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2020-12-08 17:04姚会龙
壹读 2020年1期
关键词:爷爷

◆姚会龙

爷爷去世已经四十五年了,阴阳茫茫两相隔。时间日积月累,哀思被无情的岁月一年又一年洗刷、淡化。空间渐行渐远,我也到了当爷爷的年龄,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却无法抹去记忆中爷爷的音容笑貌。思念像飞得很高的风筝在蓝天飘荡,虽然遥远,但是思念的线始终攥在手里。于是,我用左手牵着线,右手用笔记录下对爷爷的印象。

一九八五年,女儿满月后,在剑川县城照相馆给她照了一张满月纪念照片。看着女儿照片:额头宽、头发稀疏,顿时,脑海中浮现出爷爷的相貌:国字脸、秃顶、山羊胡子。村里有个小姑娘头发少,绰号“向东爹”。每逢我耳边听到有人喊她“向东爹”,表面不吭声,心里非常生气。我觉得是对我爷爷的不敬。

爷爷勤劳一世,却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忽然有了画一张爷爷头像的想法。村里有一位表舅,在爷爷去世前,秋收秋种的时候,他办了一个抢收抢种的画栏:老人晒谷子,男青壮年挖稻田,女劳力割稻谷。爷爷嘴里含着旱烟锅,双手握长瓢浇菜,形神兼备,栩栩如生。于是,我向表舅请求画一张头像,以作缅怀,世代不忘。

在我上学以后,爷爷对我看管得太严了,除了上学时间外,早上晚上、星期天、夏收夏种和秋收秋种的两个农假,每次二三十天,寒假暑假,累计起来5 个多月,我都在爷爷的视线内活动,只是少了一根绳子牵住我罢了。假如奶奶还活着,假如离我家约150 米的外公、外婆还活着,每人手里牵着一根绳子,另一头拴住我的两只手两只脚,那岂不是成了木偶?

我曾傻想了好多年,一边羡慕伙伴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边迷茫会不会有更多的长辈约束自己的自由玩耍。“会龙、会龙……”每当我想起爷爷,耳畔仿佛就听到他老人家粗大嗓门不停地叫喊。原因有二,其一,在我还不上小学,未满七周岁的时候,与其说爷爷在黎明之前喊我起床,不如说命令我起床,跟他一起在堂屋烤火取暖。他把旱烟叶切碎,然后挑选出烟叶柔软、没有烟骨头的有四寸见方的烟叶,把碎烟卷起来,两边粗细一样。卷旱烟香烟是很讲究的手艺活。爷爷说,松不得、紧不得、干不得、湿不得。太松了、太湿燃不起来,太干了呛人。咂旱烟喝土罐子茶是爷爷雷打不动的早课。土茶罐在火塘边烤一烤,掰一小块粑粑茶放入土茶罐烤少许,闻到茶香,迅速倒入滚烫的开水,发出“咝咝”声音,顿时茶香四溢。

天亮了,爷爷让我扫地。他让我早起的理由,不能傻睡憨睡。他说不出格言“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也没说过“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之类的俗语。

与爷爷晨起围炉的五年,我养成了冬季六点左右起床的习惯,或读读书,或到离家约六百多米处的古井挑五担水,放下扁担启明星才从东方升起来。《朱子治家格言》首句“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爷爷比朱柏庐先生还刻薄,提前了一个半小时。

其二,我家坐落在一座小丘陵,距生产队约150 米,位于我家北面,其间有一条宽阔的道路连接,南北面有大沙沟交汇,两座石拱桥间隔约100 米。生产队是夏收秋收储放蚕豆、青稞、大麦、鸡豆、黄豆、玉米、稻谷的晒场。是雨季社员开会的场所,女人一边听一边打草鞋。是儿童不约而同集中到这里的乐园。“冲啊,冲啊……”叫喊声此起彼伏,心里痒痒的,我不由自主地往门外走。

当时,现在北楼位置是自留地,约三分旱地,坡度约40 多度。爷爷用石块砌成梯田,种山药、包包菜、夏萝卜、青菜、白菜、辣子、茄子等。最惹人注目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白菜、青菜有小篮子那么大,过路人啧啧称赞。

爷爷不让我干多少活,就是不让我到生产队去玩。也许是持棍拿棒横冲直撞,会弄伤眼睛吧。村里面有一个我们父辈的伙伴,就因为一根细棍子戳瞎了眼睛。从家到生产队的道路,只隔着三户人家。我顺着路贴着墙根小跑,才跑出50 多米,爷爷洪亮的声音回响在村子里,“会龙回来……”我心里十分不情愿,怏怏不乐地跑回去。生产队里的伙伴像一块磁铁一样吸引着我。可是,我害怕爷爷,每次学电影中贴墙根逃跑,都以失败告终,以后,不敢贸然跑出家这个“笼子”。跑到半路返回是很扫兴的。长期与爷爷独处,使我性格内向,有些胆小、孤僻。

至今,我百思不解爷爷束缚一个儿童的做法,原因就是担心四代单传的孙子出意外事故吧。无忧无虑的玩耍是儿童的天性。自由自在地游戏,是开启儿童心灵大门的钥匙,沐浴阳光,滋润雨露。心灵充满阳光,性格才会开朗、乐观、大方、勇敢。千不该,万不该圈养孩子。在信息时代,“电子保姆”的害处大,儿童独处,不会交际,伤害眼睛。

今年,我年当五十七岁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沉思,爷爷近乎刻薄的管教是凝聚了奶奶、外公、外婆对孙子的爱,四人慈爱一人还。奶奶积劳成疾,于一九四九年春去世,当时我父亲才十八岁,在丽江县中学读书。外公、外婆在我未出生的“大跃进”年代,加上三年的自然灾害,在饥饿中挺不过来而去世。

爷爷把我身上缺失的祖母爱、外公爱、外婆爱都汇集一身,滋润着我的心灵,尽管有带着枷锁的感觉。爷爷在扫盲班学了几十个汉字:人、口、手、上、中、下、日、月、火、水……他教我用毛笔写字。东楼板壁,不上漆的木箱上,都留下了我的“手迹”。“手”字多写了一横,成了小偷手。“水”“木”不分。当时,爸爸先后在云南省委党校、云南省中学教师进修学校学习,几年难得见一面。爷爷培养了我学习、读书、写字的兴趣。写文章、学书法成了我的业余爱好,不知不觉坚持了四十多年了。

爷爷秉性勤俭,积攒的钱财舍不得花一分钱,不断买田置地。幸好在解放前被村民赎回所卖的田地,不然在土地改革时期,家庭成份划分为地主、富农。一块块田地被赎回,家庭成份为中农。勤俭是爷爷治家的法宝。爷爷只是一个砍匠。在森林里砍伐木料,用平锯锯成方匹、木板。比起木匠、石匠算不上手艺人。砍匠是花大力气的粗活。大树倒时,经常发生被树砸死砸伤的事故。爷爷虽然只是砍匠、犁田的农民,但是勤俭二字使他摆脱贫穷,成为有房住的门户。听说,我家是从现在居住的房子后面宅院分出来的。姚氏家族六户挤在三坊一照壁的老宅子。爷爷用自家房子换了房前的地基。爷爷之前养了两匹骡子,用卖骡子的钱在西山马坪坝买了七间房子的木料。然后,又买了两头水牛。爷爷和奶奶披星戴月,把木料用水牛一根又一根拉回来,路程约15 公里。在温饱线上挣扎的艰难岁月,扪心自问,爷爷、奶奶是如何忍饥挨饿,为实现拥有一所独家院的理想而忘我奋斗,不分昼夜!

一九八零年至一九八五年期间,我做过用铁轮拉木料的活。木料是从马坪坝运回村里。上山时扛一副铁轮,约80 多斤。铁轮上或装一根柱子,或五根梁柁,下山时,山坡陡峭,尺把深的红土粉尘遮天蔽日,犹如穿越红霞之间。汗水把粉尘凝固起来,不冲洗干净是睡不了觉的。

木料备齐了,爷爷卖了两头水牛,支付建房的木工工钱和瓦片钱。一九三一年春天,坐西朝东的四间正房及三间东楼建成了,俗称一正一面。房子冲好土墙,盖好瓦片,我的父亲出生了,真可谓双喜临门。因父亲族兄叫向阳、向乾,父亲取名为“向东”。

一九七一年,爷爷在世的时候,父亲出资修缮了正房。重新正房、砌石脚、冲土墙、盖瓦片。父亲工资每月76 元,是丽江市工资比较高的。工程包给我们第三生产队,每个劳动日1 元钱。东楼是一九八二年添新补旧实盖。房屋建好了,生者安居乐业。爷爷居安思祖德,为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胞弟修建了五座石墓。

耕读传家振家声。爷爷是文盲,深深体会到不识字做睁眼瞎的痛苦。奶奶生育了一男二女。爷爷为了把父亲培养成为知书达理的人,送儿子到距九河20 多公里的长江第一湾石鼓完小读书。父亲高小毕业以后考入丽江县立中学。一九四九年春,奶奶去世了。她没来得及看到儿子中学毕业。听父亲说,出灵后第二天送饭时,坟上的土被狼扒空,露出棺木。父亲每次提起都很伤感。

爷爷节衣缩食地供父亲读书,父亲也很争气。一九四九年初在学校加入民青组织。在九河乡唯一一所完小——龙应完小任教。一九五三年担任校长。一九六零年担任丽江市师范附小(现丽江市实验学校)校长。七十年代,任九河公社、七河公社文教干事、丽江县农大副校长。丽江纳西族自治县文教局人事股长。父亲为官清正廉洁,在全县德高望重。父亲是爷爷的好儿子。父亲取得的成就足以让爷爷欣慰。

一九七五年暑假,爷爷和我,经常带着一只绵羊上山拾蘑菇。事后明白,爷爷在选百年之后的寿域。北龙应村子后面山岭是老君山东麓,有一座团山,相传是诸葛亮点将台,是练兵的场所。其后山脉连绵不断,犹如游龙。爷爷在团山龙头约1 公里处开阔地,选好了安眠福地。

一九七五年,爷爷患急性肠胃炎三天了,医生怕脱水止泻,导致腹部肿而病故,享年六十九岁。爷爷属羊,去世于农历六月,属羊月,至今四十五年。爷爷走了,留给后代的精神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像爷爷一样勤俭节约,致力于捐资助学。一九九五年我是民办教师,补助只有50 元。录吉小学修缮篮球场,我把2000 多元稿费捐出来。一九九八年,修缮学校,在工资600多元的情况下,作为负责人,我捐出600 元。村里修桥补路,我乐意捐款,为新农村建设添砖加瓦。每个学期为幼儿园家庭经济困难的一至二个小朋友捐款,这是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品质,也是用乐善不倦的方式回报祖先。

委托表舅给爷爷的画像画好了,满足了我的精神寄托。爷爷的品质在他去世后四十五年里,不停地在我思想中发酵,促使我牢记为人师表的使命,不忘教书育人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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