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以来经济思想史学科的演变
——基于JEL分类体系的考察

2020-12-10 07:08李黎力李家瑞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异端思想史方法论

李黎力 李家瑞

经济思想编史学(historiography of economic thought)是关于经济思想史的编史学研究,是对经济思想史作为一个整体的元问题研究和理论反思。它融合了经济学、哲学、经济思想史和史学理论,系统研究经济思想史学科本身的历史、理论和实践。(1)李黎力、贾根良:《建立和发展经济思想编史学》,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03-16。其中,经济思想史的历史是经济思想编史学最基本的研究内容,是经济思想史研究的前提和基础。(2)李黎力、贾根良:《经济思想编史学:学科性质、内容与意义》,载《经济学动态》,2017(11)。它对于了解经济思想史过去的盛衰沉浮,理解该学科当前有关身份和功用等问题的争论,以及洞悉其未来发展前景意义重大。

然而,关于经济思想史的历史研究却长期滞后和明显不足。(3)Klaes,M.“Historiography”.In Warren,S.et al.(eds.).A Companion to the 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3:pp.491-506.有鉴于此,本文试图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之上,从历史上经济学分类体系沿革的视角出发,审视和考察经济思想史学科地位和角色的演变,以期丰富经济思想史的历史图景,增进对经济思想史学科的认识。我们将首先介绍本文研究所基于的数据和史料,对美国经济学会(American Economic Association,下文简称AEA)的权威性经济学分类体系予以概述,并阐述具体的研究思路和方法;然后利用这些档案数据和方法,剖析和理清经济思想史的历史演变;最后得出本文研究的主要结论,并进行简要评论。

一、数据和方法

经济学分类体系,通常是指对经济学文献乃至经济学行业从业人员按照经济学这门学科的具体研究领域所进行的系统分类,因而,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经济学界内部经济学家自身实践活动的产物。但由于经济学知识的生产本身深嵌于社会环境之中,这种分类不可避免地带有时代的烙印,在不同程度上迎合了外部的各类异质性需求(例如政府机构、记者、出版商、资助者、图书管理员和企业招聘人员等),因而是经济学界内外多种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4)Cherrier,B.“Classifying Economics:A History of the JEL Codes”.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2017(2):545-579、545-579.

目前世界通行的经济学分类体系,是由AEA构建的著名的“JEL分类体系”(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 Classification System)。该体系被国际学术界广泛采用,其分类号不仅为了解经济学学科提供了指南,而且还被用于发布和搜寻工作岗位、分派经费申请、提交论文评审以及查找书评作者等。近些年蓬勃开展的针对经济学家发表成果的相关特征的文献计量研究,便大多数仰赖于JEL分类号这种较长时期内保持相对稳定和连续的标准来对论文进行分类。

JEL分类最早可追溯至一个世纪之前。AEA主办的期刊《美国经济评论》(American Economic Review,下文简称AER)的编辑杜威(D.Dewey)在1911年3月出版的该刊第1期中首次提出了经济学分类,并在接下来各期陆续进行了小幅修改。自此之后,该分类体系在1938—1944年、1955—1956年、1966—1969年和1988—1990年经历了四次重大修订。在此期间,AEA分类体系在大部分时间里是由旗下的AER期刊管理,直到1983年才转交给AEA于1969年创办的期刊JEL管理,JEL分类体系也因此而得名。本文按照通行的做法,将AEA一个世纪以来的分类体系笼统地称作“JEL分类体系”。

切里耶尔(B.Cherrier)利用美国杜克大学鲁宾斯坦珍本和手稿图书馆“经济学资料项目”(Economists’ Papers Project)有关AEA的档案资料,展现了JEL分类体系的历史演变,为理解整个20世纪经济科学的转变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5)Cherrier,B.“Classifying Economics:A History of the JEL Codes”.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2017(2):545-579、545-579.本文基于此项档案研究,在利用其文中已公开的档案史料的基础之上,一方面通过其间接获得的文中尚未公开的档案史料,另一方面依靠搜集AEA等网站上公布和发表的其他诸如会议记录、分类报告和考试试题等史料,集中考察经济思想史学科在经济学学科中地位和状况的演变。

具体而言,本文集中关注并致力于厘清JEL分类体系中与经济思想史相关的经济学分支学科或研究领域子类(亚类)所隶属的经济学主类(大类),以及同与之并列的其他子类之间的逻辑关系结构。同时,从不同时期经济思想史在JEL分类体系中的不同划分及其差异入手,力图捕捉和阐明其背后经济学界对经济思想史所持有的看法和立场的变化,从而尝试理解经济思想史学科在整个经济学学科中地位和角色的演变,并运用已有的相关资料,还原和重建经济思想史20世纪以来的发展图景。

秉承这种研究思路,本文首先识别出就经济思想史而言,JEL分类体系所经历的五次重大变化。接下来在依次剖析这五次变化的过程中,本研究试图撇开各个时期经济学界内部持续不断的认识论和方法论纷争的迷雾,“求同存异”,捕捉和提炼其中针对经济思想史在经济学学科中的地位和角色的共识。

二、剖析和考察

(一)1911—1948年,经济思想史基础性地位的奠定

AEA的第一个分类体系,产生自1911年其旗下AER期刊编辑杜威出于组织和划分经济学文献的尝试。如表1所示,该分类主要按照研究主题对期刊文献进行分组,具体包含10个大类,其中与经济思想史相关的“理论史”属于第1大类“总论性研究、理论和理论史”。自此之后,产生了有关分类的公开讨论和纷争。1940年,时任AEA秘书长的贝尔(J.Bell)仿效当时的“种—属”生物学分类法,试图将经济学按照一定的逻辑和原理进行全面无遗的“种—属”划分。如表2所示,前三大类被划归于“经济学方法论”之下,而剩下的则被归入各种“研究领域”。相比之下,时任AER期刊编辑的霍曼(P.Homan)则提出了一种如表3所示的按照研究主题进行划分的不包含任何子类的23个大类。

表1 杜威主题式经济学分类表(1911年)

表2 贝尔“种—属”式经济学分类表节选(1940年)

表3 霍曼主题式经济学分类表节选(1940年)

两相比较可以发现,尽管贝尔和霍曼就分类体系的目的和原则存有分歧,但他们的总体结构,特别是关于经济思想史部分的看法却是一致的。二者的分类体系均是以某种理论性或总论性大类作为开头,并且与经济思想史相关的子类均属这些大类。在贝尔的分类体系中,“经济理论史或经济思想史或经济学说史”与“经济理论”并列,同属“经济学”大类。而在霍曼的分类体系中,与杜威一样,“经济理论史”与“经济理论”一起构成了一个大类。

这种关系在1948年公布的AEA分类体系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如表4所示,该分类体系最终采纳了贝尔的“种—属”分类方案。经济学被划分为三大部分:经济学方法论、经济学总论和经济学专论。其中“方法论”指的是“分析地、历史地和定量地讨论经济问题的方法”;接下来的“总论”“为应用这些方法提供了题材”,它们“与方法论主题相关,但与政策和过程问题更加紧密相关”,“指的是研究经济学的总体的、总量的或宏观进路,结合了方法和应用”;最后的“专论”则是“常见的分支学科或应用领域”。可见,“方法论”是经济学中最为基本的领域,构成了“总论”和“专论”的基础。它具体包括“经济理论”“经济史”和“统计方法”三种。其中“经济理论”包含了各专业分支所共同关注的主题,而“理论史”则属于“经济理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与“数理经济学”等量齐观。

表4 1948年AEA经济学分类表

总之,在20世纪上半叶这段时期,尽管对JEL分类的具体结构莫衷一是,但有关经济学的总体结构,特别是对经济思想史在经济学整个学科中所享有的地位和扮演的角色,经济学家却百虑一致。经济思想史在当时被视作经济理论的有机组成部分,作为一种经济学研究方法或技术,构成整个经济学的基础性学科和领域,处于经济学分类体系的顶端。在他们看来,经济思想史具有重要的启发性价值,如同他们研究的“延伸的现在”。(6)Boulding,K.“After Samuelson Who Needs Adam Smith?”.History of Political Economy,1971(2):225-237.

(二)1952—1962年,经济思想史核心地位的保持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随着经济学新领域和新方法的涌现和发展,经济学在性质和范围上经历了重大变化,由此对经济学分类体系提出了新的要求。新的JEL分类体系被寄予厚望,借以展现经济学学科日益深入的一体化和身份的统一。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分类体系的修订却引发了认识论方面长期激烈的争论。这种争论主要在AER的两位编辑马克卢普(F.Machlup)和黑利(B.Haley)之间展开,重点围绕是否能够且应当区分理论研究与经验研究,从而建立一个单独的位于分类体系顶层的“理论”类别。最终在双方的妥协之下,于1956年形成了如表5所示的新的JEL分类体系。

表5 1956年AEA经济学分类表节选

将该版分类体系与1948年的分类体系两相对照发现,事实上经济学的总体结构变化不大。它依旧按照经济学方法论、总论和专论的顺序展开,只是不再使用这些术语作为标题。其中,特别是“经济学方法论”这一术语在研究方法论的编辑马克卢普看来,并不等价于经济学方法,而更多的是一种“哲学活动”,因而不能用来指代经济学的方法和技术。(7)Cherrier,B.“Classifying Economics:A History of the JEL Codes”.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2017(2):545-579.在这一相对稳定的总体架构之下,变化最大的莫过于处于争论焦点的关于顶层“理论”大类的部分。过去顶层主类的标题为“经济理论”,而如今则变为按照主题命名的“价格理论;收入理论;思想史”。在一定程度上,这可以被视作是经济理论的具体化,即“微观经济理论”(价格理论)与“宏观经济理论”(收入理论)构成了经济理论乃至经济学学科的“核心”,只是由于争论的羁绊和掣肘才最终未使用这两个术语。而经济思想史依然被归入理论部分,与微观经济理论和宏观经济理论并列齐观。

可见,尽管这次由经济学界内部所推动的新修订的JEL分类体系依然充满争论,但经济思想史在其中的地位和角色却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变化,仍旧像过去一样属于经济理论的一部分,与微观经济理论和宏观经济理论共同构成经济学的“核心”。事实上在当时,经济思想史在经济学课程中占据着显要地位,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论在大学本科还是研究生阶段,学生都被要求学习与微观经济学、宏观经济学和统计学并列的一到两门经济思想史课程,甚至经济思想史是所有经济学博士研究生都必须学习的经济理论核心课程。(8)Goodwin,C.“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In Steven,D.,and B.Lawrence(eds.).The New Palgrave Dictionary of Economics,Vol.4,2nd edition.Basingstoke,Hampshire;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8:pp.48-57.

(三)1962—1969年,经济思想史身份的转变

20世纪60年代,在精简体系结构以适应机械化和计算机化的压力之下,以及在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下文简称NSF)的鞭策下,AEA于1969年对经济学分类体系进行了改革和修订,最终在参照NSF1965年经济学分类(“经济学专业列表”)的基础之上,构建了如表6所示的包含10个大类的精简JEL分类体系。

表6 1969年JEL经济学分类表节选

乍看之下,经济学的总体结构似乎没有多大变化。分类体系的顶端依然是“经济学总论”和“一般经济理论”的理论性大类,只是在理论之下,首次采用了“微观经济理论”和“宏观经济理论”作为子类标题,并将微观经济学中的一般均衡理论和福利理论独立出来,与微观经济理论和宏观经济理论并列,并且后面依然有经济思想史的显著位置,它与经济理论子类等量齐观。然而仔细对比可以发现情况并非如此。与过去隶属于经济学理论不同,经济思想史在这版经济学分类体系中被从“一般经济理论”中剔除出来归入“历史”,与“经济史”并列。而历史与理论共同划入第一大类则完全是出于成本考虑,而不是因为经济思想史与理论之间的关联。这种关系在如表7所示的NSF1965年“经济学专业列表”中体现得更为明显,事实上,AEA的JEL分类体系正是NSF分类体系的变体。在该分类体系中,“经济思想史”与“经济史”被归为一类,而不再属于经济理论。并且,在这个分类体系的经济理论大类中,赫然列有1956年版消失的“方法论”。回看1948年版的分类体系,二者之间的逻辑关系被完全颠倒过来。在此之前,理论作为一种方法,与历史和统计共同构成所谓的“经济学方法论”。而此时,“方法论”却不再被等同于经济学的研究方法或技术,而是成为有关经济理论的“哲学思考”。当时盛行的弗里德曼实证经济学方法论正是这种解读的鲜明写照,主要关注的是经济理论的模型和假设的角色。(9)Backhouse,R.“Methodology of Economics”.In The New Palgrave Dictionary of Economics,3rd edition.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8:pp.8725-8730.与NSF的这种处理方法不同,AEA的分类体系却破天荒地将“经济学方法论”与“经济思想史”相提并论划归为一类,这同样与过去大相径庭。在此之前,经济思想史作为理论的一部分,构成方法论的要素。现今它则与方法论联系在一起,与理论“分道扬镳”。

表7 1965年NSF经济学专业列表

无论如何,在NSF的推动之下,经济思想史在经济学学科中的地位和角色已然发生了实质性变化。它已不再作为理论,而是转而被视为历史。在过去理论、历史和统计“三位一体”的经济学方法论体系中,经济思想史已经没有了容身之所:“理论”如今已将其抛弃;“历史”本指的仅是经济史,而非完全不同的思想史;“统计”则“根繁叶茂”。经济思想史于是处于一个身份不明的尴尬境地,似乎一下子丧失了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合法性。事实上,这也正是20世纪60年代后的鲜明写照。经济思想史已成为一种受经济理论启发的单独的研究活动,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反过来,经济理论受经济思想史的启发。对于经济理论家的训练和教育而言,经济思想史的教学已不再重要。经济思想史被逐出经济学的中心,为更加技术化的经济理论和新兴的计量经济学腾出空间。经济思想史由过去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必修和核心课程转变为选修课,越来越多的研究生培养项目正式摒弃经济思想史。主流的专业学会期刊对经济思想史越来越丧失兴趣和热情。(10)Marcuzzo,M.C.,and G.Zacchia.“Is History of Economics What Historians of Economic Thought Do? A Quantitative Investigation”.History of Economic Ideas,2016(3):29-46.也正是在这个背景之下,产生了大量文献讨论经济思想史在经济学中的作用(11)Blaug,M.The Historiography of Economics.Aldershot:Edward Elgar,1991.,兴起了一股重要的课程保卫运动。作为对这种经济学界冷落的反应,经济思想史学者开始组织起来,创办了自己的专业性期刊和学会。经济思想史从过去覆盖整个经济学学科转变为一门独立的分支学科。

(四)1988—1991年,经济思想史核心地位的丧失

20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经济学学科规模和范围的进一步扩大,经济学家越来越依靠JEL分类体系的分类号作为一种地图指南,以期从知识和制度上去了解和把握日新月异的经济学行业。在此推动之下,JEL期刊编辑致力于将经济学学科成熟的核心领域结构转化为一套系统的分类体系,并适应经济学家认同的新兴应用研究。因此,此次分类体系的修订工作,便主要围绕经济学学科核心类别的打造以及理论研究与应用研究的整合而展开。最终于1991年形成了如表8所示的在接下来二十多年总体上保持稳定的新的JEL分类体系。

表8 1991年JEL经济学分类表(大类)

由于不再受上个时期的预算约束,此版分类体系根据经济学界对经济学各分支学科和研究领域之间关系和逻辑结构的主流看法,划分了以大写字母作为开头的19个大类。其中经济思想史不再像上次那样因为成本考虑“尴尬地”被同经济史一起归并到理论和历史大类,而是与方法论一同构成了一个大类。与60年代有所差异的是,彼时经济思想史是与方法论并列同属一类,而此时二者则更为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因为其所属大类的标题便为“方法论与经济思想史”。微观经济理论和宏观经济理论也各自独立出来,分别改名为“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长达半个世纪争论不休的“理论”类别随之消失。理论研究与应用研究终于结合在一起,构成了“经济学”。这意味着过去构成经济思想史容身之所的“理论”类别正式消失,经济思想史在过去所确立的身份被取消,新的身份依然不明朗。并且,经济思想史继续沦落在经济学的核心之外。在当时的经济学界看来,第三、四、五大类的微观、宏观与数量,而不是四五十年代的理论、历史和统计,构成了经济学学科稳定的方法核心。该核心被应用于第六到第十九大类一系列研究领域。

(五)2001—2009年,经济思想史的边缘化

自1991年现代版的JEL分类体系诞生之后,经济学的总体结构基本保持稳定,仅陆续发生过一些大类标题和子类内容上的微调和变化。然而,对于经济思想史而言,其所属大类(B类)标题及其所含子类内容的变化(参见表9)却可能带来对经济思想史身份和地位的看法的微妙改变。我们通过比对1991年之后历年的分类体系发现,2001年,B大类的标题由之前的“方法论与经济思想史”改为“经济学思想流派与方法论”。其中的变化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表述顺序,“方法论”由过去在前变为在后;另一方面则是经济思想史的名称,变成了“经济学思想流派”。前一方面似乎说明经济思想史的地位有所提升,较方法论更为重要;后一方面则意味着经济思想史被等同于各种经济学流派。尽管经济思想史的确在很大程度上讨论的是历史上各种经济学流派,但它却绝不仅限于此,而是至少还应包括经济思想的产生和传播、思想与政策之间的相互作用以及经济学家的理论和实践等。(12)Blaug,M.“No History of Ideas,Please,We’re Economists”.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2001(1):145-164.换言之,标题的这一改变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经济思想史被简化。

表9 1991、2001、2009年JEL经济学分类表B大类

更为重要的是,随着该标题被改为“经济思想流派”,下面二级分类的内容也相应地悄然发生了重要变化。在过去所包含的四个子类的基础之上,新增了第五个子类“当前异端经济学流派”。这是第一次在内容上将经济思想史与异端经济学联系在一起。而到了2009年,B大类的标题索性被改为“经济思想史、方法论与异端流派”。经济思想史的名称由“经济思想流派”重新变回“经济思想史”,但它却被明确地公开与异端经济学相提并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一定程度上看,这或许正是当时主流经济学界给经济思想史赋予的新身份。如上所述,经济思想史已丧失了过去作为经济理论的身份,现今如果说它依然属于经济学,那么便只能隶属于异端经济学,即主流经济学之外的经济学。

事实上,JEL分类体系有关经济思想史的这种变化正是当时经济思想史学科地位的真实写照。经济学界对经济思想史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少。经济思想史学科被广泛视作边缘性的无关紧要的学科,以至于与同属边缘化的“异端”经济学联系在一起。而“异端”经济学对于大多数经济学家而言,指代的无非是过时的、不严谨的经济学。(13)Backhouse,R.and P.Fontaine.“Contested Identities:The History of Economics since 1945”.In Backhouse,R.,and P.Fontaine(eds.).A Historiography of the Modern Social Scienc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4:pp.183-210.由于它挑战主流经济学的权威,构成对主流的批判,而经济思想史被视作与异端为伍,因此也一同被主流经济学所排斥和打压。

三、结论和简评

基于以上对JEL分类体系历史沿革的考察和解读,我们得出如下结论:第一,如1948、1956年的JEL分类体系以及之前若干分类草案所表明的,在20世纪上半叶,经济思想史作为经济理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经济学中处于基础性核心地位,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第二,如1969、1991年JEL分类体系以及1965年NSF分类体系所显示的,进入20世纪下半叶以后,经济思想史被从经济理论中剔除出去,作为一种历史与经济学方法论联系在一起,成为经济学中可有可无的一部分而被经济学家们敬而远之。第三,如2001、2009年JEL分类体系所揭示的,到21世纪初,经济思想史被视作异端经济学而被边缘化,受主流经济学排斥甚至压制。综上发现,经济思想史自20世纪以来经历了由盛而衰的演变过程,从20世纪上半叶作为经济学的基本组成部分而繁荣兴盛,到下半叶开始走向衰落,逐渐转变为经济学中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再到21世纪初被贴上“异端”的标签而在经济学界进一步被边缘化。

从历史上看,20世纪上半叶这段几乎长达半个世纪的时期通常被称作经济思想史的“黄金时代”。(14)Goodwin,C.“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In Steven,D.,and B.Lawrence(eds.).The New Palgrave Dictionary of Economics,Vol.4,2nd edition.Basingstoke,Hampshire;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8:pp.48-57.步入这个时代之后,经济思想史开始被许多重要经济学家满腔热情、认真严谨地加以研究。大部分从事该领域研究的资深经济学家同时开设该领域的研究生课程,并鼓励他们一些最优秀的学生撰写该领域的学位论文,并考虑将来专门从事这一领域的研究。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主要原因在于时代背景的变化。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之后“大萧条”(Great Depression)的爆发使经济学家丧失了信心,他们从过去笃信经济学的发展进步使得他们手握解决一切经济问题的钥匙,开始转变为心生怀疑和不确定。突然之间,对于许多经济学家而言,经济思想史似乎有可能为他们应对各种经济难题指点迷津。经济思想史被视作是研究中的一种至关重要的工具,有助于经济学找到前进的方向。正因为如此,它在当时被作为理论的一部分,像其他理论和实证研究方法一样,构成了经济学应对经济问题的方法和路径。这可以从当时各高校的博士资格考试“经济理论”科目的笔试试题中得到更为确切和深入的理解。当时的试题并没有专设经济思想史部分,而是在不同的理论部分,例如“微观经济理论”和“宏观经济理论”两大部分设置经济思想史方面的题目。正如在当时的分类体系中一样,经济思想史也不像后来作为独立的一部分,而是与当时的微观、宏观理论融合在一起构成经济学的核心。进一步研究经济思想史方面的试题内容,我们会发现经济思想史的确大多是与具体的经济概念和理论联系在一起的,并要求学生比较和综合不同经济学家、经济学派和研究传统,强调多元化和批判性思考。(15)具体参见Fiorito,L.,and S.Nerozzi.“Chicago Economics in the Making,1926-1940:A Further Look at US Interwar Pluralism”.Department of Economics,University of Siena,2016.

那么,为何“黄金时代”在20世纪60年代逐渐走向终结呢?答案似乎同样在于当时的时代背景。(16)Goodwin,C.“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In Steven,D.,and B.Lawrence(eds.).The New Palgrave Dictionary of Economics,Vol.4,2nd edition.Basingstoke,Hampshire;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8:pp.48-57.到了60年代,经济学家重拾自信,重新回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盛行的自负态度。战后出现的问题大部分要么在50年代已获得解决,要么已不复存在。因而这时已不再需要往回看,只需向前看。经济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军事上和经济上所创造的良好贡献,致使该学科试图竭力将自身塑造为一门“硬科学”,而不是像文科那样的“软科学”。1960年经济学被纳入新成立的NSF资助,以及1969年被纳入诺贝尔奖项,便是两个值得庆贺的成就。经济学家逐渐相信,科学的本质在于当前的文献保留了所有“真理”成分,而摒弃了所有“谬误”成分。按照这种线性的“绝对主义”史观,任何对科学史的研究要么是毫无意义的,要么只是一种“好古癖”的考古研究。因此,经济思想史作为经济学的历史,在经济学被笃信为一种像自然科学那样的“硬科学”时,便沦为一种历史研究,对于经济学学科而言已无价值。NSF1965年的分类体系将经济思想史独立出来,与经济史并到一起,便不言而喻了。一旦坚信忘掉过去的谬误要比从中汲取经验和教训更好,经济学家便毫不犹豫地将经济思想史从课程中移除了。

随着一般性理论或经济学总论的消失,应用性理论或应用经济学分支领域的蓬勃发展,经济学家对方法论的态度也逐渐发生了变化。在“黄金时代”,特别是20世纪30年代,方法论文献大量涌现。经济学家大多从研究方法或技术的含义上来使用和讨论方法论,致力于探讨如何综合多元化和异质性的经济学研究进路、方法和传统。然而到20世纪下半叶,经济学家则更多地从经济学论证和推理背后的基本原理这层含义上来讨论方法论。(17)Backhouse,R.“Methodology of Economics”.In The New Palgrave Dictionary of Economics,3rd edition.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18:pp.8725-8730.而随着一般性经济理论的解体,他们已不再相信存在如何从事经济学研究的一般性理论,特别是在这些理论是由那些自身并非从事其所分析的研究领域的人所提出的时候,便转而关注各个应用性分支学科的具体技术性问题。换言之,经济学家通常对“方法论”抱有怀疑乃至抵触的态度。而随着20世纪80年代经济学方法论在著名经济思想史家和方法论家布劳格(M.Blaug)的推动下形成了公认的研究领域和分支学科,他所采用的科学哲学家波普尔(K.Popper)和拉卡托斯(I.Lakatos)的方法论进路为将方法论与经济思想史结合起来指明了方向,提供了可用来评价经济思想史的标准。经济学方法论于是与经济思想史联系在一起,作为当时无关紧要的研究领域和分支学科,被经济学家们“敬而远之”。

那么,为何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经济思想史连同方法论被经济学界贴上“异端”的标签而声望进一步下降呢?其主要原因在于经济学的一体化和主流化。一方面,20世纪六七十年代异端经济学家的大量涌现,正是应对经济学日益标准化、技术化和形式化的产物。他们的研究因被视为缺乏精准性和严谨性而被主流经济学界排除在外,只能在经济思想史中寻求庇护。(18)Blaug,M.“No History of Ideas,Please,We’re Economists”.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2001(1):145-164.而他们的身份也恰恰是依靠经济思想史确立的。无论是后凯恩斯主义,还是奥地利学派抑或斯拉法主义,尽管意识形态不同,但却都是围绕历史上的经济学大家(如凯恩斯、哈耶克和斯拉法等)发展而来,自然需要研究思想史上这些大师的思想。加之在研究方法上,他们认为经济分析与经济思想史不存在明确的界限,并从方法论上批判当时的主流经济学,进而推动了经济学方法论的发展。因此,异端经济学家通常就是经济思想史家和经济学方法论家。(19)贾根良、兰无双:《如何评价经济思想史家大都是异端经济学家》,载《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5)。而另一方面,经济思想史以及经济学方法论逐渐变成与异端经济学家为伍,则更是拜主流经济学所赐。在一开始,无论是经济思想史还是经济学方法论,既有正统和主流经济学家研究,也有异端经济学家研究。只要二者在异端经济学圈子之外依然占据重要地位,那么就不会存在被等同于异端经济学的危险。然而,随着二者在20世纪末遭受越来越大的压力,被主流经济学界视为无关紧要而被“扫地出门”,精通这两个领域的异端经济学家于是在数量上变得更加突出,成为它们的研究主体。由于异端构成对主流的批判和抨击,因而便顺理成章地为主流经济学家拒绝和打压经济思想史和方法论这些异端提供了遁词和口实。在这些主流经济学家看来,与其进行抨击和批判,还不如用例证来说明如何能够做得更好。

然而,尽管经济思想史在经济学母学科中遭受了冷遇,但作为一个研究领域,它却并没有被离弃乃至消亡。恰恰相反,在许多方面,它仍在成长、壮大和兴盛,以至于出现了经济思想史在被许多学院和大学移出课程体系的同时,其研究却蓬勃发展的悖论。(20)Kurz,H.“Whither the 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 Going Nowhere Rather Slowly? ”.The European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2006(4):463-488.许多来自其他学科领域的学者纷纷加入经济思想史研究,从而形成了一种“近亲拒斥、远亲接纳”的尴尬局面。这种局面直指经济思想史的身份问题和危机境地。在经济思想史失去了“黄金时代”经济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经济学的核心这一身份和地位之后,经济思想史学界关于经济思想史新身份的确立、栖息地的归属以及由此而来的研究策略和定位问题,自20世纪末以来便产生了争论和分歧。其中,以巴克豪斯(R.Backhouse)等为代表的经济思想史家,将经济思想史视作经济学研究,主张经济思想史应留在经济学院系,致力于为经济思想史辩护,强调经济思想史对于经济理论和经济学发展的重大价值,并倡导应保留经济思想史价值判断和批判的重要角色,哪怕因此得罪主流经济学界而被边缘化也在所不惜。(21)Backhouse,R.“How Should We Approach the 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Fact,Fiction or Moral Tale?”.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1992(1):18-35.与之相对,以温特劳布(E.Weintraub)等为代表的经济思想史家则声称他们从事的是历史研究,主张将自己投奔和转向历史、哲学和科学史院系的怀抱以获得更好的发展,倡导科学史的描述和解释的研究进路,与异端经济学脱钩和划清界限。(22)Weintraub,E.R.“Game Theory and Cold War Rationality:A Review Essay”.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2017(1):148-161.2007年以来接连在澳大利亚和欧洲上演的所谓经济思想史“分类大战”正是这种身份危机的鲜明写照。或许2008年这场堪比20世纪“大萧条”的“大衰退”(Great Recession)能够让经济学家重新发现经济思想史的价值,重新定位经济思想史的身份。危机之后,一些过去被遗忘和埋没的经济思想,如明斯基(H.Minsky)经济思想开始逐渐被人们重新发现和广泛关注。(23)李黎力:《明斯基经济思想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近些年AEA一直在酝酿和讨论的新一轮JEL分类体系的修订,也许正是这次危机冲击后的反应。(24)American Economic Association.“Minutes of the Meeting of the Executive Committee Chicago,IL April 12,2013”.American Economic Review,2014(5):609-613.经济思想史将在经济学中占有何等地位,确立何种身份,扮演何许角色呢?它会重现“黄金时代”的盛景吗?让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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