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合作化小说的乌托邦叙事

2020-12-09 12:22曹金合
关键词:合作化乌托邦民众

曹金合

(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 洛阳471934)

作为后发外生型的社会主义国家如何在满目疮痍、一穷二白的工农业基础上规划建设未来的美好蓝图,怎样充分调动推进社会发展的巨大力量的农民的积极性和创造力,把在战争年代培育的支援国家和民族解放的凝聚力挥洒到广袤的乡村中去,在国家整体的布局和调控下优先发展工业生产,这本身就是一个典型的乌托邦。新中国成立后,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让自由散漫的农民打破宗法门户观念的束缚,抛弃约定俗成的传统伦理观念和人际交往准则,心甘情愿地加入到合作化的洪流中去,与乌托邦的内涵有密切的关系。布洛赫认为:“乌托邦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由冲动,它包含了希望、梦想和幻想,集人类与个体的梦想于一体,这种冲动像人类一直追求和践行的自由那样悠久、持久,并具有强烈的吸引力。”[1](P234)乌托邦规划的“生活在别处”的美丽愿景对静止的乡村一乱一治大道循环的发展历程还是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未来的进化论式的线性发展带给现世生活的人们的美好许诺,也让群众在革故鼎新的变局中怀着梦想和希望走进人民公社的天堂。这是彼岸的乌托邦能够对此在的务实民众产生向往的内在心理基础。另一方面,十七年的合作化运动作为一个有机的系统和多元联合体,从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到人民公社的螺旋发展所具有的实际可操作性,又具有此岸的合理性和合法性的建构支撑。民众只要按照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加入农业合作社,就能获得物质和精神上的巨大收获,这是民众接受异质的伦理观念,信奉共产主义天堂就在不远的未来能够实现的现实物质和信仰基础。崭新的社会主义民族国家的建立,为作家想象和虚构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无私奉献的农村新人、欣欣向荣的乡村建设等田园乌托邦场景提供了动力支持。道德圣化的现世桃花源所传播的正能量激励着民众改造自然、人定胜天的信心和决心,富强、自由、民主、公正的现代性想象就通过叙事者和人物形象的伦理精神得到了形象化呈现。“如果说乌托邦思想在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如果说至善德性是人类文明永恒的精神追求,那么文学对现实生活和美好人性的书写必然是文学叙事与乌托邦、伦理三者之间深刻的耦合。”[2]这也是十七年合作化小说泛乌托邦叙事的重要因素,不完美的乡村现状的压力就会以“匮乏—补偿”的反弹机制,缓解在文本乌托邦的审美想象之中。在乌托邦、文学、伦理三者之间内蕴丰富的张力空间中,社会主义的伦理精神与道德意识在合作化小说设置的集体的力量壮大、个体的幸福充实、大团圆结局等情节中得到了充分展示。

一、集体力量壮大的线性进步景观

合作化小说作为对主流意识形态观念的想象演绎,无一例外地都显示出农民加入合作社之后集体力量的不断发展壮大。无论是合作社的规模扩大、经济效益的提高,还是社员以集体为荣的大公无私的精神风貌的描摹,都是为了论证合作化运动是实现共产主义的必然环节的合理性。“大河里有水小河里满”是通常说明先集体后个人的利益分配问题上的形象比喻。只有集体力量的壮大才能克服发展经济遇到的困难和挫折,才能提高现实生活中抗风险的能力,这是乌托邦叙事的内在的逻辑依据。问题的关键是拿未然的方针政策当作已然的实践论证本身违背了逻辑论证的先后顺序。只是用美好的乌托邦前景激励民众义无反顾地投入合作化运动的洪流之中,而不问在具体的实践中存在的可能性的风险和弊端,是合作化小说的乌托邦叙事在20 世纪八九十年代“重写文学史”的浪潮中颇遭诟病的重要因素,也是时过境迁在讲述话语的今天尤其值得思考的问题。从本质说,“乌托邦是对人的一种可能性生活方式的描述”,[3]作为一种可能性,意味着在神州大地上进行前无古人的实践和尝试的过程中就存在着失败的风险,而且没有经验的借鉴会导致具体的实践过程中试错的几率大大增加。在这些不合时宜的思想观念和基本常识都被过滤掉之后,呈现在合作化小说中的主题意蕴和情节结构,就是千篇一律的集体的发展,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喜人景观。

首先是未来蓝图的规划让物质极其匮乏的乡土民众感受到将来生活的美好。过去的贫穷、现在的苦干、未来的幸福组成的线性进化景观是农业社的社员奋斗的动力。集体的力量壮大不是像预约的黄金世界那样成为虚无缥缈的太虚幻境,而是实实在在的图画,激励起民众战天斗地其乐无穷的雄心壮志。这突出表现在第一部合作化题材的长篇小说《三里湾》中的老梁处心积虑勾勒的三幅图画:“现在的三里湾”对地域风景的描摹已显示出集体的优越性,“明年的三里湾”画的茂盛的庄稼、清澈的水渠、戽水的水车等初秋景色,预示着农业社的庄稼旱涝保收的喜人景象。特别是第三幅画“社会主义时期的三里湾”带有的乌托邦色彩,成为民众坚决走合作化道路的定心丸:茂密的森林、通南彻北的公路、飞奔的汽车、崭新的房屋,秋粮区、蔬菜区、收割机、锄草器等现代化的规划都是建立在集体强大的经济基础之上的,“一切情况很像现在的国营农场”的现在与未来、原本与摹本之间的时间落差,意味着苏联老大哥的今天就是我们美好的明天的政治理念,尤其是在贫困人口占多数的广大的农村推行“权”与“利”分离的合作化运动,更需要这种带有可操作性的乌托邦规划,调动民众的生产积极性。无独有偶,李德复的《财政部长》中的灵山生产队的会计巧巧也有一张三至五年的生产、生活规划图。根据历年增产的情况,科学地规划人民群众生活改善的水平和农业机械化的程度。抗旱用的抽水机和日常娱乐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放映机,作为现代化的象征符码,宣示集体的基础力量的巩固和强大。《马老师》(履冰)中的前进高级农业社的十二年规划的模型呈现了色彩斑斓的乡村风貌,刘澍德的《桥》中的二珠画的总路线图对集体的歌颂也充满了比较浓郁的乌托邦色彩。此外,《大地的青春》(蔡天心)中的杨殿林畅想的拖拉机和收割机奔驰在广阔的大地上,《此路不通》(吉学霈)中的韩六保想到再过几年农业社变成集体农庄之后,用拖拉机犁地、收割机割麦、汽车往仓库里运粮食的动人景象,《艳阳天》(浩然)中的年轻人眼前常常展现出的党支部书记萧长春给他们指出的乡村美景:有整齐的新瓦房、宽坦的街道、俱乐部和卫生院、电线杆子、奔跑的拖拉机等等,都是在物质比较匮乏的基础上产生的欲望补偿机制。 可以说,“在这种缺乏与欲望的角逐中,想象中美好的未来生活成为苦难的人们最后一道精神支柱。毋庸置疑,这种强调在革命的进程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4]正如于逢的《金沙洲》中的寡妇梁甜所坚定认为的那样:“高级社虽然目前还没有拖拉机,但将来是一定有的,虽然目前还不富裕,但将来一定富裕。”[5](P91)光明幸福的未来是以农业社的壮大作为坚强后盾的,而且从初级社向高级社的转型确实使得集体的生产效率得到了明显提高。

其次,农业社在改良品种、改进生产技术后获得了大丰收,用积累的基金进行扩大再生产,使得农业社的家底日渐丰厚,由此形成的良性循环和社员乐观昂扬的精神风貌也带有乌托邦色彩。因为所有的试验都是以丰产的成功而告终,所有的勤俭节约的资金投入农业社后都取得了非常可观的效益,几乎所有的社员都在集体发展壮大的过程中寻找到了个人价值实现的途径和情感归属,这本身就把试错的可能性排除在外。只有这样,建构在集体基础上的实实在在的物质利益和美好前景的许诺,才对时时刻刻渴望摆脱贫困的农民产生难以抗拒的诱惑。正如米格代尔所说:“像农民加入的其他类型组织一样,革命运动必须向农民个人提供物质利益,以换取农民对革命的支持和参与。”[6](P199)说物质话语的精神动力是以农业社丰产所带来的坚固的经济基础为支撑的,这是合作化小说都是以社里大获丰收为情节结构的重要因素。西戎的《丰产记》中的社长段成才在社员代表大会上宣布了今年全社的种植计划和生产指标以后,面对代表对种植优质玉米品种“金皇后”与贫瘠的土地能否适宜的质疑,用“没有不良的土地,只有不良的耕作技术”进行回答,显然带有主观主义的不科学成分;但因为“金皇后”的高产迎合了主流意识形态多打粮食的伦理要求,最后的种植试验取得巨大成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的另一篇小说《姑娘的秘密》中的一个小伙子自己设计和改造解放式水车,使得抽水效率提高一倍,扩大浇地面积一千二百亩,换来的是为国家增产十二万斤粮食的骄人成绩。《欢腾的乡村》(李准)里的竹园乡农业社在社长石守虎的带领下,通过打井、施肥、灌溉等精耕细作的方式,再加上抽水机、拖拉机和联合收割机之类的现代化机械的帮助,制定的每亩地争取两季产量平均达到四百斤、百分之百的农户不减收入的目标也一定会实现,乡村的热烈气氛和民众的高涨情绪与农业社的增产增收的效果才相得益彰。《创业史》中的梁生宝不辞辛苦到郭县买“百日黄”稻种、技术员韩培生亲自指导育秧都是为了扩大互助组的影响力,因为他对县委杨副书记说的“靠枪炮的革命已经成功了,靠优越性、靠多打粮食的革命才开头哩!”这句话的政治意义、教育意义和革命意义心领神会,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改良稻种和采用新技术提高粮食的产量来发展壮大互助组的力量,让那些犹疑观望的民众真正看到合作化的优越性,最后以梁生宝为首的灯塔社的成立才水到渠成。

最后,集体力量的壮大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在十七年的合作化小说中也设置一些严峻的天灾人祸的考验情节,真正显示出合作化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之类的乌托邦式的发展历程。吴晨笳的《互助的故事》中的老湾子互助组由于受到曹二爹、李四发等老一辈人保守的乡间伦理观念的影响而垮台,后来老人在新的团结互助的精神熏染下改变态度,重新加入互助组。《创业史》中梁生宝组织的互助组在富农姚士杰的阴谋破坏下,也曾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后来梁生宝进山割竹子度过重重难关,才使得组员产生了巨大的凝聚力和上进心。王杏元的长篇《绿竹村风云》中描绘的以共产党员王天来为首的贫下中农,从组织互助组到成立初级社,与一心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富裕中农王阿狮展开了冲突和斗争。王阿狮凭借经济的优势地位对社员的拉拢和腐蚀也是对农业社的根基是否稳固的严峻考验。后来社员在社长王天来的影响和领导下,充分发扬吃苦在前、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集体主义精神,坚守无私奉献、集体优先的伦理观念,揭露和批判只顾个人发家的自私自利的思想观念,使得坚决走合作化的集体道路的人越来来越多。胡正的长篇《汾水长流》在表现走合作化的道路的曲折性、复杂性和斗争性等方面,与《绿竹村风云》有相类似之处,也是显示在阶级斗争和两条路线的矛盾冲突成为小说惯常表现的思想意蕴之后,描写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对农业合作化的冲击引发的尖锐复杂的斗争。与以上小说表现农业社的发展主要由反动分子的阴谋破坏活动造成的困难和挫折不同,方之的中篇《浪头与石头》主要表现的是具有右倾保守思想的县委石书记以及其他领导人对白马村互助组“明组暗社”的压制和打击,贫农何顺江和下中农余老头在十一户贫农的热情支持下办了一个“自发社”。上级领导不但不批准,还坚决要将他们“砍”掉的措施,无疑对合作社的发展造成了重重困难;但合作社采取“明组暗社”的方式取得了出色的成就,最后在毛主席下乡观察时发现并赞扬了他们,才名正言顺地成为初级社。篇名浪头与石头的暗喻也非常形象地诠释了合作化运动必然要经历阻碍与克服的动态博弈的过程。

二、个体幸福充实的想象蓝图

作为对主流意识形态的伦理精神形象化呈现的十七年合作化小说来说,个体潜能的充分挖掘和幸福指数的提高是具有因果逻辑关系的两种不同的衡量标准。个体的人投入集体的洪流中获得价值的实现和情感的归属产生的幸福感,是作为原子式的个人心甘情愿地放弃自由伦理接受集体伦理的心理基础。正如《雷锋日记》中所说:“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做革命的齿轮和螺丝钉精神,是合作化小说中的带头人和积极分子无时无刻都在实践的革命伦理精神。可以说,“个人接受集体主义精神的革命化改造,逐渐获得更高层次上的自我认同”[7]这一原则在泛政治化的合作化文本中得到了鲜明的表现。在《创业史》中的合作化的带头人梁生宝的生活——恋爱、瞌睡、家庭、老人、吃喝拉撒等所有属于个人的日常需要,与革命事业比起来都毫无价值意义。因此,他胸中燃烧的理想而不是爱情的热火,和改霞的恋爱在一开始就注定了以失败而告终。革命的精神和力量已占据了他的全部生活空间,所以除了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宏伟理想之外,世俗的日常生活在他眼里简直没有任何的趣味。他为了合作化的事业发展壮大费尽心机的无私情怀确实对民众产生了巨大的号召力。正如柳青在《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的创作谈中所说的:“互助合作的带头人以自我牺牲的精神,奋不顾身地组织群众集体生产,以身作则坚持阵地和扩大阵地,在两条道路的斗争中,就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8](P94)对革命建设发自肺腑的自我认同,是他认清合作化对农民的生活所产生的深远影响之后的自觉选择。这和《金沙洲》中农业社社长梁甜的感觉如出一辙。只有在归属于集体的基础上才会有光明和幸福的信念,如同丹柯那颗燃烧的心照亮了她黑暗、迷茫和困顿的道路,所以她才按照毛主席所指示的合作化道路,一心一意地带领民众发展生产。《艳阳天》中的东山坞党支部书记萧长春作为“二茬子”光棍儿,从没有想到利用自己成熟男人的魅力和英俊的外表等让女性动心的优点解决个人问题,即使是父亲的再三催促和儿子小石头需要后妈温存照顾的急迫现实,也无法将他的心思放在搞对象上边,因为占据他整个心的是工作、生产、农业社!为了合作社的大厦进一步巩固和防止阶级敌人的阴谋破坏,他从入党的那天起,就把自己的一切都全心全意地交给党。此外,《冰化雪消》中的郑德明、《山乡巨变》中的刘雨生、《三里湾》中的王金生、《桐花没有开》中的盛福元等农业社社长,都是把自己的小家庭放到一边,甚至导致堂客离婚也不顾惜的铮铮汉子。因为他们已在农业社的大家庭中找到了马斯洛所说的自我实现的需要的最高层次的幸福。这种舍小家顾大家的更高意义上的幸福,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低层次的需求的牺牲为代价换来的,可是这种根基不稳的金字塔式的结构到底能撑多久呢?如果拿现实生活中的梁生宝的原型王家斌、革命意志退坡的李四喜等人作为社会的大文本,与合作化小说中大公无私的带头人作比较,乌托邦的吊诡之处不是很明显吗?

围绕在合作化小说的带头人身边的是一心为公、热烈宣传和响应党的路线和政策方针的积极分子。他们如众星烘月般团结在具有卡里斯马性质的带头人周围,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感染和影响更多的民众加入农业合作社。个体的情感和归属的低层次与尊重的高层次的双重需求都在一心为社的劳动中得到了满足,幸福感也油然而生。《岁交春》(方之)中的队长尤逢泰和小会计在除夕之夜都主动替老饲养员照顾牲口,在干燥的牲口棚里喝酒聊天的时候,想的是如何解决耐旱的稻种,使社里的粮食增产的问题,借助小会计的女同学关系,让难题迎刃而解获得的成就感和满足感,与“百岁难逢岁交春”的祥和氛围构成了一幅人间天堂般的画面。《铁木前传》(孙犁)中的积极分子四儿和锅灶不辞辛苦给团员们讲解怎样向广大农民进行打井造林的宣传,在寒冷的深夜畅想着把目前贫穷的小山村建设成一个富裕繁荣的村庄,外部的生活环境条件的艰苦与内心一直为集体利益操劳的火热形成的鲜明对比,确实显示出他们把人生价值的实现与社会主义建设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幸福感。《此路不通》(吉学霈)中的韩六保给社里打井,挖土、抬筐,干一整天的重活也没有一点累的感觉。因为早日实现用拖拉机犁地、收割机割麦、汽车运输粮食、一到夜晚全村电灯亮闪闪的集体农庄的梦想,是他干劲十足、充满乐观自信精神的不竭动力和源泉。这些对合作社领导人忠诚和尊重、对农业社的关心胜过自己的生命的积极分子精神谱系中的人物形象,在合作化小说中比比皆是。像《三里湾》中的王玉生、范灵芝,《山乡巨变》中的盛淑君、陈大春,《艳阳天》中的焦淑红、马老四等人的精神上的富有,是消费主义时代深受欲望化困扰和支配的人们所不可比拟的。也许物质上的贫困和精神上的富有形成的强烈反差带有那个时代乌托邦的印记,但不可否认的是个人的幸福指数和物质的多寡没有必然的联系,那个时期的青年积极分子朝气蓬勃、关心集体、爱护公物的道德风貌和伦理观念确实值得今天的人们学习和借鉴。

三、大团圆结局的乐观畅想

中华民族在历史上遭受了太多的磨难、坎坷和挫折给民众造成的巨大心理压力,以“压力——反弹”的方式向不敢正视现实的盲目乐观的道路上发展,因果报应、天道轮回的哲学思想和伦理观念又让民众在团圆主义的安慰下心安理得,形成了不思进、安于现状、得过且过、自私苟安的国民劣根性。反映在教化劝人的传统戏曲和才子佳人小说中,也都以果报不爽的因果报应观念麻痹人们的神经。久而久之,积淀为民族的原型意识,成为启蒙者难以撼动的精神痼疾。因此,启蒙者鲁迅对这种传统因袭的团圆主义所产生的“僵尸的乐观”深恶痛绝,他说:“凡是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往往给他团圆;没有报应的,给他报应,互相骗骗——这实在是关于国民性底问题。”[9](P316)其实,传统小说的大团圆结局与“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悲伤有度”的中庸的文化心理有密切的关系,也与现实生活的磨难困苦需要虚幻的大团圆的心理安慰直接相关。新中国成立后,新的社会、新的时代、新的生活的想象愿景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五四时期的先驱者极力批判的团圆主义在新的文化土壤里有了发展壮大的机会。其实,生活中的缺陷和圆满的交相辉映,意味着作为镜像的文学也要在具体的情节结构中根据文意的发展逻辑来确定小说的结局。无论是按照如实地反映现实的现实主义原则,还是充满叙事者主体意识的浪漫主义创作理念,单一的喜剧或悲剧都绝对不可能成为某一时期占据文坛核心地位的结构模式,否则就会在主流价值观念的规约下出现概念化、模式化、公式化的现象。在十七年的合作化小说中,继续革命的乌托邦叙事设置的千篇一律的大团圆结局,是各种合力相互作用而形成的,与以往的团圆结局的形成有所不同。首先是主流意识形态认为社会主义制度已从根本上消灭了导致人间悲剧的根源,欢欣鼓舞的民众幸福地走在合作化建设的康庄大道上,没有悲剧产生的社会土壤,自然就没有按照现实主义原则创作的合作化小说表现和描摹悲剧结局的基础。其次,乐感文化形成的心理基础遇到蒸蒸日上的新中国所取得的骄人成绩的诱因,党、政府和领袖一心为民所产生的巨大感召力,都使人真诚地相信奔向共产主义的天堂不再是遥远的彼岸的事情。最后,中庸的哲学观念也制约着民众的欣赏习惯和阅读心理向大团圆的方向倾斜,而合作化小说的作者创作的主要目的是教化民众接受异质的公有化的伦理价值观念,当然要考虑民众的阅读期待视野和审美趣味来加强宣传教育的效果。

在具体的创作中,由于不同的作者对自己肩负的责任伦理观念的认识不同,也会对合作化小说的大团圆采取不同的叙事策略。如果作者抱着急功近利的教化目的设置大团圆的结局,就有可能收到物极必反、事倍功半的效果。这在以民众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和民族风格为特色的赵树理身上也有一定的体现。他在解放后写的第一部长篇合作化小说《三里湾》的大团圆症候,当然与他明确的创作理念有很大的关系。他在《从曲艺中吸取养料》(1958)一文中,提及农民传统文化心理的“团圆主义”时认为,“有人说中国人不懂悲剧,我说中国人也许不懂悲剧,可是外国人也不懂得团圆。假如团圆是中国的规律的话,为什么外国人不来懂懂团圆?我们应该懂得悲剧,我们也应该懂得团圆。”[10](P410)也许这种文化自信,加上谙熟民众的生活习惯、民俗文化、伦理道德和情感心理的影响,赵树理在这篇小说的结尾,安排农业社的开渠和扩社,在经历一系列的插曲后终于取得成功之后,又安排了三对新人在国庆前夕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结婚来加强喜庆的气氛,尤其是让毫无准备的王玉生和范灵芝看到别人结婚就轻率地加入凑热闹,对人生的大事简直就像小孩子玩耍一样轻松搞定,这样喜上加喜的节奏紧张的大团圆结局完全是理念化的人为操作的结果,也与开篇“从旗杆院说起”的舒徐迂缓的叙事节奏形成了鲜明对比。前松后紧的叙事节奏和结构的失衡,无疑反映了赵树理急于表现合作互助优越性的良苦用心,但违反艺术规律的大团圆结局只是革命乌托邦的抽象演绎,缺乏鲜活的情节结构的支撑。

大多数合作化小说都是按照“发动宣传——积极入社——坏人捣乱——英明领导——皆大欢喜”的波澜起伏的情节结构凸显小说的主题意蕴,特别是经历唐僧西天取经式的磨难之后换来的大团圆结局确实振奋人心,无论此前小说安排了多少考验,经历了怎样的坎坷曲折,最终都要汇聚到合作化的道路上。但对欢庆场面的描述也有同中有异的地方,《创业史》第一部的结尾写到以梁生宝为首的灯塔社获得了巨大的丰收,粮食的富足带来的是社员积极响应国家的粮食统购统销政策的良好局面,仅用半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统购工作。对这件喜事的处理,最初版本采用的狂欢叙事显然更带有特定时代语境的乌托邦色彩。他们要以崭新的精神风貌,锣鼓喧天地向黄堡镇粮食购销站送粮。领头的大犍牛的角上挂着红布、红旗引导、锣鼓乐队、插在牛车上的红色和绿色的三角纸旗组成的宣传仪式,显然带有比较浓郁的意识形态意味,但民众在这种神圣仪式中感受到的自豪感和自信心为下一部农业社的扩大埋下了伏笔。结尾聚焦于梁三老汉的崭新的棉袄棉裤的穿戴和生活主人的神气,也是为了显示农业社生产关系的变革对民众的心理和情感的深远影响。二者从集体到个人、从整体到局部、从画面到焦点的位移变化,共同突出了农业社越办越红火的光明未来和社会主义幸福生活前景的乌托邦主题。《山乡巨变》在特务分子龚子元夫妇的阴谋暴动被粉碎之后,常青社夏季的庄稼获得了特大丰收,所以小说的结尾在区委书记朱明的提议下,召开热热闹闹的庆祝会以鼓舞士气。将最后一章的题目设置为“欢庆”,显然仅靠一季粮食的丰收展示的农业社的良好开端,对主题的表现还是单薄了一些,所以又加上社长刘雨生和盛佳秀的结婚这一情节,造成双喜临门的巧合情节。这种“喜不够,婚来凑”的大团圆结局,成为众多合作化小说的作者普遍采用的叙事模式,也从反面说明了政治伦理的教化要求对作家创作思路的压制和束缚。当然,随着阶级斗争对作者的创作观念的制约越来越严重,喜上加喜之类的巧合情节所表现的投农民欣赏所好的趣味性也成为主流价值观念规训的对象。因此在文革前夕出版的《艳阳天》第三卷就在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火药气味中,加入了乡党委书记王国忠郑重地把《毛泽东选集》交到合作化带头人萧长春的手里,提醒他东山坞不会因为揭穿马之悦的阴谋、识破地主马小辫的诡计、打退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猖狂进攻就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阶级斗争。只要彻底消灭阶级的那一天还没有来到,就会有阶级斗争!因此,在麦收取得圆满胜利、民众喜气洋洋地分麦子的气氛中插入阶级斗争的不和谐的音符作为小说的结尾,也显示了时代的烙印对乌托邦叙事变异的深刻影响。

当然,合作化小说的结尾也不是千篇一律地用人事的欢乐表现乌托邦的显在的政治伦理主题,有的小说家喜欢用自然风景的装置特征来隐性地表现合作化经受考验之后的主题意蕴,河流、山川、树木等自然意象的隐喻色彩对所要表现的象征主题起到了进一步升华的作用,文学的审美性和艺术性也在自然景物的隐喻表征中寻绎到了表达意识形态的载体。《金沙洲》(于逢)中的农业社的甘蔗喜获丰收与积极分子周耀信和梁甜的爱情水到渠成地结合在一起,集体与个人的双重胜利的艰难曲折过程,在小说的结尾是通过滚滚的珠江流水在前进和战斗的交织中流向大海的结局暗示出来的。珠江从崇山峻岭间奔腾咆哮,冲倒岩石、制服泥堆、跃过暗礁、窜出山峡的迂回曲折然而永远前进的自然描摹带有浓郁的人文印迹,自然山水与人文山水的明暗沟通所喻示的农业社的光明未来的前景,也使得大团圆结局有了现实的逻辑依据。李满天的长篇“水向东流”三部曲《水向东流》、《水流千转》、《水归大海》的小说名字,其实就与《金沙洲》的结尾——水流的隐喻象征表达的主题如出一辙。不过,在表现农业社的大丰收和对赵发、赵福、贵堂等反动分子的斗争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大团圆结局的时候,不仅仅用巨龙摆脱身上的枷锁、矫矫飞舞昂首前进,或者是巨龙腾空而起、飞跃前进之类的自然现象点明主题,还在景物的象征色彩的描摹中直接插入表现主题的歌谣或诗词,如“单干不如互助好/社比小组还要高/要想生活更美满/人民公社是目标”,结语的最后两句的概括总结“水流千遭终归海/铁经百炼始成钢”,更是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胡正的长篇《汾水长流》在表现农业社面对自然灾害和坏分子的暗中破坏仍然坚如磐石的思想主题的时候,也是用的隐喻、修辞。结尾以汾河冲垮障碍、击碎礁石、转个旋涡、踏平深坑和陷阱的豪迈气势奔流而去,显然也是以汾河的自然形貌隐喻了农业社战胜困难、迈向未来的发展轨迹。这些长篇小说都不约而同地以河流的意象为隐喻的喻体,表现农业社的发展壮大的乌托邦主题,从表面上来看,是作家在主流意识形态和审美艺术之间的纠葛中,找到了在逼仄的思维空间内展示主体的创造性的叙事通道;但实际上“水”的意象的丰富性内涵的删削还是留下了症候式分析的切入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隐喻的时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隐喻的智慧,基督教施洗的河隐喻的灵魂的救赎之类的“水”的多重义项,在合作化小说中只剩下最本源的意义。隐喻内涵的单一性和明晰性与合作化小说接受美学的时代语境和教化的责任意识是十分吻合的,这也是乌托邦叙事在结尾打上的时代局限性的突出表征。

四、结语

新中国成立后,自上而下地发动合作化运动,是在当时农村生产力极为落后的情况下不得不采取的生产关系和生产模式。在此过程中,让农民长期在继续革命的斗争氛围中淡化对物质的追求是比较困难的事情。毛泽东提出的“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的号召,实际上是看透了民众根深蒂固的物质情结和创业原型对国家整体的物资调配会产生巨大的阻碍作用,而这种情结让农民局限于自己的狭小天地而不能发生现代性的质的飞跃。当时帝国主义封锁的严重现实又不允许采取和风细雨的方式教化民众认清大局,所以只能采取舆论宣传和强迫命令相结合的方式,来改变一家一户的散乱状况,集中一切力量优先发展工业建设。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合作化小说担负的教化民众的任务就不单单是用物质的话语引诱最终达到脱物质化的伦理目的,还要勾勒清晰明了的乌托邦蓝图,引导民众心甘情愿地投入合作化的运动中去。在此过程中,“乌托邦有着无法估量的巨大作用,不仅是人类的美好理想和奋斗目标,而且是一个民族得以延续、一个国家持续发展、一个社会不断进步的最高理想与不竭动力。”[11]所以,合作化小说中的落后人物和“中间人物”,甚至是富农摘帽的地主等反动分子,也最终在乌托邦精神的感召下,跟从合作化的带头人奔向光辉灿烂的明天。即使是今天回顾那段“物质上比较贫困,精神上极为富有”的时代,不可否认的事实,是精神的不竭动力是当时经济快速恢复和发展的不可忽视的因素,是乌托邦得以延续的重要心理基础,也为今天复兴“中国梦”的现实提供了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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