米的路打个来回。我们一行人里,就我行。可录取通报的时候,我落选了。
我当场嚎啕大哭。
铁路局的耿书记,拿着一封信说:“这信,谁开的?”
问我家是不是跟村里开信的有过节。我说没有。他说:“信里说,你家柴火垛有次着火烧了三天三夜,我们招工可是贫下中农,你家富农吧?”
我家户口本上就是贫农呀!
那天我是梦游似的到的家,我问我爹到底是谁给开的信,他回忆了半天,那天是家教开的,羊角大叔没让跟着进屋去,我爹一个人在堂屋等着的。扣章时,村长也没看,就是看也不认识。我爹明白了怎么回事后,当下摔碎了一只碗,发誓道:“羊角,你那一个耳朵,永远比不过我这六个耳朵。”那年我俩弟弟同时上中学,我爸说一定让他们上高中,考大学。
我在市里的鞋铺子打了两个月工,有一天,接到北京铁路局耿书记的信,让我去北京,补录,让我再开封信,去报名。
带着书记给开的信,我到了铁路局,我成了一名光荣的铁路人,而且我被分到北京了,就在耿书记身边。就在我安顿好了工作没多久,一天,耿书记说门口有人找我。是羊角大叔和羊尖。他们是来北京看病的,羊尖的另一个耳朵也失聪了,听说铁路医院有个著名的专家看得不错,就来找我。但是我发现他爷俩看我的眼神总是低低的,弄得我挺不好意思。我带他去找耿书记。耿书记让我带羊尖外面等着,然后就听到办公室里耿书记大发雷霆。
只听耿书记说羊角大叔第一次给我开的信,差点断送了我的前途。羊角大叔直赔礼道歉。
事情过去了,还说有什么用呢。我推开耿书记的门,耿书记先开口了,笑着说:“你羊角师父明确地道歉了,大春你心也放亮堂点,羊角你也不用有负担,以后,你们还是好师徒,来,拉拉手吧。”
那天,天空晴朗,耿书记领着我,我领着羊尖,并排走的是羊角大叔,一起朝铁路医院门诊部走去。
多年后,我明白,有的错,挑开了,关系才能疏通,老好人似的压着,就跟燃烧过的柴火垛一样,虽然明火灭了,但灰还烫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