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崇庆《山海经释义》的研究特点

2020-12-11 13:46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山海经

唐 芳

(贵州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0)

王崇庆(1484-1565),字德征,号端溪,明开州人。正德三年中进士,后被贬至广东肇庆,肇庆的著名特产为端砚,端砚的产地之一为肇庆府高要县端溪斧柯山一带,端砚又称为“端溪砚”,王崇庆便以“端溪”为自己的号。正德三年(1508)开始步入仕途,后被贬,正德十一年(1516年)授沁州判官,嘉靖三年(1524年)升山西按察司副使,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升南京礼部尚书,著有《周易议卦》《山海经释义》《开州志》等作品。《山海经释义》(以下简称为《释义》)倾向于主观评述,出发点在于革除时弊,抨击当下不合理的社会现状,对于异物、地名、水系等多无详细考证,几乎全载郭璞注,但对郭璞注亦多持怀疑与批判的态度。其评述多有特点,将《山海经》与气、与现实政治、自我经历等相联系,颇有新意,不失为创新之举,本文试图从以下三个方面,分析《释义》的研究特点。

一、哲学角度,用“气”解释自然现象与名物

“气”这一概念存在于艺术、哲学、文学等多个领域,“气”的内涵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丰富。先秦时期,普遍认为“气”是构成物质的基础,与个人气质有密切关系,《老子》:“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 ”[1](22)“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1](117)认为万物中皆有元气,“气”是生命的本原。《孟子》:“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2](56)将“气”与个人品行、德性相联系。到明代中期,承袭宋张载的“太虚即气”的理论,以罗钦顺、王廷相、吴廷翰为代表,持“气本论”说,认为“气”是天地万物的本质,天地、古今皆为“气”[3](331)。 王崇庆受到当时“气本论”的影响,在释《山海经》时,多用“气”解释地理现象、山川名物。如:

《山海经·南山经》:“又东三百里曰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黄金。”评曰:“堂庭山多白猿,盖禽兽得五行之气,则其色有青黄赤白黑,固也。 然亦有杂色者,气相参也。 ”[4](2)

《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七十里曰羭次之山,漆水出焉,北流注于渭,其上多棫橿,其下多竹箭,其阴多赤铜,其阳多婴垣之玉,有兽焉,其状如禺而长臂,善投,其名曰嚣。有鸟焉,其状如枭,人面而一足,曰,冬见夏蛰,服之不畏雷。”评曰:“物之飞潜,动植皆随气屈伸,此谓橐冬见夏蛰,何意?其纯阴之气,冬则出,夏则藏耳。若蛰而非蛰也,如鼠之昼伏夜出,当不以辞害意可也。 ”[4](19)

《山海经·海外西经》:“一臂国在其北,一臂一目一鼻孔。有黄马,虎文一目而一手。”评曰:“一臂一目而一鼻,其数奇也,黄马虎文一目一手,是故人而匪人,兽而匪兽,气数错也。 ”[5](2)

五行既对应着五个方位,也对应着五种颜色,从上可见,王崇庆认为动物之间颜色的不同,是因为它们得到了不同的五行之气,而杂色的动物则是“气”相互掺杂所致。从“气”是万物本源这一观点出发,时间的推移、空间的转变、季节的变化都是“气”的流动与变化所导致的,“气”中有阴阳,阴阳的相互作用使万物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动物不同的习性也是因为吸取了不同的“气”,上文的“”夏藏冬出则是因为吸取了纯阴之气,植物的生长凋亡亦随着“气”的变化而变化。人类与动物、植物均有属于自己的特殊的气,气数错乱就会导致变异,海外的一臂一目之人,一目一手之鸟,均是气数错乱而致。

以往的以“气”论文,通常指的是文学意义上的“气”,其内涵包括作家的个人气质、行文风格、文体特征等,如曹丕《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 ”[6](2271)认为“气”与个人特性紧密相联。刘勰《文心雕龙·章表》:“至于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孔明之辞后主,志尽文畅。 ”[7](143)认为“气”则表现为文章的艺术特征。而王崇庆用以释《山海经》之“气”,主要是哲学领域的“气”,是形而上的,是构成世界的物质基础,世界的运转也依靠“气”的屈伸变化,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具体的文风、文笔之“气”,进入抽象化的气论领域。在明中期,在宋张载的“气”论学说得到复兴与发展的背景下,王崇庆以“气”释《山海经》中的地理环境与草木鸟兽,当是受到此思潮的影响。

二、现实角度,将异物与政治现实相联

王崇庆出生于明成化二十年,历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其母侯氏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侯英的侄女,出身开州望族。王崇庆于正德三年(1508年)步入仕途,前期为官之途坎坷,正德六年(1511年)因上疏申救宿进等人,惹怒明武宗,被迫入狱,几经辗转才仕途稍顺,王崇庆孝敬父母,关心民生,为政清廉。《山海经释义·序》中写道:“《山海经》何为者与?是故以之治世,则颇而不平,以之序论,则幻而鲜实,以之垂永,则杂而寡要,恶在其为经也,顾历世既久,传者寖广,大荒而后,盖又甚焉。仁者见之则曰理无往而不可体也,知者见之则曰言无往而不可察也,是何怪?其混六籍而并行至于今也,虽然晋之郭璞,吾将奇其人而伟其博也,然而弗信理而信物,不语常而语怪也,此吾释义之所由作也,君子尚有择于斯乎,尚有感于斯乎。 ”[4](10-11)

可见,王崇庆认为《山海经》流传至今并没有发挥出它的价值,他认为郭璞虽然见多识广,学富五车,但是其注文就事论事,未加引申,不仅没有发挥出《山海经》的真正用途,还增加了《山海经》的玄幻性,使后人愈加好“奇”。而自己所作《山海经释义》的目的,就是从常理与现实的角度出发,阐明《山海经》的本意与宗旨,以《山海经》明“先王之道”,教育后世。因此,在《山海经释义》中,王崇庆常从政治现实的角度评述《山海经》,如:

《山海经·北山经》:“又北二百里曰蔓联之山,其上无草木,有兽焉,其状如禺而有鬣,牛尾、文臂、马蹄,见人则呼,名曰足訾,其鸣自呼,有鸟焉,群居而朋飞,其毛如雌雉,其名曰鵁,其鸣自呼,食之已风。”评曰:“群居朋飞,其类聚也,居飞无离,动静合也,小人之象也。君子观物而会理,防哉防哉。 ”[8](48-49)

《山海经·海外北经》:“范林方三百里,在三桑东,洲环其下,务隅之山,帝颛顼葬于阳,九嫔葬于阴,一曰爰有熊罴、文虎、离朱、鸱久,视肉。”评曰:“颛顼,继迁帝丘,今吾澶东郭也,郭氏以为广阳里中,岂即是乎,自离朱以下皆异兽,或以为殉葬之具,或以为刺侈。 ”[5](10)

《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人反臂,名曰天虞。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行玄丹之山,有五色之鸟,人面有发,爰有青鴍、黄鷔,青鸟、黄鸟,其所集者,其国亡。有池,名孟翼之攻颛顼之池。”评曰:“反臂,反而倍也。天虞,天生愚也。女子浴月,阴行也。月生十二,阴之极也。故阴道盛则阳道衰也。若夫鸟名五色,小人众也,集者国亡,甚小人之亡国败家也。 ”[9](22-22)

据《山海经·北山经》记载,蔓联之山上,有叫足訾的怪兽,有群居的鸟,王崇庆以为,“群居朋飞”的鸟代指小人,小人聚众成群以害国政,君子应当加强自身修养,有傲然风骨,谨防小人乘虚而入。据《山海经·海外北经》,帝颛顼葬于务隅之山之阳,九嫔葬于其阴,此山上有文虎、离朱、视肉等奇异之物,王崇庆认为此异兽均是殉葬用的道具,或是殉葬之品,《山海经》的作者用以讽刺奢靡浪费的殉葬制度。《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有名为天虞的反臂之人,有五色之鸟,有常羲生月十二等,王崇庆评述中认为,反臂即反倍,天虞即天愚,月属阴,阴盛则阳衰,五色之鸟便是小人聚集,亡国败家。类似评述,《释义》中屡见不鲜,从政治现实角度出发,以为《山海经》中的大部分内容均为原作者讽刺现实、刺责小人而作。

由上举例可知,王崇庆对《山海经》持基本怀疑的态度,认为其所述之事物荒诞不实。对神话与异物持否定态度并不自王崇庆始,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将“夔一足”解释为夔一个人就足够了,东汉时期,王充的“疾虚妄”说亦对神话持怀疑态度,以为“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等神话均无现实基础。一些人对《山海经》持信任的态度,并搜集资料考证其中的地理水域,特殊名物,如毕沅、吴承志等;另一些人持否定态度,用神话历史化的方式消解《山海经》的神秘性,如孔子、王充、王崇庆等,《释义》可视为这一历史传统中的重要的一部分。

《释义》基于异物的基本特征,或从自我经验出发,或从常理出发,推论异物真实性与可靠性,王崇庆通过引申与想象的方式,如将异物视作殉葬之物,用以讽刺奢侈,他并非基于文本特征进行否定,而是利用谐音、比附等方法,使《山海经》达到讽刺劝诫的作用。一方面此举有不妥之处,脱离文本而随意阐发,另一方面,结合当下社会现实,亦有实用之处,明中期,宦官开始专政,社会黑暗,明初的兢兢业业,法律严明的情况早已不复存在,王崇庆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对宦官之党深恶痛疾,希望以《释义》扭转风气,教化世人。

三、实证角度,与自我经历相联系

王崇庆在《释义》中,常常将书中内容与自我经历相联系,见过则有,未见则无或为异物。王崇庆出生于河南濮阳,入仕之后,官职多变,为官之地颇多,涉及广东、山西、山东、江苏等,见闻广博,亦热爱著书学习,他用自己的现实经历评述《山海经》,践行实践主义,注重客观性。如:

《山海经·海外东经》:“劳民国在其北,其为人黑,或曰教民,一曰在毛民北,为人面目手足尽黑。”评曰:“五方风气既殊,则物感而异其形色,无怪也。庆尝佥廉访于江西,见中官所蓄一人,色甚黑,盖亦得之外国,由今观之,劳民之国有矣。 ”[5](15)

《山海经·东山经》:“又南三百里曰泰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金,有兽焉,其状如豚而有珠,名曰狪狪,其鸣自詨,环水出焉,东流注于江,其中多水玉。”评曰:“泰山,盖五岳第一山,云传者其高四十里,在鲁太安州,庆髫岁尝与鲁生王汝霖及伯兄氏崇德登焉。”[8](71)

《山海经·中山经》:“又北四十里曰霍山,其木多谷,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朏朏,养之可以已忧。”评曰:“庆昔从先大夫游平阳之浮山,每北望霍山,巍哉高矣,谈者以其上多大蛇,多大木,而经未及,但曰朏朏之兽而已,因追书以补经之未备。 ”[8](2-3)

由上,王崇庆由自己曾经在江西看到过肤色甚黑之人,相信劳民国的存在,认为肤色黑是由于当地风气特殊;儿时登过东岳泰山,登过平阳的浮山,且听闻浮山多大蛇、大木,便将自己的见闻补充于《释义》之中,以补《山海经》没有齐全的地方。可见,王崇庆并非对整本《山海经》所言之物、所述之事均持否定态度,而是从现实经验的视角,对之加以评论,所经历之事则信其有,反之信其无。

由此可见,王崇庆释《山海经》除了着眼于义理的阐发之外,还常常将自己的经历与其相联系,重视经验事实,虽然在《释义》中,利用实证的方法较少,但亦不可忽视,在当时未形成系统的实证主义研究的情况下,王崇庆将自我经历作为基础,以解《山海经》,对后人注释《山海经》产生了影响。清代吴任臣《山海经广注》、汪绂《山海经存》、毕沅《山海经新校正》以及郝懿行《山海经笺疏》等,都或多或少地从实证角度出发,补充或修正郭璞的注文,如在《山海经新校正·后序》中,孙星衍称:“先生开府陕西,假节甘肃,粤自崤函以西玉门以外,无不亲历,又尝勤民洒通水利,是以《西山经》四篇、《中次五经》诸篇,疏证水道为独详焉。 ”[10](121)至于晚清吴承志《山海经地理今释》的地理考证更加周全缜密,作者通过亲身实践,考证河流发源与走向、地理特征等都非常详细。由于《山海经》中有许多同名异地的情况,如《中次五经》之“朝歌之山”与《中次十一经》之“朝歌之山”,如果没有广泛的游览与考察经历,作注时可能会出现错误,但是建立在自我经验之上,以实践为基础的地理考证是值得肯定的。

王崇庆从现实常理的角度出发,从以上三个方面对《山海经》中的异物与神话进行评述,总体来说,多持怀疑与否定的态度,常评曰“此无稽之谈也”“无取也”。《释义》不注重对名物探究,较少考证、辨别山川河流等内容,评述也较为随意,如:

《山海经·南山经》:“又东三百八十里曰猨翼之山,其中多怪兽,水多怪鱼,多白玉,多蝮虫,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评曰:“山既不可以上,则凡怪蛇怪木与所谓怪鱼又何从而见之,不可见则何由而知之,凡此皆自相矛盾而不可信也。 ”[4](2-3)

认为既曰“不可以上而又多怪蛇怪木”相互矛盾,实际上,可以理解为“不可以上”或许是对后世之人的劝诫,正因为有怪蛇、怪木、怪鱼,所以“不可以上”。同时,《释义》具有很强的功利性目的,意图通过《释义》,明先王之道,王崇庆站在现实主义的角度,注重利国利民,如:

《山海经·中山经》:“又东北三百里曰灵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雘,其木多桃李梅杏。”评曰:“可以食贫民也。 ”[5](27)

由此可见,王崇庆始终以士大夫的身份评述《山海经》,注重的是实用性与现实意义,他作为官员,忧心民生疾苦,看到多桃李梅杏,想到的是可以食贫民。

王崇庆《释义》去除了神话与异物的玄幻性与神秘性,甚至避之不谈,通过辞义引申或谐音的方式,使其合理化,将其与社会现实和史实相联系,使《山海经》有“明道”的作用,这也是明中期的社会现实与王崇庆的个性使然。值得肯定的地方在于,王崇庆从实证的角度解《山海经》,为《山海经》研究提供了新的路径。清朝学风呈现出严谨踏实的特点,以考据、实践为基础进行研究,最主要的原因是政治环境的变化,但是在明中后期也已经表现出了对主观冥想的厌倦,倾向于客观考察,排斥理论,提倡实践,王崇庆以个人经历释《山海经》,也是这一思潮的体现。此外,通过《释义》,我们也能看到一位忧国忧民,富有责任感的士大夫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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