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马(外一篇)

2020-12-10 06:48王吴军
雪莲 2020年10期
关键词:枣红马马车村子

王吴军

最初见到那匹枣红马,是在那个有着明亮阳光的秋天。

那天,是在黄昏时分,暮色渐浓,这时,一辆马车挨近了我家低矮的院子门前,那时的我只有十二岁,一个看上去有点陌生的中年男人正伸着脖子向我家院子里张望,直到母亲出来,那人才笑了起来。

他是谁?看上去样子有点奇怪。我仔细打量他,看到的是一张端正而长着胡子的脸。那匹枣红马,也是一种好像经过了长途跋涉的模样,四只马蹄贴着微微扬起尘土的土地,像是后来我在一次画展中看到的一幅风格苍凉的油画,弥漫着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味道。一年多的分离,所有的记忆在浮起、涌现,啊,我认出来了!

那是我的父亲回来了,他还带回来了一匹远道而来的枣红马。

父亲和枣红马已经到家了。在秋风萧萧的季节里,家更是一个让生命都能感到无比温暖和安然的地方。那几年的时光里,父亲处于人生的最低谷,他先是生了一场重病,卧床一年,大病痊愈之后,父亲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他去了陕西,到了那边,父亲都是去给人家做帮工挣钱寄回来,养着我们这一家人。父亲用他外出闯荡经历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知道了在黄昏和夜里,如果遇到狼,你千万不要惊慌,要镇定,要运用自己的胆识和狼斗。狼是凶残的,狼也是很聪明的,人要想战胜狼,既要勇敢,也要在智慧上胜狼一筹。对陕西最初的印象,就来自父亲的这般讲述。父亲在陕西靠给人家种地和拉车等苦力去挣钱,他时常像乞丐一样吃别人剩下的饭菜。

这次,父亲终于回来了,还带来了一匹枣红马。

那个晚上,我故乡的那个村子整个都安然沉睡了。

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后来我母亲说那是在后半夜,忽然有马的叫声猛地响起,声音极其高亢,那是枣红马在叫。在枣红马的这种响亮的叫声中,让人感到黑乎乎的夜色更加黝黑和深邃,像是一口黑不见底的深井。枣红马的高亢的声音混合着夜色的浓黑从我家的院子传到很远的夜空,动静非常大。母亲后来说,当时枣红马在高叫时,父亲就像是缩在那声音的怀抱里似睡得很沉,母亲看到父亲酣睡的样子也就并不觉得惊慌了,父亲在家里,给全家人带来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全感。

枣红马和父亲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有再离开。枣红马经常在晚上嘶鸣。有月亮的夜晚,那皎洁的月色在枣红马的叫声里多了几分生动。如果是在静谧的春夜,草木蓬勃的气息有点撩人心怀,青春年少的我竟然睡不踏实,就盼着马叫,有时候爬起来看一下枣红马,然后再回来,才能安然入睡。

父亲总是喜欢用套着枣红马的马车到村南的沙岗上拉几车沙土垫院子或者垫马棚。夏天和秋天,父亲用套着枣红马的马车拉庄稼,特别是在秋天,用套着枣红马的马车拉高粱杆的时候,父亲总是把一捆又一捆的高粱杆装在在马车上,高高的,像是一个高大的床。有一次,夜幕降临,父亲和我在地里装了满满的一马车的高粱杆,准备回家。这时,月亮出现在东边的天上,父亲让我爬到马车上的高粱杆上,我坐在上面,父亲赶着马车,踏上了回家的路。我坐在马车上,抬头望去,月亮是弯弯的,很好看,像是姐姐弯弯的眉。远处的村子里,响起了大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正在拉着马车朝前走的枣红马轻轻嘶鸣了一声,迈开四蹄,大步向前走去。走着走着,突然,父亲仿佛有了兴致,他笑呵呵地问我:“月亮里除了嫦娥,还有谁?”“还有吴刚和玉兔,而且我知道,吴刚在伐那棵桂花树,玉兔在捣药。”我颇为自豪地说。在那样的月夜里,我仿佛是坐在一张轻轻移动的大床上,而这张大床就在月光里慢慢飘动。走了一段路,拉着马车朝前走的枣红马好像是感到了月光的美好,它突然大声嘶鸣起来,那声音在秋日之夜的辽阔平原里回荡,让人感到有着无比生动的魅力,那一刻,似乎一切都静止了。好像枣红马、父亲和我成了月光中的主角,好像远离了俗世的喧嚣。

然而,枣红马在我家生活了一年,就被卖掉了。

卖枣红马的时候,父亲把家里的玉米面舀了一簸箕,让枣红马好好吃了一顿饱饭,走了。

枣红马走后,我忽然感觉到了它在我家里的地位和意义。

卖掉枣红马之后,父亲似乎陷入到了孤寂和内疚之中。

父亲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把自己和枣红马之间无言的交流当成了一种活着的乐趣。在一个人处于人生低谷的日子里,与人相处是艰难的,这也许是枣红马和父亲之间情感深挚的缘由。

卖掉枣红马后的一个晚上,父亲在空荡荡的马棚前站了很久,然后回到屋里,跟家里人说起了他和枣红马之间的旧事。

父亲说,他在陕西的时候,赶着马车给人家拉麦子,父亲把枣红马套上马车,他顺势坐在车辕后头的一侧,扬鞭出了那个村的村口,去田间装满一车刚割下来的麦子,麦子装得像小山一样,运回到打麦场里,摊晒。烈日下,套着枣红马拉着碾麦子用的碌碡碾麦子,挑出麦秸,剩出麦粒。枣红马出的是大力气,吃的却是草。看着枣红马累出一身的皮毛汗,我父亲心生爱怜,揪着褂子袖子就去给枣红马擦汗,非常深情。临近中午的时候,父亲想着最后一车麦子运回,就可中午歇息了。于是,父亲套好枣红马,赶着马车回田间,又装满一车的麦捆个子,粗绳子勒住,依旧像小山一样。我父亲照例顺势坐在马车车辕的后头一侧,两腿搭拉着,这次不用扬鞭,枣红马就奋蹄前行。父亲想唱几嗓子戏。突然,不远处的一辆拖拉机轰鸣而来,惊吓了枣红马,它嘶鸣一声,狂奔。父亲急了眼,吆喝着:“慢,停……”然而,都不管用。父亲急忙去按马车的闸,闸却失灵了。这时,已经到了一个下坡处,下坡拐弯处又是一间屋的墙角,赶马车每次经过这里都要一慢二看三通过的。可是这一次,父亲赶的马车车轮偏又压在一块石头上,颠簸了一下,父亲的身子后仰,双腿伸向前。马车颠簸的惯性使父亲又前倾着身子,他坐不稳,一下子摔飞向前去。最可怕的是,正好是马车与那间屋子的墙角的交会处,摔飞向前去的父亲如果被挤住,一定是致命的。这时的枣红马一定明白了什么,它一扭脖子一歪头,张大嘴撕咬住了摔飞过来的父亲的衣衫,朝前一甩,我父亲飞向馬前。此时,马车与墙角擦出一阵灰尘而过,车停、马住。父亲瘫坐在地上,却毫发无损。父亲摸腿,双腿挺好的,只是衣衫上的一粒纽扣不见了,他看见马嘴动了一下,吐出的是父亲衣衫上的那粒纽扣。好险!父亲说:“这枣红马是通人性的。”

是的,是枣红马救了父亲一命。

父亲给我们讲起这事的时候,他先是惊魂未定,胆颤心惊,后来又泪流满面。于是,父亲说,他与枣红马暗暗订下了盟约,彼此不离不弃,永远在一起。

在陕西,寒冷的冬夜里,父亲曾经把他取暖的被子披在枣红马的身上。

但是,生活的困窘使得为了还债的父亲不得不把枣红马卖掉。

有一天夜里,父亲突然说:“枣红马回来了。”他说完,就立刻起身去门外看,果然见枣红马站在院门前。那时,已经是夜深人静,就像神话传说里的马儿一样,枣红马在我家门口站着,我想,枣红马也许会开口说话,告诉我们全家人它在离我家非常远的那个村子的遭遇和它对于父亲的思念。父亲打开屋门,让枣红马进来,枣红马毫不客气,径直走进屋里,父亲轻轻抚摸着枣红马的耳朵和脑袋上的鬃毛,枣红马用它的脑袋贴贴父亲,就差没有开口亲切地问候了。

第二天,父亲把枣红马给买主送了回去。后来,隔一段时间,枣红马还会回来,它在我家门口站一会儿,就又原路返回。那时,在令人忧伤的枣红马的叫声里,在村子里晨曦初露的原野上,那匹枣红马渐渐远去了。

有一次,父亲拉着架子车到镇上买化肥,刚到镇上,他一抬头,远远地就看见一匹枣红马拖着一辆没有车轮的架子车奔跑而来,马蹄上满是架子车碰撞出的血淋淋的伤痕。父亲愣住了,他听见枣红马的后面响起了人的吆喝声:“马惊了,马发疯了,快躲开!”那枣红马拖着没有车轮的架子车飞奔着,一点也不顾架子车狠狠地碰撞着它的蹄子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但是,等枣红马跑到了父亲面前,它却站住了,安静了。

父亲一看,原来是我家卖掉的那匹枣红马。

枣红马表现出了它的一种激动情绪。父亲拉着化肥从这个村子旁边经过,这个村子正是父亲卖掉枣红马的地方。不知是什么心灵感应,正在拉着架子车的枣红马看到了父亲经过这里,它仿佛非要见见父亲的面,因此,它立刻焦躁不安起来,它向驾驭着它的人发出了信号,但是,驾驭它的人却始终不懂得它的意思,就出现了从枣红马罢工、飞奔去找我父亲的场景。

父亲回到家,把这件事说给大家听,大家都感到甚是惊奇。枣红马的脾气的确是很倔强的,它可以怠工,也可以接受现在的主人的鞭打,它现在的主人甚至断绝了它的饭食,但是,它看到了我父亲经过那里,它非得要跟我父亲见上一面。

后来,我离开了村子到县城去求学,成了住校生。枣红马在晚上回过我家几次,我都没有见到它。但是,马和人一样,沧海桑田,终究是要老去的,老了的马步履显得有些迟缓,牙齿也开始脱落。有一个星期天,我回到家里,晚上,已经睡下的父亲似乎听到了外面有什么动静,他突然赶快起床,开门走了出去。原来,父亲知道枣红马来了,但是,父亲打开院门时,他看到了让人吃惊的一幕。

在明亮的月光下,枣红马的眼里满是闪烁的泪水,它弯曲着前膝跪在地上,一副长跪不起的样子。

第二天,父亲去了一趟枣红马的买主的家。那个买主说,看到枣红马一天天老了,不能干做重活,就在昨天黄昏时和家里人商议,准备在天亮的时候把枣红马卖给邻村的一个屠宰户宰杀掉,敏感的枣红马一定是感觉到了自己要面临血腥之灾,它就挣脱了缰绳,回我家来找我父亲。

在月光下,父亲看到毛发已经脱落了很多的枣红马跪在面前,脖颈里满是密密麻麻的鞭子抽打的痕迹和结成的一块块的血痂,接着,枣红马对着父亲,开始了低声的悲鸣,一声又一声。父亲说,他就像听着自己的孩子在伤心哭泣。这就是马的命运,老了的马不能干重活了,就会被宰杀掉。对于枣红马来说,长年累月的耕种、拉车、喝斥、鞭打,都没有改变它的敏感而有情的生命状态,在被驱使被驾驭的日子即将结束的时候,它在那一刻竟然为它和像它一样命运的马儿长长地悲鸣,让人情何以堪。鞭打它的人听到那种悲鸣应该有所反思,是的,听到了马的悲鸣的人是再也难以睡安稳的。夜,枣红马跪下悲鸣的夜,让人心中感到一阵阵疼痛。

我觉得,人虽然是世间的万物之灵,但是,人和世间的万物应该是一样的,关怀如马这样的生灵是对生命的一种关爱,也是对生命的一种敬畏,是一种大善,是一种大慈悲。所有的生命都是自然界的生动存在,爱所有的生命,才是和谐的自然之道。

枣红马跪着悲鸣在某些人看来是一件不值得放在心上的小事,但是,我却认为,其中让人意会的东西却很多,让人回味的东西也很多。

父亲毫不犹豫地把枣红马赎了回来,不久,枣红马就死掉了。

父亲独自把枣红马埋在了离我家院子不远的一处土坡上。

父亲后来跟我说,他可以常常看到那个地方,就像可以常常看到曾经与他朝夕相伴并救过他的命的枣红马一样。

而且,父亲说,他在梦里常常梦见枣红马,它还是那个样子。

父亲还多次长长地叹息道:“我和枣红马说过,我和它是要不离不弃的,可是……唉!”

枣红马,枣红马,那匹让人难忘的枣红马啊!

大地丰收

清晨的霞光是什么时候洒落到屋子里的,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只是在想着我收割庄稼用的那把镰刀,该把它磨得再锋利一些、明亮一些。我要去收割那些已经熟透了的大豆,一点也不能让那些金子般的豆粒在爆裂开的豆荚中滚落出来。春耕夏耘汗湿土,才有秋收和冬藏。戏里是这么唱的,其实也就是这个道理。辛勤劳作的人,谁不是日夜都在期盼着丰收,若是一粒粒的大豆在该收获的时候滚落到地里而遗失了,实在是太可惜,也太让人心疼。所以,就要趁着清晨的露水尚未消散,晨风里还弥漫着一缕缕清爽的湿润的时候,早早下地,拿起镰刀,弯下腰去收割那一棵棵的大豆。

在晨曦初露的清晨,东方的天际还是鱼肚白,通往田野的道路静静地铺展开来,从我生活的西场村的村子南头伸向远处的田野和更远的远方。村子里的乡亲们几乎都早早起床了,他们和我一样,怀着无比珍惜和喜悦的心情,喜笑颜开地朝田野里走去,一串长长的身影在路上跃动着,时断时续的笑声清脆地此起彼伏。后面,追赶过来的年轻人骑着电动自行车,不时摁响了响亮的车铃声,是谁在说著,昨天晚上不该拿着手机看电影看那么晚,今天早上差点起晚了,真怕耽误了这个时候的收割。我轻轻哼起了小曲儿,欢欣的脚步轻松而自然地朝前迈动着,我想赶上前面那三五成群的乡亲们,听一些他们谈论起的新农村里的充满新时代文明气息的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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