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平
高尚平,笔名崔信,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广州市职工艺术家。1981年至今,在《湖南文学》《星星诗刊》《微型小说选刊》《广州文艺》《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文稿数百篇,约100万字,出版作品集《高尚平近作选》(上、下册)。曾获湖南省第二次青年文学竞赛一等奖、沅江文学创作一等奖、湖南省报纸副刊作品一等奖、广州“我与文明同行”征文一等奖、第十七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三等奖。
偷西瓜的故事
先前在乡下长大的男孩子,不少都偷过西瓜。每年西瓜成熟的季节,队上的小伙伴就常聚到一起去偷西瓜。当然是偷集体的,有时偷本队的,有时偷邻队的,地点也不固定。但偷得最多的还是杨梅村谢家山的西瓜,杨梅村谢家山的西瓜又大又甜还带沙。
杨梅村是邻大队的一个生产队,却与我队相邻。“谢家山”是杨梅村的一块土地,与我队只隔一条小河,走岸路的话,过一个坝基就到了。小伙伴们去偷西瓜当然不会走岸路,而是泅水去。河反正不宽,小伙伴都是会游泳的,一人抱个把西瓜游回来,那是好耍一样的事。守西瓜的元满老倌也好对付,他守瓜只在守瓜棚里看那本算八字的书,不出来巡逻的。
可是,有一年,谢家山守西瓜的换了一个人。换的人叫乾憨子,当过兵,长得矮矮墩墩,看上去蛮老实,守西瓜却很厉害。当然,他那搞法,也是队长的意思。队长说,守谢家山的西瓜,只要守住河边头那一线,不让对河那几个小把戏来偷就行了,乾憨子就将守瓜棚移到靠近我队这边,日日夜夜守在这一线,还到山里砍了许多猫公刺、乌范子藤和野刺玫瑰藤围在土边,使得队上的小伙伴进不得兵。并且,乾憨子年纪不到四十,却像五六十岁的人一样不要睡。有时候,几个小伙伴半夜了泅水过去,他还站在那土边头,令小伙伴们多次无功而返。
小伙伴们乱了阵脚,就去问贱满怎么办。贱满是队上偷西瓜的高手,年纪稍大一些,平素不大和这几个小伙伴玩,但这次为他们出了一个主意。小伙伴们都相信贱满,就说,按贱满说的搞吧。
这天天刚刚黑,队上的小伙伴便泅水过去。到得对河边上,先装着在那里玩水的样子,然后,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就躲到土边山上的红叶子树下,留了年纪最小的年满,在那里玩着玩着就喊“救命”。果然,乾憨子听了便立即跑过去救,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一齐窜到土边,将刺藤掀开一个口,每人摘一个大西瓜就跑。被“救”的年满呢,就从坝基上步行回来与他们汇合。
这搞法当然逃不过队长的眼睛。队长发现西瓜被偷后,就对乾憨子说:“这是那班小孩子玩的套路,以后再有人喊‘救命你千万不要理他。”乾憨子说:“知道了。”可是下次这些小伙伴再这样“玩”时,他又来“救”了,小伙伴们又一人摘到一个大西瓜。
队长于是又对乾憨子说:“那天和你说了,是带‘笼子的,你怎么又去救了呢!”乾憨子说:“孩子叫得那么惨,我以为这次是真的哦。”队长说:“下回一定不要去救啊。”乾憨子说:“肯定不会再上当啦。”然而,下回小伙伴们再如法炮制时,乾憨子又上当了。队长气得跺脚,骂乾憨子说:“你那脑壳怎么像长在别人颈脖上一样呢,我说过几次了,你怎么这么不清白!”这回乾憨子好像真的没想清白,他说:“万一是真的呢?”队长发现和他说不清,就说:“算了算了,下次再出现这种事,你就不要守西瓜了,到大队红砖厂扮红砖去吧。”
下一次,小伙伴们也觉得把戏不可久玩,又去问贱满。贱满像电影里的大人物一样,背着手走来走去搞了半天,最后却说:“还是按现套路吧,我了解乾憨子。”
这天天气很闷,几个小伙伴进入红叶子树丛后,天几乎全黑了却还有虫子到处爬。飞蚂蚁、草鞋虫尤其多,很少见的八节虫也出来了,小伙伴们都知道,是天欲下雨了,而年满使劲喊“救命”,也不见乾憨子去救。
他怎么不去救呢?红叶子树下的几个小伙伴都急得汗像洗澡一样流。正不知怎么办时,却见年满的呼救声一声比一声大,拍打的水声一声比一声激烈,然后便见乾憨子向河边奔去了。小伙伴们于是立即行动,各偷一只大瓜往回跑。只是回到对岸坝基边等了半天,却不见年满过来。再过半小时还不见他来,就都急了,就从坝基上走过去探消息。坝基边一堆人正议论,说有个小孩在河里玩水差点淹死了。小伙伴们立即问,现在呢?一人说,现在已被乾憨子捞起来送到公社卫生院去了。
不会出什么事吧?几个小伙伴一路向卫生院跑,一路总是你问我我问你。不过,当小伙伴们赶到卫生院时,年满已被救醒了。问年满怎么回事,年满却说不清。只说,开首见一群水蛇直奔他而来,他就慌了,就急忙朝水中央游去,后来脚不知被菱角藤还是什么缠住了,就游不动了,就拼命呼救……再后来,几口湖水人肚,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小伙伴们听了,便一齐地向乾憨子鞠躬。
第二天一早,年满出院了,小伙伴们相约去乾憨子家表示感谢。只是乾憨子不在家,他老婆说,乾憨子到大队红砖厂扮红砖去了。年满爸要年满拿了两包“红桔”烟送去,他老婆打架一样不肯收,年满只好拿回来了。
听说谢家山的西瓜又由元满老倌守了,小伙伴们都喜得跳,这天正准备去偷,贱满却劝他们说,还是不去那里偷了吧。小伙伴们突然也觉得不能去那里偷了,就说,那就不去了。后来,几个小伙伴偷过无数次西瓜,都没有去谢家山,若问他们为什么,都糊糊涂涂说不出。尤其是年满,只要有人和他说谢家山他就摇手:“我讲不清,我讲不清。”
賤满
小时候,每天所做的事大抵是三件:上学、扯猪菜、捞吃。所谓捞吃,就是偷吃,就是偷队上的东西吃。红薯、凉薯、西瓜、番茄、桃子、桔子,土里有什么就和队上的小伙伴们偷吃什么。贱满,就是我们之中的偷吃高手。
贱满最多大我两岁,偷吃能力却强我几倍。贱满偷西瓜,可以“喊应”守瓜人偷。有一回,贱满和队上守西瓜的人说:“明天下午四点钟去偷你守瓜棚旁边的那只大西瓜哦。”守瓜人说:“四点前后五分钟内没偷到呢,就按被我捉住了罚你家的工分。”贱满说:“作数。”第二天下午三点五十许,守瓜人就搬把椅子架在那只大西瓜上,拿个闹钟放旁边,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边叨念:‘‘四点过五分以前,我尿都不屙,看你怎能偷得到。”将近四点,贱满就在土角上大笑。贱满说:“我晓得你会上当,我偷土角上这只大的不一样么!”守瓜人似乎明白什么了,立即起身追。还没追到土角,贱满早已跑了,西瓜却没有动。再返回来一看,椅子下面的西瓜没有了。
如果有人说,这种伎俩不过小聪明而已,那就再说个小故事吧。有一年,队上的西瓜还没出世,我堂兄家的西瓜就差不多成熟了。有天晚上,有个叫年满的小伙伴邀了我和贱满去偷。贱满说,私人家的,只能偷一只,于是要年满去偷,贱满和我站在近处“看风”。西瓜种在堂兄家的禾场边上,年满跑过去刚刚摸到一只大的,屋里突然就有小孩大哭起来,接着大人也起来了,灯也点亮了,年满吓得立即往回跑。贱满问:“怎么没偷呢?”年满说:“吓死我了,还敢偷么!”贱满不再问,就像到自家菜土里摘菜一样大摇大摆朝西瓜地走去,然后从从容容摘了一只大西瓜走了出来。年溺见了,啧啧连呼:“这胆子也太大了啊!”贱满说:“不是我胆子大,是机遇好。”年满说:“人都起来了,亮都点燃了,还机遇好?”贱满凡事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口气也像大人。他说:“第一,小孩一哭,大人就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第二,里面有灯了,亮处的人就看不见暗处的事;第三,小孩一哭,主人就烦躁,正忙着,也顾不上其他事,你说,这不是好机遇么!”我和年满听了,一齐地说:“厉害,厉害!”
贱满偷其他东西也厉害,尤其是久旱不雨,泥土干枯时偷凉薯。我们用手指费尽气力挖掉凉薯旁边的泥土,抓着凉薯藤一扯,往往只扯到一个蒂巴,凉薯还在土里,贱满却一扯一个,百无一失。有一次我向他请教成功的秘诀,他说:“不必将四周的泥土挖掉,只要挖掉一边,扯的时候不要向上提,要向挖开的这边扳。”我按照他的说法一试,却也只能成功一半,速度更是不及他的十分之一。
若是白天,偷到什么以后,我们就到水边的草地上坐了,将猪菜篮子往旁边一撂,边吃边说笑边拿什么去扔水边的青庄,或者在水边的沙地上边吃边下“担子棋”。这时候,贱满便将自己的战利品往中间一丢,让大家共享。贱满每次所获都比任何人多,有时多好几倍,而有的小伙伴,特别是年纪小偷吃能力差几乎一无所获的小伙伴,就都站着,只舔嘴巴不伸手。贱满说:“上山打猎,见者有份,吃吧吃吧。”小伙伴们就一齐去拿。
不过,贱满规矩也多。摘果子不能扳断树枝啦,偷西瓜不能踏坏藤苗和小西瓜啦,偷私人家的东西一年只能偷一次一次只能偷一个啦……可是有的小伙伴总是不记住,有一回偷队上的太苹果,年满上树去摘,将一个枝桠踩裂了,贱满只好连夜赶回去拿草绳来绑住,并说:“如果再这样,就不跟你们玩了。”但见后来有个小伙伴摘枇杷扳断了一根树枝贱满也没怎样,大家就以为他只是说说。
这年田里的禾打苞的时候,我们偷吃的“断光”期也来了。太苹果还吃不得,西瓜没有成熟,私人家的黄瓜也没有了。但有一种东西可以偷吃,那就是菜瓜。菜瓜虽与西瓜同季,但菜瓜没成熟也可以吃。只是种菜瓜效益不好,队上一般不种,私人的自留土也不种,只有禾场较大的人家,就在禾场边上种一些。禾场边上种瓜,便于守护也便于施肥。洗澡水什么的,可以随手往瓜地里泼,藤就长得好,瓜也长得快。
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我和贱满、年满及另外两个小朋友在队上居民点后面的马路上闲逛,正准备回去,年满突然说:“一起去偷菜瓜吧。”賤满开首不肯参加,说是私人家的东西,能不偷就不偷。但经不住年满死缠,只好说:“要我参加可以,但必须依我的。”年满说:“你说吧。”贱满说:“也没什么新要求,只有三条老规矩:第一,一户人家只能偷一条;第二,每人只能摘一条;第三,不能偷人家的种菜瓜。”
“种菜瓜”就是留作做种的菜瓜,也是地里最大的那条菜瓜,一般用泥土半盖着,或者用稻草遮盖一下。大家都说依得,贱满就安排谁到谁家的地里去偷,并说定到汤家坝基旁边的草地里集合。
半小时后,五个人都到汤家坝基了。正准备各自打开菜瓜来吃,贱满却发现年满偷的那只特别大,便抢过去细看,然后对年满说:“怎么偷了人家的种菜瓜呢?”年满开首拼命抵赖,说根本不是种菜瓜。贱满就将年满所偷的菜瓜放到其他菜瓜旁边一起比较,大家就着月光一看,不光是瓜比大家的大一倍,颜色也特别白,一摸还有泥巴。年满只好说,整片地里,除了这个,其余的都不成瓜,只好摘了这个。年满偷的是德喜老倌家的菜瓜,贱满要年满把菜瓜送回去并向德喜老倌道歉。年满说:“瓜已摘下来了,道歉也是空的了哦。”贱满说:“道歉不光是道歉,还是告诉人家,人家好另外留种。”年满说:“这么晚了,明天去好不?”贱满说:“也行。”大家见贱满默默地走了,就拿着菜瓜各自回去。我看着贱满离去的背影,便隐约觉得,我们这个队伍,以后就要失去他了。
果然,贱满虽然没有再要年满怎样,但从此以后再也没和我们偷吃过什么了。年满几次去求他,他都没答应。有一年我们偷邻队的西瓜遇到难点,集体去求他,他也只为我们出了个主意。小伙伴们要我去说,我也常和贱满一起扯猪菜,却终究没有开口。
偷吃端阳李
邻队的麻土边有两棵树,正如鲁迅先生说的那样,一棵是端阳李树,另一棵也是端阳李树。端阳李是一种早熟李子,临将端午时,就黄爽爽的了,比普通李子早熟个把月。端阳李比普通李子更好吃,脆脆的,甜甜的,不酸不涩,还有一种独特的香味。我读书的学校就在附近一个旧庙里,我和同学华满,上学放学都要经过那里。每年临近农历五月,望着树上渐渐开脸的端阳李,口水就来了,就想去偷吃了。
可是这两棵树上的端阳李很不好偷。不是树上各贴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偷吃一粒,罚款一元”我们就怕,而是那片麻土就在马路边,路上经常有人,负责守这两树端阳李的周老倌就住在旁边,平素出工,也多在附近。他家的茅厕离李子树只有两三丈远,每回去偷端阳李,摘不到三五粒,他就从茅厕里出来了,就像时刻待在茅厕里似的。周老倌长得武高武大,一脸横肉,还有一脸吓人的兜腮胡子,一出来就猛地一咳,吓得我们立即往麻土里钻。不过,倘若做好他在茅厕的准备,只摘一两粒就走的话,他却往往不在茅厕,这就很难把握。但是,只要我们精心,不贪,偶尔尝尝味解解馋还是有七八成把握的。就是说,一个星期还是能够弄到一两粒,运气好的话,能弄到三四粒。
只是我们不满足。每次吃完偷到的一两粒端阳李,华满就舔着嘴巴说:“要是哪天能吃一餐饱的就好了。”我说:“我也想吃一餐饱的啊,可是每次偷一两粒都难,哪能吃到一餐饱的呢。”这年临近端午的一天,华满对我说:“贱满回来了哩。”我知道华满是什么意思,就和华满连夜去找贱满。
贱满是队上的偷吃高手,只是到县城读初中去了以后,就再也没和我们玩过了。不过,我们每次遇到偷吃难题,只要去问他,他都会指点一二。这次也是,听我们一说,不到三分钟,他就说出了一二三。他说:“第一,要偷得多的话,只能抱着树摇,上树摘被人发现就跑不脱;第二,只能中午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去偷,周老倌有午睡习惯,这段时间他正午睡;第三,去偷时,两个人要时刻在一起,万一被周老倌发现了,他来抓时,定会一手抓一个,一手抓一个就都可以挣脱了。”
贱满还告诉我们,周老倌其实是个羊肉大块(羊肉大块,就是个子高大却没什么力气的意思)。他说,有一年他去偷端阳李,刚刚开始抱着树摇,周老倌突然一下出现在眼前,一手便将他抓住了。不过,贱满说:“我并没使多大的力,只将手腕向怀里一扭,就挣脱了。”
我听了这话,就像《三国演义》里的刘备听了诸葛亮的那番话,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便对华满说:“明天就行動吧。”
第二天便是星期日,我和华满都心急,吃过中饭,就各挎一只空书包一齐早早地到了李子树边。往周老倌家茅厕一看,周老倌正好不在,我们以为他已经午睡了,就立即抱着树干摇。不到一分钟,端阳李就掉了一地。然而,弯腰去捡时,周老倌突然在茅厕里大咳一声,几个箭步就到了我们身边。不过,他抓我们的方式果如贱满所说,一来就一手抓一个,我和华满就势一挣,就都挣脱了,再往麻土里一钻,就躲过去了。
只是过了两天,我和华满放学经过那里时,突然就像有一面墙堵在我们面前。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周老倌就突然一下把我们抓住了。这回他也是一手抓一个,可是我们怎么也挣不脱。
华满胆小,被抓到周老倌堂屋里后,两只脚像弹棉花一样颤,总是小声问我要罚多少钱,会不会被关几天?我说,都有可能。不过,周老倌没有说罚款的事,也没有将我们往队屋里送,但将我们往他家堂里一推,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后,便指着一个筲箕说:“这是你们前天干的好事,你们自己看摇掉了多少。”我就心里一紧。筲箕里满满地装着端阳李,若是点数罚款,那就惨了。华满更是吓得嘴唇都乌了,总是看一眼筲箕又看一下我。周老倌却没和我们点数,只拿着手里那杆旱烟壶使劲在地上磕,一边说:“端阳李还没成熟,就摇掉这么多,今天就让你们吃个饱!你们听清楚啊,今天你们两个必须把这一筲箕端阳李吃完,吃不完就不准走。”
这惩罚令我们很是意外。我和华满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就蹲在周老倌家的堂屋中吃端阳李。端阳李似乎是刚刚洗干净的,上面还有水珠,但要吃完这一筲箕也会胀死。不过,当我们吃得不停地打饱嗝,不停地摸肚子,实在吃不下去了时,却发现坐在门槛上的周老倌不见了。然后就有他女儿进来说:“我爸有事出去了,你们就趁机跑吧。”我们就打起飞脚往回跑。
跑着跑着,我就停下来了。我对华满说:“你信啵,周老倌并没有出去,他是故意放我们走的。”华满说:“我信。”我还对华满说:“你信啵,贱满也有搞不准的时候,周老倌并不是羊肉大块。”华满说:“我信。”
这一回,真是吃了一餐饱的端阳李了。只是吃了这餐饱的以后,我们再也没去偷过端阳李了,不是怕抓,是不好意思去偷了。每回碰到周老倌,他也不提起什么,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有趣的是,此后见了周老倌那兜腮胡子,我们却不害怕了,华满说,还想起连环画上的关公和朱仝,我说正是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