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的时候,三爹已醒了好一会儿,其实他一夜基本没睡着,只是囫囵了一下,一整夜他都竖着耳朵在听屋瓦上的雨声,时疏时密的雨声像一群孩子光着脚丫跑过,每一下都踏在他的胸口,一颤一颤地让他胸闷气短、全身冰凉,一点一点沉入深深的暗夜。窗外透进一点深灰的光亮时,三爹窸窸窣窣地把衣服套上开门出去。三婶翻了个身轻轻叹气嘟囔了一句,三爹没听清,也没问。天色青灰,雨还没停,三爹胡乱披了一件蓑衣,提着锄头趟过村街上的泥泞走向通往猫耳山的小路。半年滴雨未下,山上的泥土干得坚硬瓷实,一场大雨让表层的浮土吸足水分蓬松发涨,无所依附地随波逐流往低处奔去。一些零星的树桩稀疏散在各处,树桩周围的土紧紧抱着树根像抱着救命的稻草,团结成一个一个的小土包,黑乎乎蹲在黎明的暗影里。
三爹一步一滑地来到半山坡老母亲的坟前。三爹去年在坟前种下的两棵桃树因为隔三差五挑水来浇,虽然没有枯死,但也活得不好,这个春天没有开出花来,一直蔫头耷脑的。三爹在坟墓上方两三米外挖了一道弧形浅沟,以便让上面的水绕开老母亲的坟,又找来一些石头垒在坟脚,干完这些天已大亮,三爹出了一身汗,他坐在老母亲坟前,眼睛像两潭井水那般深邃而又忧伤,远远看着下面的桃花村,像看着自己病入膏肓的孩子。桃花村窝在一个山坳里,一天一夜的大雨让它完全变了模样,像一块揉皱的抹布被胡乱地扔在山旮旯里。桃花村早与桃花没了关系,村里村外难得见到一棵桃树,只在田埂、河岸零星地站着几棵,枝杆矮小瘦弱,战战兢兢要死不活的,似在以微弱的声音提醒着桃花村曾经的模样。
雨水落地,家家户户开始在自家地里忙活,人们等待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三爹、三婶和儿子也下了地,三爹把靠近坡脚的田埂用石块加固,去年垒的石块已经松动,有的地方已经塌了。三爹记得刚承包土地的那些年是没有这道工序的,顶多就是修修埂草,多大的雨田埂都能稳住自己,这些年不同了,干渴得太久的田埂吃不住山上下来的水,没有外力帮助已经立不住脚跟。儿子开着微耕机打地,他长得牛高马大,一身犍子肉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可快三十了还没定下一个稳妥的女孩。犁了几个来回,汗珠从他圆滚滚的肌肉上滚落,瓷实的土地震得他双手酸胀,心里立刻烦躁起来,于是关了机器去田埂上蹲下来。三婶在犁过的地上点播包谷,她看了看儿子却没有说话,儿子希望有人说话,哪怕说句废话也好,可三爹的脸严肃得像他手下的石头。
“我要打工去。”儿子没看爹妈,盯着微耕机大声说。三婶转头看看埂上的三爹,欲言又止,三爹没有反应。“我要打工去。”儿子又喊了一遍。这次三爹头也不抬地说话了:“你们都走了,这家怎办?这地谁种?”儿子把头搁在手臂上,声音小得像蚊子叫:“都要断子绝孙了,还种什么地。”三爹却听得真切,他黑着一张脸,突然走过去举起手朝儿子头上打下去,儿子头一偏,打在了耳朵上,儿子的耳朵一阵嗡嗡乱响,连忙举起锄把横在胸前,眼珠血红,狼一样瞪着他爹,脖颈上两条青筋直跳。三婶啊了一声后,赶紧扑上去紧紧攥住儿子的手,谢天谢地,儿子还算克制,只是比了个架势,并没有进一步动作。僵持了一会儿,儿子扔了锄头走上田埂蹭着脚上的泥巴,然后把一个宽大的背影扔给爹妈,拖鞋声在田埂上啪唧啪唧地渐渐远去。“犟牛”,三爹狠狠骂了一句,他知道儿子是因为没有娶媳妇生气呢。远嫁外乡的姐姐前阵子托人给弟弟说了一门亲事,儿子去了几趟,还比较满意,可三爹嫌远,现在桃花村的行情哪还容得下挑三拣四,所以眨眼之间便没了下文。儿子这些年陆续见过附近村寨的不少姑娘,姑娘们都对儿子都没什么意见,就是嫌弃桃花村缺水。
不久前边远地方一个不明桃花村底细的姑娘来村里看,刚刚沿着河岸转过山垭,一阵旋风卷起沙石就往人身上扑,弄得姑娘精心梳理的脑袋成了老鸹窝,这个见面礼让姑娘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姑娘顶着一身灰土进了门,三婶赶紧去水窖里舀了半盆水,姑娘却洗了之后端起水盆撒在院子里,滋拉拉溅起的黄灰像是往三婶心上浇了一层滚烫的油,她心想那半盆水还可以派上许多用场,但也只能咬紧牙关忍住疼。吃了饭后姑娘就说要走,三爹知道这个又整不成了,可三婶不甘心:“姑娘大老远地来,怎么才吃饭就要走?”姑娘淡淡地说:“桃花村按说应该遍地桃花,青山秀水,风光很美,我怎么连一棵桃树影子都不见?”姑娘说完就走了,儿子几天不说话,像跟这个世界结下了仇,看啥都不顺眼。儿子心里窝火啊,那么一个腿短个矮的姑娘都不用正眼看自己,挫败感紧紧缠住他,使他对呆在这个地方的兴趣一天一天减少。
三爹站在地里看着儿子的背影远远地朝村子移动,天光越来越暗,一团一团乌云翻滚拥挤,不一会儿就密密厚厚地悬在了头顶,并不时滚过几声雷声,三爹忧心忡忡,远远看着自家屋顶和屋后的猫耳山,犹豫着要不要上房做点什么。三爹的老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夏天不打招呼突然而至的暴雨总是让她惶恐不安,六七月的雷雨天,她经常爬到屋顶对着满天翻滚的乌云念念有词,然后跪下来咚咚地磕头,每当此时,三爹便催促老母亲下房,心里却在想自己將来是不是也要这样做。
三爹去找村长,村长和媳妇正在院子里准备工具和种子,看样子是要下地点播包谷,这个季节什么庄稼都耽搁了,只有包谷可种了。村长把微耕机上的零件一个一个取下,刀片一把一把摆在地上,挨着顺序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擦拭、一把刀一把刀地清理,他的媳妇则蹲在院子的另一头整理簸箕里的包谷种子。村长听见脚步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三爹,全村只有三爹走路会发出咚咚的擂鼓似的声音,他知道三爹又是来跟他说种树的事了。三爹自个去堂屋里抱了水烟筒蹲在院前的台阶上闷头吸起来,好久都不说话,似乎在专注学习村长保养微耕机的技术,村长等着三爹先开口,可三爹还是不说话,村长把零件全部擦好一遍后又开始擦第二遍。村长媳妇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三爹怎么不下地?”三爹把嘴巴从烟筒上移开吐出一口青烟说:“下雨啦。”村长说:“这点雨连灰都扑不倒,解决不了多大事。”三爹又吸了一口烟后缓缓地说:“下雨就种树,这是你说的,没忘吧?”村长说:“干旱了大半年,耽误了不少事,大家都想趁着雨水补救一些,上哪找人种树去?你也赶紧把包谷点了。”三爹盯着村长的眼睛:“你忘了去年的事了?”村长愣了一下说:“就算是种树也得趁着雨水让人把地先种了再说,一年的生计都在这上头。”三爹无言以对,自家老伴不也在地里嘛。整理包谷种子的村长媳妇听三爹说要种树,起身看着三爹说:“真要去那鸟都不拉屎的山上种树?”她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伏后仰,像风中的包谷杆一般浑身乱颤。三爹又吸了一阵烟筒,然后像个将军那样思考着说:“你认识人多,给我找树苗。”村长大声说:“你还真要去种?”三爹没吭声,只是拿眼睛定定地看着村长。村长吐了一口吐沫:“行,我跟乡上联系看看。”三爹点点头后放下烟筒,起身背着手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你得封好山,再不能叫人刨树根了,还有河埂上我要种桃树,开荒种菜的你得制止。”三爹刚出大门就听见村长媳妇说:“这个老犟头,别人都趁着雨水拾掇自己的田地,他却要种树,脑子进水啦。”村长说:“我还真巴不得让他干成,那是天大的好事啊。”村长媳妇撇撇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去年的一场灾害,三爹至今想起来还剜心揪肺地痛。先是持续大半年的干旱,漫长得让人绝望,有限的几次雨水反而让村庄和庄稼被更厚的尘土糊住了,村民们的饮用水都是由县上和乡上拉到学校里后一家一户地排队去领。三爹的老母亲活了九十岁都没见过这种场景,她天天爬到房顶跪着,抬头望着天念一些三爹不甚明了的话语,头磕得嘣嘣响,三爹看着老母亲颤巍巍地匍匐着的身子,恨不能伸手抓住一把过路的云彩揉巴后挤出水来。六月的一天夜里,梦中的桃花在村上空滚过一阵一阵雷声,老天爷仿佛补偿似的让一场持续六个小时的大雨向桃花村倾泻。桃花村没有一个人入睡,他们都张着惊喜的耳朵听着天地间的动静,好久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了。三爹听到老母亲一夜都在翻身,嘴里叽叽咕咕的。天刚蒙蒙亮三爹便往外走,村街让他吓了一跳,厚厚的泥泞夹杂着碎石、乱草、死鸡和死老鼠之类,肮脏不堪,有人嚷嚷“河里发大水啦,河里发大水啦”,三爹急忙回家架上梯子爬上屋顶,眼前的景况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小河东边的水泥桥和西边的木桥都没了踪影,河水一夜之间发疯般地占领了两岸的低凹处,靠近河边的田地和几栋房屋都泡在水里,三爹家的田地被山上下来的泥石流冲毁了大半,布满了厚厚的淤泥和石头。桃花村像一个饥饿得太久的人突然面对一桌丰盛的美味,因为消受不了,美味不但没有救命,反而要了命。缺水的桃花村一夜之间像被抽去了骨架一样萎顿在地,视力所及的山包如被巨兽踏过,留下深深浅浅的伤痕,裸露着刺眼的白色石头,比不曾生长过什么的光山还要荒凉。
三爹拖着一身泥水回到家,家里乱成了一团麻,三婶一见他就扑上来颤声吼道:“你这大半天跑哪去了,到处找不着人?老母亲上房时不小心从梯子上滑下跌了一跤,人事不省呢。”他昏昏的脑子顿时清醒了,立即张罗着送医院。出山的路全都冲毁了,只能请人抬,正准备出发时老母亲悠悠醒来,死活不肯上医院,说不想死在外头。老母亲病重的那几天,迷糊中总是跟他要桃子,院子里仅剩的那棵桃树不知是因为太孤单还是因为太干渴,那一年居然没有结果,于是三爹托人从市场上买回来几个桃子削了喂给老母亲,老母亲眼睛闭着,嘴里却责怪三爹糊弄她。老母亲走的那天突然清醒了,眼睛也睁开了,她让儿子把她抬到院子里的桃树下,那棵桃树已经很老了,三爹记得自己小时候它就在那,树杆粗壮,枝桠横斜,铺满了大半个院子。老母亲静静地看着枝桠上几片零落卷曲的树叶,半天才对儿子说:“这地方不行了,我走了。”然后就闭了眼睛,这个当年迎着红霞一般漫到天边的桃花来到桃花村的女人,死前连看一眼桃花吃一个桃子的愿望都成了奢想。
乌云散了,太阳又毒辣辣地照着,大水渐渐退去,小河露出脸后已面目全非,分不清哪是河哪是岸,河水扫荡了一切,庄稼地无影无踪了,好像根本就没存在过,到处是石头,大石头小石头,还有树枝、塑料片、烂席子、死猫死狗死鸡泡得肿胀的尸体。那几天三爹心里没了没落,空洞洞地像丢了东西,他夜夜做梦,梦里全是老母亲追着他要吃桃子看桃花,他找遍旮旯也寻不到,总是在急得一头一脸的汗中醒来,不几天人就瘦了一圈,最后他顾不得坟前不能种桃树的说法,费了好大的劲寻来两棵桃树苗一左一右种在了老母亲的坟前。三爹坐在老母亲坟前许久没有动弹,村里人说老母亲把三爹的魂也带走了一半,却没人知道他心里一刻不停地想在村里种桃树。村里上了岁数的人都说桃花村曾经是县里出名的美丽村庄,风景秀丽,以前小河两岸、村内村外和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种满了桃树,河水从深山流出后在村边划出一道缓缓的弧线,温柔平稳地抚过桃花村才流过山垭恋恋不舍往山外奔去。二三月间风和日丽,草青水暖,河湾到山垭的桃花如云霞漫到天边,远远望去看不见泥土的颜色。后来发展经济,地里的桃树腾出地方给了经济价值大的作物,山坳里的土地有限,有人就打起了山林的主意,先是一点点从坡脚开始蚕食,毁了坡脚的桃林、柳林、杂木树林,接着逐渐向上包围,胆大的甚至去山上平缓的地方开荒,树木一点点退却,逐渐放弃阵地,干旱开始降临,老母亲开始上房烧香。
三爹上山了,他在半山腰里搭了个窝棚。村里说什么的人都有,有人说三爹想出风头,有人说三爹想当村干部,更多的人说三爹吃饱了撑的、脑子不清醒,等他种的树长大了,他儿子怕是也老了。不管说什么的都觉得三爹坚持不了多久,那些平日嫌三爹脾气犟的人甚至在等着看三爹的笑话。三爹不管人家说什么,只管做自己的事。他一日一日地往山上跑,还拢络了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头成立了一个护林队。
那天几个老头累了躺在山上的窝棚里聊天,有人说桃花村本是一个酷爱桃花的女子变的,砍了她的桃树她当然要发脾气,所以常常用旱灾和洪涝来体现她的愤怒。三爹听了叹口气说:“先是人的性情变了,做事不管不顾没有节制,然后老天也跟着变成了任性的小孩,把一年的雨凑到一块下,什么都乱套了。”几个老头听了这话都沉默了。三爹又说:“我现在才算想明白,人和这山这树是一家啊,它们活好啦,人才能活得好;它们没活路了,人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我们如真能让这片山绿起来,让桃花村的桃花又红起来,也算是积了德。”日头没那么毒了,几个人继续巡山,巡山就是看看有没有人刨树根、有没有人开荒,以前刨树根是做燃料,现在有人是刨了去卖。一天村里的一个小寡妇带着四五岁的儿子在刨树根,几个老头劝她不要再刨了,她不理,刨得更欢了,三爹生气地说:“你这是在刨桃花村的根啊,是让桃花村断子绝孙的事。”小寡妇也不示弱,指着树桩说:“当年砍树的时候你们几个没参与么?那时候你们怎么不制止?”三爹被这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过了一阵才沉声说道:“当年的我们都是罪人,所以现在得赎罪,得让子孙们有条活路啊。”小寡妇声音越来越高:“我就不信桃花村的几座山长了树后老天就能下雨,你有本事让全县全省全国都种树去。”三爹立刻吼了起来:“别处的事情我们管不了,自家门前我们管定了。”小寡妇嘴里嘟哝了一句:“倔老头,难怪你儿子找不上媳妇。”三爹听了火冒头顶,但他硬是把那股火压了下来。
雨季终归还是来了,尽管晚了许多。几场雨后,村长弄回一批柏树苗。小学的老师首先带着学生上山种树,一座山包一座山包,能种的地方都种了。三爹看着满山的人,虽然老的老小的小,战斗力不是很强,但心里还是愉悦,不管咋说总是有人做这事了。之后村长陆续又弄回了些树苗,品种很多,松树、榕树、核桃树、板栗树、油茶树,村长说:“来者不拒,种一棵活一棵就是好事,以后村里的山上什么树都有,多好。”
三爹的护林队经过勘察研究,决定先从山脚种起,像筑防线那样层层往上。村里有人不乐意了,认为三爹是眼红了他们开垦的土地,说谁要在他的地上种树,他就全部砍掉。三爹去找村长,村长一听就让小学的女老师天天晌午在广播里朗诵《森林法》宣传种树的好处。几个老头也都上门宣传解释,没日没夜地操劳,村民们逐渐转变了态度。可是雨季太短,短得像婴儿的尿,眼看着刚栽下的树苗一天天蔫了,三爹又去找村长,村长一天到晚在为村民吃水的事发愁,对三爹说:“我都要着火啦,地里、村里都要著火啦。”山上的树只能把命运交给老天爷,三爹日夜操心,终于倒下了,他的身上明明发冷,可体温表却告诉他在发热。那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天刚亮三爹就吵着要上山去,三婶只好陪着,上了山才发现山上全是满满的人,护林队员来了,老师领了学生们来了,人们扶树的扶树、开沟的开沟、培土的培土。三爹竟然还见到了儿子,父子俩相互看了看,虽没说话,但三爹心里很欣慰。不远处,村长披了塑料布提了锄头,正大声嚷着让几个年轻人把一棵歪了的柏树扶正,然后连声笑着说:“好雨好雨,再下几场这些树就能站稳脚跟了。”
那天回家后,浑身湿淋淋的三爹立刻来到老母亲坟前,他发现先前在坟前种下的两棵桃树萎缩的枝桠伸展圆润了一些,黑黑的茎杆上长出了几粒绿豆大小的苞,正羞答答地饱满着。早就过了时令,三爹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凑近细看,是真的,湿漉漉的枝条上有一溜细细的芽,仿佛婴儿的茸毛。三爹在心里惊喜地一声大叫,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作者简介】李作均,男,笔名均子。中学语文教师。作品散见于各地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