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佩斯在《戏台》现场
阔别22年后,陈佩斯重回央视。这条归来的消息,由央视春晚微博发布。
我们写过他的作别,而他的归来,让人们更怀念和期待纯朴的笑声。22年前,他不知梦里身是客;22年后,他是风雪夜归人。
君问归期忽有期。
1985年,那场失误连连的春晚,现场设在北京工人体育馆,万人围观的场面显然超出预计。
演出当日,灯光失控,音响失灵,镜头切换得支离破碎,连道具牛都脾气发作不愿出场。
整台晚会长达6个多小时,无比冗长。导演组寄望马三立拯救节奏,结果老爷子上台说高兴了,还来了个返场。
那个漫长夜晚,观众唯一满意的节目叫作《拍电影》。
陈佩斯在寒风中穿着小褂,假装大汗淋漓,终于逗笑了观众。笑声在黑压压的看台上响起,像长风掠过山冈。
《拍电影》是《吃面條》的续集。1984年春晚筹备期,姜昆邀请陈佩斯当主持人,陈佩斯说他和朱时茂有个节目,两个人凭此走穴,场场爆满。
导演组半信半疑,安排他们在国家体育总局的食堂面试。
庄则栋等体育名将好奇地充当观众,看到一半就笑着滚到地面上了。食堂大师傅笑得纽扣都绷掉了。即便娱乐效果如此惊人,但节目能否上春晚一直悬而未决。
他们俩在春晚剧组苦等数月,大年三十那天,央视派车来驻地接演员,车上没他们俩的位置。两个人蹭车前往央视,守在演播厅的走廊上。当晚的《新闻联播》都播了,依旧无定论。最后,导演黄一鹤小跑出来,拍板决定硬上。
演出大获成功。晚会结束后,演员都不愿走,导演组直接在演播厅摆桌,一共56桌,恰合民族大团结。老台长洪民生极少喝酒,但那夜他到处敬酒,喝了一瓶半茅台。退休后他说,最喜欢1984年的春晚,因为真诚,所以老百姓高兴。
众人欢聚至凌晨5点才散去,陈佩斯回家睡了一觉,醒来后出门,发现走到哪儿都是“再来一碗”的笑声,像无休止的海浪。
《吃面条》让一个严肃的社会终于学会发笑。两个人的组合如同隐喻:浓眉大眼的朱时茂像严肃的时代,而陈佩斯是严肃之下的通融。
1986年的春晚,陈佩斯和朱时茂表演《羊肉串》。
多年以后,陈佩斯提及春晚总是表情冷峻,唯有说起这段时语调温柔:“当时缺笑料,马季、姜昆等人一起帮忙想办法,大家在后台就像一家人。”
那是他喜欢的“联欢”,远离严肃,无关名利,人人笑容纯朴,只有单纯的欢乐。这种纯朴,在1989年《胡椒面》中达到极致。知识分子和农民工,都是一样的俗人。
那年春节后,民工潮开启,3000万农民工进城。从武汉南下的列车,车厢下的车簧被压死,一度动弹不得。一年后,下海潮到来,1000多万公务员辞职,人们开始书写财富传奇。
传奇的故事话语喧嚣,往日的单纯更像童话。
1990年的春晚是童话的尾声。那年,两个人演了巅峰之作《主角与配角》。
陈佩斯天真地以为,当主角或配角不重要,观众爱看谁才重要。
1991年春晚,陈佩斯表演《警察与小偷》。
陈佩斯的表演技巧已炉火纯青,他在小品中一口气用了伦理、颠覆、错位等多重套路,观众很满意,可他不满意。他最满意的部分彩排时被砍掉了,最终版本只剩50%的剧情。他反复申请在节目中插播一个短片,但总是被拒绝。他所习惯的纯朴似已远去。第二年,他演了自己最不满意的《姐夫与小舅子》。
他说,节目是临时凑的,和时事贴得太紧,反而不自在。小品中,陈小二一边应付着姐夫,一边心猿意马,惦记着草丛中的录像机。现实中,陈佩斯的注意力也已投向春晚外的世界。他想到更广阔的舞台演喜剧。
1991年,陈佩斯成立电影公司,是中国第一家集创作、制作、发行于一体的民营影视公司。那是喜剧的洪荒年代,陈佩斯说,他出发时,大地一片荒芜,根本无路可走,故而给公司起名“大道”。
公司成立之后,陈佩斯投资并主演了《编外丈夫》《太后吉祥》等6部电影,口碑很好,但不挣钱。
陈佩斯、朱时茂的小品《吃面条》
他派人去河北监票,发现有的地方演了7场只报3场,有的影院明明有100个观众,却告诉他只有10个。号称中国第一部贺岁片的《太后吉祥》因为瞒报,票房惨败。
“当你面对一种惯性的时候,你就知道自己何其渺小。”
1994年春晚,他交了一个敷衍的作品——《大变活人》,拙劣的戏法引发一阵阵哄笑。
在后台,他对朱时茂说:“身心俱疲。”
整个时代正如戏法般飞速变幻,规则越来越狂野。
牛群在相声中说,“上午跟着轮子转,中午跟着盘子转,晚上跟着骰子转,夜里跟着裙子转”;赵本山在小品中说,“老的要给少的拜年,谁有钱就给谁拜年”。
这些都是陈佩斯不懂的规则,他越来越沉默。烦闷时,他爱写书法,古雅的篆字在他笔下别有意趣。他的大道影业公司的办公室内,挂着他手书的郑板桥《沁园春·恨》,字如乱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陈佩斯出生在吉林长春,却没人将他当成东北笑星。
他的小品不用方言,笑料多靠人物矛盾制造,幽默、高级且干净,以至数十年后,人们仍念念不忘。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中,父亲在纳粹集中营给孩子讲童话,将战争的残忍,笑着讲出来,这是陈佩斯认为的喜剧终极。
在春晚最后那几年,人们说他江郎才尽,他自己则如衣锦夜行。他锲而不舍地提了许多想法,如堂吉诃德般一次次提枪冲向风车。巨大的风车轰鸣转动,什么都没改变。
1998年,他表演了最后的作品《王爷与邮差》。这个本子他心心念念了7年,演出服装都是他找人手工缝制的。
小品采用莫里哀经典的“仆人戏弄主子”手法,也是他惯用了15年的倒置手法。
只是那个春晚舞台,已和15年前不一样了。
那一年,央视将楼宇之间的空地改造成1号演播大厅,因工期紧张,排练时,球形顶棚尚未封顶,有时还会飘进雪来。
除夕夜,王菲和那英在滚动的透明气球前,唱了《相约九八》。蓝光灯打在气球上,新时代像水晶般朦胧璀璨。
当晚11点30分,陈佩斯和朱时茂登场,鞭炮声歇,万家屏气凝神。
工作人员将麦克风随意挂在戏服上,朱时茂一登场,麦克风就掉了,他只能蹭陈佩斯的麦克风说话。节目最后,陈佩斯跑起来时,朱时茂只能扯着嗓子喊台词。此时,台下原有准备好的声效光碟,但工作人员也没给他们放。陈佩斯涂着红脸蛋,戴着假辫子,最后笑着看了一眼这个舞台,拉着朱时茂下台。
他在台下崩溃大哭。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南礼士路一片静谧,行人车辆稀少,央视旧楼灯火璀璨,远处有烟花绽放。
陈佩斯的身影没入夜色之中。
长夜如墨,静待君归。
(楚 客摘自微信公众号“摩登中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