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岩

2020-12-10 06:48秋人
雪莲 2020年10期
关键词:祖师爷老汤阿成

浓雾散去的时候,我们跟着向导盘鹞已在通往空空岩的野山密林里跌跌撞撞爬了好长一段黑路。

这是都庞山脉一处莽荒山谷。这时候,夜幕隐退,太阳即将升起,湿气下沉,暖气上浮,正是阴阳交替之时,按山里人的说法是邪气最重的时候,不宜出行,却偏偏让我们撞上了。

深谷里,浓稠的牛奶雾瘴渐薄渐淡,已经可以分辨乱麻似的藤蔓。它们有的罗列在一蓬刺蔓上或者悬崖下,像一挂天然的帐幔;有的纠缠在一棵百年老树的枝干上,深深嵌入暴裂的树皮里,青筋凸裂,像一条患静脉曲张症的怪腿。这些藤蔓在空中长出黑白红褐等各种颜色的气根,纠结牵扯如野人虬须。风乍起,它们突然成了精灵,有了动作和声音,窸窸窣窣狂舞飘曳,给黑森林增加了恐怖的气氛。

密林中突然响起穿云裂帛的吼声:

好花黄来好花红,

好花生在大山中;

有情有义见花开,

无缘无份难相逢。

“什么人在唱?”

“哦哟,声音好亮,可以当歌唱家了。”

我们停住了脚步,竖耳倾听。可惜,那人只是唱了这一段,就嘎然而止,像昙花一现,这不是在吊人胃口吗?这歌声高亢宏亮,醒脑提神,荡涤了跋涉的疲乏。我们心有不甘,继续竖耳凝神捕捉歌声余韵,希望它接着响起。

“是采药人吧。”盘鹞说,“他们常常在这山里熬更过夜,寻找珍稀药材。”

“这山里有珍稀药材吗?”

“有啊。”

“快说说,都有哪些?”

“早年间有的,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呢。有野参,山七,雪兰,血柏……”盘鹞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好像这些珍稀药材是他种的一样,“讲多了你们也记不住。如果运气好,也许你们今天能见到一种。”

“是吗?”

“盘师傅,如果见到了您可要提醒我们一下啊。”

我们马上兴奋起来,很快忘掉了对刚才那诱人歌声的迷恋——丢掉芝麻去摘西瓜——又对珍稀药材这一物种产生了兴趣。人类喜新厌旧的陋习,在我们几人身上暴露无遗。我们一行三人:小余,县非遗中心馆员,美女演员;老汤,自喻为游遍各地山川见多识广的县文广体旅局干部;我,背一部破单反相机的县融媒体中心记者。我们此行目的是跟随瑶族民间艺人盘鹞搜寻拯救非遗文化,内容很多,比如民歌,舞蹈,绝技,工艺,物种,等等。打个比喻,让我们感兴趣的东西比这深山里的杂草树叶野花还要多。

“这就要看是不是赶路人碰上甜水井,要靠你们的造化啰。也许能见到,也许见不到。”盘鹞换了一种口气,“不是俺泼你们冷水,那可能是六月天盼下雪瞎子看月亮,能见到的希望小啰。”

“为什么?”

“打开窗子讲亮话,因为这几年进山采药的人比野狗还要多。”盘鹞叹息一声,“他们吃了癫狗药不分青红皂白,见药就采,连根和苗都不留,珍稀药材都像寡婆子的家,断子绝孙啰。”

我的心凉了半截。

“听说盘师傅是都庞岭的活地图,跟着你会有好运气的。”老汤说,他很知道鼓舞士气的重要性。

太阳出来了,不过被密树匝枝乱叶分割得支离破碎,就像受伤后血迹斑驳的脸,让人不忍直视。

“路可以乱走师傅莫乱喊啰。”盘鹞很谦虚,“孔子门下排徒弟,在您们这些大文化人面前,俺只是一个小学生呢。”

这话说得我面红耳赤。我不知道小余和老汤心里怎么想,反正我觉得,如果在我们那个水浅地薄的小县城,我们几人也许还算文化名人。但是到了这浩若大海的森林里,我们就是几粒草芥,也许随便碰到一块石头一片树叶,都要比我们有名和值钱。我们一头闯入这大自然的天然宝库中,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茫然,兴奋,激动,新奇,手不知道抓哪里牢,脚不知道踩哪里稳,整个人都是虚飘飘的。

“盘师傅谦虚了。”小余说,“比起您上刀山下火海捞油锅钢枪锁喉咙的绝技来,我们才是小学生呢。”她是搞表演的,我们曾经一起观摩采访过盘鹞徒手攀刀梯光脚踏火海赤手捞油锅钢枪锁喉咙的民俗绝技表演,对他的敬佩如六月天喝凉水——口服心服。

“两根麻线捆豆腐,提不起啰。和俺祖师爷比起来,俺那点雕虫小技,简直就是鸭背上的绒毛称不了斤量呢。”盘鹞这是第二次提到他祖师爷了。从他之前的介绍中,我们初步了解了他祖师爷是一个从民国年间过来的老艺人,到现在也近100岁了。他从八岁开始学艺,精通天文地理医药拳棒,从事过杂技、游医、占卜和赶尸等职业。他门下的弟子多如桃李,但经过世事沧桑大浪淘沙风吹雨打,已瓜果凋落寥寥无几了。按盘鹞的说法,这些技艺已像快燃完的香烛,就要灭烟火了。没有谁愿意去续香燃烛,就连盘鹞自己也因年老力衰有好多年不操此技了,是我们再三请求他才表演了一次,又请求才答应带我们去找他那个神秘的祖师爷。据说,祖师爷已不涉尘世,闭关隐居在人迹罕至的空空岩,连盘鹞也没有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我们这次爬山涉水涉足险境的目的,就是跟盘鹞去空空岩拜访他,收集拯救那些频危的文化遺产。

盘鹞虽然年老,但在山里行走仍像豹子一样矫健敏捷。我们的脚力赶不上他,和他渐渐拉开了距离。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放慢脚步,等待我们跟上。

盘鹞介绍,我们身处的秘境叫野人谷。这里方圆百里荒无人烟,过去曾经是湘桂边界的三角区,土匪、官兵和野人(旧时官府对山民的蔑称)都曾经在这里出入。按盘鹞的说法,在这里随便撬起一块土片或者一堆枯叶,都会发现白骨,胆小的人不敢涉足这片山林,只有那些偷盗烂伐者才敢冒险出入。

野人谷像一块刚出水还湿漉漉的纱绣,慢慢滤去了水渍渐渐清晰透明起来,但它那曾经的黑暗和恐怖还笼罩在我们心头,让人心有余悸。就在刚才,我还听到空气中有呼嗤呼嗤粗鲁的喘气声。我握紧了拳头停在原地,心被拨快了发条扑通扑通跳,两只耳朵里伸出了十只爪子紧张捕捉周围动静。进山之前,盘鹞向我们传授野外涉险自救经验,说他在黑森林中摸爬滚打了多年,血的经验是以静制动。突然,他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似乎他也感觉到了什么。我们不敢喊他,连气也不敢喘,只是惶恐地盯着他宽厚的脊背。那脊背就是一堵高大坚实的挡风墙,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拉着我们向他靠拢。

突然,盘鹞在前面叫了一声“小心!”。剎那间,只见嗖的一道黑影从旁边树丛里箭似射出直扑老汤,幸亏他挥起手里当拐杖的树枝拦了一下,那黑影才偏了方向,一下射进对面树丛里蹿走了。

小余吓得妈呀一声惊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小白脸拉成了苦瓜脸,红嘟嘟的樱桃小嘴假唱样一开一合——没有声音——她在一口接一口捯气。我和老汤也吓得不轻,跟着坐下来休息。

我们看得很清楚,是一只奇怪的鸟:猴面鹰喙,身披黑斑灰毛头长红色羽耳,爪如铁勾,快若闪电。不是夸口,我反应快,已经拍下了这珍贵的镜头。因为我早有准备,相机开着快门,随时准备拍摄在镜头前出现的各种物像。不过这鸟速度快,相机里留下的除了鸟的头像清晰之外,其余只是一道灰色的影子。

“是红角枭,猴面鹰。”盘鹞也非常惊讶,“老猴公生仔,真是怪了。已经好多年没见这种鸟了,赶山的人都讲它已经绝种了,想不到还有呢。”

“红角枭?”老汤若有所思,“我在资料上见过,他们昼伏夜出,属留鸟。不过它们只啄食昆虫,不会袭击人的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能是被猎人杀怕了吧?”盘鹞说,“现在很多动物都开始以人为敌了。”

这话说得我心里拔凉拔凉的,背后一阵阵发麻发冰。看看老汤和小余,他们也患了打摆子病抖个不停,做贼心虚似地东张西望,害怕有野物再次袭击。

山路像捏成的面条,歪歪扭扭越走越窄;山谷像崎岖的烟筒,灰黑麻漆,越来越深;林子像一张挂满杂物的大网,越来越密;抬头很难看到太阳了,树缝叶隙间偶尔漏下几缕微弱的光,磷火一样闪闪烁烁;涧水在忽远忽近的地方无力呻吟,像垂危者的游丝之气在苟延残喘。浓雾妖魂一样又飘起来了,一缕缕,一丝丝,从水面上,从草丛间,从石缝里冒出,飘飘荡荡游曳在人前人后,冰凉冰凉的,有些发毛的感觉。

盘鹞抡着砍刀在前面开路。忽然,他在前面一团打结的茅草旁停下来。他停得急,我跟得紧,刹不住脚步,一下子撞到他的腰上。糟了,我想,这下子一定会把他撞倒或者撞伤了。但是出乎我意料,被撞的盘鹞却像一堵石墙一样一动不动。

“盘师傅。”我叫了他一声,但他像没听到一样,还是一动不动。

“盘师傅,你怎么啦?”我提高了声音继续叫他,但他还是不回答也不动。我慌了,难道是我这一撞像武侠小说里写的和神话剧里放的那样撞到他哑穴和静穴了?一种恐惧和不祥之感笼罩了我。

“怎么啦?”跟上来的老汤问。

我指着盘鹞说:“他……他不说话也不动了。”由于吃惊和恐惧,我的声音小得连自己也听不清,恐怕是林子里那些飞来闯去嗡嗡嘈嘈的麻脚蚊太吵了,掩盖了我的声音。

“不会吧。”老汤听力好,他听见了。他绕过我,拍着盘鹞肩膀叫:“盘师傅!盘师傅!”盘鹞还是不语也不动。

最后跟上来的小余捋着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问:“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老汤缩脖子吐舌头,还配合摊了一下手:“不知道,可能是撞邪了吧。”

“要癫呢你。”小余扬起手里的树棍欲打老汤,“叫你在这乱吓人。”

“别闹了。”我制止他们,“可能真出问题了。”

我话没落音,盘鹞突然开口了:“前面有草结。”

盘鹞没什么事我就放心了,老汤和小余也松了一口气。我问:“就是前面那个草结吗?”

“是的。”盘鹞说,“我们绕道走吧。”从他的口气里,我判断他也是刚刚惊魂未定。

“不就是一个草结嘛,为什么要绕道走呢?”老汤问。

“听俺的,不会错。”盘鹞说。

“对对,听盘师傅的,不会错。”我附和说。在这云遮雾罩怪事百出的深山老林里,作为向导的盘鹞就是我们的引路神和保护神,他的话就是圣旨,就是师令,我们必须不折不扣听从。于是,我们跟着他走向了另一条山路。

野人谷这时候停了风,树叶不响了,也没有鸟叫。我们这时已经走进了一段干凅的沟谷,溪水不见了,因此也听不到泉水流淌的声音,只听到几个人像拉风厢似的呼呼喘气。老汤耐不了寂寞,向盘鹞请教遇到草结要绕道而行是怎么回事。盘鹞说,在山里,茅草打结是有很多讲究的,比如猎人在这片草丛里挖了捕野兽的陷阱、设置了捕野兽的铁夹、安装了捕野兽的索套和同样也是为了捕野兽而放蛊布迷药等等,草结就是提醒行人小心;另外就是以前曾经在这里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情比如土匪劫财、鬼魂索命等等,草结就是释放阻止那些有贪心的人“回头是岸”信息的。

盘鹞一番话听得我头皮发麻,脊背冰凉:“难道是我们哪个人有了贪心?”

“不是我。”老汤马上声明,“我是没有贪心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故意激他,“你叫老汤,你不贪谁贪?莫不是看到我们小余漂亮起了贪色之心吧?”

“打住打住。”小余不干了,面红耳赤叫了起来,“你两人是被鬼摸了脑壳吧,怎么拿我开刷起来了呢?”

“别闹了别闹了。”盘鹞说,“俺讲草结阻止贪心人是有來历的。”

我问:“什么来历?盘师傅您快说说。”

盘鹞说,很多年前,有两个淘金人,一个叫阿三,一个叫阿成,他们结伴进了这片野人谷,准备去空空岩淘金。一路上,他们都在讨论怎样寻找金脉,这是唯一可以驱赶寂寞和恐惧的话题。

阿三说,老辈淘金人都讲,寻找沙金一般都是看河流的变化。河流转弯、交汇、堆积和消失的老河道都是沙金富集的地方。寻找岩金一般都是看山脉走向,岩金一般由山脊向沟谷分布,要用锤头敲打露头矿石仔细观察寻找,富矿往往是在微小的细节中发现的。一提到富矿阿三就高兴起来,他心情开朗,脚步稳健,嘴里还哼起听不清词的小调。他说阿成跟着他算是跟对人了,两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阿三是那种心胸坦荡豪侠仗义的人。阿成一家人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困难,那几年又走狗屎运亏了做生意的本钱,全靠阿三帮助才勉强渡过难关。

阿三说了半天,阿成却一直没有吭声。阿三是个喜欢讲话的人,不像阿成那样阴沉,成天像个闷葫芦一样。阿三问他为啥不说话,阿成说他在想一件事。阿三问啥事?阿成欲言又止。阿三说有话就讲。阿成为难地说这事实在是不好开口啊。

阿三说俺们兄弟两个还有啥不好开口的呢?你是不是想提找到矿以后分成的事?这个你别担心,到时候当然是俺哥两个五五分成啦,有福同享嘛。阿成说不是这事,他想讲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阿三问他啥事?阿成吞吞吐吐说他想把他和阿梅的事情先缓一缓。

阿三明白是阿成和阿梅结婚的事情,他笑了起来,这是正大光明的事情,遮遮掩掩干啥?缓一缓就缓一缓嘛,煮熟的鸭子跑不了,阿梅迟早是你的人。等俺们把矿搞到手,你们热火朝天办一场就是了。

阿成干咳了一声,好像喉咙里卡了一件什么东西,半天才吐出来,说他想和她分手算了。他鼓足勇气终于把话讲了出来,就好像拿掉了堵在心头的一块砖。

阿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这是怎么回事?阿成说他家里穷,不能连累阿梅,那样会害了她的。

阿三停下来看着阿成,仿佛第一次认识他。阿梅是他们一个村子里的人,他们三个人一起长大。阿三最先看上阿梅,可是阿梅却看不上他,嫌他粗俗,没有文化。她看上了阿成,因为阿成读过高中,脑子灵活,于是两个人就好上了。阿三并没有计较,而是真诚地祝福他们。现在阿成突然讲出这样的话来,阿三实在是感到很吃惊。阿三虽然是个粗人,但是他还是比较心细的,要不然他怎么能够发现金矿?找矿是需要耐心和细心的。他问阿成不知道有矿之前为啥不讲这样的话呢?你这狗日的。

阿成不敢正视阿三,他侧首看着空荡荡的山谷,他觉得自己讲出来的话也像这山谷一样空空荡荡,没有内容和分量。

阿三抽燃一只烟,浓浓的烟雾在他头上缭绕。他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他狠吸了几口烟,然后把烟头扔掉,转身继续赶路。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默默地往前走着。

阿成跟在阿三后面,阿三的脊背高大而宽厚,像一堵高不可攀的赤褐色的石壁,阿成感到非常压抑。他想讲一些什么,但是又找不到话头。他甚至想超过阿三走到他的前面去摆脱这种压抑,但是他又没有这种勇气。

阿三也很压抑,他在努力寻找这种压抑的由来。也许是他们不该来这野人谷寻找金矿。老辈子人讲过,人没有到万不得已时候,比如找食、逃命等各种情况,千万不要轻易进入野人谷,因为人在外面也许是一个正常人,但是一旦进入野人谷,人就会不正常的,轻者会得痴病,产生幻觉,重者会变成野人,没有人性,甚至丢命,这也许与野人谷的阴森、荒僻和瘴气有关,因为环境往往是影响和改变人的致命因素。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阿成问阿三快到有矿的地方了没?阿三没有回答,也许是没有听到。他继续在前面走着,进入一片草丛。这片草丛很深,阿三用木棍边打边走,为的是惊动埋伏在草丛中的蛇蝎,赶走他们,如同赶走那个烦恼他的压抑。就在这时候,阿成一脚踏空,啊呀一声跌进一个莽草覆盖的洞穴里,興好洞里都是烂草腐泥,但也把他跌得够呛。

阿成在洞里大喊。洞太深,他跌下来时洞口马上又被乱草盖住挡了光线,洞里漆黑一片。他试着往上跳跃了几下,企图抓住洞沿攀上去,但是无济于事。他喊了几声,但是上面并没有什么反应,就好像并没有发生他跌入洞里这件事一样。难道走在他前面的阿三没有看见?还是阿三远远地跟在后面还没有赶上来?于是他没有再喊,就在洞里静静地呆着,等待阿三的呼喊、寻找和救援。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阿成的头顶上还是一片可怕的黑暗,然而最可怕的却是他不仅没有听到阿三的呼喊,连他传递给阿三的呼声也没有得到回应。“阿三!”他暴跳如雷地大吼起来,震得头顶上的乱草嗖嗖发抖,草灰纷纷落在他的头上,“阿三死到哪里去了?”喊过之后还是没有回应。阿成忽然感到冰凉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笼罩着他,那个可怕的预感应验了。阿成头上的冷汗像水一样从流下来。他也算一个在野山里滚爬多年的汉子,但现在却冷得浑身嗖嗖发抖。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就在阿成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阿三的叫声:“阿成!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阿成马上回答,他缩到洞壁陷进去的一个凹洞里,让上面的石头和木棍之类的凶器伤不到他,这样即使洞外的人有什么不良居心,他也可以暂时避险。

洞口的乱草被人拨开了,白花花的光线垂直射进洞里。阿成看到阿三伸在洞口的脸,特别是他那两只像小灯笼一样的鼓眼闪着绿莹莹的光。

“阿成,你怎么跌进洞里去了?”阿三在上面问。

“别废话了,快……找东西让我上去。”阿成憋了半天,才把那个“救”字换成“让”字。他想我阿成无论在啥时候都是一条汉子,绝不会在危难时刻屈膝哀求。阿三救我是他义不容辞,而不是我求他。

“好!”阿三答应着,随即放下一根很粗的木棒,斜斜地依在洞壁上,“阿成你抓住这根棍子上来,我在上面拉你一把。”

阿成看看棍子,又看看阿三,现在他好像并不像刚开始掉下来那样焦急了,也没有按照阿三讲的抓住棍子往上爬。他似乎在研究阿三和棍子之间到底存在什么关系。他想阿三为啥这么快就找到了棍子,是不是早就看到他掉进了洞里?既然早就看到他掉进了洞里,那为啥又在二十分钟之后才来救他?这一连串的疑问使他困惑不已,他也不晓得自己这是怎么了?从啥时候开始变得这样疑神疑鬼?难道真的是人一进入野人谷就会发生改变吗?

“阿成,快上来啊。”阿三在上面叫。

“你退开!”阿成在下面说,“退到十步之外叫我一声。”

阿三不明白阿成这是怎么了,但他还是按照阿成讲的退开,然后叫:“阿成,我退开了。”

阿成侧耳倾听,分辨出阿三的声音确实是从十步开外的地方传来的,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木棍纵身一弹,飞也似地蹿出了土洞。

阿三看见阿成从洞里跳出来,马上走过来说:“阿成,你为啥掉进洞里去了?”看他那余悸未消的样子,好像确实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你到哪里去了?”阿成弹弹身上的泥土,愤怒地问。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呀。”阿三委屈地说。

“那我叫你你为啥不答应?”阿成咄咄逼人,“为啥你走在前面没掉下去而我走在后面却掉下去了?为啥我掉下去那么久之后你才发现我?”

“我走着走着一回头就不见你了。”阿三说,“于是我就在草丛里乱跑,边跑边找,确实没有听到你叫我,后来我又找回来的时候才听到的。”

阿成往四周的荒草丛扫视了一圈,发现只有一条被脚踏倒的草路从这个土洞开始往野人谷的纵深处延伸过去。但是他跌进土洞之前是没有发现有这样一条路的。再一看,洞的前方诡异地挽了几个凌乱的草结……

盘鹞突然结束了他的讲述,站在那里向四面瞭望。

“后来呢?怎么样了?”老汤问盘鹞,他还想继续听下去。我想,老汤这个狗日的真笨,不用听也知道结果了。

“空空岩到了。”盘鹞说。

“到了?”我还没从长途跋涉的艰辛和恐惧中复苏,突然到达目的地有几分吃惊。

“这么快就到了?”老汤说,“我还没走够呢。”他是个快乐的人,说话幽默恢谐。

小余一听到了,立即像卸了千斤重担一样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稀泥一样瘫软在地上,口里一连声埋怨老汤:“你这个老汤啊,真是老贪。你是贪还没走够呢还是贪苦没吃完?”

老汤唐老鸭一样嘎嘎大笑:“我是贪还没看够你呢。”

小余撒潑一样说:“你看你看,你现在继续看呀。”

“好了好了。”我说,“看什么看?我们还是先进岩里看祖师爷吧。”

我们立足的地方是一堵悬崖峭壁,赭红色的岩壁刀削一样直耸云霄。岩壁下有一个巨大的洞口,被倒生的乱树杂草和藤萝遮住了光线,幽暗神秘。洞里有泉水流出,在外面一个石凹里聚成水潭,清澈透明。

我们取泉水净了手脸,正衣整发,又跟着盘鹞在洞口焚了香纸,行了拜师之礼,方才进洞。洞很深且大,上有奇石下有怪垒,一个球场大的空地中间突兀着一块人形巨石,束发盘膝,似参禅打坐。

洞里除我们四个远道来访者,再也没有其他人。

“祖师爷呢?”我问盘鹞,“祖师爷在哪里?”

“对,祖师爷在哪里?”老汤跟着问。

盘鹞站在巨石前不说话,好像他也变成了石头一样。突然,他双膝一跪,伏在巨石前磕头如捣蒜:“我们来迟了,祖师爷羽化成仙了……”

我们面面相觑。

洞中泉水鸣响,引发空壁回音,有如仙乐天籁,久久不绝……

【作者简介】秋人,原名伍秋福,广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广西文学》 《滇池》 《红豆》《雪莲》《短篇小说》《小说月刊》《北方作家》《荷花淀》《南方文学》等刊。曾获浩然文学奖、广西群众文学奖、《今古传奇》优秀小说奖、冯梦龙杯短篇小说奖、广西第九届、第十届小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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