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实力视阈下美国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构建机理与问题分析

2020-12-08 22:49
教学与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自由主义秩序实力

一、软实力、硬实力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

软实力的概念是由哈佛大学名誉教授约瑟夫·奈首创,他指出,软实力主要包括文化、政治价值观及外交政策。(1)约瑟夫·奈:《软实力:世界政坛成功之道》,吴晓辉译,东方出版社,2004年,第11页。而硬实力主要是指客观、具体的物质力量,包括一国的经济力量、军事力量和科技力量等等。两者的边界相对模糊。国家硬实力的提升可以明显增强该国的吸引力、强化软实力,但硬实力的滥用也会削弱软实力。硬实力与软实力也具有一条协同发展的路径,约瑟夫·奈明确定义并系统论证了巧实力(smart power)概念,即将软实力和硬实力有效结合的决策能力。(2)Joseph S. Nye, The Powers To Lea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p.43.

普林斯顿国家安全项目最后报告《铸造法治之下的自由世界:21世纪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中提出:“美国必须主张、寻求并确保一个有法可依的自由世界。我国的奠基人深知,美国经验的成功,离不开秩序与自由的结合,这里所说的秩序也就是法律。在国际上,唯有在一个各国都能达到这一平衡——也就是一种成熟的自由民主——的世界上,美国人的生活才能更为安全、富裕和健康。”(3)约翰·艾肯伯理、安玛丽·斯劳特:《铸造法治之下的自由世界:21世纪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普林斯顿国家安全项目最后报告》2006年9月27日,第2页。自美国建国以来,一直致力于构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它主要包含了三个层面的内容。首先,在制度设计层面的秩序,以新自由制度主义为参考,建立国际范围内的政治、经济以及军事秩序,以各种多边国际机构与组织为功能性的制度安排。在制度层面的设计使得以美国为中心的西方秩序比以往等级和从属为特征的秩序更具合法性。(4)Daniel Deudney,John Ikenberry,“The Nature and Sources of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1999,25(2):179-196.其次,在经济层面以亚当·斯密经济自由主义为思想预设,在秩序内体现为开放与全球化,由于世界秩序中无政府性的存在,给予了经济自由主义极大的发展空间。最后,在政治层面以人权为主要内容,包括民主、自由等诸多核心思想。以上三个层面的内容,除制度设计需要霸权的主导作用外,其他两个层次都以软实力为主要表现形式。结合奈在《软实力》中的论述可以得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构建的初衷,是在软实力的基础上,减少美国霸权地位的硬实力投入。

学者们对奈提出的软实力的内涵进行了整理与完善,其中大量关于文化软实力的讨论所基于的文化软实力定义,实际上更接近于一个表征文化建设或文化事业发展水平的概念。(5)杨竺松、胡明远、胡鞍钢: 《中美文化软实力评估与预测(2003—2035)》,《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与本文研究相关的软实力论述,主要分为两个方面:第一,美国构建与提升国家软实力的路径,主要包括文化输出、价值观形成、公共外交以及政府市场协同作用等内容。(6)主要参考李百玲:《美国建构国家文化软实力的路径分析》,《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1年第6期;李怀亮、郝京清:《美国软实力政策的变化:从小布什到特朗普》,《国外理论动态》,2018年8期;刘少华:《美国软实力变化的新趋势》,《求索》2015年11期;李希光:《全球传播时代的议程设置与文化软实力》,《中国社会科学报》2009年7月1日。第二,中美软实力的比较研究。进行比较研究不仅可以从不同的视角挖掘美国软实力的内在问题,亦对国际秩序的中国方案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如以阎学通为主要代表的学者用不同的分析指标,测量中美软实力的相对差距。(7)主要参考阎学通、徐进: 《中美软实力比较》,《现代国际关系》2008 年第 1 期;方长平: 《中美软实力比较及其对中国的启示》,《世界经济与政治》2007 年第 7 期;孙亮: 《“文化软实力”指标体系的建构原则与构成要素》,《理论月刊》2009 年第5期。另有部分学者则关注中美软实力应用方面的差异。(8)王希:《中美软实力运用的比较》,《美国研究》2011年3期;胡键:《软实力新论:构成、功能和发展规律——兼论中美软实力的比较》,《社会科学》2009年2期。中国将提高国家软实力作为战略,中共十七大报告中正式把“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作为国家发展的基本方针,并确定了建设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加快发展文化事业和文化产业、提高文化传播能力、调动社会各方面力量参与支持文化建设等发展方向。(9)《党的十七大报告解读: 提高国家的文化软实力》,http://www.gov.cn/jrzg/2007-12/28/content_845741.htm.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关系‘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实现”。(10)《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 着力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 ,《人民日报》2014年1月1日。

强大软实力的形成需要占据人类文明制高点的能被普遍认同的价值理念系统。(11)杨令书、刘东昌:《国家软实力概论》,中国金融出版社,2012,第1页。由于美国没有稳固的软实力作为基础,所以霸权成为美国构建国际秩序的主要方式。霸权的建立是以硬实力为结构性基础,后期霸权的稳定性也与该国硬实力表现出直接的线性关系。在构建层面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是一种秩序构想—两极对抗—普世推广的发展路径。美国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构建与演进仅仅是冷战后的一个短暂现象,正如亨利·基辛格所指出的,真正意义上的全球性世界秩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12)Henry Kissinger, World Order, Penguin Press,2014, p.2.以上种种分析表明,一百多年来美国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构建与硬实力和软实力密切相关,通过美国构建秩序的历史性分析可以剖析当今国际秩序的具体症结,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前景做出较为准确的把握。

二、美国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构建的历史考察

(一)1823—1941年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准备阶段:国际秩序的设想

美国建国后的50年期间,一直处于“封闭”发展阶段,孤立主义成为美国外交思想的核心。在经历南北战争之后,美国处于西进运动、镀金时代以及进步时代的复合阶段。1823年12月2日美国第五任总统詹姆斯·门罗(James Monroe)在国会做国情咨文时提出美国的对外交往政策,即“门罗主义”(Monroe Doctrine),其核心内容是“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时值欧洲大陆最乱时刻,美国不希望将动荡蔓延到美洲。在西蒙·玻利瓦尔(Simón Bolívar)、何塞·德·圣马丁(José de San Martín)等人的领导下,拉丁美洲的西班牙与葡萄牙殖民地纷纷独立,而作为新兴殖民者的英法两国亦想借此机会填补空白。“门罗主义”提出后,在欧洲各国之间的争端或各国与其美洲殖民地之间的战事中,美国保持中立。相关战事若发生于美洲,美国将视为具敌意之行为。“门罗宣言”引起了列强的不同反应,最终英国无奈地接受了“门罗宣言”,神圣同盟受到沉重打击,美国获得了外交的胜利。尽管美国人并未真正做好参与国际事务的心理准备,但客观上开始了对美洲事务的干预。彼时,美国在全球事务中的作用有限,但是从孤立主义到门罗主义传统是美国构建国际秩序实践的第一步。19世纪末,“门罗主义”进一步得到发展,由“美洲人的美洲” 变为“美国人的美洲”。20世纪初,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提出了一战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初步构想。

在这一时期,美国不具备支撑世界霸权的硬实力,但是拥有了构建国际秩序所需的影响力。在军事实力方面,截至1918年,美国海军拥有16艘无畏型战列舰,是当时世界第三大舰队。尽管美国海军的实际战斗力与英国皇家海军和德国海军仍有较大差距,但仍可以傲视英德以外的其他国家。在经济实力方面,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美国的工业总产值已经位居世界第一,崛起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也最为发达的工业化、现代化国家。(13)Paul Kennedy,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Random House,1987,pp.378-380.除此之外,当时世界几乎一半的黄金都储存在美国,美国还拥有一战时期英法的欠款。在当时,美国不具备称霸世界的军事实力,却拥有制衡世界霸主的经济基础,最大的“软肋”是软实力不足。经过南北战争、西进运动以及镀金时代与进步时代等一系列社会改良措施,民意基础相对稳定,社会拥有了相对的自信力。在孤立主义、门罗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影响下,美国意识到加强软实力的重要性。然而,美国建国后的孤立主义外交思想使其长期隔绝于旧大陆体系之外,“十四点原则”存在自身缺陷,以及美国在该时期的软实力不足,导致其构建国际秩序的尝试以失败告终。一战后,美国回归孤立主义,直至二战才重返世界舞台。总之,这一时期美国的硬实力达到构建国际秩序的要求,但是软实力、影响力与吸引力明显不足。

(二)1941—1991年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起步阶段:意识形态的对抗

美国开始构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以1941年8月14日美国总统罗斯福与英国首相丘吉尔签署的联合宣言为标志,即《大西洋宪章》。该宪章的核心观点可以用两个字概括——自由,保障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免于贫困及免于恐惧的自由。(14)学界对“天命定论”说法不一,但结合大多数学者观点,主要包括三方面内容:第一,是美利坚合众国建国的必要性内容;第二,一定程度上赋予了美国领土扩张的合法性;第三,传播普世价值的神圣性。还可以指免于愚昧无知的自由。在二战之后,美国自认为再次面临构建国际秩序的任务。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规划出一幅看起来和威尔逊的构想相似的战后世界蓝图,即以联合国代替国际联盟。

由于苏联在二战中贡献出决定性力量,很多被红军解放的东欧国家在二战结束之后由苏联牢牢控制。(15)陈之骅、吴恩远、马龙闪:《苏联兴亡史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292页。苏联在二战中的中流砥柱形象以及迅速工业化使其国际影响力大大提高。反观美国,该时期在经济实力方面与苏联相比处于绝对的领先地位,其经济发展趋势稳定,这是苏联所不具备的。在军事方面,美国与苏联都具备“互相毁灭”的能力,在战略威慑方面不存在明显差距。在软实力层面,作为世界上的两个超级大国,美苏都拥有强大的国际影响力。尤其苏联强大的战后恢复能力,使其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成为诸多新兴民族独立国家的效仿对象。这一阶段美国的经济社会问题突出,强大硬实力的基础开始动摇。1960年肯尼迪总统的“新边疆”政策和1964年约翰逊总统的伟大社会计划的破产,让美国陷入了对自身政治经济模式的反思,软实力的内部支撑受到严重削弱。

除了政治经济领域,在科学领域苏联异军突起,奥运会上更是出现了苏联超过美国、东德超过西德的局面。因此,这一阶段相比从前,美国硬实力拥有绝对统治地位,但是在构建国际秩序的道路上却又一次败在了软实力的较量上。冷战终结后美国主导世界的开始,更多地是因为竞争对手的自我崩溃,而非自身绝对软实力的实质飞跃。(16)陈拯:《失衡的自由国际秩序与主权的复归》,《国际政治科学》2018年第1期。

(三)1991—2017年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全面发展阶段:普世价值的推广

1991年苏联解体后,美国开始组织参与“2004年普林斯顿国家安全项目”“巧实力研究委员会”和“新美国安全研究中心”等,发表了一系列重要的安全外交政策研究报告:2006年的《铸造法治之下的自由世界:21世纪美国国家安全战略》,2008年的《战略领导力:21世纪美国安全战略框架》和2012年的《美国的道路:给下届政府的大战略建议》等,受到美国和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美国作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主导国,拥有了干涉他国的机会。美国在设立自身国内管理标准的基础上,向其他国家和地区施压,使其接受“美国标准”。这一阶段美国作为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开始以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为媒介,将自身的意识形态作为普世价值向世界范围大肆输出。

美国在制定世界规则同时获得了对秩序的定义权,为其在全球范围内推广民主政治奠定坚实的基础。(17)《中国该如何应对美国“国际秩序”定义权? 》,http://oversea.huanqiu.com/article/2015-12/8238806.html?agt=46.他国的决策会在无形中受到美国的政治理念、价值观、文化等软实力的影响,美国可以在不强迫他国的情况下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 “普世价值”成为表达美国意志与意愿的工具,美国价值观强调的民主与自由逐渐退居“幕后”。从理论内核方面看,“民主”与“ 自由”的价值观念本身是值得推崇的,但是美国却将之作为一种工具,掌握了这种价值理念的话语解释权。美国通过偷换概念的方式,强行将自己所主张的“普世价值”解释为“民主”与“自由”,妄图将“民主”与“自由”的价值观念替换为“普世价值”,并以推行这种观念为手段实现自己的国际战略目标。

这一阶段美国受苏联解体的影响,在软实力没有质的提升的情况下,其影响力却大幅增强。作为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国开始借助自身霸权地位的硬实力强推软实力,导致美国自由主义秩序的神话充斥着诸多混杂着事实的虚假成分。(18)约瑟夫·奈、崔志楠:《美国的领导力及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未来》,载 《中国国际战略评论2017》,世界知识出版社,第22页。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下,美国通过维持网络型组织,与国际机构合作,为网络空间和气候变化等新领域创建规范来创造软权力,以补充美国的硬实力资源。但这种软实力恰恰受到美国单边主义政策的挑战。软实力与硬实力的对立化趋势开始显现。而从国际视角出发,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为发展中国家以及NGO提供了极大的崛起空间以及良好的发展秩序,世界经济与政治格局在这一阶段开始改变:“一是一批新兴经济体的崛起逐渐改变了南北力量差距悬殊的局面。作为一个整体,这些国家对全球经济的贡献越来越大;二是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区域性组织、跨区域性组织在一些重大国际问题上表现出一定的独立自主性,并逐渐呈现出更加积极的联合自强意识;三是发展中国家对建立国际新秩序有着更迫切的希望,并致力于推动建立基于联合国宪章宗旨和原则,以遵守主权国家平等,不干涉他国内政为核心的国际新秩序。”(19)丁原洪:《世界格局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深刻变动》,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7-06/12/c_129630448.htm.所以,美国在借用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强化自身硬实力的同时,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也普遍增强了世界其他国家和组织的硬实力与软实力。由于美国硬实力行使不规范和软实力的天然不足,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下的边缘性力量正在走向秩序的核心。

三、当今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主体困境与成因分析

(一)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下美国困境的逻辑分析

1.主体矛盾:权力斗争转向收缩平衡。

随着美国国际竞争实力的增强,加之美国采取的战略决策,冷战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得以在世界范围内扩张。国际权力结构在新世纪尤其是历经世界金融危机后呈现出复杂化的特点,美国的霸权地位也受到影响。但美国骄傲地认为自由主义可能形成人类意识形态进步的终点与人类统治的最后形态。(20)[美]弗兰西斯·福山:《历史的终结》,黄盛强译,远方出版社,1998年,第1页。在世界格局发生巨变的同时,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发展随之呈现出复杂化的局面。首先,从竞争态势来看,在其他国家缺乏实质竞争力的情况下,美国不再积极从事国际公共品供给活动,而面对自由秩序的维护成本,其更期望与其他国家或合作方共同承担。在逐渐消除来自苏联方面的威胁后,美国霸权正当性也随之削弱,其他国家以及合作方与美国共同承担维护成本的意愿和需求大幅下滑。其次,冷战打破了原有的政治格局,美国在一定期间内政治权势尚未实现全面覆盖,部分地区存在空白,所以美国更倾向于选择扩张战略。冷战结束后的十年里,政治权力失衡,新的制衡格局尚未形成,新保守主义、新自由主义滋生,这些都使美国选择向外扩张的战略决策。但从资源规模方面来看,美国并未实现实质意义上的增长,行动与责任范围则急剧扩张,于是出现了严重的权力透支问题。在战略选择上,美国举棋不定,致使在外部看来缺乏统一且固定的旗号,这就给政治混乱带来更多不利因素。受经济危机的影响,美国霸权的经济支撑严重受挫,“华盛顿模式”逐渐失去吸引力。奥巴马时期,美国针对平衡“全球领导”与“国内事务”采取了相应措施,但成效却不尽如人意。面对一些民众的质疑与不安情绪,特朗普以“本土主义”思想赢得竞选胜利,上台后的特朗普积极采取“国内事务先于全球领导”的战略决策,将本国利益摆在首位,全球领导的功能则位居其后。

在自由国际秩序适度开放化的背景下,世界范围内的资本、经验和技术加快了转移扩散的进程,各国发展步调不统一,这引发了权势格局的巨大变革。在美国逐渐降低其干预意愿和控制能力的同时,区域范围内的新兴大国以及中等强国大大提升了经济实力,国防力量与国际扩张能力显著增强。另外,受“阿拉伯之春”与反恐战役的严重打击,中东热点区域原有的权力格局和秩序状态发生巨变,区域性中等强国和大国迅速发展成为区域秩序的重要力量。国际格局的巨大变革使得美国的战略行动面临极大限制和约束,收缩霸权走向新孤立主义成为美国未来主要的战略选择。

2.利益驱动:美国不再是国际秩序内的最大获益者。

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在美国经历了由古典自由主义到当代自由主义的变体,再由当代自由主义到新自由主义的转变,新自由主义再次强调经济的开放与独立。冷战结束后,美国以新自由主义为普世价值构建蓝图打造的国际经济秩序,让跨国资本在全球占据了主导地位,民主与市场成为全球资本的俘虏。资本在全球范围内的快速流通进一步巩固了跨国企业与富裕阶层的经济权力,市场“专政”行为愈加频繁,资本主义全球化使得极少数跨国企业与最富裕阶层成为全球权力行使主体,这些跨国企业开始排斥对抗所有限制约束其行动、流通自由与资本回报的全球治理模式或监管机制,并且不断地干涉影响世界各国的法律、政策甚至国际规则。该秩序下产生两种结果,其一,新自由主义指导下严重不公的全球化模式不可持续,这种全球化模式破坏了社会中下阶层力量的稳定性,民粹主义和右翼极端反全球化力量便借此登上国际舞台。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许多发达国家甚至部分发展中国家政府的权力都受到削弱,对于跨国资本在国际范围内的垄断行为,政府无心更无力管制,使得全球化带来的红利严重分配不均,损害了很多国家的社会利益,更削弱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得以稳固的社会基础。跨国资本主宰着大多数国家的市场,导致工会权力被压缩、劳动条件放宽,全面减税、厉行财政平衡,长期执行紧缩政策、倒逼社会福利体制逐步减缩等等行为开始增多。这也削弱了以美国为首的秩序主导国的国家实力与国家信用。其二,世界经济的中心正在由西方国家向新兴国家群体转移。新兴国家全面崛起的进程发端于20世纪70年代,并开始逐渐代替西方国家成为引领国际秩序发展的重要推进力量。此前,世界已在中高速增长的轨道上运行了多年。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美国对世界经济增长和国际秩序构建的贡献很明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扮演了经济火车头的角色,但是美国在秩序内的功能性角色逐渐淡化,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变化愈加明显,以中国和印度为主的新兴市场国家在世界经济中的作用越来越大。

综上,西方世界固然获得了重要的具有深远意义的制度性利益,但西方地位依然在下降。新兴国家在原有国际秩序范围内充分扬长避短,在比较短的时间内很快兴起,并推进世界格局演进与发展。(21)裘元伦:《新兴国家的崛起致西方国家地位下降》,http://www.cb.com.cn/opinion/2010_1111/165211.html.所以,美国在当今国际秩序中虽然可以获得制度性收益,但是长期来看,这种国际秩序赋予了新兴国家同样的机会。新兴国家群体在秩序内依靠广阔市场与廉价劳动力争取到一定的发展空间,在全球化趋势下逐渐转变竞争方向,并且积极参与美国主导的秩序下的国际分工,也成为秩序内的主要贡献者与获益者。

3.认知转变:新孤立主义对全球主义的抵抗。

在美国看来,美国承担了过多的国际责任,在做出太多牺牲后美国不再服从于建制派的约束。以美国利益为先导的理念是特朗普政府最真实的想法。但是美国在世界的领导力与影响力也必将有所下降。在特朗普政府看来,提升本国实力需要做出牺牲,也需要面对以上结果。因此,特朗普政府的战略决策以新孤立主义为主。首先,形成以本国利益为先导的政治策略,将传统的实用主义摒弃,不再强调国际领导力与影响力的提升,本国价值观的宣传也相应减少。其次,提升经济实力,不再参与对本国不利的多边协议,凭借自身优势与相关国家一对一谈判,进而逐一击破,构建起本国利益优先的战略关系。当然,美国从部分多边协议中退出的真正意图并不是要实现孤立,而是在退出对本国不利的协议之后,再以有助于本国利益的方式实现全球化发展。最后,形成以降低成本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发展策略。为了实现这一目标甚至违背承诺,损害声誉;为了实现自身利益目标甚至不择手段使对手实力遭受损害,这也是特朗普政府的典型特征。

即使将“美国利益”摆在第一位,特朗普政府似乎也仍然愿意维持其所谓的“自由而开放的国际秩序”。这就需要打破势力范围,保护开放的全球公共空间并维护稳定的格局。特朗普领导下的美国已经缩小了国际秩序这一概念范畴。美国已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中的“自由”概念抛诸脑后。美国不会保护、甚至并不期待永久维护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特朗普政府将其视为美国国家利益的障碍,正在大肆破坏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自由本质。

(二)美国困境的成因分析

1.固有缺陷:软实力的意识形态悖论。

自由主义作为美国软实力的意识形态根基,是西方社会由农业时代步入工业时代的思想积淀。自由主义以个人主义—理性主义为世界观,帮助人们摆脱愚昧的信仰,重回个体理性。但是,理性回归的巨大惯性又将个人及其理性置于其他一切事物与理念之上,使人固执地认为人类理性能够充分地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并构建理想社会。在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帮助人们摆脱封建信仰后,又内化为新的信仰。从方法论的视角来说,社会结构中的中坚力量——中产阶级,其阶级身份与利益构成使自由主义的方法论内涵在改造客观世界、构建理想社会与实现自身价值的道路选择上,比其他意识形态的表现更趋于稳健与温和。其方法论主张在遵循合法性的基础上,用实用主义渐进改良的方式达到制度变革的目的,这构成了自由主义方法论的核心观点。在本质上反映出一种对于人类及其理性的审慎乐观,在承认缺陷的基础上并非完全的认同与接受,自由主义改造世界的手段其实代表着本身的世界观无法摆脱自身的局限性。

所以,当今美国主流政治经济意识形态出现裂变与冲突的根本原因在于自由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在看待个人主义—理性主义这一重大问题上有着一项难以解决的内在悖论,这一悖论构成了美国政治演化的根本逻辑基础。在自由主义世界观对于个人主义—理性主义挥之不去的信仰冲动与其方法论对于个人主义—理性主义的制约和修正之间,始终存在激烈的相互角力。所以,美国在如何处理政府与市场、国家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上始终没有找到有效的方法,使其政治发展总是在意识形态的左与右、自由与保守以及政党政治的合作与纷争、民主党与共和党之间形成一种钟摆式循环往复。(22)Charles E .Lindblom, Politics and Markets, Basic Books,1977,p.356.这一根本性悖论又被美国带入到了当今国际秩序内。一方面,理性至上的自由主义世界观赋予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独立于美国控制之外的合法性。在当今国际秩序下,美国作为秩序构建者与参与者的双重身份开始背离,顾此失彼。美国既要保证自身利益,又需要在国际秩序中收缩权力,减少对其他行为体的干预,两者不可兼顾。另一方面,实用主义之下改良主义的方法论,又使得美国在秩序内以温和改良的方式在参与秩序和逃离秩序的选择间徘徊,无法做出变革性的抉择,更无法真正地摆脱当今的国际秩序,而美国在秩序内的权力范围又在不断缩小。所以,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如何应对全球化挑战”已经成为民主、共和两党竞争的核心议题。在顾此失彼的困境下,“强人领袖”特朗普倾向于优先考虑在国际秩序内的权力问题,主张美国优先、美国利益最大,将所有国际领导责任、政治信用、价值理念原则等皆作为阻碍美国发展的绊脚石;对于既定的国际承诺、多边体制与外交政策框架,皆可放弃或修改;对推进民主化、经济自由化与全球化的长期目标,则毫不留恋;美国曾经自己制定的国际秩序与规则都可以推翻进而再次更改,枉顾全球化的大趋势,将反全球化、逆全球化作为维护自身利益的主要手段。

2.演进趋势:软实力内部向度极化加剧。

极化趋势主要表现在政治领域与经济领域两方面,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所表达的重要内容在于国家政治体制运行、国家与社会的自由化发展,将极端政治理念与活动排斥在外。对于美国软实力而言,政治领域的自由主义对于极端主义具有一定的排斥性。但是,历史的发展又有着不确定性。在西方民主理念中,党派竞选与辩论均必须以促进国家宏观发展为前提,而美国的两党分治显然有悖这一初衷。共和党与民主党日渐疏离,甚至形成对立面,其根源就在于自由派与保守派间的冲突和矛盾。近年来,美国政党政治斗争日趋极端化,自由派与保守派均保持激进态势。美国政党的政策理念长期用于竞选和博弈,一方面,政党政治和公众意愿、民众诉求渐行渐远。另一方面,政党竞争的极化又导致冲突加剧,对于政策的制定互不相让,造成了政府运转效率低下,进而引发公众的质疑与不满,加剧了社会矛盾。两党分治模式与政治极端化的必然结果就是造成社会分裂,激化民族矛盾、扩大贫富差距、引发严重的价值观分歧。

从经济发展的贫富差距来看,贫富分化向极化发展的原因有三个方面,一是资本主义国家自由主义经济秩序的固有矛盾尚未解决,不受约束的市场经济帮助垄断资产阶级迅速积累大量财富,社会贫富分化愈发严重。(23)王浩:《美国政治的演化逻辑与内在悖论》,《世界经济与政治》2017第8期。在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下的全球化进程更将这种固有矛盾的恶劣影响继续扩大。二是美国作为霸权国,在其构建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中不断吸取国际财富,加速了贫富分化的进程。三是在无政府主义下的全球秩序不存在可以掌控全局的权力机构,所以这种固有矛盾无法得到有效解决,美国的霸权行为更无法受到约束。从自由主义经济体系内部来看,贫富差距与矛盾长期得不到解决,美国又在构建国际秩序的过程中在世界范围内大肆汲取财富,使得全球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贫富分化已经发展到极化的程度。并且,美国在其他国家推行的一系列新自由主义改革也破坏了他国的经济结构,在20世纪90年代前曾被广为称誉的“东亚经济模式”很快引发灾难,许多国家在亚洲金融危机中蒙受了几千亿美元的重大损失,有的国家的经济甚至倒退了10—20年。(24)靳辉明、李崇富:《马克思主义若干重大问题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597页。20世纪90年代初,美国在埃及推行的新自由主义改革规划导致1 000个左右的富豪控制了埃及经济的大部分领域,40%的居民的生活水平在贫困线之下。其他国家如俄罗斯、阿根廷以及拉美等国家由于新自由主义改革无一例外在经济上受到了巨大冲击。二十多年来,美国大张旗鼓地向全球推行新自由主义改革,直到现在还找不到一个因此而取得成功的范例。(25)何秉孟:《新自由主义:通向灾难之路》,《马克思主义研究》2014年第11期。

一方面,党派间的斗争逐渐浮现在形式与结果上,政治上民意不断被忽略。另一方面,经济上全球范围内国家和民众的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财富从民众手中源源不断地流走。在经济尚能保持增长态势之时,以上两方面的社会不满情绪还不明显,(26)Brian Burgoon, “Globalization and Backlash; Polayni’s Revenge?”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2009,16(2):145-177.但是一旦陷入经济发展的困境后,在政治极端化与贫富差距极端化双重作用下,民众的政治诉求与物质需求得不到满足,最终导致民粹主义在全球范围内迅速盛行。由于民粹主义强调民众的价值和理想,民众很容易被民粹主义运动所利用。民粹主义把平民化和大众化作为所有政治运动和政治制度合法性来源,依靠平民大众对社会进行激进改革,并把普通群众当作政治改革的主要决定性力量。但是,民粹主义运动并未真正解决民众的基本诉求,它更多的是对平民大众从整体上实施有效的控制和操纵。如莫伊塞斯·纳伊姆(Moises Naim)所言,蛊惑人心的左翼和右翼民粹主义者进一步加剧了治理的瘫痪无力,却没有提供真正的解决方案。(27)Moises Naim , The End of Power, Basic Books, 2013, p.52

3.功能减弱:软实力对国际秩序的供给不足。

如若能够使对方与自身形成一致想法和活动,则无需采取强行手段,就能让对方服从自己的意志。(28)卢凌宇:《软实力的神话?》,《世界经济与政治》 2018年第4期。对于美国而言,其价值观在国际上占据主流地位,因此可借助这一优势实施“大棒加胡萝卜”策略。

美国在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构建过程中,基于本国利益的狭隘理念,以强迫方式促进软实力的推行,必然不利于软实力的提升,常常适得其反。美国在武力占据伊拉克之后,软实力急剧下滑,并未体现美国体制的优势。硬实力的水平可以通过战争集中表现,但软实力的典型特征,即具有天生吸引力,不能通过强制力或回报方式获得。其强调的是国际交往的非强制性,以非强制的手段影响国际关系的品牌。(29)Robin Brown,Alternative to Soft Power: Influence in French and German External Cultural Action,London:The Stationery Office,2014,p.37.然而,自冷战结束以来,美国以人道主义为理由,采取了诸多强制性措施,如索马里人道救援行动、伊拉克“禁飞区”计划、塞拉利昂维和行动、干涉波黑战争、科索沃战争和东帝汶维和行动、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等。(30)狄英娜:《冷战后“人道主义干涉”与美国霸权》,《思想理论教育导刊》 2017年第11期。美国在采取强硬手段后,逐渐失去公众信任而丧失其软实力的魅力。美国强迫推行软实力的方式呈现出难堪的“吃相”而不为公众所认可。

虽然“9·11”后美国的自我调节能力和灵活反应能力相对提高,但是其他新兴国家呈现出崛起态势,原有国际秩序中的矛盾日渐凸显,国际权力格局的变革使得各国在国际秩序建设方面提出了新的要求,这就在变革国际秩序中产生了博弈。对于其他国家而言,在霸权实力减弱的同时积极抓住机遇改革国际秩序与国际规范,通过重塑营造一个对多方利益均有利的国际秩序。

毋庸置疑,世界体系中最具硬实力的国家是美国。但是如果美国没有软实力的支撑,其社会必然面临极大损害。美国可以通过自身硬实力使他国遭受战争,也可以凭借美国法律对外国企业做出惩罚。然而在现阶段,新兴国家崛起并力图改造国际秩序,恐怖主义与极端主义作为边缘力量解构区域秩序,软实力疲软的美国无法应对两者对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挑战。面对多极化的趋势,当今美国也无法像冷战后那样以硬实力为依托推广软实力,意图通过推广软实力以降低“管理世界成本”的理念更成为无稽之谈,硬实力与软实力的协同发展模式已陷入困境。现阶段美国只能将软实力放到次要位置,重新追求硬实力的提升,以维持现有的资源。

四、结论与展望

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准备阶段至全面发展阶段,美国软实力相较于各个阶段的主要竞争者皆处于劣势,也从未完全具备构建国际秩序的软实力,而冷战结束后自由主义秩序得以全面构建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由于竞争对手苏联的全面毁灭所带来的优势,并非美国自身软实力的绝对提升;另一方面美国以硬实力强行推广软实力,强权政治与军事行动往往先行于软实力的推广。所以美国的软实力地位远不及硬实力的霸主地位稳固。在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基本构建完成后,自由主义的思想内核决定了该秩序形成后便不再由秩序构建者操控,制度设计下的国际机构在接受构建者让渡权力的同时,也相对弱化了该国的影响力,并独立于构建者之外。而秩序内的新兴国家与非政府组织利用全球化所带来的发展空间迅速崛起,缩小了美国硬实力发挥的空间,弱化了美国硬实力的外部支撑。软实力也由于自身固有缺陷,经济上贫富差距极化,政治上政党斗争形式化,导致民粹主义盛行,内部支撑软实力的美国自信出现滑坡,失去了内外两个维度的有效支撑,美国幻想的软实力神话开始全面崩盘。软实力的神话是否存在犹未可知,但可以确定的是软实力神话未在美国出现。

在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全面发展阶段,由于美国对软实力的错误定位以及削弱软实力的诸多行为产生的消极影响,使软实力尽显疲态而陷入困境,此时崛起的新兴国家对改革现有秩序的需求加大,加之极端主义与恐怖主义对局部秩序的破坏,阻碍了美国软实力的恢复。面对如此局面,未来美国破坏国际秩序的速度会继续加快,其软实力不足以维持美国在秩序内的主导地位,特朗普政府种种的“退群”行为,并非其执政个性所致。由于历史上美国对自身软实力的定位错误造成了严重后果,所以自特朗普上台后不再将普世价值作为提高软实力的主要手段,出于保存仅剩下硬实力优势的考虑,只能一味地将美国利益摆在第一顺位。但这仅意味着美国主导国际秩序的意愿下降,不能说明美国不再行使霸权。所以美国不会放弃提供公共产品,依然会解决问题,但在失去秩序的掩饰与助力后,美国今后的国际行为会愈加强硬更趋向单边主义,制造矛盾的频率则会相对增加。国际社会需要迅速适应不一样美国。与权力结构不尽相同,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不会由于美国的逐步撤出而造成真空状态,秩序内的其他行为体都会有更大的活动空间,更好地发挥秩序的功能。同时重返孤立主义的美国如果全面退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则意味着该秩序会进入转型期,为避免金德尔伯格陷阱(Kindleberger Trap),此时就需要一个具有硬实力优势,在软实力层面又能改造秩序缺陷的国家来接替美国。而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受益于战后的国际秩序,不会推翻当今的国际秩序,更多的是增加自身在秩序内的影响力,使之与自身的综合国力相匹配,实现与国际秩序的有效互动,这对中国和世界来说是互益的。在美国看来,依照权力转移理论,中国在世界上影响力的扩大,会打破美国所构建的原有权力结构,并且这个过程不可逆转。由影响力向权力的内涵转向,造成了美国对中国原有战略定位由“令其不太满意的合作伙伴”转向“竞争对手”。(31)金灿荣:《从有缺点的伙伴变成唯一的战略竞争者,美国对中国的定位已经变了》,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34623.但是中国寻求在秩序内扩大的影响力,更侧重于软实力层面,意图让全世界能听到并听清中国声音,(32)《习近平:让全世界都能听到并听清中国声音》,http://cpc.people.com.cn/xuexi/n1/2019/0110/c385474-30514168.html,文章归纳了习近平主席从2012年至2017年各大会议上的讲话,重点阐述了如何提升国家软实力。这与美国以硬实力为手段强迫他国“听话”的方式截然不同,有绝对的军事、经济以及资源优势可以稳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权力结构,但是软实力才是主导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演进与发展的主要因素。所以,中国在当今国际秩序内拥有更强的适应性,成为当今国际秩序发展的主要维护者与推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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