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许多次搬家的经历。
记得幼年时期曾经住在北京后海附近的大翔凤胡同,那是一个两进的院落,我们是租住的。我至今记得夏日去什刹海搭在水面上的店铺里吃肉末烧饼,喝荷叶粥,傍晚看着店工费劲地点燃煤气灯的情景。
后来家境每况愈下。我们住不起两进的院落了,便搬到北京西四北南魏儿胡同14号,住里院,外院住的是另一家。里院有一架藤萝,初夏开起红紫白相间的花朵。花朵很好看、很香,如脂如玉,藤萝架也很美。藤萝花还可以吃,把花洗净了,用白糖腌起来,然后做蒸饼的甜馅儿,好吃。
藤萝角长得很大。小时候我爱想的一个问题是:藤萝角有什么用?没有人能告诉我藤萝角的用途。我幼年时曾经有志于研究藤萝角的用途。我认定,像一柄柄匕首一样垂在藤萝架下的藤萝角,一定是有用的,关键是还没有人把它们的用场研究出来,而我,应该完成这个使命。
后来,我把这份使命感丢了,忘了。如果写检讨,说不定这是我在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选择失误。好好地研究一下藤萝角的用途,应该还是有用的。我也会因而多做出点实事来。
后来我们在西城报子胡同的一个地方住过,当年似乎是甲3号。那是人家房东的大院子后院的几间厢房。房无奇处,但后院似有几分“后花园”的意思:有假山,有几簇竹子,假山与竹子都破败了,年久失修,无人照管。可能是因为社会不安定,政局不安定,谁还有心管什么竹子、山石?但我似乎看到过小猫在山石上爬上爬下。我和几个小学同学也利用这地形玩过亘古长青的打仗游戏。晚上,我欣赏过窗户纸上映出的竹叶的阴影。我那个时候又有志于画国画,还买过《芥子园画谱》。后来又忘了学画,这又是一件该叹息的事了。
我还住过受壁胡同18号、小绒线胡同27号,等等。
1963年年底,我来了一次大搬家,搬到新疆。一到乌鲁木齐,我就被接到了文联家属院。天寒地冻,冰封雪掩,从外面看房子一片土黄,黄土墙、黄泥顶子,更像乡下的房子。进屋以后还不错,刷得白净,烧(火墙)得暖和,只有窗玻璃上结满了不知比玻璃本身厚几倍的冰花,使窗户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水晶体的半透明状。隔着这样的窗户望出去,一切都看得见,一切又是变形与错位的,好一扇富有现代感的窗子!为什么房里生着温暖的火灶、火墙,但窗上的冰花都不融化呢?主要是因为窗外太冷了,零下20多摄氏度。我这才明白因纽特人用冰造房子,而房内温暖如春的道理。这是我第一遭住单位的家属院。
不久,我搬到妻子所在的乌鲁木齐的一所中学里,为了她上班更方便,也因为那边是三间房。一家占三间房,这简直阔绰得不可思议。搬进去我们才发现了缺点,原来那房的地面是土地,没有地板,不是水泥地,也没有铺砖。土地起土,卧室的地还发出一股强烈的尿臊味,此前住这房子的人家一定有小孩子就地小便。我始终觉得值得一忆一笑一叹的是,我们决定搬家的时候,竟还不懂得需要看一看新居的地面是什么样的,竟不懂得地面状况是挑选房子的标准之一。我们曾经多么天真呀!人总能够自我安慰的,想到幼稚天真就想到了纯洁可爱,对自己曾经的傻瓜行为依依不舍。那时候,我们已是而立之龄了呢。
1965年,我去了伊犁,先住在一间办公室里,顶棚和地面都镶着木板,只是木板已经破旧,漆面已经剥离脱落,走这种破地板比走土地还容易崴脚。3个月后,我搬入新落成的教工宿舍。由于房子入冬才建好,潮气大,一点火,屋里就水汽氤氲,谷草味很浓。又由于麦子打得不干净,麦秸里混着麦粒,和成泥抹在墙上,一升温,麦子便纷纷發芽,墙上居然长出一根根绿麦苗。当然,它们长不成小麦,虽然我以开玩笑的方式向农民朋友称之为“我的试验田”。这些经历我写在一篇小说里了,也算是文学效应吧。
我在伊宁市搬过多次家。每次搬家都是用俄式的四轮马车,大体上两车搬完,一车拉家具、行李,一车拉煤、柴、破烂。那时的家当确实很少,符合“轻装前进”的原则。
再以后,我又从伊犁搬到乌鲁木齐。为修房子,我又临时搬到充满药品气味的化学实验室。“化学屋”的好处是夏天不进蚊蝇。
1979年,我搬回北京,先住在一个小招待所,再住“前三门”、虎坊桥,直到现今又住起了平房。平房的特点与优点是更接近自然,听得清雨声风声,室温随着气温变得快,下过雪后可以堆雪人,便于养花养草养猫养狗。我养花多失败,不会侍候花过冬。植树倒小有成绩,除原有的枣树和香椿树以外,我们自己移栽了石榴树、柿子树和杏树。石榴树移栽当年就结了8个果,杏树开花一朵(孤单的一朵,一花独放,绝了),柿子树只长树叶。平房更利于夏季乘凉,完全可以在院内开派对。这个小院接待过日本作家井上靖、作曲家团伊玖磨、旅美诗人郑愁予、作家琼瑶等。夏夜放置躺椅数把,一起饮茶与可口可乐及绿豆汤,闲话天南海北,怨而不怒,乐而不淫,亦福事也。
缺点当然也有,蚊子多,虫子多,有潮气,有会飞的与不会飞的土鳖,有攻枣的“臭大姐”(学名椿象),有好杏的蚜虫。虽几经征战,虫子还是落而复起。这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吧,有虫子,是天意。
回忆了半个世纪,重要的搬家已十余次,不知是反映了变动、不稳定,还是反映了改革和发展。我的生活还是丰富多彩的。搬家是个体力活,即使有了提供全套服务的搬家公司,也还得花力气。尤其是书,常用的书一大堆,不常用的书也死沉死沉的,打点起来活活要人的命。还有就是旧物,扔舍不得,不扔又白白地占地方,白白地自我霉烂、自我死亡。其实理论上我完全懂得,家庭面貌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充斥着多余的什物。家里东西摆设的道理与写文章是一样的,精少为佳。应该在增购新物品的同时搞精简,这件事也是需要点魄(破)力的。
常搬家太累,太不稳定,但见到一些数十年如一日住在一处的老友,又替他们憋闷得慌。我们有一家亲戚,最近搬了一次家,条件似还不如原来。但他们说,他们已老了,这次不搬,恐怕以后就“没戏”了。我完全理解这种心情。为搬家而搬家,就像为吃苦而吃苦、为上大学而上大学、为艺术而艺术、为锻炼而锻炼一样,未必堪为训,实亦不足奇。
刚搬到一处总有几天的新鲜劲儿,临搬时告别旧居又有点儿依依不舍。行李打成包,乱纸扔一地,东西一堆堆的情景甚至使人想起电影中敌军司令部溃散前的场面。呜呼,哀哉!上车!而且往往在搬家的时候,人会想起:又是好几年,就这样无影无踪地过去了。过去的年代、过去的家,都一去不复返了。如《兰亭集序》所言:“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其实不搬家,时光也在不停地迁移。
(崇 安摘自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不争论的智慧:王蒙经典散文》一书,李 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