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伟,李 洁
(上海外国语大学 文学研究院,上海 201600)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随着白话文学的发展,无论是文艺界还是教育界越来越感觉到朗诵的重要性,开始尝试朗诵、诵读等的训练。在文艺界和教育界都做出重要贡献的朱自清,对朗诵有着独特的敏感,他在文艺实践中注意到朗诵的重要性,在教学中注意到诵读的重要性。关于朗诵、诵读、朗读三者的关系,朱自清认为,朗诵是一种艺术,带有戏剧性,注重动作,而诵读与朗读则是一种教学方式,注重作品的意义,不需掺杂动作。但朗诵与诵读具有一个很大的共通性,既非吟也非唱,采用的是“说话的调子”,二者都追求书面语与说话的一致性。从最终指向出发,三者皆以推动白话文学发展为目标。在当时,有些学者也开始注意到,白话文学的发展有赖于朗诵或诵读的推进,如朱光潜、沈从文、黎锦熙等人都曾作过与朗诵相关的论述。而朱自清也有着自己的看法,他不仅认识到朗诵或诵读对于白话文学的发展起着推动作用,并发现朗诵或诵读对新文学的语言形式提供参考,为新文学语言提供多向选择。且从更深层次出发,他认为朗诵或诵读可以帮助口语的形成,促进书面语言向口头语言的渗透,丰富日常用语,提高口头表达能力,促进“文学的国语”的形成。
现阶段,关于演说或演讲的研究有很多,大部分学者都认为演说是实现“无声的国语”向“有声的国语”转换的一个重要途径。如陈平原《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平田昌司《“看”的文学革命“听”的文学革命——1920年代中国的听觉媒介与“国语”实验》,二人都注意到演说作为传播利器对白话运动的重要性。然而,与演说一样,同属于口头形式传播文化的朗诵或诵读对中国新文学的价值,并没有完全发掘出来。除刘进才《语言运动与中国现代文学》一书中有注重探讨诵读教学与“文学的国语”外,其他很少有对朗诵或诵读与新文学的关系进行细致的剖析。而将研究对象聚焦到朱自清身上,对朱自清的朗诵观的梳理和研究则更少,大多只是稍有提及甚至一笔带过,并未展开深入研究。本文试图以朱自清的朗诵观为研究对象,梳理出朱自清对朗诵、诵读的认识脉络,理清朱自清语言观的发展历程,发现朱自清注重朗诵的原因,并从中窥探朗诵与“文学的国语”的重要联系。
中国古代经典教育一直就有重视记诵之学的传统,采取“诵”或“吟”的教学方式,为何“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朱自清会突然重视对朗诵或者诵读的研究呢?清末颁布新学制后,教学方法由传统的吟诵记忆转为课堂讲授,诵读教学在一定程度上被忽略了。加之19世纪二三十年代,读诗会、朗读会等沙龙活动在文艺界风行,抗战以后朗诵运动蓬勃发展,朱自清对朗诵或诵读就更加重视。
1931年,朱自清在英国伦敦大学留学时,已开始注意到朗诵。他经常参加当地的读诗会,注意观察英国诗朗诵的技巧,发现英国诗有两种读法:一种是注意重音的读法,顿挫有力,这种方式与“说话的调子不像”;另一种则是口齿清楚,有顿挫,自然流利,能表达原诗的情味,用的是“说话的调子”。此外,朱自清还注意将英国诗的读法与国内进行比较,发现二者不同之处主要在于英国诗不吟而诵,且“按着文气”停顿,以轻重为节奏,并不像国内着重在行或韵脚。关于朱自清对于英国读诗会的感触,《欧行杂记》[1]386-387中有明确的记载,在伦敦的一道小街上,有一家“米米小”的诗籍铺,是由诗人赫洛德孟罗创办的,每周四晚上准六点钟,在铺子里的一间小楼上会举行读诗会,朱自清参加过两回。他发现英国诗歌是以轻重为节奏,文句间的组织安排与我国不同,两三行作为一句读,因而只得按照文气停顿,不能注重韵脚。此外,朱自清在伦敦留学时还听过约翰·高尔斯华绥朗诵[2]92,并关注其朗诵技巧,他发现高尔斯华绥在朗诵时节奏分明,并注意依据作品的内容变换音调。
朱自清回国后,也一直积极参加读诗会或朗诵活动。此时国内的朗诵运动可划分为两个阶段:战前和战后。战前诗歌朗诵运动并没有得到扩大,只是小范围或者是“圈子”内的活动,朗诵的听众也有限制,主要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群体,并没有真正走进群众中去,与抗战后的诗歌朗诵运动不同。众人的着力点在新诗或者白话诗的音节上,试验白话诗是否具有音乐性,将朗诵作为新诗艺术规律的探索途径。此时的朱自清也在积极实践,成为30年代中期朱光潜家中读诗会的主要成员之一。为发掘新诗的音乐性,众人尝试用不同的方法朗诵,或用本土方言腔调,或加以民间小乐和声伴奏。除了听他人朗诵,朱自清偶尔也会在朗诵会上朗诵诗和散文,如有一次就在朱光潜家中朗诵了《卡尔佛里》和《给亡妇》,在朱光潜看来,朱自清“对于语体文不但写得好,而且也读得好”[3]489。虽然这一时期的朗诵活动主要是新诗音节的试验,但后来成为抗战诗歌朗诵运动的源头。
抗战时期,诗歌朗诵越来越流行,效果也愈发显著,一种新诗体——“朗诵诗”在朗诵运动中诞生了,这引起朱自清对“朗诵诗”的思考。首先,朱自清认为“朗诵诗”是一种独立的诗体形式,它是新诗朗诵运动的产物。“朗诵诗”与一般新诗有所不同,它具有“表演”性质,需要借助朗诵将其完整性展现出来。“听”是其独特的艺术表现力,“这种朗诵诗大多数只活在听觉里,群众的听觉里。”[4]255朱自清还从诗学角度认识“朗诵诗”的文体形式,认为“这是一种听的诗,是新诗中的新诗”[4]255,具有独立地位。其次,朱自清分析出“朗诵诗”的一系列特点,我们可将其概括为政治性、群体性、行动性、戏剧性。“朗诵诗”源于抗战中的朗诵运动,在内容上政治性很强,充满激情,具有很强的鼓动性。“宣传当下的任务,教育人民群众团结起来,共同克服当前的困难,从而达到政治目的。”[5]抗战前的诗歌朗诵运动是从艺术教育层面出发,而此时的诗歌朗诵运动是从政治教育层面出发,目的发生改变,功能也随之改变,成为向大众宣传、教育大众的有效武器。
“朗诵诗”具有群众性。战前诗歌朗诵运动得不到扩大,是因为它的出发点是个人,“独自一个人默读或朗诵,或者向一些朋友朗诵”[4]253,并没有面向大众。“只可以‘娱独坐’,不能够‘悦众耳’。”[4]253而“朗诵诗”强调“我们”,重视集体的力量。“朗诵诗是群众的诗,是集体的诗。”[4]256作者虽然是以个人身份写诗,却要站在人民的立场,用群众的口吻,以群体的、集体的意识进行创作,是群众的代言人。
“朗诵诗”具有行动性。所谓“行动”有三层含义:“一是朗诵,二是接受,三是工作。”[6]朗诵本身即是一种行动,“朗诵诗”需要借助朗诵才能将其完整性展现出来。“朗诵诗”来源于现实生活,是抗战时期的宣传工具和战斗武器,而宣传和战斗正是行动或工作。“朗诵诗”要求听众将“看诗”变成“听诗”,通过朗诵,将“朗诵诗”中包含的“我们的”“集体的”愿望诉诸听众,使听众接受并产生行动的想法,唯有这样,“朗诵诗”才真正发挥其功效。此外,听众只有参加集会,听他人朗诵,才能在实践中认识与了解“朗诵诗”,而这也是行动的一种。
“朗诵诗”具有戏剧性,“是戏剧化了的诗歌”[4]185。与传统诗歌不同,“朗诵诗”要求朗诵者在朗诵时要注重音调和表情,将“诗的语言”的表演性展示出来,创建出戏剧性的情景效果,引起听众的共鸣,使听众产生一种身临其境,如在目前的感觉。调动听众的“现场感”,这是“朗诵诗”的独特之处。闻一多朗诵艾青的《大堰河》能给朱自清带来很大的震撼,正是因为闻一多在朗诵时增加了戏剧化的表演,使诗歌在朗诵中更完整、更富有感染力[4]255。
朱自清认为,无论是在语文教学上,还是文艺发展上,诵读或朗诵都占着重要的位置。他在教学实践和文艺实践中不断探索新文学的语言形式,其语言观日趋成熟。
欧化问题在白话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从白话文学的发展轨迹看,出现“欧化”倾向是必然的结果。白话文的欧化是现代社会的产物,是现代生活的结果,表达了现代思想。现代生活是反映在语言里的,语言发生欧化是顺应生活的必然现象[7]294。中国的一切都在现代化,在白话文发展过程中出现“欧化”倾向,也是不可避免的。因而朱自清对欧化持兼容并包的态度,认为白话文可适当欧化。他曾在写《给亡妇》时做了一个有意的尝试,尽量采用口语创作,试图达到言文一致的目标,但后来发现这条路行不通,口语不够用。当前人们正生活在欧化的环境中,语言在适应时代的发展、生活的变化,语言的欧化或现代化是自然的趋势。因而又只能“回到老调子”[8]107,创作中掺入部分欧化的语法或句法。朱自清赞成鲁迅说的“文章只是口语的提要”[4]174,中国白话进行欧化是必要的。现有的白话不仅不够用而且不够精密,外国的语法和句法的侵入反而能增添新成分,使白话丰富起来。而白话文的“欧化”倾向是由于中西文化交流促成的,其间翻译起着重要的枢纽作用,“翻译是介绍外国的文化到中国来的‘第一利器’”[9]。通过翻译,可以在文学作品里增添新字眼、新句法等,为白话文提供发展方向,加速白话文的现代化进程,“白话文不但不全跟着国语的口语走,也不全跟着传统的白话走,却有意地跟着翻译的白话走。这是白话文的现代化,也就是国语的现代化”[7]336。与此同时,朱自清发现欧化的尺度很难把握,他指出现代写作存在一个普遍的问题,若要将自己的观点表达清楚,就得借助欧化的语法、句法;若要使作品产生亲切感,拉近读者的距离,就得熟语化,如何使欧化与熟语化达到平衡协调,有待进一步研究。
然而,随着白话文学的发展,大众对欧化的语言开始产生怀疑,朱自清的语言观也发生了改变。一方面,欧化的语言比文言和现有的白话更为复杂和精密,大众的接受速度慢。另一方面,不成熟的欧化句式背离汉语语法,堆砌各种附加成分,白话文过度欧化,导致与普通大众的语言习惯产生隔阂,难以理解。因而有人提倡“大众语”写作,在20世纪30年代形成了一场关于“大众语” 讨论的运动。在这场辩论中,朱自清开始反思欧化的白话文的弊端,只有受过普通中等教育的人,才能懂这种“欧化的绅士的语言”[7]293,而真正的标准用语应该是中国广大老百姓的语言。因而他在白话文的“欧化”与“大众语”中采取折中的方式,认为“大众语是毛坯,加了工的是文学”[4]176。强调口语的力量,主张对口语进行加工,从大众语或民间语言中提炼出文学语言和书面语言,从而形成一种“口语化”的艺术语言。这种“口语化”的艺术语言,首先要近于大众口语。要达到文字与口语恰好契合即“言文一致”的状态很难,“不过文字采用口语体,就是求近于口语,是可能的。”[7]204其次应平衡笔下的“文”与口中的“话”之间的关系。笔下的“文”应当力求近于大众口中的“话”,但并不是文字完全迁就口语,要进行提纯与选择,最终达到白话文口语化或白话化的目的。另外,朱自清也注重在实践中向文学语言“口语化”迈进,就其文学创作而言,无论是新诗还是白话文,语言都趋于“口语化”。朱光潜评价朱自清“口语化”的文学创作已经达到轻车熟路的地步,“就翦裁锤炼说,它的确是‘文’;就字句习惯和节奏说,它也的确是‘语’”[3]491。
由此,可以总结出朱自清的语言观主要经历了两个过程:最初认为白话文可适当欧化,且欧化是不可避免的;但随着白话文学的发展,其弊端逐渐显现出来,白话文过度欧化以致与大众语言习惯严重脱节,加之“大众语”运动兴起,他又主张于从大众语或民间语言中提炼出文学语言和书面语。
朱自清认为从大众语中提炼出来的语言是理想的语言,理想的语言应当具有节奏和音乐性,而其节奏和音乐性可从朗诵、诵读中觉出。从大众语中提炼出来的文学语言,是一种“回到自己口头的语言”,最大的特点是具有节奏,既有文学性也有口语特征,符合日常用字、用句习惯,具有老百姓的腔调,也能体现出文学的音乐性。高兰说:“因为所谓音乐性也者,是不允许夸张成为歌唱,也不允许以目代耳完全忽视了他的,是需要运用介于唱和念之间的朗诵,把它恰到好处的表现出来的。”[10]10如何朗诵,才能将节奏或音乐性表现出来?朱自清认为无论是新诗的朗诵,还是白话文的诵读,都应当采用“提炼的说话的调子”。他始终强调朗诵非吟也非唱,白话文学注重意义,不再只是为了“悦耳”,“真正的白话诗”是“说”或“念”的,所以得采用“说话的声调”,但又并非全用说话的语调。“诵读虽然该用说话的调子,可究竟不是说话。”[4]187诵读不及说话流畅,要做作些,不自然些,因而提炼出来的文学语言应用“提炼的说话的调子”[8]403。用这种方式朗诵,既可以发掘作品的意义,不至于像吟唱那样使作品音乐化,同时还能玩味文学语言的节奏感。尽管用“提炼的说话的调子”读诗和文还不等于说话,加之白话文的欧化读来也不太像说话,但总体上还是近于说话些的。人们日常说话的语调具有节奏性,用接近说话却又比说话做作的语调来朗诵,正是为了向口语的节奏靠近,体验语言的节奏感。与此同时,在朗诵的时候还应该注意节奏的把握,“诗虽然不必再讲那带几分机械性的声调,却不能不讲节奏,说话不也有轻重高低快慢吗?[4]231在诵读教学中,也应注意节奏,“在朗诵时,要能分辨语气的轻重,要使声调有缓急,合于原文意思发展的节奏。”[7]351朱自清一再强调在朗诵时要注意节奏的把握,要像说话一样注重语气的轻重、语调的高低、语速的快慢,恰恰说明,他认为理想的语言是具有节奏和音乐性的,需要采用合适的朗诵方式将其展现出来。
朱自清认为理想的文学语言应当读来“上口”,他将朗诵视为检验“口语化”文学语言的一种要求。而所谓“上口”,正是从语言的节奏和音乐性出发,只有读来达到“上口”的要求和标准,文学语言才具有节奏和音乐性,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诗与文皆源于口语,本质上都是一种语言。朱自清将两种意义上的“上口”作为新文学语言的参考标准。第一种意义的“上口”即看来顺眼,听来顺耳,读来顺口,该是“口语里有了的”[8]392。但新的国语正在创造中,现有白话诗文中的很多词汇和句式,尤其是隐喻,并没有融入大众的口语中,加之语言的欧化或者现代化更加增大了“上口”的难度。第二种意义的“上口”相较而言会更严格些,更多时候采用的是第二种意义的“上口”。所谓的“上口”,“就是使我们不致歪曲我们一般的语调”[8]393,可用作朗读的标准。这种“上口”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如适当的停顿,斟酌使用被动句,少用不常用的译名等等。同时,朱自清将“上口”作为理想白话文的标准,如何使白话文纯粹,只要把握“上口不上口”这一标准即可。字眼和语调读来若是上口且符合言语习惯,则可写入白话文,反之,则是文言成分,不宜采用。此外,他又认为“上口”或“顺口”的标准应灵活运用[4]182,新的语式、词汇、句法等新成分,需要给它们成长的空间,通过时间的沉淀,借助诵读的力量,上口的时间会缩短。重视口语,通过朗诵、诵读等方式将书面语与口语衔接起来,丰富口头语言,这是朱自清的一大发现。从表面上看,朱自清强调“上口”,是“注重语言与文字的关系、口语与书面语的关系、诗法与语法的关系”[5],从更深层次出发,朱自清重视的是文学语言节奏和音乐性的体现。
“国语的文学”由“文学的国语”产生,在胡适时期已完成“国语的文学”的任务,在朱自清时期,最紧急的任务是促进“文学的国语”的形成,而朗诵、诵读在其间起着重要作用。
国语与国语的文学有着互相促进的关系。国语的文学是形成国语的重要基础,国语的文学产生的越多,国语得到检验和完善的机会就越多,从而加快国语的进步。反之,国语的进步也能促进国语的文学产生,从而“国语的文学”和“文学的国语”也日趋成熟。胡适说“文学的国语”要由“国语的文学”产生,“有了文学的国语,我们的国语才可算得真正国语”[11]45。“国语的文学”是造“文学的国语”的利器,语言学家、国语教科书、国语字典对创造国语固然有用,但国语的文学才是真正有效有势力的国语教科书,“国语的小说,诗文,戏本通行之日,便是中国国语成立之时”[11]47。胡适以人们提笔就能写出几百字的白话文章为例[11]47-48,指出人们会用白话做文章,并非受教科书、字典的影响,而是受《红楼梦》《西游记》等白话文学的影响,突出强调白话文学的作用远比字典教科书大。并指出当前所用的“标准白话”,是由《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儒林外史》这几部白话文学定下来的。因此他号召大众,若想重新制定一种“标准国语”,首先要更努力地去创造更多的白话文学,在不断实践中制定出标准的国语。
胡适认为“国语的文学”造就“文学的国语”的论断,并非向壁虚造,而是他“近几年研究欧洲各国国语的历史”的重大发现,并是从中汲取来的优秀经验[11]48-50。五百年前,欧洲各国并没有所谓的“国语”,只有方言,而意大利文学家和英国文学家用本国俗语或本地方言创作,受到广大群众的喜爱,后世的文学家也渐渐用这种俗语或方言进行创作,通过实践的积累和时间的积淀,制定出标准国语。且绝大部分国家的国语都是通过这种方式产生的,借助文学的力量创造出标准的国语。尤其是意大利国语成立的历史,最可供我国研究。意大利是拉丁文的故乡,若要用白话文代替拉丁文,难度系数十分大。但新文学家们并不顾反对的声音,依旧坚持用白话即本国俗语进行文学创作,同时还有意在文章中大肆宣传白话的优势和力量,提倡废除古文。正是这种有意的主张加上创作出来的有价值的文学,才成就了意大利的“文学的国语”。因而胡适得出“文学的国语”可成为标准国语的结论。此外,胡适在《国语讲习所同学录序》中也重申这个问题,“现在把这种已很通行又已产生文学的普通话认为国语,推行出去,使他成为全国学校教科书的用语,使他成为全国报纸杂志的文字,使他成为现代和将来的文学用语——这是建立国语的唯一办法。”[11]165此时又引发出另一个问题,我国白话文学有着悠久的历史,为何没有形成标准的国语呢?虽然目前已产生一些有价值的白话文学,但并没有人刻意地主张用白话作为中国的“文学的国语”,而正是缺乏“有意的主张”[11]50,白话文学没有得到推崇,拥有独占的地位,故白话无法成为标准国语。因而胡适开始进行“有意的主张”,提倡国语的文学,呼吁大众努力创造更多的白话文学,唯有形成“文学的国语”,才可有标准的国语。
“胡适时代,更多完成的是‘国语的文学’的任务,让白话成为文学表达的唯一方式”[12],朱自清时代,首要任务是促进“文学的国语”形成。“‘国语的文学’已经伸展到小公务员和小店员群众里,区域是很广大了,读众是很不少了,而‘文学的国语’虽然在成长中,却似乎慢些。”[4]182国语的文学已得到推广,而“文学的国语”还在缓慢进行,即使是在知识分子群体中,口语也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朱自清认为此情形的出现,是由于国语的文学有自觉的努力,文学的国语却在自然的成长,并未得到有意的推进。“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最终的目的是实现国语统一,建立标准的国语。而“文学的国语”与口语密切联系,它不仅活跃在书面上,也要活在广大群众的口头上。口语化是“国语的文学”的建构目标,只有“国语的文学”达到“上口”的目的,才是真正的“文学的”国语,继而在文学进化中不断发展,从而走向“文学的国语”。在统一国语的大背景下,朱自清提倡从大众语或者民间语言中提炼出文学语言,注重书面语与口语的衔接,试图在言文一致的框架内实现书面语言向口头语言的渗透,通过朗诵、诵读等方式将文字与语言衔接起来,帮助口语的形成,丰富口头语言。朱自清的整个思想可以梳理成这样一条脉络,口语——书面语言——朗诵、诵读——“文学的国语”。
关于诵读问题,学者们曾有过一次积极的探讨。1946年12月13日下午,在北京大学蔡孑民先生纪念馆,魏建功组织召开了一场“中国语文诵读座谈会”,他是当时台湾国语推行委员会主任委员,邀请了近三十位语言文字学家和新文学作家,这次座谈会主要讨论如何借助语文诵读推进国语的推行。朱自清是与会者之一,他在会上发表了意见,且在会后写下《诵读教学与“文学的国语”》一文,他赞同胡适说的“文学的国语”由“国语的文学”产生[4]182。朱自清还写了很多关于朗诵或诵读的文章 ,并不局限于技巧层面的问题,而是在“统一国语”的大背景下,将“诵读”纳入到“文学的国语”的建设之中,使其成为“文学的国语”建设中的一个环节。他认为要实现“国语的文学”到“文学的国语”的转换,诵读是一个重要的途径。要实现“文学的国语”的“自觉的努力”,在教学中应当重视诵读教学,并建立诵读标准,这样才能促进“文学的国语”的成长[4]184。教学中普遍存在一个问题,尽管这时代的青年在小学和初中时期已接触白话文,但大部分都是在笔下接受,在口语里却不能接受。因而,朱自清提出从小学到高中,教师都应注重范读,督促学生加以练习,通过“涵泳融化”使白话文上口。那时学生们不仅能接受新的白话文在笔下,也会运用在口头,并将其散布在社会中。如此一来,国语既得到实践和成长,“文学的国语”的形成也得到促进。“借助白话文学的诵读教学,使书面的白话能够成为口中流利‘说’出的口语,无疑加速了‘文学的国语’的形成。”[13]
朱自清对于朗诵、诵读有着敏锐的观察,“朗诵的发展使我们认识白话的音节,并且渐渐知道如何将音节和意义配合起来,达成完整的表现”[4]299,指出“文学的国语”需要靠朗诵或诵读这种“自觉的努力”促进其成长。朗诵运动借助朗诵的形式传播白话诗文的影响,通过有声的朗诵提升口语的表达,继而促进新文学倡导的“言文一致”语言目标的实现。在学校里,诵读教学可以帮助口语的形成,帮助学生实现笔下语言到口头语言的转换。在社会各个层次,通过朗诵运动,有效向群众普及国语运动,并在朗诵实践中不断实现国语的进化与完善,推动“文学的国语”的形成,同时白话诗文写作也为群众提供学习典范。朗诵不仅将文字与语言衔接起来,搭建起口语和写作之间的桥梁,也是新文学运动提出的“言文一致”的重要实现手段。从大众语中提炼出来的文学语言具有节奏,从朗诵、诵读中可以觉出,而对于朗诵或诵读的腔调,有着明确的要求,应用“提炼的说话的调子”,要比说话不自然、夸张些。如今言文之间还有一定的距离,但借助诵读的力量,可以帮助改变说话的调子,到那时,就算是再难以上口的白话文也会顺耳顺口,读来像说话了。这种对朗诵或诵读的语音要求也进一步促进了国语口语的统一。陈平原先生说:“晚清兴起的演说之风,确实有利于白话文的自我完善,以及‘现代国语’的生产与成熟。”[14]在某种程度上,朗诵与演说具有极大的相似性,因而朗诵对“现代国语”的生产与成熟起到的积极作用,也可借用陈先生的话。无论是抗战前后期兴起的朗诵之风,还是课堂上的诵读教学,不仅有利于白话诗文的自我完善,也有助于“文学的国语”的形成与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