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文学诞生以来,每一个时代无不留下了游记作品的深深印记。《西游记》中的文学地理与追寻主题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文学中的旅行叙事,《奥德修纪》展现的“漂泊”与“回归”同样也成了西方文学中探讨的重要主题。“历险记”“幻游记”等游记类型将旅行与个性成长和哲学思想等主题相结合,把游记的意义引向人类精神的深层领域,夏多布里昂更将游记视为“历史的源泉”,认为“外国历史通过旅行者的叙述得以跟每个国家自身的历史并列”[1]。游记作品已成为世界文学中极具思想价值和历史意义的独特文本。巴赫金将“游记体小说”作为小说分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①,他认为,在游记体小说中主人公被剥夺了其独特之处,变成了空间之中的一个移动点,而这一个移动点并不是小说家关注的中心。主人公在空间中的移动——他的旅行或冒险,意想不到的波折(通常是使主人公经受考验的波折)为小说家提供了一个通过空间与社会(国家、城市、文化、民族、社会群体、特殊的生活条件等)来展示世界的静态多样性的机会。巴赫金将流浪汉体小说以及笛福的冒险小说等全部归于“游记体小说”的范围之内,并且进一步对游记体小说的特点进行了归纳与总结:“这一类型的小说,其特点是一种纯粹的描述世界多样性的空间性、静态观念。世界以各种不同的或矛盾的空间并置形式展现出来;生活由各种连续性的不同的或矛盾的情况组成:成功-不成功,幸福-不幸,胜利-失败等。”[2]以“颠覆性”著称的法国作家塞利纳,在处女作《茫茫黑夜漫游》中以一个底层社会小人物的“漫游”经历为主线,以讽刺、降格、戏拟等方式影射传统游记文学,形成了一种革新的叙事力量,深刻地揭示了20世纪初叶法国社会的各种问题,为后人留下了战争时期宝贵的历史见证。《茫茫黑夜漫游》出版之时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广泛关注,并以“文坛黑马”之姿斩获了勒诺多奖。亨利·戈达尔认为,这部作品使人们心中被战争压抑的文学激情得以释放,每一位读者仿佛都从书中这个“小人物”的漫游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从而跟随着主人公巴尔达缪一起踏入一段漫长的“暗夜之旅”[3],《茫茫黑夜漫游》也因此被贴上了“游记”的标签。
《茫茫黑夜漫游》从书名上便已经清楚地标志出游记体小说的属性,其内容更明显地体现了传统游记体小说的诸多要素:首先,《茫茫黑夜漫游》通过主人公巴尔达缪的游历将战争中的法国、非洲殖民地以及美国等不同的空间展现在读者面前,给读者以一种遍览“世界”的意象,《茫茫黑夜漫游》中除主人公巴尔达缪以外,还设置了罗班松这一人物形象,通过双重的线索来展现静态世界的多样性;其次,通读整部小说之后,读者对巴尔达缪的形象依然模糊,甚至连他的高矮胖瘦、年龄几何都不清楚,而巴尔达缪的每一次冒险经历却都能够深入读者的内心,作者落力描写的并不是一个人物形象,而是他所生存的世界和他的冒险经历;再次,巴尔达缪的生活阶段是通过空间来进行划分的,而在每一次空间转变的过程中,巴尔达缪必然经历一个从希望到失望的过程,不断变化的空间才是整部小说的主宰。《茫茫黑夜漫游》的结构和人物塑造在表面上完全遵从了游记体小说的原则,但塞利纳通过独特的互文诗学方法,以“流浪汉小说”“幻游记”等传统游记类型为互文本,在文本的深层对传统游记小说进行了颠覆性的“逆向书写”,达到了其挑战文学权威、反讽时政、反思人类生存的目的。
“流浪汉小说”(roman picaresque)作为一个文学术语,来源于西班牙语中的“picaro”一词,它的意思就是“违法者”“无赖”或“恶棍”,也有人把流浪汉小说称为“骗子小说”[4]或“恶棍小说”[5]。茅盾曾把流浪汉小说称为“恶棍的罗曼司”,并论述了这种小说在人物塑造等方面的基本特点:“‘恶棍的罗曼司’的主人公就是一个恶棍;无信仰,无羞耻,忽而为绅士,忽而为乞丐,忽而为骗子,为达官。他也经历了许多‘冒险’,但是这些‘冒险’的对象不是什么沙漠、森林,也不是耶路撒冷,而是现实平常的人类社会。”[6]李志斌在《论流浪汉小说的艺术特征》一文中归纳了流浪汉体小说的主要特征:1.由一个真正的流浪汉采用第一人称叙事方式展开情节;2.情节与情节组接成的缀段式结构;3.用复杂的透视法塑造主人公的形象;4.语言风格幽默、讥诮、生动。[7]《茫茫黑夜漫游》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流浪汉体小说的这些艺术特征。保罗·尼赞在《茫茫黑夜漫游》出版之初便指出:“《茫茫黑夜漫游》是一部流浪汉体小说,它不是革命性小说,而是‘无赖’小说,就像著名的《小癞子》一样,《茫茫黑夜漫游》中还反映着《小癞子》中的低俗与语气。”[8]柳鸣九在《弄炸药而没有伤手的人》一文中记录了其与塞利纳研究权威亨利·戈达尔就《茫茫黑夜漫游》与“流浪汉小说”关系的对谈。柳鸣九教授认为,塞利纳小说属于以16世纪西班牙小说《小癞子》为开端的欧洲流浪汉小说的传统,并指出“塞利纳的《茫茫黑夜漫游》要算是文学中的最大一次流浪,而主人公巴尔达缪则是最为愤世嫉俗、最为玩世不恭的流浪汉,他对世界、对生活的嬉笑怒骂最为彻底,对人性恶的黑色悲观主义那么根深蒂固、无可救药,使人感到震惊!”[9]而戈达尔就这一观点进行了进一步的补充说明:“的确有流浪汉小说一说,这种小说一般都表现社会下层人物,塞利纳也是如此。但他有所不同,过去的流浪汉体小说往往是轻松的、引人发笑的,而塞利纳的小说则很压抑、很沉重、很悲观,他对人的看法太黑暗,太悲观,到处都是一片漆黑,没有光明。不过与其说塞利纳是悲观,不如说是夸张。例如,他写黑暗,是把实际的东西写得更黑,给世界抹黑,他对自我也是如此,其实也是给自我抹黑。”[10]《茫茫黑夜漫游》与流浪汉体小说之间有着不可忽视的渊源,又有着明显的差异。《茫茫黑夜漫游》中鲜明的悲观色彩和哲学性都是流浪汉体小说中尚未出现的特殊元素,《茫茫黑夜漫游》特殊的“黑色”使之与流浪汉体小说呈现了迥然相异的效果。
流浪汉体小说中的“小癞子”们不同于神话传说中的英雄,他们唯一能够传承给后继者的只有他们亲身经历的冒险故事。他们并没有被赋予神圣的任务,但是他们提升自身社会地位的欲望依然是他们不断追寻的动力。他们旅程的结果往往变成了一种想对人讲述自己冒险故事的欲望。塞利纳通过对流浪汉体小说主人公、结构与语言的模仿而使得《茫茫黑夜漫游》与流浪汉体小说传统有着众多的相似性。首先,《茫茫黑夜漫游》的主人公巴尔达缪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浪子,为了寻找生存的机会,他的踪迹几乎遍布了全世界。巴尔达缪为读者所描述的是一个由社会底层视角观察到的世界:在战争中他是一个无名小卒,几乎随时都有被炸死的危险,在殖民地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职员,在美国他是一个流水线上的工人,回到巴黎之后,他是一个蹩脚的郊区医生,是音乐厅里的一个丑角,等等;其次,透过这一系列身份巴尔达缪展现了接连不同的空间,从战场到殖民地、从美国到巴黎郊区等,其经历也随着空间的转变而跌宕起伏,同流浪汉体小说一样,《茫茫黑夜漫游》的前后情节与人物之间似乎也缺乏紧密的联系性,每一次空间的转换都形成了一个新的独立阶段,即李志斌所提到的“缀段式结构”。最后,《茫茫黑夜漫游》主人公的语言与流浪汉体小说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口语和俚语的大量应用使塞利纳小说在出版之时便被众多评论者定义为“低俗小说”。
但是,真正的流浪汉体小说的基本特征是主人公须出身卑微,他有一种极强的欲望想要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变成一位绅士,结果他却变成了一个违法者,在道德沉沦之后,他又经历了宗教信仰的转变。[11]塞利纳的小说几乎是对这些基本特征的反串:他的主人公出身于一个令人尊敬的中产阶级家庭,最初的身份是一个医学专业的大学生,他的漫游是漫无目的的,他并没有变成一个违法者,却否认了精神层面提升的可能性。塞利纳的叙事者一步一步地遵循着流浪汉体小说的“破坏版”原则,从而写出了一部“反-流浪汉体小说”。失败的追寻形成了塞利纳小说的基础,塞利纳小说与流浪汉体小说最为接近的一点便是其主人公也同样没有在生活中得到任何东西,除了自身的冒险故事。[12]塞利纳在《茫茫黑夜漫游》中将旅程比做生活,巴尔达缪的旅程表面上看是“小癞子”式无目的的漫游,但实质上却是主人公对“求生方法”的不断追寻成了他前行的动力。塞利纳由此将旅行的动力由“小癞子”异想天开式的“一步登天”的欲望,变成了最根本的对“生存”的渴望,巴尔达缪在战斗中逃跑时表达出来的“我不想死”[13]的朴素愿望,使小说的叙事主题变得更加沉重与复杂,并时刻与死亡相关联,传统流浪汉体小说的插科打诨等话题变成了塞利纳对战争的强烈控诉:当逃兵被抓会被送进监狱,但是“从监狱里能活着出来,从战争中则不一定”[14]。巴尔达缪的流浪,是一种以求生为目的的流浪,他所代表的不是骗子恶棍,而是处于战火之中的所有平民百姓,他的“我不想死”的想法,也是被战争蹂躏的人们的共同的生存期望。这种反向模仿的互文手法正是《茫茫黑夜漫游》与流浪汉小说之间呈现出似是而非的渊源关系的原因所在。通过对流浪汉小说体裁的戏拟,《茫茫黑夜漫游》从其结构上、主人公的身份上和整体的写作手法上都受到了流浪汉体的影响,这也是众多研究者将《茫茫黑夜漫游》归于流浪汉体小说的重要原因之一;而从其内容上,塞利纳对流浪汉体小说的娱乐性和欢喜团圆的结局进行反讽,亦即戈达尔所指出的塞利纳独有的“黑色效果”,使得《茫茫黑夜漫游》处于流浪汉小说之外,引出了对人生、对自我的哲学思考,在流浪汉体小说的表象之下缔造了高于流浪汉体小说的精神层面。
塞利纳在小说的最开始已经指出:“这是一部小说,一个虚构的故事而已。”[15]从游记的分类来讲,《茫茫黑夜漫游》更确切地说应该属于“幻游记”。幻游记“包括一系列相互之间没有联系的冒险故事,这些故事由一种或讽刺性、或娱乐性、或革新性的目的所限定而组织到一起”[16]。对于幻游记来说,“回归”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回归”意味着变化和成长。欧洲传统的幻游记内容多为一个或多个欧洲人在一个或多个确实存在的却鲜为人知的小国的游历经过,其中包括对该地幸福的社会环境的描述,以及对作者回到欧洲的过程的描述。[17]幻游记也可以是作者在其想象中所进行的哲学性的旅行,“哲学家有另外一种旅行方式,即以想象作为向导到达新的世界,他在那里进行了众多既有趣又珍贵的观察”[18]。幻游记建立了冒险小说或纯粹想象小说的传统,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即为幻游记的代表作品。《茫茫黑夜漫游》中的线索人物“罗班松”的名字即英文的“鲁滨逊”,塞利纳通过这一明显的影射暗示了《茫茫黑夜漫游》与《鲁滨逊漂流记》之间的关联。
幻游记最明显的特征即人物的虚幻化与地点的虚幻化。在《茫茫黑夜漫游》中,塞利纳对这两个方面都进行了有效的模仿尝试。通过辅助人物“罗班松”的设置,塞利纳实际上描写了两段旅程,巴尔达缪的真实旅程和罗班松的虚幻旅程。贝洛斯塔认为,塞利纳两个人物之间的关系是对缪塞诗句的诠释,旨在突出罗班松这一人物形象的虚幻性——“黑夜不幸的衣裳/仿佛是我的兄弟”[19],罗班松总是出现在夜里,犹如一个影子或是幽灵,代表了黑暗和不幸。他如巴尔达缪的“兄弟”,永远出现在巴尔达缪之前,无论是在欺骗时、在犯罪时或是在亵渎神灵时,巴尔达缪的一切正如对罗班松的经历的重复。“隔绝”与“求生”等主题使“巴尔达缪-罗班松”这一对主要人物与《鲁滨逊漂流记》中的“鲁滨逊-星期五”遥相呼应。巴尔达缪与罗班松之间的关系要比鲁滨逊与星期五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他们之间的角色时有轮换,他们成了彼此的影子或梦境。罗班松在小说中代表了叙事的转折,他的每一次出现都引出新的方向,一次比一次更加接近“黑夜的尽头”,最终以自己的死亡将叙事引向终结。塞利纳以罗班松出现的时间、他的失明以及他生活在“地下墓室”等细节暗示这个人物与幽灵世界的关联,这种虚幻与死亡紧密相关,在罗班松一步步地引领之下,死亡的阴影时刻笼罩在巴尔达缪的生活之中,加深了塞利纳将人生视为“分期死亡”的观点,罗班松也由此成了塞利纳后期小说中“冥河摆渡人”卡戎的雏形,即“死亡”的象征。罗班松的虚幻化塑造,将传统幻游记中具有童话或神话色彩和无穷生命力的虚幻人物彻底颠覆,将死亡的恐惧渗透到小说的每一个情节之中。塞利纳通过这一人物将传统幻游记中主人公经过一系列“幻游”而达到成长、成熟进而回归的范式逆转,罗班松引领下的巴尔达缪,只能进行一场没有终点、没有归途的暗夜之旅,他不停地追寻却不停碰壁,无法达到个性的成长变化,他的目的地是“黑夜的尽头”,即死亡。
《茫茫黑夜漫游》中最显著的地点虚幻化的例子是“图卢兹”的虚幻化。罗班松双目失明后被送往图卢兹看管地下墓穴,巴尔达缪曾去那里看望他。贝洛斯塔认为,在这一情节中,一个不熟悉波尔多的读者往往会以为自己被带到了图卢兹。实际上塞利纳用图卢兹替代了波尔多,同时又给读者留下了众多可供追寻的线索:例如巴尔达缪吃的是“波尔多罐头”,但是美食学中则只涉及“图卢兹罐头”;图卢兹是格拉帕的故乡,波尔多是阿尔西德的故乡,但是巴尔达缪却在“图卢兹之行”的情节中回忆起了阿尔西德。[20]罗班松在波尔多(小说中的图卢兹)治好了眼睛,是因为“波尔多灯塔——西南部盲眼士兵和盲眼工人慈善机构”位于波尔多。[21]这一情节再次明确了《茫茫黑夜漫游》中在“图卢兹”名下的“波尔多”之实。塞利纳故意将城市移换,旨在从真实中展现虚幻的色彩,从而使《茫茫黑夜漫游》的“幻想”性更加明显。塞利纳将失明的罗班松置于图卢兹的地下墓穴中,并安排他在此杀人,“图卢兹”这一地点再一次与小说的“死亡”主题产生关联,使得主人公的“幻游”成了一场通往地狱的“死亡之旅”。
对波尔多的辨识在《茫茫黑夜漫游》中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幻游记的特征中除了介绍异域风情之外,更重要的是表达作者的哲学思想或政治理想。伏尔泰的作品《老实人》,正是通过虚幻的城堡之中长大的“老实人”的经历,体现了伏尔泰对当时流行的“先天和谐论”哲学思想的攻击。[22]《茫茫黑夜漫游》中波尔多和图卢兹的混淆也正体现了作者的政治观点。在法国近代史上,波尔多是一个具有独特代表意义的城市。普法战争中,1870年,普鲁士军迫近图尔时,法国政府迁往波尔多。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914年8月巴黎受到德军威胁,政府又设在该城。此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1940年6月,德国进军巴黎,法国政府首先迁至图尔,再迁至波尔多。塞利纳用图卢兹代替了波尔多,又一再留下暗示,其目的在于以一种间接的方式暗示法国政府在战争中的失败与无能,是一种暗藏的政治嘲讽。塞利纳通过重写传统幻游记虚幻人物与虚幻地点,将幻游记的特征要素移入《茫茫黑夜漫游》的文本之中,但又将传统幻游记中的积极、上升式的主题降格为求生的欲望与死亡的威胁,深刻地揭示出了战争的罪恶。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奥德修纪》并不属于“游记小说”范畴,但是这部古典史诗中描述了奥德修长达十年的海上漂泊故事与精彩见闻,使“奥德修”这个名字成了“漫游”的代名词。奥德修以“回归家园”为目的的“追寻”,对后世游记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大量的游记作品都以主人公出游或幻游中的遭遇经历为情节线索,以“追寻”作为统领全书的思想主旨。[23]西方叙事传统中的“追寻母题”起源于希腊—罗马神话时期,追寻的对象往往是荣誉、智慧、真理以及灵魂的归宿等具有崇高价值的终极目标。追寻主题的美学特征在于它的崇高感,这种崇高感来自英雄的行为、强大的精神道德力量与最后胜利的喜悦。塞利纳在《茫茫黑夜漫游》中通过战场逃兵巴尔达缪的漫游戏拟了英雄奥德修的漂泊经历。和奥德修一样,《茫茫黑夜漫游》中巴尔达缪的故事也是由一场战争开始,而战争的结束同样把他抛入了漫长的流浪岁月中。他和奥德修都先后游历了已知和未知的世界,甚至跨过了世界的尽头,进入了亡魂的世界。[24]然而这种表面上的相似背后存在着根本的差异:奥德修的流亡是违背他自身意愿的,他最大的愿望是返回家乡、返回妻子和家人的身边;巴尔达缪的追寻和奥德修目的明确地对现实幸福的追寻相反,巴尔达缪抛弃安稳的大学生活主动参军卷入战争,而后又出于对生存的渴求一次次逃离所在之地。巴尔达缪的“漫游”是无目的的,是向着“黑夜尽头”的毫无希望也没有返回欲望的旅程。他的旅程与奥德修的旅程是在表面相似的结构中的一种反向运动。与奥德修相反,他并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甚至并不清楚自己的旅程是否会有一个结果,最终成了“一个与传统小说主人公不同的反英雄人物”[25]。巴尔达缪的追寻,可以归结为战争的创伤给他带来的危机感。战争中的巴尔达缪与英雄奥德修不同,他是一个逃兵,为了保全性命而逃离了战场。此后他一直在求生的过程中挣扎,而他的人生目的也愈加模糊,这样的经历使他一直想去理解自己为什么无法摆脱悲惨的境遇,想去理解“为什么要在这里”[26]。一种病态的好奇心推动着他,使他拒绝任何脱身之法,继续追寻着“生活的另一面”[27],“也许这才是我们一生所寻找的东西,唯一追求的东西,即在死之前以最大的痛苦找到自己的真谛”[28]。巴尔达缪拒绝安稳生活的机会,不停地对生存的真相进行追寻,这种追寻又总是与死亡和痛苦相生相伴。塞利纳通过巴尔达缪的“自讨苦吃”式的“反向追寻”,表达了作家对人类命运的关注,使巴尔达缪的形象由一个底层人物升华为一个“反英雄”式的英雄。
除了对《奥德修纪》的情节进行反向书写外,塞利纳还通过主要人物对这部史诗进行影射。“莫莉”这一名字具有强大的指涉性②,对于熟悉《奥德修纪》的读者来说,这一名字来源于“摩吕”仙草的名字。[29]在《茫茫黑夜漫游》中“美国情节”的最后一个阶段,妓女莫莉为巴尔达缪提供了一种安稳的生活和美好的未来勾画,这一情节正是对《奥德修纪》中卡吕蒲索为奥德修所提供的生活的一种重写。从原型批评角度来讲,卡吕蒲索这一人物原型有如下要素:1.一个女人接纳并拯救了一个溺水的男人;2.为了使他留在自己身旁,她允诺使他长生不老;3.男人拒绝女人的好意表现出离开的意愿;4.女人在答应他离开之前极力挽留,最终她帮助他准备行程。[30]塞利纳遵从这些要素,在《茫茫黑夜漫游》中对卡吕普索的形象进行了重写。莫莉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的象征,当巴尔达缪在“世界的尽头”看到众多亡魂在天空中飞来飞去时,也在他们中间寻找莫莉,但是“她没有和他们在一起。她大概独自占着天空的一个角,守在上帝的身旁”[31],巴尔达缪已经将莫莉看作一个天使或仙女。莫莉和卡吕蒲索一样接待并拯救了一个陌生男人。巴尔达缪和奥德修一样是海上漂泊而来,独自一人落魄地到达纽约,莫莉接待并拯救了他,把他重新变成了正常人。为了挽留巴尔达缪,她为两人设想了一个可以期盼的未来:“咱们在一起不会受苦的!咱们积蓄一点钱,买下一家商店,咱们和大家过一样的日子。”[32]连巴尔达缪本人也认为“这些计划都很好”[33],并且对她“为留住我费了那么多心思而感到不好意思”[34]。但是莫莉的挽留同卡吕蒲索的挽留一样没有成功,巴尔达缪虽然非常喜欢她,但“更喜欢到处奔逃,寻找自己也弄不清的东西”[35]。当莫莉知道巴尔达缪离心已定,她的挽留只能使他痛苦时,她决意让他离开。《茫茫黑夜漫游》中,莫莉仿佛是美与善的化身,但是与她的妓女身份相对比,明显的降格手法使这种“高尚”成为一种对社会的辛辣讽刺。与《奥德修纪》相反的是,奥德修在离开卡吕蒲索时一心想着自己的故乡和妻子,他将离开困锁他的藩篱回到有温情的家乡,而巴尔达缪在离开的时候的感受却截然不同:“莫莉丰腴健壮,美貌诱人。我这瘦猴却醉心于幽灵。也许不完全是我的过错,是生活逼得我经常跟幽灵打交道啊。”[36]他依恋给他带来温存的莫莉,却不得不再次踏上漫无目的的茫茫旅程。
巴尔达缪与奥德修的经历相类似的地方,还在于两人都曾到过亡魂的国度。《奥德修纪》中的奥德修被女神刻尔吉困住,他向刻尔吉说明归意时,刻尔吉提出了让他“完成另一次旅行”[37]——到地狱去找盲目的预言家泰瑞西阿的亡魂。奥德修按照刻尔吉的指导来到地狱,见到了预言者,并且得到幸福的预言:“你的老年将过得很舒畅,温柔的死亡将从海上降临;你统治的人民将是幸福的;我告诉你的这一切都将实现。”[38]在地狱中,奥德修得知了自己的命运和美好的结局,因此地狱之行增加了他返回故乡的信心。奥德修在地狱中见到了众多熟知的人的亡魂,并且同他们一一交谈。塞利纳在《茫茫黑夜漫游》中同样使其主人公巴尔达缪见到了亡魂的世界,但是巴尔达缪所见的亡魂世界并不是为了给自己以返回某处的信心,而是为了探索人死之后的状况。巴尔达缪来到“世界的尽头”见到众多亡魂在天边出现,他首先寻找他最想见到的莫莉,但是并没有找到。同样他也没有能够和亡魂们交谈,与奥德修不同,他始终不能够足够的接近亡魂,他一直处于被动的地位,看到亡魂无序地出现又无序地消失在眼前。面对亡魂时巴尔达缪和奥德修的表现是截然不同的。奥德修是害怕那些亡魂,急于回到人间;而巴尔达缪则完全没有感受到恐惧,他甚至在意识清醒之后还想再次见到亡魂并与他们交谈。
《奥德修纪》中的人物和漂泊历程吸引了塞利纳,《茫茫黑夜漫游》对《奥德修纪》中众多主题都做出了呼应。奥德修的神话故事在塞利纳的小说中被用作一种反向模板。[39]塞利纳通过对神话人物和情节的重写而深入探讨生与死的边界的问题。巴尔达缪的经历恰好与奥德修对“回归”和“幸福”的追寻相反,他的目的是一直走到黑夜的尽头,对人类的荒诞境遇进行质疑。从莫莉(卡吕蒲索)这一人物的设置到亡魂的出现,这一系列神话元素的不断出现证实了塞利纳小说对传统“追寻”主题精神的背离。
塞利纳通过模仿、降格、戏拟等互文手法将传统游记文本引入了《茫茫黑夜漫游》之中。从互文性的视角来看,游记传统对《茫茫黑夜漫游》的“影响”是动态的,塞利纳并没有被动地全盘吸收传统游记的写作要素,而是通过逆向的重写达到了对游记传统的反抗,正是在这种反抗的过程中,其文本中颠覆性的力量得以显现。《小赖子》《鲁滨逊漂流记》《奥德修纪》等传统游记作品中,都有不同的特征要素被《茫茫黑夜漫游》借鉴与整合,塞利纳将这些要素置于“茫茫黑夜”的笼罩之下,进行逆向重写,使之与恐惧和死亡等主题息息相关,深刻揭示了战争背景下人类生存境遇的茫然。《茫茫黑夜漫游》的主人公巴尔达缪已经不单纯是如小赖子一样逗人开心的街头流氓形象,他具有鲜明的悲观主义世界观,他的言行无不表达着对战争与社会黑暗的揭示与控诉;巴尔达缪的旅程虽然如《鲁滨逊漂流记》一样真实背景与虚幻想象交织,却没有归途,唯一的导向是死亡,他逃离了战争却无法逃离战争的影响;巴尔达缪戏拟了奥德修的漂泊,却与奥德修对“回归”与“幸福”的追寻背道而驰,他无目的的漫游与在死亡边缘对生存真相的追寻,体现了塞利纳对人类命运与历史真实的关注与思考。塞利纳对传统游记的逆向重写是对游记文学传统影响的一种叛逆与反抗,新的文本则在叛逆与反抗过程中形成。塞利纳正是通过对传统游记叙事的“毁坏”,最终达到了对游记体裁的革新、升华与发展。
注释
① 巴赫金将小说分为游记小说、经验小说、传记小说(自传小说)、教育小说。
② 乔伊斯的《尤里西斯》中女主人公名字也同样为摩莉(Molly),克里斯蒂娃认为,塞利纳小说中的莫莉(Molly)与乔伊斯笔下的女人主人公有着明显的互文指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