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明月归。
这是唐代德诚禅师的一首诗,题名《船居》,是以钓鱼为象征说禅法。“千尺丝纶直下垂”,一个很深的欲望引导着人的行动,名也好,利也好,总之人心焦渴,定要从外界获得什么才满足。可是“一波才动万波随”,就像水面的波纹,一浪推着一浪,你走了一步,随着就有第二步、第三步乃至无穷。而因果的变化不是人能够控制的,你会越来越多地感叹:“唉,形势比人强啊!”“无可奈何啊!”世上有些苦大仇深、以生死相搏的人,问到起因,不过是些琐屑小事,甚至是一时误会。何至于此呢?这就是“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忽然醒悟过来,发现你最初所求的目标是虚妄的,或者说是可有可无的,得之失之,随之由之而已,你就从被动的状态中解脱出来,飘然无碍。“满船空载明月归”,什么也没有得到,空船而去,空船而归,但心是欢喜的。其实,什么是“得”呢?你一心想要得到一个东西,念念不忘,心都被它塞满了,偌大世界,你却置若罔闻,“得”未尝得,失掉的已经很多!什么是“失”呢?你于外物无所挂心,将“得失”只看作因缘的起落变化,心中有大自在,根本就没有东西可“失”。“一波才动万波随”是俗众的人生,“满船空载明月归”是禅者的境界,其中的区别,很值得体悟。
王维有一首《辛夷坞》,写一处小小的景色,但极富禅趣: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里“木末芙蓉花”是借指辛夷。辛夷是一种落叶乔木,初春开花,花苞形成时像毛笔的笔头,故又称木笔。花有紫白二色,开在枝头(就是“木末”),大如莲花(所以用“芙蓉花”比拟,莲花也叫芙蓉花)。诗中说“发红萼”,那是紫色的辛夷。
我曾经在山野见过这种花,开花时树叶还未萌发,一树的花,色彩显得格外明艳。这种花凋谢的速度很快,花盛开的同时就能见到遍地的花瓣,在草地上,在流水中,格外醒目。
它有美丽的生命,但这美丽并不是为了讨人欢喜而存在,更不曾着意矫饰,故作姿态。你从尘世的喧嚣中走来,在人迹罕至的山涧旁见到天地寂然,一树春花,也许真的就体会到什么是万物的本相和自性了;你又回到尘世的喧嚣中去,也许有时会想念那山中的花在阳光下展现明媚的紫色,无语地开,无语地落。
如果觉得王维那首诗虽然令人震撼,却多少有点冷寂,我们再读一首韦应物的《滁州西涧》,它的味道有些不同: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是中唐诗人,曾经做过滁州刺史,这首诗就是写滁州西部山野的景色。
诗开头写草。“独怜”是偏爱的意思。为什么呢?一方面山涧边的草得到水的滋润,春天到来时显得格外葱翠;另一方面这是“幽草”,它是富有生氣的,同时也是孤洁和远离尘嚣的。对涧边春草的喜爱,呈现了作者的人生情怀。
如果一味地写景色之“幽”,诗的意境便容易变得晦暗,所以诗人随后写黄鹂鸣于深树,使诗中景物于幽静中又添几分欢愉。这是一首郊游遣兴之作,不像王维的《辛夷坞》那样强烈地偏向于象征,它更有生活气息和情趣。
绝句的第三句通常带有转折意味,同时为全诗的结束做铺垫。在这里,“春潮带雨晚来急”,雨后山涧的水到了黄昏时分流得越发湍急,一方面交代了郊游的时间和景物变化,同时又很好地衬托了末句的点睛之笔——“野渡无人舟自横”。
涧水奔流不息,涧边渡口的小舟却自在地浮泊着,一副摆脱约束、轻松悠闲的样子。时间好像停止了。
人总是活得很匆忙,无数的生活事件互为因果、相互挤压,造成人们心理的紧张和焦虑。在这种紧张与焦虑之中,时间的频率显得格外急促。而假如我们把人生比拟为一场旅行,那么渡口、车站这类地方就更集中地展现了人生的慌乱。
舟车往而复返,行色匆匆的人们各有其来程与去处。可是要问人到底从哪里来、往何处去,大都却又茫然。因为人们只是被事件驱迫着,他们成了因果的一部分。
但有时人也可以安静下来,把事件和焦虑放在身心之外。于是,那些在生活的事件中全然无意义的东西,诸如草叶的摇动、小鸟的鸣唱,忽然都别有韵味。你在一个渡口,却并不急着赶路,于是悠然空泊的渡舟忽然有了一种你从未发现的情趣。当人摆脱了事件之链的时刻,也就从时间之链上解脱出来。它是完全孤立的,它不是某个过程的一部分,而是世界的永恒性的呈现。
“野渡无人舟自横”有很强的画面感,也经常成为画家的选题。那是一条不说话的船,却在暗示某种深刻的人生哲理。
世间有无穷的是非、无穷的争执,还有无穷的诱惑,人不能不在其中走过。要全然不动心也许很难,但若是处处动心,那恐怕要一生慌张,片刻也不得安宁。
(双 木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诗里特别有禅》一书,曾 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