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入不平等与经济增长的关系一直是经济学的重要研究主题,围绕这一主题展开的研究形成了促进经济增长与损害经济增长两种完全相反的见解。20世纪90年代以来,西方国家出现了收入不平等状况普遍恶化并伴随着经济增长的放缓。人们发现,在经济社会出现问题的背后,有一个共同因素就是贫富差距过大。斯蒂格利茨认为,导致2008年金融危机的重要原因是美国严重的收入不平等。2011年美国、英国、希腊和西班牙的抗议活动缘于人们的不公平感和失业率的增加。2018年12月,法国“黄背心”运动背后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法国贫富差距过大。法国经济学家皮凯蒂比较美国几次经济危机后发现,在每一次经济危机爆发之前,美国的收入不平等状况都很严重。(1)[法]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302-303页。斯蒂格利茨指出,战后美国经济增长的黄金时期是收入不平等状况得到缓和的时期,各阶层的收入都有增长,底层的收入增长比顶层的收入增长更快,全社会共享了繁荣。(2)Joseph E.Stiglitz,Great Divide, W.W.Norton & Company. Inc.,2015,p.xiii.尽管学术界在整体上对收入不平等问题的关注程度时高时低,但是,有一些经济学家却对收入不平等问题给予持续高度的关注并在总体上强调不平等对经济增长不利,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斯蒂格利茨就是其中一位,他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开始关注收入不平等问题。斯蒂格利茨读大学主修专业是物理学,但他更想搞清楚为什么美国会存在严重的收入不平等。这使他转向主修经济学,收入不平等随时间的演进以及它对宏观经济行为,特别是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构成了斯蒂格利茨博士论文的主要内容,并证明了分配不平等不利于经济增长。(3)Joseph E. Stiglitz,“A Two-Sector,Two Class Model of Economic Growth”,Review of Economic Studies,1967,(34):227-238;“The Distribution of Income and Wealth Among Individuals”,Econometrica,1969,37(3):382-397;“Investment,Income, and Wages”(abstract),Econometrica,1966,(34):118;“Captial,Wages and Structural Unempolyment”,Economic Journal,1969,(79):269-281,“Output,Employment and Wages in the short Run”,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1968,(82):537-560.这些文章都是斯蒂格利茨博士论文的部分内容。直到现在,这些论文仍被斯蒂格利茨作为思考收入问题的框架。因此,斯蒂格利茨对收入不平等的研究和关注是长期的。特别是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后,斯蒂格利茨对收入不平等做了更广泛深入的分析,在坚持收入不平等对经济增长不利这一早期观点的基础上,集中分析了收入不平等影响经济增长的机制。斯蒂格利茨认为美国严重的收入不平等是2008年美国经济危机的根源并成为美国经济复苏的主要障碍。斯蒂格利茨曾表示,他之所以长期关注收入不平等问题,根本原因是收入不平等影响广大中底阶层群体的生存和发展,限制了人的可行能力。(4)④ 参见Joseph E. Stiglitz,Great Divide, W. W. Norton & Company, Inc.,2015.斯蒂格利茨的这种分析方向值得引起关注。需要强调的是,斯蒂格利茨关于收入不平等与经济增长关系的集中论述是在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之后,这些论述体现了他对二者关系的最新思考。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取得了巨大的经济成就。但是,用基尼系数度量的居民收入分配差距却呈扩大趋势。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从2000年起我国的基尼系数超过了0.4,此后一直在高位徘徊,2018年仍高达0.468。(5)参见国家统计局住户调查办公室:《2019中国住户调查主要数据》,中国统计出版社,2019年,第22页。比2017年的0.467上涨了0.001,即0.1个百分点。收入不平等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同样是我国学术界关注的重大课题。本文以斯蒂格利茨收入不平等损害经济增长的思想为主线,介绍这一领域的主要争论、研究脉络,特别是收入不平等损害经济增长的机制,以期得到有益的启示。
本文的结构如下:第一部分是斯蒂格利茨对传统观点的批评。斯蒂格利茨所批评的传统观点是指遵从斯密并为收入不平等进行辩解,认为收入不平等能够促进经济增长的自由主义经济学观点;接下来的第二部分到第四部分是争论的焦点问题;第五部分是结语,对斯蒂格利茨的理论进行了评价。
斯蒂格利茨对美国收入和财富不平等的严重状况有过很多说明,美国社会各界也普遍承认美国存在严重的收入不平等这一事实。但是,在收入不平等对经济增长有何影响的问题上,看法却不一致。一些经济学家强调激励对经济增长很有必要,而不平等是任何激励体系都无法避免的一种结果,因为生产率总是有高有低,而任何再分配计划都会相应地减少激励。因此,他们认为关注收入不平等是错误的,主张效率与平等二者之间存在一种取舍。这种看法实质上是支持和为收入不平等促进经济增长的传统观点辩护。斯蒂格利茨批评持这种观点的经济学家犯了四个错误:第一,将现实的市场看成是完全竞争的,因而私人收益等于社会收益;第二,低估了公共(集体)行动对于纠正普遍存在的市场失灵的必要性;第三,高估了金钱激励的重要性;第四,高估了再分配的成本但低估了再分配的收益。(6)④ 参见Joseph E. Stiglitz,Great Divide, W. W. Norton & Company, Inc.,2015.
斯蒂格利茨指出,现代市场(包括美国)远不是完全竞争的,寻租现象普遍存在于美国经济中,表现为政府提供的隐蔽及公开的转让和补贴;减少市场竞争度的法律;现有的竞争法执法不严;允许公司侵占他人利益或将成本转嫁给社会其他人的法令。寻租损害了美国经济的整体效率。正是因为美国经济中普遍存在寻租,使得美国的收入分配中,私人收益与其社会贡献相距甚远。(7)斯蒂格利茨认为,通过把个人收益与社会贡献结合起来并减少寻租范围以及矫正其他形式的市场失灵,市场才能更好地运行,这同时可以减少不平等并提高效率。(8)⑧ Joseph E. Stiglitz,The Price of Inequality: How Towday’s Divided Society Endangers Our Future,Penguin UK, 2012, pp.35-37,pp.86-89,p.92.斯蒂格利茨引用保罗·皮夫(Paul K. Piff,2012)的研究指出,收入越高的人对于违规的不安全感越少,更有可能受自身利益的驱动,更有可能欺骗,也更有可能以通常被认为不道德的方式行事。(9)Paul K.Piff.“Higher Social Class Predicts Increased Unethical Behavior”,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2012,(109):4086-4091.斯蒂格利茨(2013)由此认为持传统观点的人高估了金钱激励的收益而低估了其成本。斯蒂格利茨指出,尽管金钱在有些情况下能使人专注并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案,但是在有些情况下金钱的激励是有限的,甚至是荒诞的,如果医生、教师、律师完全用金钱激励,结果可想而知。由于金钱激励体系永远难以设计得完美,于是经常出现被扭曲的行为。在斯蒂格利茨看来,美国银行家们受到金钱激励而从事过度冒险和短视行为并做不透明的假账,最终导致了2008年的金融危机就是金钱激励高成本的典型例子。斯蒂格利茨指出,主张用收入不平等这种方式激励人们努力工作背后的基本依据,是标准经济理论在行为研究中盛行的个人主义:每个人评价事物的出发点都不会考虑其他人的付出、工资和待遇;羡慕、嫉妒或者公平感等情绪都不存在或者不应该存在,这些情感在经济行为中也无足轻重,经济分析应该在忽视它们的情况下进行。标准经济理论显然高估了个体的自私性而低估了个体的其他道德情感,低估了人与人之间相互关联的重要性。(10)⑩ [美]约瑟夫E·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第97-101、93页。
斯蒂格利茨认为,传统观点在过分强调不平等的激励作用时,忽视了不平等对低收入者的伤害,这种伤害降低了劳动生产率。(11)Joseph E. Stiglitz and R. M. Solow, “Output, Employment, and Wages in the Short Run,”Quartrely Journal of Economics,1968,(82):537-560.正如莱本斯坦(H. Leibenstein)研究指出的,工人工资过低,会导致营养不良,从而使劳动生产率下降。(12)H. Leibenstein, Economic Backwardness and Economic Growth,Wiley, 1957.道格拉斯·阿尔蒙德和珍妮特·柯里(Douglas Almond and Janet Currie)的研究发现,饥饿和营养不足会妨碍学习,最终会对劳动生产率产生不利影响。(13)文献参见Douglas Almond and Janet Currie,“Human Capital Development before Age Five,”in Handbook of Labor Economics,Vol. 4b,ed(New York: Elsevier,2011),1315-1486.(14)⑩ [美]约瑟夫E·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第97-101、93页。收入不平等对低收入者的伤害还表现在经常伴随着中底层群体在住房、子女教育和赡养父母等方面的各种焦虑。根据威尔金森和皮凯特的研究,现代社会在获得物质前所未有增长的同时,人们的焦虑感普遍上升。焦虑感的增加与不平等正相关。收入不平等越是严重的国家,国民的焦虑水平也越高。(15)威尔金森,皮凯特:《不平等的痛苦》,安鹏译,新华出版社,2009年,第48-57页。斯蒂格利茨强调,花在焦虑上的精力越多,花在生产率上的精力就越少。压力和焦虑也损害了新技能和新知识的获得。如果学习能力受到损害,那么生产率的提高就会放慢,这就意味着经济的长期表现将会出问题。(16)⑩ [美]约瑟夫E·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第97-101、93页。
传统观点认为,对富人减税可以增加消费和投资,从而促进经济增长。但斯蒂格利茨却认为,这种观点高估了通过累进税制来矫正不平等的成本并低估了公共支出的收益。斯蒂格利茨指出,美国历史上几次针对富人的减税都是失败的,而增加对富人的税收则成功了。里根总统曾宣称通过降低累进税(减少对上层群体的收入)可以增加富人储蓄和投资,因此可以创造更多的工作岗位,结果却并未如愿。布什总统减税的结果也不好。相反,克林顿总统提高了对上层群体的税收,于是美国就经历了一段时期的经济快速增长并且不平等也略有下降。(17)[美]约瑟夫E·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第101页。美国加州大学的伊曼纽尔·塞斯(Emmanuel Saez)教授、巴黎经济学院的托马斯·皮凯蒂教授以及麻省理工学院经济系的斯蒂芬妮·斯坦切特娃(Stefanie Stantcheva)教授研究了更高税收的激励效应以及减少不平等的社会收益,估计出对上层群体的税率应该在70%左右。(18)Joseph E. Stiglitz,The Price of Inequality: How Towday’s Divided Society Endangers Our Future,Penguin UK, 2012, p.102.更主要的是,斯蒂格利茨(2015)认为,美国税收法律漏洞导致了不公平和扭曲了经济并降低了生产率。对富人减税增加了赤字以及国债,这种压力迫使政府减少了对教育、基础研究和基础设施等的投资。传统观点显然低估了这些公共投资的重大意义——公共投资不仅能直接产生高回报,并且还为私营部门投资的高回报打下基础。对最富有的人征税可能导致的社会生产活动的损失,与为筹集同等数量的财政收入而不得不对大多数人课以更重的税所可能导致的生产活动的损失相比,前者比后者要小得多。(19)Joseph E. Stiglitz,Great Divide, W. W. Norton & Company, Inc.,2015,pp.196-198.
在标准经济增长理论中,较高的储蓄率会促进投资和经济增长。卡尔多认为,更大的收入不平等有利于资本的积累是因为富人相对于穷人有更高的边际储蓄倾向,从而导致经济快速增长。(20)Kaldor,N.,“A Model of Economic Growth”,Economic Journal,1956,(67):591-624.伽罗(Galor)也认为,一个国家在其发展的早期阶段,收入不平等促进经济增长,因为在这个阶段,物质资本是稀缺的,其积累需要储蓄。富人在总人口中的份额增加会导致更多的储蓄和更快的经济增长。(21)Galor,O.and Moav,O.,“Ability Biased Technological Transition,Wage Inequality and Growth”,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2000,(115):469-498.一些早期的经验文献支持了不平等与个人储蓄之间的正相关关系。(22)Houthakker,“An International Comparison of Personal Saving”,Bulletin of the International Statistical Institute,1961,(38):55-70;Kelley,A.and J.Williamson,“Household Saving Behavior in Developing Economies:The Indonesian Case”,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Cultural Change,1968,(16):385-403.但是,随着研究的深入,另一些文献发现不平等对储蓄的影响很复杂。施密特·赫贝尔(Schmidt-Hebbel)和塞文(Serven)发现收入不平等对总储蓄的增加并没有决定性影响。(23)Schmidt-Hebbel and Serven,“Does Income Inequality Raise Aggregate Saving?”Journal of Development Economics,2000,(61):417-446.
斯蒂格利茨更是认为,收入不平等不仅不是高储蓄的必要条件,而且事实上甚至与储蓄没有关系。斯蒂格利茨以东亚为例指出:“东亚的经验就表明,即使是很穷的农民也有很高的储蓄率。”(24)Jason Furman and J. E. Stiglitz,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Income Inequality,http://pdfs.semanticscholar.org/cee6/1573cd50b9c8eae3379cf1f1c92301f40927.pdf.此外,世界银行(2006)提供的跨国数据也显示,不平等与储蓄之间基本上没有关系。(25)K.E.Dynan,J.Skinner and S.P.Zeldes,“Do the Rich Save More?”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2004,112(2):397-444.既然不平等与储蓄没有关系,收入不平等有利于资本积累从而能够促进经济增长的见解就不成立。斯蒂格利茨进一步将研究视角转向不平等对消费的影响,并认为不平等减少了总需求。因此,如果把富人的收入分给穷人,整个社会的总需求将会增加。因为穷人的消费比例高于富人,更加平等的收入分配可以扩大社会整体的消费能力。斯蒂格利茨2013年在《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中指出,美国的不平等阻碍了经济的复苏。他写道:“我们的中产阶级太弱,不足以支持历史上推动经济增长的消费支出。”“虽然收入最高的1%的群体2010年的收入增长了93%,但是中产阶级家庭通货膨胀率调整后的收入低于1996年。中产阶级家庭最有可能花掉他们的收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真正的工作创造者。”(26)⑧ Joseph E. Stiglitz,Great Divide, W. W. Norton & Company, Inc.,2015,p.387,p.95.不平等降低了消费,因为高收入者消费比例低于低收入者(就美国而言,上层群体的人将其收入的15%—25%用于储蓄,而底层群体会花掉所有收入)。结果是经济中的总需求不足,这正是美国经济衰退的原因。只要把富人收入的1%转移给没有储蓄的穷人或中层群体,就会直接增加1%的总需求,随着那笔钱再循环,总产出实际上会增加1.5到2个百分点。(27)斯蒂格利茨认为对于美国而言,短期乘数通常被估计为1.5左右;但当经济衰退时,则要看多阶段的长期乘数,这个乘数更大一些,接近2。经济学家马克·赞迪(Mark Zandi)也认为,不平等的一个潜在负面影响是总消费支出的减少。高收入家庭比低收入家庭表现出更低的消费倾向,所以高收入家庭拥有的财富越多,经济上能看到的总支出就越少。(28)美国一批经济学家在《皮凯蒂之后:关于经济学和贫富差距的议程》一书中,进一步集中探讨了美国社会的不平等问题及其出路,再次掀起学界和媒体的热议。《皮凯蒂,迈克尔·斯宾塞和菲利普·莱文,经济学家们围绕美国的“不平等”又“吵”起来了》,《社会科学报》,2017年11月29日,http://www.sohu.com/a/207382498_550962.
需要指出的是,斯蒂格利茨与克鲁格曼在这一问题上有过分歧。克鲁格曼反驳了斯蒂格利茨,他引用米尔顿·弗里德曼的研究表示,他不确定中间家庭比最高收入家庭更有可能花钱。富人的储蓄行为也很复杂,并不固定,就像弗里德曼所说,当一个人的收入暂时增加时,他会增加储蓄,而当收入暂时降低时,他会减少储蓄。(29)⑦ Michael Edesess,“The Great Debate on Inequality: Stiglitz versus Krugman”,June 25,2013,http://www.advisorperspectives.com/subscribers/subscribe.php.克鲁格曼认为,富人购买游艇、豪华轿车以及私人教练和名厨的服务等产品和服务,这些产品和服务的生产提供了充分就业机会。因此,富人的这种支出可能会增加其他人的就业并促进经济增长。当然,一般人可能不喜欢这些产品和服务,因为这是只有少数富人才能够享受的生活。但是,经济学不是道德游戏。(30)⑦ Michael Edesess,“The Great Debate on Inequality: Stiglitz versus Krugman”,June 25,2013,http://www.advisorperspectives.com/subscribers/subscribe.php.
针对克鲁格曼的反驳,斯蒂格利茨没有正面回应富人的消费对经济增长的直接影响,而是转向了富人消费对整个社会的影响。斯蒂格利茨认为,富人炫耀性的消费营造了“攀比”的社会风气,由此过度增加了劳动时间,相对减少了闲暇时间。斯蒂格利茨指出,凯恩斯多年前就提出过一个问题:人们如何花费生产率红利(productivity dividend)?正常情况下,生产率提高了,人们用于满足生活必需所花费的时间减少,闲暇时间增加。可是,很多美国家庭选择了更少的闲暇和更多的工作时间,这是美国高度不平等以及其他人向富人消费看齐的结果。(31)[美]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第94页。但斯蒂格利茨承认,无论如何,克鲁格曼说出了事实,富人的消费确实能提供就业机会。(32)⑦ Michael Edesess,“The Great Debate on Inequality: Stiglitz versus Krugman”,June 25,2013,http://www.advisorperspectives.com/subscribers/subscribe.php.但是,富人消费的特点决定了其作用是有限的。相对于广大的中产阶级和下层群体消费而言,富人消费的总量偏小。富人消费大多集中在奢侈品,消费频率低,而中底层消费集中在一般生活和发展所需的商品和服务,消费频率高;富人消费的奢侈品工序复杂且所需资源名贵,资源为少数人服务而没有发挥最大的社会效用。(33)⑧ Joseph E. Stiglitz,Great Divide, W. W. Norton & Company, Inc.,2015,p.387,p.95.
在斯蒂格利茨看来,不平等降低了大量中底层的消费水平,影响了他们的生存和发展。这才是他关注不平等的最终目的。斯蒂格利茨把不平等对“物”的影响转变为对“人”的影响,其背后隐含的是对决定经济增长因素重要性认识的变化。在斯蒂格利茨看来,人是决定经济增长速度和效率最宝贵的资源,不平等对人产生的不利影响是对资源的极大浪费。不平等导致的贫困使潜在的人才得不到培养;不平等导致的失业率增加是劳动力的直接浪费;不平等导致的机会不公平埋没了人才。(34)在斯蒂格利茨看来,不平等与贫困、失业率、机会不公平常常形成恶性循环。参见Jason Furman and J. E. Stiglitz,Economic Consequencesof Income Inequality,http://pdfs.semanticscholar.org/cee6/1573cd50b9c8eae3379cf1f1c92301f40927.pdf.
收入不平等会影响政治决策。阿尔贝托·阿莱西纳和丹里·罗德里克(Alberto Alesina & Dani Rodrik,1994)提出了一个政治-经济模型。他们假设税率的选择内生于政治过程,并使用标准的多数投票模型,中间选民的偏好是决定性的。他们首先表明,中间选民的收入平均值与均值差距越大,税率越高。然后,他们确定不平等导致税率高于最优税率(税收扭曲产生的边际成本等于政府支出产生的边际收益),从而降低了资本积累和增长率。因此,他们预测更大的不平等导致更高的税收和更低的增长,于是,收入不平等对经济增长产生不利影响。(35)Alberto Alesina & Dani Rodrik,“Distributive Politics and Economic Growth”,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1994,109(2):465-490.这种主张实质上是坚持传统观点:政府通过税收对不平等的干预扭曲了经济效率,税率越高对效率的扭曲越大。相反,政府通过减税可以鼓励私人增加储蓄和投资,从而促进经济增长。但是,斯蒂格利茨(1978)却认为,从理论上讲,降低税收对储蓄的效应是含糊不清的,因为尽管较高的税率减少了储蓄的回报,却迫使那些打算为某一目标(比如退休和给孩子准备上大学的费用)而储蓄的人储蓄得更多了。减税对储蓄同时产生收入效应和替代效应,二者朝不同方向拉动,造成了含糊不清的净效应。斯蒂格利茨因此指出,从国民储蓄的视角看,即便对资本收益的减税诱发了更多的私人储蓄(这一点尚不明确),但这种减税却增加了政府赤字。私人储蓄的增加所产生的收益的增加,难以抵消赤字增加所产生的成本。(36)Stiglitz, Joseph E.,“Equity, Taxation and Inheritance,” in W. Krelle and A.F. Shorrocks, eds.,Personal Income Distribution, North-Holland Publishing Company, 1978, pp.271-303.
斯蒂格利茨虽然也主张不平等对经济增长不利,但对这一机制的看法却与阿尔贝托·阿莱西纳和丹尼·罗德里克截然相反。他认为标准的“中间选民”理论预测的结果并不能反映现实民意。也就是说,低税率并不是广大选民的真实意愿。(37)斯蒂格利茨指出,现代政治和经济理论都曾预言过,“一人一票”的选举过程的结果将反映普通公民的而不是老派精英人士的观点。更准确地说,那种基于有着明确偏好的、为自身利益投票的个体的标准理论预测,民主选举的结果会反映“位于中间的”选举者的观点。比如,就公共开支而言,标准理论认为一半选民会主张支出更多一些,而另一半则主张支出更少一些。(38)但是,斯蒂格利茨却认为,美国的现实情况却是政治所决定的游戏规则是由富人主导的,结果就是较高的不平等导致较低的税率,因为富人能够对政治过程施加与其人数不成比例的强大影响。在美国,有充分证据表明极少数富豪群体在例如遗产税和资产收益税的争论中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因此,不平等常常不是导致了高税收,而是低税收。斯蒂格利茨指出,美国的税收政策是对富人征税较少而对普通人征税较多。2007年400户上层家庭的平均税率只有16.6%,而纳税人整体税率则是20.4%。平均税率自1979年以来从22.2%下降到20.4%,上层1%群体的税率从37%下降到29.5%,下降了差不多1/4。(39)Joseph E.Stiglitz,Great Divide,W.W.Norton & Company Inc.,2015,p.101,p.101,pp.196-198.著名投资家巴菲特甚至在他为《纽约时报》撰写的专栏中呼吁提高对富人的征税,说像他这样非常有钱的人支付的税率比中产阶级支付的税率还低。(40)参见“Stop Coddling the Super-Rich”,2011年8月4日,http://www.nytimes.com/2011/08/15/opinion/stop-coddling-the-super-rich.斯蒂格利茨认为,低税收从两个方面对经济增长不利:一方面会造成经济不稳定,因为减税对刺激富人消费的作用不大,但政府会被迫降低利率或举债。过低的利率可能促使过度投资,形成资产泡沫。从美国历史上看,削减资本收益税税率是促成高科技泡沫的一个因素。同样,当降低股息税率时,企业就会过度进入股市,从而减少了其他投资机会;削减房产税会导致对房地产的过度投资和消费。这些就是美国经济中曾出现的“科技泡沫”“股市泡沫”和“房地产泡沫”。这些泡沫破裂后,经济衰退随之出现。(41)关于不平等、信贷泡沫、经济危机三者之间的联系,参见:J.E. Stiglitz,“Macroeconomic Fluctuations, Inequality, and Human Development”,Journal of Human Development and Capabilities,2012,pp.31-58.事实上,正如IMF的实证研究所显示的,不平等是与经济不稳定相关联的。尤其是IMF研究人员已经证明,当收入不平等程度增加时,经济增长的持续时间(growth spells)趋向于更短。当其他决定经济增长持续时间的因素(比如外部冲击、产权和宏观经济状况) 纳入考量后,这一结论依然成立:平均来看,不平等水平下降10 个百分点,则预期的持续增长时间会增加50%。(42)A. Berg and J. Ostry,“Inequality and Unsustainable Growth: Two Sides of the Same Coin?”IMF Staff Discussion Note,April 8,2011.如果关注于中期的平均增长率而不是持续增长时间的话,基本情况也不会改变。一份由OECD发布的实证研究表明,收入不平等对于中期增长会有负面的、统计上的显著影响。据估计,在诸如美国、英国和意大利这样的国家,如果收入不平等的情况没有加剧,那么,整体的经济增长在过去的20年里会高出6到9个百分点。(43)F. Cingano,“Trends in Income Inequality and Its Impact on Economic Growth”,Employment and Migration Working Papers,No. 163,Dec. 2014,OECD Publishing.
另一方面,斯蒂格利茨认为低税收减少了公共投资。(44)参见Stiglitz, Joseph E.,Economics of the Public Sector,Second Edition,Norton, 1986.斯蒂格利茨指出,一个社会在财富分配上越分裂,富人就越不愿意在共同的需要方面花钱。富人不必依赖政府就能得到公园、教育、医疗或人身安全,这些东西他们自己能花钱买到。富人也担心一个强有力的政府的存在——一个能够运用权力来调节社会中存在的不平衡的政府,通过从富人手中拿走一些财富然后用于那些能增进共同利益或者帮助底层群体的公共投资。因此,富人极力反对增加税收,甚至威胁政府如果不减税就将资本转移到其他国家,以此“绑架”政府,政府只能降低税收。降低税收的结果只能是降低公共投资。按照普遍流行的观点,私营部门对经济增长起到引擎作用,这是反对对富人征税的重要理由。但斯蒂格利茨指出,这种观点没有看到在增长引擎幕后起作用的是公共部门。政府提供了使社会和经济得以运转的软硬两类基础设施。要是政府不提供道路、港口、教育或基础研究的话——或者不能确保其他人来这样做,或者不能提供可让其他人做的条件,那么经济就难以蓬勃发展。斯蒂格利茨认为,美国的私人企业已从政府资助的研究中受益。在过去几十年中,美国的州立大学和农业技术推广服务进行的研究促进了生产力的巨大增长。现在,政府资助的研究又促进了信息技术革命和生物技术的进步。(45)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第84-85页。斯蒂格利茨引用伯南克的话指出,美国在基础设施、基础研究和各层次教育领域一直遭受着投资不足。(46)伯南克在2011年5月16日的演讲中强调,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美国GDP的政府支出中用于研发的费用出现了下降,而同期研发占比在私人部门中则有所上升。政府的研发更关注了应用学研究,忽视了基础研发,实际上政府在研发支出方面应该更加注重对于基础学科研究的投入。很多创新其实都来自基础学科的研究。事实上,一些经济学家认为,基础研究具有高回报潜力,政府加大对于这方面研究的投入将能明显地推动经济增长。Albert M. Link等指出了基础研究与生产率增长有着直接联系。就是说,对富人的低税收减少了政府的公共投资,影响了美国的经济增长。
斯蒂格利茨扩展了收入不平等影响政治决策机制的分析范围。不平等对政治决策的影响决不只是低税收这么简单,它已渗透到政治决策的方方面面,使政治成为富人维护和实现更大不平等的工具。(47)参见Stiglitz, Joseph E., “Central Banking in a Democratic Society”,The Tinbergen Lecture, 1997.保罗·克鲁格曼也指出:“收入的极端集中与真正的民主制度是不相容的。我们的政治体制正在被大财阀的影响扭曲着,并且随着少数人的财富的日益增多,那种扭曲正变得更加严重——有谁敢否认这两点呢?”(48)Paul Krugman, “Oligarchy, Amercian Style”,The New York Times,November 4,2011.斯宾塞认为,严重的收入与财富不平等常常导致和强化不平等的政治影响力。在这种情况下,决策者不是致力于发展包容性增长模式(inclusive patterns of growth),而是寻求保护富人的财富和自己的“寻租优势”(rent-capturing advantage)。这意味着贸易和投资的开放度较小,因为它们会带来决策者所不希望看到的外部竞争。成功“寻租”和以特权方式获取资源与市场机会产生的不平等对社会的凝聚力和稳定性极其有害,会导致非包容性增长导向型政策的出台。(49)参见迈克尔·斯宾塞(Michael Spence):《不能以同一标准看待不平等问题》,载于2014年8月26日美国《评论汇编》网站。另一方面,寻租导致了资源的大量浪费。在寻租过程中,主要的资源花在了游说上,扭曲了资源配置并使经济变弱。(50)关于寻租的经典文献揭示了寻租的浪费效应并估计了它们的成本,参见Gordon Tullock,“The Welfare Costs of Tariffs, Monopolies, and Theft”,Economic Inquiry,1967,5(3):224-232; Ann Krueger,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Rent-Seeking Society”,American Economic Review,1974,64(3):291-303.斯蒂格利茨进一步指出,富人寻租的结果不但使其他人的福利变差,富人自己的福利也会变差,因为他们花钱(呆在学校的时间更长)和采取其他的行动使自己有别于他人。参见J. E. Stiglitz, “The Theory of Screening, Education and the Distribution of Income”,American Economic Review,1975,65(3):283-300.
收入不平等影响政治决策的另一结果是解除管制。富人利用自己的政治势力和权力游说政府解除管制,并宣称自由放任的市场能促进经济增长。(51)但是,斯蒂格利茨指出,富人常常考虑的不是广泛的、长远的社会和经济后果,而是狭隘的、短期的自我利益以及他们眼下能够获取的利润。管制对确保经济稳定必不可少。美国在1929—1933年的大萧条之后实施了强有力的金融监管,包括1933年颁布的《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Glass-Steagall Act),在其后的几十年里,美国避免了类似的金融危机。但是,自1999年取消对金融的监管以后,美国经济过度金融化最终引爆了2008年金融危机,经济随之陷入衰退。经济危机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根据斯蒂格利茨的估算,2008年的金融危机所造成的纯资源浪费要大于任何一个民主政府所造成的浪费。即使金融部门连续30年来使GDP年均增长了0.25个百分点,也难以弥补其造成的损失。(52)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第82、82页。
斯蒂格利茨(2013)认为传统观点过分强调了影响经济增长的“经济因素”,忽视了“社会因素”。他指出,经济作为社会整体的一个方面对社会的发展起基础性作用。同时,经济本身不是在“真空”中运行,它深受社会整体融合程度的影响。(53)Joseph E.Stiglitz,Great Divide,W.W.Norton & Company,Inc.,2015,p.220.由斯宾塞担任主席的增长与发展委员会(Commission on Growth and Development)在发布的一份报告(2008)中指出:凡是缺乏包容性、加剧不平等的增长模式一般来说都会失败。这些模式之所以会失败,原因并非全都是经济方面的。那些受到这些增长模式负面影响的人,以及那些没有足够机会分享增长福利的人,将变得越来越失意懊丧。这会加剧社会极化,从而导致政治不稳定、政治僵局或者决策短视,长期内会严重影响经济表现。这种情况不仅出现在发展中经济体,也出现在发达经济体,这就是法国的“黄背心”运动。斯宾塞指出,“黄背心”运动的导火索是法国政府上调燃油税。不过,上调燃油税产生的总成本并不大(每加仑约为0.3美元)。尽管上调燃油税可能降低有害气体排放,提高环保标准,但其初衷并不是旨在为财政支出提供资金,以帮助困难的法国家庭。因此,与其说“黄背心”与燃油税有关,不如说燃油税的引入代表着政府无视大城市中心以外的中产阶级的困境。在美国,2008年爆发了全球金融危机,经济增长崩塌,失业飙升,这使得长久以来存在的经济不安全性暴露出来,同时也削弱了人们对建制派领导和机构的信任与信心。处于收入、财富中间部分的人与顶端人群之间的差距加速扩大,大城市与其他城市间的差距也在加速扩大。这导致选民拒绝了建制派政治家,使得特朗普在2016年成功当选总统。在英国,对现状的不满导致2016年英国决定脱离欧盟。目前,相似的情绪也正在削弱德国政府。在意大利,这导致民粹主义联盟政府的胜利。从较长时期来看,增长模式持续不具包容性可能造成政治瘫痪,或造成从一个相对极端的政策议程转向另一个相对极端的政策议程。比如,拉美的民粹主义政府便进行了大量这样的实验。他们实施的财政政策不具有可持续性,并不断转向极端的市场驱动型模式(market-driven model)。政治极化的加剧也导致在处理国际关系问题上越来越采用对抗性方式。这会削弱国际社会在改变贸易、投资、人员和信息流动方面的能力,从而损害全球增长,还会阻碍世界解决气候变化、劳动力市场改革等长期挑战的能力。概括地说,不平等削弱了社会凝聚力并导致了社会的不稳定。(54)斯宾塞:“从‘黄背心’运动看不平等对经济增长的制约”,界面新闻,2018年12月27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21001594606067067&wfr=spider&for=pc.
斯蒂格利茨(2013)认为,现代经济的一个重要特点是生产活动越来越复杂,生产率的提高也越来越需要团队协作和集体行动。收入不平等不利于团队成员之间的协作和配合,集体行动难以达成一致,凝聚力降低了。不平等损害了公平感,从而对经济增长产生不利影响。他引用一些典型经济学实验(独裁者游戏和最后通牒游戏)证实了公平观的普遍性和重要性。这些实验表明,增加那些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平对待的工人的工资对于生产率有显著影响——而对于那些认为自己受到了公平对待的工人则无影响。斯蒂格利茨指出,有人觉得收入不平等在降低了低工资工人生产率的同时,也提高了高工资工人的生产率,所以相互抵消了。但是,由于低工资工人生产率的降低大于高工资工人生产率的提高,因此,总的生产率下降了,原因在于士气遭到破坏。(55)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第101、93-94页。斯蒂格利茨认为,虽然“什么是公平的”这一点并不总是很明确,并且人们对于公平的判断会受到其自身利益的左右,但是收入差距过大通常就被认为是不公平的。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工人当前的努力就会减少,对企业的忠诚以及与他人合作的意愿也会减少,同时也会影响对未来投资的意愿。斯蒂格利茨引用美国社会心理学家利昂·费斯廷格(1957)提出的“认知失调”理论来说明人们对不公平的感知会影响行为:如果个体觉得雇主待他不公,他就极有可能逃避工作。(56)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第101、93-94页。这些都会导致生产率下降,从而损害经济增长。
斯蒂格利茨认为,不平等还导致不信任和不合作。(57)Joseph E. Stiglitz,Great Divide, W. W. Norton & Company, Inc.,2015,p.223.他指出,合作和信任在社会的每一个领域都很重要。传统观点经常低估经济运行中信任的作用或者把整个社会凝聚在一起的社会契约的重要性。在人类历史中,那些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经济正是那些“一言九鼎、握手成交”的经济。斯蒂格利茨用经济史学家的研究进行了佐证。经济史学家已经强调了信任在现代资本主义形成过程中的作用。(58)④ 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第110、110页。他们提出,英国在工业革命时期的成功取决于它反对机会主义的规范。正如莫基所说:“机会主义如此遭到人们忌讳,以至于只在几起案件中才有必要动用正式制度来惩罚违规者……企业的成功较少地依赖于多才多艺的个体,而更多依赖于有充分理由相信彼此可以信赖的人们之间的成功合作。”(59)J.Mokyr,The Enlightened Economy,Yale University,2011,p.92.经济学家阿尔伯特·赫希曼(Albert Hirschman)也做出过类似的评论。没有信任,商业交易成本大大增加,交易规模减小。(60)参见Albert Hirschman,The Passions and the Interests,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7.斯蒂格利茨注意到,一些社会学家用“社会资本”(social capital)来解释“信任”对于整个经济的影响。一个经济的社会资本越多,生产率也越高。社会资本与人力资本和物质资本一样,具有生产价值。社会资本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它包括了那些对公共部门和私营部门的良好治理都有益的因素。信任是构成社会资本所有内涵的基础。有了信任,人们才能相信自己受到了良好对待、享有尊严和公平,并且人们之间才会相互回报。(61)④ 斯蒂格利茨:《不平等的代价》,机械工业出版社,2013年,第110、110页。
斯蒂格利茨认为不平等可能导致政治不稳定,从而对经济增长不利。(62)Jason Furman and J. E. Stiglitz,“Economic Consequencesof Income Inequality”,http://wk.ixueshu.com/i-glwx/1f5a5009cbdf4229.html他指出,更大的不平等导致更多的政治不稳定,更大的政治不稳定导致更低的经济增长,这一机制在高度不平等和不稳定的发展中国家体现得最为明显。斯蒂格利茨利用迈克尔·布鲁诺(Michael Bruno,1993)、罗德里克(Rodrik,1998)的研究成果来证明他的观点。迈克尔·布鲁诺的研究发现,共识对于成功实现宏观经济稳定至关重要,这种共识可能会通过更大程度的平等来促进。罗德里克(1998)发现即使在经合组织国家,不平等程度也会影响政府制定健全的政策以应对重大冲击的能力。斯蒂格利茨还引用隆德里根和波尔(Londregan&Poole,1990)、阿莱西纳(Alesina,1994)的研究成果说明低收入、大部分生活在贫困中的人口和收入不平等都会导致更大的政治不稳定。(63)Londregan, John and Keith Poole,“Poverty, the Coup Trap, and the Unconstitutional Seizure of Power,” World Politics, 1991, (92):1-24;Alesina, Alberto and Dani Rodrik,“Distributive Politics and Economic Growth,”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1994, (109):465-490.
斯蒂格利茨从多个维度较系统分析了收入不平等对经济增长的损害,否定了自由主义经济学收入不平等有利于经济增长的传统见解。自2014年以来,美国一批经济学家在《皮凯蒂之后:关于经济学和贫富差距的议程》一书中,进一步集中探讨了美国社会的收入不平等问题及其出路,收入不平等问题在学界和媒体再次掀起热议。美国《外交事务》杂志2017年11/12月刊发表了美国国家经济研究局研究员梅丽莎·科尔尼(Melissa S. Kearney)对该书的评论。2016年12月,美国著名经济学家萨缪·鲍尔斯领导的研究团队在全球很多国家的大学以问卷形式调查大学生最关心的问题,不平等居首位。(64)Samuel Bowles and Wendy Carlin,“What Students Learn in Economics 101: Time for a Change”, 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2019,Forthcoming.这些情况表明,斯蒂格利茨以及斯宾塞、鲍尔斯、克鲁格曼等著名经济学家关于收入不平等损害经济增长的见解的影响正在扩大。不可否认,收入不平等与经济增长的关系十分复杂。但是,斯蒂格利茨的研究和分析仍然代表了这个领域的正确方向。从斯蒂格利茨的分析中可以看出,斯蒂格利茨作为新凯恩斯学派的著名经济学家,坚持了凯恩斯重视收入分配、通过税收缩小贫富差距和增加公共投资以增加有效需求的分析传统,并将之与经济增长这一长期问题联系起来,使凯恩斯的分析传统得到扩展。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与凯恩斯不同,斯蒂格利茨将客观存在的收入不平等而不是基于主观心理规律的边际消费倾向递减视为导致有效需求不足进而损害经济增长的根本原因,并在实际上构建了一个用收入分配解释有效需求和劳动生产率从而解释经济增长的理论分析框架。斯蒂格利茨用收入分配来解释有效需求的逻辑,更接近于资本主义的现实,在理论上克服了凯恩斯在这个问题上的矛盾。在斯蒂格利茨看来,现实中的经济不可能摆脱政府的影响,政府作为影响经济运行的一种重要力量始终存在。正确的政府政策既可以减少收入不平等,又可以促进经济增长。错误的政府干预则会走向反面。美国收入不平等的扩大与经济衰退同时并存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政府在干预经济方面采取的错误政策。由于收入不平等加重了低收入群体的经济、社会、家庭和心理压力,减少了有效需求,并导致生产率下降,最终损害了经济增长。因此,需要政府采取正确的干预政策以缩小收入分配不平等、增加有效需求和提高生产率。这样,斯蒂格利茨就使政府干预摆脱了新古典综合学派所理解和教条化的、单纯应对经济周期的短期需求管理的狭隘范围。由此也可以理解斯蒂格利茨对富人和对可能导致过度投机从而引发经济风险的资本实施增税而不是减税,以便政府有财力投资公共项目、特别是软硬基础设施的政策主张,这是缩小收入不平等和私营部门发挥增长引擎作用的条件。
尽管斯蒂格利茨与新剑桥学派都强调收入分配的重要性,将收入分配与长期经济增长联系起来,但两者仍然存在明显的差别。斯蒂格利茨将收入分配不平等归结为市场的非完全竞争性和普遍寻租,其背后的逻辑是信息不完全。据此,斯蒂格利茨主张政府应当对市场进行干预,以减少收入分配不平等;新剑桥学派则认为,流行的边际生产力分配理论与历史和资本主义的现实不一致,新古典经济学将工资和利润看作是要素的边际贡献,以此证明资本主义收入分配公平合理是一种纯粹的循环论证,是为资本剥削劳动辩护的庸俗分配理论。新剑桥学派背后的逻辑是古典劳动价值论和斯拉伐体系。斯蒂格利茨认为,收入不平等加重了低收入者的经济、社会、家庭和心理压力,导致有效需求的减少和生产率下降,最终损害了经济增长。因此,通过政府干预可以缩小收入不平等并促进经济增长,即认为收入平等与经济增长可以兼得;新剑桥学派则认为工资与利润是对立的,由资本积累引起的经济增长会导致工资份额下降,加剧收入分配失调,且增长率越高工资份额就越小。因此,主张通过调整国民收入分配结构实现稳定增长,即收入平等与经济增长不可兼得。此外,斯蒂格利茨在分析中强调微观经济后果和社会心理后果,这是新剑桥学派没有的。但是,比较而言,具有李嘉图传统的新剑桥学派看问题更加深刻一些。
斯蒂格利茨收入不平等损害经济增长的思想和对收入不平等损害经济增长的途径与机制的分析,斯蒂格利茨建立的由收入分配解释有效需求和劳动生产率从而解释经济增长的理论分析框架,对于认识收入不平等的负面作用和市场调节的局限性,以及政府正确干预经济的必要性都有启示性意义。从我国的实际情况看,居民收入差距过大一直是影响我国经济增长的不利因素,特别是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过大的收入差距不仅会缩减有效需求,而且会造成更加严重的结构性失衡。因此,应当把缩小收入差距作为高质量发展的一个重要条件。据此,可以考虑借鉴斯蒂格利茨的主张,采取差别化个税政策,即采取对低收入群体减税,而对高收入群体增税的政策。差别化个税政策可以在缩小居民收入差距、增加有效需求、通过消费需求促进产业升级的同时,减少政府财政赤字。特别是在经济下行期,政府干预政策的重点应当是在发挥社会保障作用的同时,通过公共工程创造新的需求以吸收过剩产能造成的失业,而不是以减免税和扩大信贷来救助那些因价值规律自发调节而在市场竞争中失败的企业,延缓结构调整和市场出清过程。事实上,减免税和扩大信贷不可能增加市场需求,反而可能造成更严重的产能过剩,造成财政赤字和银行业风险。
应当指出,斯蒂格利茨毕竟是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在认识收入分配不平等的根源上回避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决定作用,表现出明显的局限性。同时,斯蒂格利茨也没有给出如何判断个人收益与其社会贡献是否一致的标准,没有说明怎样才能将个人收益与其社会贡献结合起来。斯蒂格利茨实际上认为完全竞争市场可以使个人收益等于社会收益,换言之,政府应当按照完全竞争市场的理想对市场进行干预,而这样的理想市场如斯蒂格利茨所看到的根本就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