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彦艳(中国河南)
刘以鬯先生从事文学创作活动近七十年(1936年至新世纪初叶),发表著作逾三百万字,有小说有散文有评论,其经典小说之作是《酒徒》《对倒》《寺内》。熟知香港文学的人士座谈,会笃定而有灵犀地交流:香港文学有两座山,金庸的大众文学和刘以鬯的纯文学;更有人称举他为“香港文学的教父”。在内地,了解刘以鬯的读者并不是很多。但若是提到电影《花样年华》的片尾字幕“特别鸣谢刘以鬯”,那是王家卫在鸣谢《对倒》给与他的创作灵感——如此,人们对刘先生会恍然而感到熟悉。刘先生的《酒徒》,则是《2046》的灵感来源。
综观刘先生的文学创作,小小说的写作对他而言,可视为闲笔之作。对小小说文体而言,刘先生的这一闲笔却有别样的意义,他拓展了小小说的审美空间。一种文体审美空间的持续性拓展,就是这一文体生命力、发展前景的重要体现。
小小说业界提起这一文体在新时期的发轫,多不会绕过《百花园》在1982年10期推出的“小小说专号”。四十多年过去了,小小说的繁荣发展有目共睹。数以千万计的作者从事小小说创作,大量优秀作品产生,在持续优化、提升小小说作为“文学轻骑兵”的文学意义、社会美育滴灌功能。冯骥才先生有言:“小小说是中国文学的事情,全国的很多作家都是从写小小说入门的。”所有的功能、效用、意义都是建立在自身丰沛的生命力以及自身良性发展之上。小小说文体和别的事物一样,在解决问题中求发展、求进步。小小说当下遇到的问题之一是:历经四十余年的发展,写作样式在一些作品中出现了模式化、僵化、仿制化的迹象;极个别小小说作者在写作上熟极而流,原创精神、原创意识稍显低落。与此同时,广大读者的阅读审美需求不断提高,他们对小小说的阅读期待不断攀升。在这种情形之下,发现、研习刘以鬯先生小小说作品对这一文体审美空间的拓展,变得很重要。刘以鬯对小小说文体审美空间的拓展,表现在多个方面。
书写华文世界重要文学人物形象,赋予其现代性,有效延续文学永恒话题。《崔莺莺与张君瑞》《蛇》《蜘蛛精》《移居香港后》是这方面的代表之作。
小小说作品中重塑既有文学人物形象的作品不少,像张晓林的“宋朝人物系列”,邓洪卫的“三国人物系列”等。他们以自己的人生境界、人生智识融会于历史人物,掸去历史隔膜的烟尘,让人物呼吸新鲜的空气,让读者与人物重新四目相对。总体来讲,他们的创作是对既有文学形象的顺延性再书写:挖掘人物情感深度,平视人物精神境界。这样的创作,是有难度的,因为他们笔下的宋朝人物、三国人物都史有其人,是既定框架下的高精作业,他们这类作品的完成度都相当高。可以说,小小說对非纯虚构文学形象的再书写是成功的。但对纯虚构的文学人物的再书写,小小说作品的表现则良莠不齐,出现了一些失败作品。它们的失败点很集中:没有很清晰地考虑,我为什么要重写这一文学人物?以为刻意求新求奇求逆向性,就可以吸引到读者。注重末梢,不思考根基。对所有既有文学人物形象的再书写都是重写者与原作者之间的艺术较量、艺术挑战,是深受影响的焦虑之下的艺术突围。这样的书写,难度其实很大。可是,很多作者恰恰以为,这类书写容易,没有羁绊,可以信马驰骋。可以信马驰骋,前提是手中要握有足以和原作者抗衡的缰绳,这根缰绳就是艺术素养、精神境界等等的结晶。
把同类作品存在的问题指出来,再来看刘以鬯的这几篇小小说,其成功之处、高妙之处遂就一目了然。《崔莺莺与张君瑞》源于《西厢记》。王实甫的《西厢记》戏文之美,直令古今同行俯首低眉。坦白讲,崔张的爱情故事,不能打动今天的我。《崔》文里的张君瑞和崔莺莺在举止动作上,都在做张做致。张君瑞不再玉树临风,崔莺莺不再端庄娴雅。刘以鬯就是在颠覆他们的举止吗?不是,他是在通过颠覆,以张读者之耳目,带领读者一起,走入人物内心深处,呈现他们在戏文中坚贞爱情的秘源:牡丹怎样盛开。看懂了崔莺莺与张君瑞的内心深处,读者也就明白了人类的内心深处。《崔莺莺与张君瑞》抵达了《西厢记》典雅戏文之后的更深邃之处,更为坦荡稳定之所,那里呈现了人类源头的秘境,人人都在其中。一篇小小说所能够到达的远方莫过于此。《蛇》让在《白蛇传》中面目相对模糊的许仙成了主角,而存在感很强的白素贞在这里成了强光之下的虚景。这样的颠覆,是作者要在一篇小小说中,实现他的哲学表达。《蛇》的肉身主角,刘以鬯分配给了许仙,精神主角是在第一节和第五节出现的蛇,那是人类的“原罪”。它让许仙在每一个喜悦时刻都饱受惊吓,惴惴不安。这样的不安,让许仙转而依赖于佛门。《蛇》其实是一篇人类心灵简史。刘以鬯用《蛇》颠覆了汪曾祺“小小说不大可能有深刻的思想”的言说,展示了小小说所可能达到的思想深度。《蜘蛛精》里,唐僧在抵抗蜘蛛精的诱惑,在挣扎于自身的欲望。在没有标点符号的长句里,读者听得到唐僧心跳如鼓,感受得到唐僧的意识虚脱。——这是写作形式在赋能于内容。写出“诗化意识流小说开山之作”的刘以鬯,他非常明白,形式就是另一种内容。哪怕是标点符号,在大师手中,也会成为利器。有感叹小小说文体样式较难出新的作者,可以揣摩刘以鬯先生创作手法。在《蜘蛛精》里,我还看到了“大话西游”系列电影中,被颠覆的唐僧形象的元始。中国的志怪小说中,总衔接有天地混沌初开时的哲学思想。在流传过程中,那些朴素的哲学思想容易被起伏跌宕的故事削弱。修哲学出身的刘以鬯,会在他的志怪小小说中,让一种哲学思想更加圆满、清晰地表达出来。《他的梦和他的梦》,把作者与作者,作者与所创作人物交织于一体,究其实是在表达一种艺术感觉,一种创作体会。这篇小小说,可以视为其长篇小说《酒徒》的某种回响。发表于1963年的《酒徒》,被认为“是中国第一部用现代西方意识流技巧写作的小说”,他在写这部长篇小说的同时,也在探讨小说的写作。这是《他》与《酒徒》之间的一个沟通之处。二文之间还有一个更为深刻的相通之处是,他们都是作者的“娱己之作”。刘以鬯在《酒徒》的《序》中说过:这些年来,为了生活,我一直在“娱乐别人”;如今也想“娱乐自己”了。《他》不是很顾及读者的感受,它在向内走路,表达的是作者的艺术想法,对创作者脑中一闪念的捕捉。当下的小小说作品,整体上看,尚缺乏这种“娱己”的精神,更多考虑的是怎么写好看以“娱人”。其实可以稳定心神,关注意识领域、艺术领域的小小说创作。这类作品不用多,当然也不能太多,——但只要这类作品出现,就会在一定程度上调和出这一文体的“知性调性”。近来,侯德云的笔记体小小说中,出现有这样的迹象:在小小说中传授小小说写作。这是一个作家成熟度的体现。《移居香港后》颠覆的是《玉堂春》中玉堂春的外在形象。这是一篇容易被人偏爱的小小说,同时它也是一篇我担心被人误读的小小说。我担心它被作为“一波三折”的典范来解读。“一波三折”是个便宜的说法,它要表达的是一篇小小说所可能体现出的“尺幅千里”。“一波三折”是小小说创作的经典手法,运用得好,会令作品精彩纷呈,回肠荡气。论此类作品,孙方友是个中高手。《移居》当然是一波三折的,可它的波折靠的不是外力,它的每一步波折都来自古今女性方寸灵台里的贪嗔痴慢疑妄嫉,来自于古今女性的颠倒梦想。就是说,小小说的每一道波折之下,都要有深沉暗流涌动,如此水面上的波折才会起波澜壮阔之气象,而避免造作之嫌。
书写人间情事,擅长打破封闭性的二人空间,使人间情事在小小说中的表达开阔而深沉。当下的小小说作品中,爱情题材明显少于以往,有时急需这类题材而不得时,总要在心里叹一句:现在的人,都不谈恋爱了吗?也有一部分爱情题材的作品,爱情出现的空间狭窄,一场恋情下来,自始至终都是二人直面相对,缺少心灵的滋味、氛围的烘托。人间情事的表达,是需要多方烘托才显出其美的,也是靠着多方烘托才引发人们去思索和向往的。出生于1918年的刘以鬯,他的情事小小说中,表现出一种对爱情的深度信赖,赋予这类题材以经典力量。深深信赖爱情,容易在小小说表现中流于卿卿我我,格局封闭,尤其是在短小篇幅限制之下。可是,刘以鬯的情事小小说天然避开了这些可能的弊端。《情侣》从“旁观者”二人的问与答中,书写了人间的一场生死之恋。真正的男女主人公,在文章现场甚至都没有出现,他们之间的情感以及他们不幸的命运却深深打动了读者。人们的被打动,除了生死恋本身,还有旁观者“感喟地叹息”。因了旁观者的出现,生死恋不再是二人的事情,它散越而去,成了流传于世间感动于世间的一缕香魂。这里且不讨论,男主人公“跳海自尽”的生命观如何,他们坚贞的爱情犹如文章开始所暗喻的“一册杰出的书”。《马场奇遇》前半部分,会让读者以为这会是一个“相遇有情”的故事,可是没有。作者让他们擦肩而过,并从不可知的空间里投下命运之神那浓重的身影。《秋》里的那份感情,是极其深沉的。追忆漫长时间长河里的一段感情,在小小说中容易被写得粘滞。《秋》卻是空灵至极的。达到这样的艺术效果,得益于文章的诗性语言和镜头语言。汪曾祺也说过,小小说应该有更多的诗的成分。刘以鬯在《秋》里,向人们很好地展示了诗性语言是如何成就了一篇优秀的小小说。《秋》中的镜头语言,很容易让我想到伯格曼那部经典的《呼喊与细语》。从刘以鬯的随笔中可以很明确地感受到他对镜头语言的敏感与悟性。他的《对倒》《酒徒》为电影输送灵感,绝非偶然。研习刘以鬯的这几篇小小说,给我的启发是,一篇优秀的小小说和所有艺术作品的创作一样,得益于作者综合的艺术素养。
展示香港民俗风情画卷的作品,饱蘸特属于香港的物事、人情,勾画地域气质明确,尽显作者的人间情味。地域性小小说,在小小说创作领域是一个成功地带。冯骥才写天津卫的《俗世奇人》、聂鑫森写湘潭的《湘潭故事》、相裕亭写盐河两岸的《盐河旧事》、杨小凡写药都亳州的《药都人物》等皆为佳作。在这众多成功的地域性小小说作品中,刘以鬯的香港地域小小说,让人一眼就能识出:他笔下的香港绝非停留于地名上的香港,他六十余年生活在香港,香港已融进他的生命,是他创作的无尽藏。《风言风语》是在批判什么吗?我想字里行间即便有反感,也不是那么的强烈。它在写港人的民间娱乐:八卦。在那稍远的年头,人在香港,或许只有你进入了别人的八卦里,才算你融入了那里的生活。《点菜》里的菜名带足了港人厨间散发出的烟火气息。李太的算计,也让人能够理解。在那份理解里,香港生活的紧迫感扑面而来。《十年》写了港人生存际遇变换的偶然性,也表达了作者对人心中一种稳定性的期待,那就是以同情同理之心对待他者。《六只狗的名字》里出现的赌马、赌狗像买菜做饭一样渗透进港人的日常,在青年男女的进攻与防守里,是港人生机勃勃的生活面目。《意想不到的事》让人明白在香港这寸土寸金之地,租房行为如何不停息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与生存。《商人》似乎是一个简单清浅的故事,读罢却似有一根长长的线牵引着你走进港商那层峦叠嶂的机心里。《到香港仔去看扒龙舟》《多云有雨》,都是作者冷眼热心里对同处一地生活的人的深情。
刘以鬯的小小说作品,是耐读的,有些篇什是经得起一遍遍地阅读,有些则让人过目难忘。以上是研读刘先生作品的粗浅体会,好在来日方长,且读且领悟。重要的是,重新发现刘以鬯的小小说创作,在众多小小说作者中传播他的作品,让人们理解他对小小说文体审美空间的拓展,从而通过不同的侧面发现小小说文体的优势,开张创作耳目,提振文体原创精神。刘以鬯先生的作品和众多优秀小小说作品一样,应成为大多数小小说创作者的信心所在,追求所在。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