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洪敏
村主任吉克阿哈给我的水杯盛满带有烟熏和泥腥味的开水后,说去苏医生家,具体去要干什么他却没有讲。我私下以为这个苏医生也许是家传或者是手握药效独特偏方的江湖术士,亦或是乡村草药医生,有机会还真想见识一下。
连日来的走村访户,加之吉克早年初曾出过一次车祸,腰受过伤,肋巴也断过几根,怕是旧伤复发,要去找医生看。
吉克因身体有伤,连超过二十斤重的东西都不能拿。村副主任杨阿史对刚到村委会第一天的我说。从这口气,显示出杨阿史和吉克的关系很不错。
我说,身体有病,自然重东西不能拿,也不能过度劳累。
阿史纠正说,是有伤,不是有病。在杨阿史眼里,伤是伤,病是病,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吉克是到群众家里刚发放完护林防火的通知和扶贫宣传资料后才回到的村委会。乡里电话上要求各村委会和驻村工作队,一定要在国庆前完成这项工作。工作是越来越多,事情一台接着一台。看着办公桌上几大摞马上要填报的表格,吉克苦哈哈的表情显得有些无奈,左手摁在表格上,右手变成拳头,轻揉着后腰,皱着眉头说,一不小心,工作像山一样堆着。有时工作太忙,腰酸背痛,吉克就会喷喷云南白药喷剂,抹抹红花油。从脱贫攻坚工作开始,村委会的院子里就经常能闻到乱七八糟的中草药味道。
村委会随时都是人来人往,或问询政策,或打探消息,或来拿快递,也有来交医保社保的,文书代收的电信移动手机的话费。村委会的门,一年四季都敞开着。院子中不到一平方米的六角形花台里那棵四五米高的紫荆,花蕾像是在药味中被催生、绽放,先从枝梢的顶端冒出几枚红红的花蕾,不经意间,一串又一串的花蕾出现,几天功夫,整个树梢便是一大团明亮的红色。并不宽敞的院子,仿佛一下被浓浓的春意灌满了,虽然山中的春天要比山外来得迟。
驻村已经一年多了,总是被不少烦心事弄得身心疲惫,但一看到像火炬一样的紫荆,那些纠缠不清的东西,豁然被化解开来,总归又是好事。春夏两季,那个十五岁就当大队赤脚医生,已年逾七旬的村医牛西合都会煮煎自己按土方子配制的预防流感的汤药,分发给群众。
一个周末,天气十分晴好,村委会里就我跟牛医生。牛医生在簸箕里翻晒中草药。我捡起那些不知道的渣渣草草,一一询问名字和药效,牛医生不厌其烦地向我解说。对于像陈皮,坝子花,金银花,桑叶,枇杷叶,桔梗,柴胡,贝母,半夏,甘草等等,十多年前我就已经认得。牛西合要在两天后给全村群众煮大锅药。这个从大集体时期就留下来的传统,对于治疗农村伤风流感来讲客观上还是有预防作用的。老牛医生会用一大铁锅架在火上,装上满满的一大锅水,将十多味中草药放进锅里,姜是用新鲜的,慢慢煎煮两三个时辰。我对这个方子熟悉的原因是当年我在一所远离老家的山区小学教书时,买来中医草药书,认真研究过,还跟当地一个老中医世家的后人,在周末到山上采挖过中草药。我拿着药书,在老中医生的指导下,按图索骥。因此,在山村小学几年的时光,我除了教好学生之外,也认得了不少中草药,对某一味草药的药性也粗知一二。
前面几天到群众家里就说过这台事,叫大家记得带上家伙,到村委会拿汤药。村上的人也知道,每到春秋两季,村医牛西合就会煮大锅药,这在远离县城的小山村仿佛成了惯例,也是一件盛事。到煮中药的时候,大伙就会早早地来到村委会,在大家的心目中,牛西合的草草药药效是好的,比乡卫生院、县医院的一些中医抓的草药还管用。早一点到,一来是见见面,拉拉家常,交流交流生产上的事,二来也可以询问一些小病小痛的土方子。牛老中医总会不厌其烦,甚至于写好方子,交给村民,让他自己去山上找,如果实在找不到某一味,牛老中医只要有,他也只向征性地收取一点成本钱。牛西合乐善好施,在街坊四邻中口碑甚好。煮药这天,似乎成了全村炊具的免费展览,金属的,塑料的,木质的盆碗锅瓢都集中到了村委会。草药煮好后,凡是到村委会的,不论男女老幼,只要你喝,牛老中医都会给你舀上一大碗,要带回家,保证让你带来的器具盛满。他一边舀,一边念叨,将手中的瓢举过头顶,一股黄亮的液体带着药香,缓缓流进或锅或碗中,牛老中医总说还是老祖先留下的东西靠得住。有时我也给他打打下手,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借机也接触了不少群众。
去苏医生家,昨天我就在电话上约好了,吉克晃着手里的手机说。
今天卡户都在村委会,每户入股现金两百元,参加养牛合作社,用上级的产业扶持资金购买的一百六十多头杂交牛,已拴在村委会前的空地上。前几天县畜牧局的畜牧师来搞培训,牛由各家各户先领回家喂养,半年后集中饲养一段时间后再销售分红,不过每家分到户的牛耳上都系了铝制名牌。二百多号人围着牛群,都在认领自己的牛。乡畜牧站长全面负责饲养技术,拿着扩音话筒,吼了几声,乱麻麻的人群才安静下来。给群众交待,如何防病和饲养,特别交待在冬季尤其要注意给牛保暖。一个叫二冬的卡户站起来说,家里只有一床被子,到时拿给牛盖就是了,全家人烧火烤。群众一片哄堂大笑。另一个提起一个已喝了一半的酒瓶子说,把牛交到合作社,他们私下杀了或者卖了,我们找谁去?
吉克站起来,叫你来开会你不来,净胡说八道,你滚出去。院子里又是一片笑声,一阵乱哄哄。吉克也拉着脸跟着笑了起来。
乡、村工作组和驻村扶贫工作队要去崖子村开会,那里是唯一不通路的村民小组,有一百多户群众。要准备修路,县里去年就列入了预算,县扶贫办的通知刚下来。乡和村两级干部去开了好几次会,群众积极性也高,修路涉及到的田边地角,群众也无私地支持。除非占得太多,那少不了要给一些补偿。
最难的留给我,吉克像是将军出征,主动请缨。村委会和扶贫工作队是分片包组,工作最艰难的几个组自然就落到了吉克的头上。
吉克家住在山顶,村委会在半山坡,从吉克家到村委会有一条便道,走路快一点也要一个多小时。吉克家是养殖大户,翻过山顶有一大片放牧场。一到夏季,整个牧场鲜花盛开,水草肥美,牛羊成群,雨季时二道崖上的瀑布,飞花溅玉,蔚为壮观。进入秋天,山野涧溪涌流,林树斑斓,秋高气爽,云碧天蓝。
来不?整一口,好酒。一次吃饭,吉克向我递过一瓶酒。还把瓶口抵到我嘴边,啃一下,啃一下。当地人习惯把喝瓶子酒叫啃玻璃。吉克非要我整上几口,说是自家用苦荞煮的小灶酒,不打头,喝再多都整不醉。望着一杯清澈而又黄澄澄的散发着浓烈香气的液体,的确有想喝酒的欲望。我刚到村子里,就听说吉克的酒量好生了得,一人一顿饭能吃掉一只刚开叫的小公鸡,一个三斤重的大猪蹄,三斤苦荞酒。我跟他在去月亮坪的路上,经过一片茂密的小松林时,我早已气喘如牛,吉克却脸不红,气不喘,他一仰脖一矿泉水瓶的酒咕嘟一声一半就进了肚。
给喝一点,这是冷开水!吉克眯着眼问,并把瓶子向我递过来。
我知道,山里人通常都把白酒叫做凉白开或冷开水,如果拿来就喝,肯定少不了上当。我摆摆手。我向他求证那次喝了三斤苦荞酒的事是否真实,喝过之后是不是后悔得很痛。他笑了笑,说,痛,痛在这里,吉克用手拍拍胸口,这不是钢板,这是肌肉,哪有不痛的道理,不过,酒真是好东西。吉克黑油油的脸上,汗珠直往下巴尖滚。
年纪大了,连只兔子都跑不过。以前可以把兔子撵得满山的跑。像猎狗一样,比麂子还快。吉克说话的时候,似乎还在回味过去的时光,一脸的迷茫。阿啵,我干了快二十年的村干部,没有像这两年的这个脱贫攻坚一样难,皮都怕是脱了两层。每项工作都像是撵麂子,撵出麂子还不算,还要抓到手才算数。
我说,群众要脱贫,干部得脱皮。
吉克用衣袖揩了揩额头,但还是有汗珠掉在了地面的松针上,皮倒是没脱,“孩子”倒是跑烂了两双,他笑着把鞋子说成“孩子”。
你看,今天的神山都露面了。吉克指的神山自然就是小凉山各族群众都十分敬畏的格姆女神山。
格姆女神山就在白皑皑的云朵下面。那山下,一面湖水,一年四季船儿轻漾,渔歌悠扬,水天一色,成千上万的游客摩肩接踵。
春季湖边山花烂漫,杨柳依依,夏季水中海菜花盛开,鸥鸟翔集,秋季群山色彩斑斓,秋光无限,冬季山峦白雪皑皑,村舍银妆素裹,四时美景,令人流连忘返。
湖边依水而居的摩梭民宅,诞生和演绎了无数流传百年千年的神秘传说和动人故事。那些传说和故事,就像是湖边盛开的格桑花,你来或不来,她们都会在春天发芽,春末夏初盛开,让人产生无限遐想。静静停泊在岸边的猪槽船,在朝霞和夕阳中,等待和守望着一方宁静。
你为什么会扯到那么远的山,那么远的水,那么远的人?我实在有些好奇。
站着尿尿的吉克似乎没有理会我讲的,只顾自己说,你不尿吗?
我想转身,换个方向。吉克笑着说,黑母虫是个大男人都有,怕啥。我还是走出几步。
风吹来,尿沫混在空气中。
妈的,好像有甜味,吉克朝空气中吐了吐口水,用衣袖擦了嘴角。
扎西家就是湖边上的。他家的客栈出租,一年好几十万元的收入。来当村官,又苦又累,原来天天可以吃大鱼大肉,吃砣砣肉,吃干饭,现在跑来喝稀饭,不晓得要整出啥子明堂。就像是母鸡不下蛋,非要来打鸣。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原话是母鸡打鸣,公鸡下蛋。吉克换了另一种说法。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的年轻人还真不多了。吉克自言自语,绕得我一头雾水,似乎我跟扎西是很熟,有很好的交情。其实,如果不是上年的八月份在村委会吃过一顿饭,有过一面之交,第二次在村里再相遇,我也怕再也认不出来。只是当时扎西那蓬松的一大头卷发,给我留下了印象,可当我第二次见着扎西的时候,板寸发型,我以为又是一个人,对我而言,脸盲不认人,少不了尴尬。我看吉克也不像是要捉弄我,也看不出吉克在讲这些话时有任何表情,语气平淡,就像一股山泉平静地在树荫下缓缓流淌。而眼前的吉克跟他喝酒吃饭时拍胸脯简直判若两人。
扎西是落水的,那边村子里的人。听上半句,我以为扎西曾经掉进水里过,吉克说了下半句,我才知道扎西是落水村的。
年轻人有自己的梦想终归也是好事一桩。像高山顶上的雄鹰,飞出去要找到自己的天地,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飞累了终归还是要回到地面。就像是上格姆女神山顶的路,从山脚往山上看,似乎上去的路有无数条,每一条都可以尝试,看似都可以爬到山顶,最后上到山顶的必经之路只有一条,还可能历尽千辛万苦。
我不知道吉克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说出这些有哲学意味话的吉克,居然只上过小学三年级。他讲的扎西,想必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天气晴朗,山野的风也显得十分干净。我和吉克离开村委会时,两个都帅得一塌糊涂而又阳光的金古和扎西到二脚坪村去了。经过一个粮库时,用粗大的砂石条砌成的高大围墙上,还隐约可见几十年前用红油漆写的“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标语。现在用红布又扯了两个条幅挂在上面,上幅写的是“谁烧山,谁坐牢,”下幅则是“扶贫点亮心灯,不等不靠撸起袖子加油干”。红布有些褪色,想必挂起有一段时间了。据吉克讲,老粮站已经比他的年纪还大,现在看见的是已经重新修建的。原来的粮库在小凉山土匪闹事的时候被烧掉,守粮库的民兵也被土匪打死三个。
得得,那一战干得凶,小时候听大人讲都害怕。吉克的神情有些夸张,故事肯定是真实的,只不过发生故事的时间有些遥远了。我在想,作为吉克家族的头人,吉克说话是有份量的,用村子里的人们的话说,吉克的话像石头,落地有声,吐沫成钉。吉克有五百多头绵羊,五十多头牛,吉克的财富决定了他在家族中的地位。前几年他种了几十亩滇重楼,每年都可以有五六十万元的收入,那是远近闻名了的。一辆六七十万元白色的丰田普拉多,在山野跑起来,像白色的闪电。
在村民眼里,吉克可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吉克舍得花六七十万来买辆车,车买来还得给它喝高级水,村民说,汽车烧汽油是喝的高级水。每个月光是喝水的钱,都够两家六七个人一个月的茶酒油盐米肉的开销了,肋巴苦成缝一个月也就两千来块钱。得得,吉克的钱好像不是钱,大伙说这话的时候,除了佩服更多的是羡慕。吉克说,钱是纸,离开人,钱就是废纸一张,人离开钱,就是废人一个。我不得不佩服吉克,他用朴素的比方,就把人与金钱的关系解剖得淋漓尽致。
吉克在掏烟时几张纸片掉在地上,拾起后拿起其中一张说,这是大马喝油的发票,干脱贫攻坚工作,一个月光烧油都得要两千多块钱。吉克说自己白色的普拉多是大马。他用左手拍拍胸脯,自己的口袋鼓鼓的,看得出他要表达的意思是自己有钱,为群众干事,贴点钱不算什么。但群众的事,就像这山路上的石头,多得数不清。先记住大石头,大石头才是重要的,小石头就是鸡毛蒜皮,不过鸡毛蒜皮也是事啊。这个时候的吉克像是个大孩子,有些狡猾,甚至于有点小聪明。吉克就像是他身上得体的那件黑色短大衣,透着深沉,看不出来哪些地方一目了然的脏,或者是沾满了灰尘,衣领,袖口浸染了汗渍,或者是掉了一粒纽扣,有缺点,又不明显,这个缺点又确实存在。
山间小路总是像蛇一样,在荆棘中绕来绕去。一只鹰在山崖边的大树上,四下寻找猎杀的目标,准备随时捕获。
上坡时,吉克弓着腰走在我前面,从背后看,我无意中联想到山羊。老是感觉有一只健壮的老山羊在我面前晃。穿过一片孤独的杂木林,一棵棵枯树桩,耸立在草丛中。荒野里听不到鸟叫,听不到风吹,茅草齐腰深。两只野兔在草丛中探出头,没有害怕的意思。
一个身材婀娜的彝族少女赶着一群羊从山梁翻过来。银色的包头饰品和五颜六色的珠串相映成趣,红扑扑的脸庞,鲜艳的服饰瞬间点亮了林间。
阿普,放羊的女孩微笑着叫了一声吉克。
吉克说,她叫我爷爷。
我年纪比吉克大,我说,是不是那女孩也该叫我爷爷。
吉克说,是应该叫爷爷。
女孩向我莞尔一笑,露出一口细碎的小白牙。羊群和女孩缓缓移动而去,浮起的灰尘里杂着一股浓浓的羊膻味。一片叶笛声在空旷的山谷响起。远方的山顶与天际交错的地方,几朵白云散漫的沿着山头,时隐时现。
我和吉克坐在山顶的一块巨石上,吉克拿出手机左边右边拍了几张照片,花楼恋歌的铃声响起来。吉克用民族话与对方通着话。通话完毕,只见吉克口中念念有词,神情庄重,双手指在不停的变化着,时而交叉,时而重叠,时而成半弧,时而反扣,时而屈,时而伸,每次手势的变化,吉克都有几秒短暂的凝视。见我在看他专心地掐指推算,他停了下来,瞅了我一眼说,择时不如撞时,在家里是要用羊膀骨的。吉克跟我讲,刚才打电话来的群众,家里的几头牛不见了几天,翻了几座山,找了几个村,都没有找到,叫我用老办法帮算算,看能不能找着。我知道只有彝族的毕摩才用羊膀骨占卜吉凶祸福。
难到吉克你是毕摩?牛能找着吗?我满怀好奇地问。
牛在回家的路上。吉克肯定的口气,让我惊讶。
人越找越远,牛越走越近。牛就在离家不远的箐沟里,吉克说。
你看得见?我问。
我看得见,天机不可泄露。眯起眼的吉克笑起来有些神秘。
吉克打出了电话,依然是用彝语在讲。
我来小凉山半年,他们的民族话一句也听不懂。就像当年我在虎跳峡上游的高寒山村干扶贫,进村入户,到群众家里,群众讲民族语言,我只能看着他们非常快地蠕动着的嘴唇,同去的村干部又用汉话翻译给我。回到单位,我给领导讲,干了几十年的农村工作,现在还要带翻译。
吉克说,我们两个要在王拆墙家吃中午饭。
什么,王拆墙?
我以为听错,吉克见我吃惊的样子,用棍子在地上写了王拆墙三个字。拆字吉克少写了一点,变成了折字。两字读音相近,山里人折拆不分,如果不是吉克拿出手机翻开照在里面的花名册,找出王拆墙的名字,我也会理所当然的认为是王折墙了。
我笑着说,干脆叫隔壁老王得了。
吉克也大笑起来,他说刚才他正在看手机的抖音上的火山视频,就有老王的段子。他模仿着视频中的人物,先用尖细的女声,来呀,来呀,我老公不在家,接着用粗嗓门转变为男声,你以为你老公不在家,我就不敢来呀。惟妙惟肖的表演,让我扑哧地忍不住笑出了声。此刻的吉克就像是一个活宝,我不得不佩服吉克的天赋。
我见你太疲惫了,让你开心一下,见笑了。吉克像一个小孩,一脸的羞涩。
仰在草地上的吉克,一会双手枕着头,双腿略弯曲,活像一只晒干了的黑色蛤蟆,一会又是一个大写的人字。搞怪的样子,让你根本想不到他已是年过五十的人。
吉克站起身,扭过头,嘴角还存在一丝笑意,指着山下一幢孤零零的木楞房说,那就是苏医生家。远远看去,一块巴掌大的黑点,根本没有房子的样子,灰色的屋顶融进周围的环境,极像是指甲盖,更像是块土黄色的积木,被扔在了天地间。
医生家不会住在这样差的地方吧?
苏医生不是医生,苏医生是建档立卡户,苏医生是他的名字。
听吉克这有趣的说法,我知道了一个不是医生的人的名字叫医生。苏医生其实跟职业无关。当我得知这只是一个人的名字时候,心里实在是有些好奇。
吉克讲了苏医生名字的来历。
苏医生的母亲在生苏医生的时候,难产,村里的赤脚医生束手无策,叫了村里唯一的一辆手扶拖拉机往乡卫生院送,正好遇着县医院里的医生送医下乡,经过几个小时的生死抢救,最后母子平安,再问孩子叫什么名字时,木讷的苏医生父亲说了一句,大人小人的命都是医生给的就叫苏医生,然后抱着娃娃给医生们深深弯了一腰。
我第一次听说,鞠躬叫弯了一腰。
走山路,不是拌脚的砂石碎石,就是在荒草杂木丛中无路找路,两条裤脚全是泥巴灰。虽然累,但心里很干净。如果说现在最想做什么事,那就是有一块苦荞粑粑填填肚子。我和吉克翻了两道梁子,从山顶下到沟底,再爬到山顶,七八里的路都在松树林和杂木丛中交错穿行,林子中弥漫着山野特有的干爽的味道,不时有鸟儿扑腾腾地从林间惊慌飞起。
吉克说,注意听,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听雨,听风,听林子中的动静。突然,草丛中窜出一只大灰野兔,惊慌地从我脚边跃过,瞬间没入草丛中。
说实话,上坡下坡,真是费体力。刚才太阳在前面,现在太阳已经转到背后,调了个位。我真佩服吉克,不得不感叹高手就在身边。下到箐沟里,一处长满青苔突出的崖壁,异常的潮湿,带在身上的水喝完了,渴得不行,只好双手撑着石头,将舌头伸出去,仰头接住那从石缝里浸出来的一滴一滴的水,似乎要冒出火的嗓子,才稍许有了湿意。
走了差不多十一二里路的样子,吉克说歇会。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煮熟了的鸡蛋,递了一个给我。拿着鸡蛋在石头上磕了磕,剥皮,看着光滑纯白的鸡蛋白,喉咙不由自主地蠕动起来,掰开金黄色的鸡蛋黄,放进嘴里,世间的美味此刻似乎都集中在这个鸡蛋上。我还在回味鸡蛋的味道,吉克像变戏法,又掏出两个火烧洋芋,皮脆焦黄。
吃吧,可以抵挡一阵子了,吉克面露微笑。
甘甜的山泉,还有鸡蛋,洋芋,简单却又原生态的食材,成为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午餐。
不吃一点东西,怕是要前心贴着后背了。吉克抽了一支烟,将烟头踩熄,确认没有火星后,才向坡下走去。
去苏医生家,要从一个小山崖翻下去,否则要绕好长的一截路。看着二十多米高陡峭的山崖,吉克问我敢不敢下?我探出头看了看,没吱声。其实,我恐高,很心虚。几根松木杆由铁丝捆绑着,晃晃悠悠的,从崖顶贴着石壁通到地面。吉克看出我的胆怯,嘱咐手一定要抓紧抓稳,脚要踩实,不要低头,眼睛千万别往下看。
吉克说完,人高马大的他,走到崖边,双手抓着松木杆,晃悠着,身手敏捷得像猴子,不到两分钟,他就站在地面喊,可以下来了。
我颤抖着,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双手抓紧木杆,如临深渊,一点一点往下梭。似乎到了一半的地方,只听呼呼的风声,掠过耳边,木杆摇晃得厉害。吉克说,没事,胆子大点。我却感觉手心都出了汗,慢慢地,一点一点挪,挪,当双脚沾着地面时,心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当我仰头向上望时,一只山鹰从崖沿逆风飞行。
从山梁上刮下来一股旋头风,带着枯草树叶,裹挟着灰尘,在我们头顶呼啸而去。大风过后,我和吉克的身上,落满了灰土和草屑,鼻口眼里似乎都有砂土。我边走边拍打,头发里的灰土却怎么也弄不掉了。
进了苏医生家,那种一贫如洗的现实超乎我的想象: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斜倚在一截木桩上,木桩已经黑得发亮,可以看出是经过身体长期的摩擦变得如此光亮。一件看不出是什么色彩的脏衣服披在身上,五颗纽扣,只有衣领下的那一颗,整个肚皮松垮,花白蓬乱的头发下,满是皱纹的脸,一双眼睛浑浊无光,涣散,呆滞。穿着的半条裤子,因为两只裤角,一只从膝盖上一点被剪掉,另一只则刚过膝盖,一长一短,只能算半条。
吉克说,如果是年轻人穿,那就是一个时髦。吉克像是有先见之明,从随身挎着的挎包里,拿出两条裤子,蓝卡几的八成新,另一条则是全新的青布裤子,放到苏医生的手上。苏医生将裤子放到鼻子前,眯着眼,皱着眉,很享受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嗅了嗅,才放到身边的木板上。咕隆着从鼻腔里含混不清地滚出民族话谢谢。从墙上大大的窗口上两根木棍做的窗棂透进来的夕阳,恰好落在木板上,那束光里,一股灰尘正在漫起,带着呛人的土沫味。
吉克说,这就是苏医生。
这就是苏医生!我心里重复了一遍。我望着苏医生,他根本没看见我的存在,他的一双眼睛依然停留在那两条裤子上,一刻也不曾挪开,生怕转眼那裤子会飞了一样。又黑又瘦的左手还轻轻搭在裤子上面。
吉克费力地用民族语在跟苏医生交谈。
苏医生的家极为简陋。房子周围只有一棵桃树,倚在大门旁。严格意义上讲,这根本不算门。一人高的土墙,中间用几块木板用铁丝扎了,象征性地拦一下,进出都要费些力才能搬开。桃树高出矮墙一两米,枝丫恣意地生长着,有不少暗红色的苞蕾。有几枝丫梢上挂着几棵干瘪的桃子,是去年风干了的。低矮的房子似乎半截建在土里,远处看以为是土堆。
吉克低下半个身子,才勉强钻进了屋,身后紧跟着苏医生,我也进了屋。吉克捡了一块木头坐下,咿咿哇哇用本民族话,边比边讲,苏医生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在努力的理解着吉克说的话。
鬼火怒!吉克出去的时候,似乎很生气,向我两手一摊,苦笑着说,头都大了,没办法!看得出吉克火气很大,但讲这句话的时候,吉克却是相当的平静。他又说,苏医生的房子看来要村委会找人给他修了,少了两万怕不行。
我说两万元怕是修不好。
如果不行,向乡里反映,给他搞成异地搬迁算了,吉克说,他家的事让我都整毛了,也给他的亲戚开过家庭会,吵得不可开交,没有一个结果,说了一大堆话,最后只有一个结论,就是大家都比苏医生好不到哪里去,苏医生还是建档立卡户,有政府帮助,而其他人则没有,真是懒汉有懒福。
苏医生的儿子苏诺又是一个只说不动手,整天无所事事的人,农转非后认为自己就是城里人,国家给的那点低保生活费,一发下来,就跑去彩票店买彩票,总想着一夜暴富,成百万富翁。余下的钱猪朋狗友两顿就吃喝光了,不仅喝酒,还打架,打得头破血流,杯子酒瓶摔得满屋都是,邻居报警,结果几个人就被派出所抓进去。
人进了看守所不算,还赔了一大笔医药费。苏医生的妹妹到拘留所看侄儿子,骂道,这下好了,打输了赔钱,打赢了来坐牢,哪头都划不着。苏诺说政府管吃管喝,舒服得很,比在外面自在多了,还给警察说,把那一天一起关进去的那一个女的说给他当媳妇,他就听警察的话,他可以把给他送饭的那个警察叫爷。苏诺被抓到派出所,在走廊上遇着一个女的,那女的告诉他自己是在农贸市场为了几块钱打架,把人给打趴下,当时有人来拉架,劝都劝不住。苏诺觉得那女子很了不起,两个人交谈中有些相见恨晚。苏诺觉得那女子注定是他的婆娘,就是他的财神,有了她,吃喝就有保障了。苏诺记住了那个叫阿史五斤的女子。半个月后苏诺从拘留所出来,饱几天饿几天,光眼看几天,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去城郊的一个大型停车场当看门人。
原来挂钩帮扶苏医生家的是县文联的一个姓唐的女老师,吉克第一次陪唐老师来的时候,多绕了半天的路。唐老师说从来没有见过像苏医生家这样贫困的人户。苏医生在山坡的地里挖洋芋,家里只有苏医生的儿子苏诺在家。苏诺坐在一根木柴上,背靠柱子,怀里抱着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眯着眼在睡觉。几只不知是才喝的还是以前喝的空啤酒瓶横七竖八地扔在地上。吉克走到苏诺跟前,用脚踢了踢苏诺的屁股。苏诺才睁开了眼。吉克用彝族话对苏诺说,你的干亲家唐老师来看你了。苏诺伸了伸腿,朝唐老师翻了一个白眼,并不作声。唐老师低头钻进了家徒四壁的房子,她给吉克说,这超出了她想象的极限。屋里太黑,唐老师转身出了门。吉克让苏诺跟在唐老师的身后。苏诺的眼睛像是沾了糍粑,滴溜滴溜地在唐老师身上转来转去,最后在唐老师高耸的胸上停下就再也不移开。
苏诺用彝族话跟吉克说,唐老师好看。
唐老师好看。苏诺又说了一遍。
唐老师以前在小凉山学校教过书,彝族话自然是能听得懂的。三十多岁的唐老师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的气息,让这个同是三十多岁的光棍看得唐老师浑身像是爬满了毛毛虫。苏诺漆黑的手指不断在自己的裤子上蹭来蹭去,能听见手指滑过布匹滋滋的声音。唐老师紧张极了,吉克看到她的耳钉在轻轻地晃动。唐老师恨不得跟自己结的干亲家的第一次对话交流赶紧结束。最后她问苏诺有什么要求,可以讲出来听听。
苏诺伸出左手比了一个二的手势,嘴里咕嘟咕嘟的讲着什么。吉克说,苏诺的第一台事是叫唐老师帮他找一个婆娘,第二台事是要养二十头牛。唐老师一脸的惊讶。在回村委会的路上,唐老师给吉克说,苏诺太奇葩了。找个婆娘,这个想法,情有可原,但要养二十头牛,太不可思议了。唐老师说,自己的亲戚家里最多的也只养得有三五头牛。二十头牛,简直不靠谱。况且自己也无能为力去给他找二十头牛,如果自己有二十头牛,早就把工作辞了,来养牛算了,二十头牛起码要值近三十万元。自己工资七七八八算上全年到头也不过三四万元。一头猪可以,几只鸡也可以,但二十头牛真的无能为力了。唐老师一路上喋喋不休,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吉克说,差不多要把自己都晃吐了。唐老师回城后再也没有了下文。听说是帮扶的干部重新作了调整。
吉克讲的这些,我像是在听故事。他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不早了,我们今天是回不到村委会了,去王拆墙家。
漂洋过海来看你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吉克慌乱地拿起手机,哪里又要烧茅坡了。我知道,茅坡是滇西北一带汉族的土话,意为野外,山坡。烧茅坡,就是烧山的意思。因为多民族杂居,你可能在一个人的说话中,能听到各民族的俗语,不足为奇。吉克说,他把看守山林公益岗位的建档立卡户的手机来电铃声,统一设置成漂洋过海来看你的彩铃,成为自己的火警电话。
看来不得了,了不得了。吉克有些慌乱,接连打出了几个电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几分钟后,吉克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吐出两个字,搞定。
要过麦杆河,走小路就得趟水而过,否则就得多绕四五公里的路。吉克说,水很凉,有些刺骨。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脱下翻毛皮鞋提在了手里。我赶紧脱了胶鞋,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我跟在吉克后面,冰凉清澈的水,硌脚而又光滑的石头,水草和青苔在清澈的水里,透着幽深的绿意。吉克站在小河中间,从水里捞起一块小石片,挥手用力甩了出去,水气迷茫的河面窜起一串弧形细碎的水花。
落山的太阳正在山梁缓缓地拖着余晖。傍晚的山间豁然明朗了许多。半湾的山坡上开满了小叶杜鹃花,宛如一片粉红的云霞。倒映在水面的晚霞,与半山上的杜鹃,相映成趣。转过山梁,处于背阴下的山谷,一缕缕淡淡的雾气弥漫在山谷中。
黄昏中的村子,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柴火味道,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从野外回到了家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房前屋后和村道边的太阳能路灯也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
王拆墙家在村东头。高大的房屋在这个小山村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大门鎏金瓷砖帖面,门楣上的彩砖画是吉星高照,红铜色的压制大门,一看就是殷实之家。一辆银灰色的五菱宏光面包车停在大门的树下。
吉克说,王拆墙的老二是旅游车司机,专门跑沪沽湖的线路,听说马上要换一辆中巴车,要拉二十人左右。人还没进屋,拴在楸木树下的大黄狗就轻吠起来,吉克说,每次来王拆墙家,那狗见他就摇尾巴,真是一条有眼水的小狗。满嘴酒气的王拆墙一边抚摸着狗的脑袋,一边向吉克笑,我还在家里就听到你的脚步声了,就等你喝两杯了。王拆墙跑过来,一双油黑粗糙的大手有力地握着我的双手,欢迎叶老师。吉克向我说过你,你是我们的亲人,为我们村子和老百姓做了不少实事。王拆墙竖起右手大拇指为我点赞。
王拆墙的右手搭在吉克的肩上,两人在我前面,进了院子。我的脚还没跨进大门,就闻到了腌腊肉的香味。吃过晚饭,一伙人就围着火塘,推杯换盏,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
火塘边是温暖的。王拆墙往油茶里打了一个鸡蛋,一团半透明的液体,在火光的映照下,滑进了小木桌上的白瓷碗,接着用筷子搅了搅,双手递到我面前,叶老师,喝了它解乏。
大约是刚才吃饭大家都在兴高采烈喝酒,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喝,想必是王拆墙的独家秘方,我接过,小小地抿了一口,味道很好。跟我曾经喝过的油茶在味道上的确有些不一样。至于是否解乏,不得而知。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农闲时,父母每天晚饭时都会熬罐罐茶,先把类似小口杯的土罐放到火塘的热灰上,这个土罐在我们当地就叫茶罐,挨着柴火烤热,再放进一小把大米,一小块从下关砖茶上掰下的茶叶,一小撮盐,当米变得焦黄,酥脆,混合着米茶味的香气四溢,然后放进一勺猪肉,如果有肥肥的腊肉,就放肥腊肉,米茶盐在猪油的催化下,香气更加浓烈,将烧开的沸水倒进茶罐,在磁磁声中,泡沫溢起,像发涨的小馒头,熬煮三五分钟,再放进麻子油,还有早已捣碎的花生、核桃仁,一并煮几分钟,倒进一个大碗,这是头茶,头茶一般都不喝,等再撇两开之后,再将鸡蛋打进去,调匀,倒进大碗,才用汤勺分到各自的小碗里。如有长辈,第一碗必先双手恭敬呈上,并说,尝尝盐合不合口味,待长辈轻呷一口,并说正合适,家长才按辈份和年龄依次将盛有油茶的碗分递给大家。油茶泡饭,对于农村孩子来说,既是美味,也富有营养。撇茶到最后,煮烂的茶饭和油渣就是家中年龄最小的孩子的,如果人多,那就得换大的茶罐,撇一次茶,至少有一斤,这样才会有更多的茶饭,两三个孩子都能分着半碗。
入秋以后,湿气太重,撇茶的时候又会在茶罐里放入生姜,红糖,花椒,或辣椒,喝过麻辣甜的油茶,浑身冒汗,也预防感冒,对除湿气特别管用。看着火塘,忽明忽暗的火焰,无意识的就会想起小时候,一家人围坐火塘边的时光。很多往事历历在目。
离开家乡近二十年,一直在外工作。当脱贫攻坚工作进入决胜阶段,年逾八旬的父亲在那年的岁末,吃过早饭,说有不适,想睡回笼觉,等我二弟妹发现时,竟再未睁开双眼,无疾而终,不幸辞世。当我接到老家的电话,仿佛是晴天辟雳。那一双温暖,满是老茧,不知抚摸过我头顶多少次的大手,静止在某一个时刻,那蹒跚岣嵝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已定格在我心灵深处,他的音容笑貌烙印在我的空间,这一切的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那么猝不及防,我的眼泪静静地直往心里流,以至于我驾车回家的二百多公里的路上,不得不多次停下车子。
那还是在一九八零年年底,中国农村改革的春风吹到滇西北那偏远的小山村,很多人还在观望的时候,父母带着年仅十四岁的我,就到当时生产队田地的田边地角,开地种包谷,红薯,撒下白菜籽,种下辣椒苗,看着日渐长大的七七八八的农作物,一家人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少见的笑容。父亲常说,这下能让三兄弟吃上饱饭了。不料,在可以摘瓜豆的时候,将近两亩地上的农作物,被生产队长带人连根铲掉。记得,那时我正上初一,周末回家,没见着父母,只听离家不远的地方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我飞奔而去,只见我和父母曾经干过活的地里,站满了人。我的父母在人群中间,不停地分辨着什么。
遍地是拦腰折断的玉米,曝晒在烈日下的瓜茄,白菜,辣椒,蔫萎的瓜薯藤,看见一家人满满的希望,瞬间被铲碎,我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母亲吵闹一阵后,只能坐在地上嘤嘤地哭泣,而父亲,像一头发疯了的公牛,跟生产队的人扭打在一起,由于势单力薄,最终身材矮小的父亲被人高马大的民兵队长几个人摁翻在地上,那一刻,我见脸红脖子粗的父亲骂出了最丑最难听的话。看见一家人大半年的心血和汗水,被一个权力无边的生产队长践踏,年少的我冲了上去,只见一道黑影飞来,我失去了知觉。不知什么时候,我在母亲的怀里醒来,地面只有被砍坏的南瓜,紫色的茄子,被踩烂的蔬菜,一团一团的薯藤。我跟在母亲身后,将那些破碎的瓜茄辣椒捡了一部份放进竹篮筐背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听见母亲边走边小声地咒骂。
太阳已经落山了,还不见父亲回家。母亲拿了一双还没有纳完的布鞋底,收拾了针线,顶针,锥子,叫我跟上,只听她说了一句,今天晚上他们要在社房批斗你老汉,跟我去瞧瞧。
在社房的院子的柱子上,父亲被反剪双手,捆着。左衣袖被撕破,额头和脸上都有淤青,还有一些血迹和泥巴。父亲见我,喝斥我回家。我站在他面前,见他鼓起牛铃般的眼睛,瞪着我。这时,母亲过来,你吓着孩子了,说罢,一把把我揽进怀里。可能是不让我看见晚上父亲被批斗,母亲还是把我撵回了家。
第二天,父亲扛了锄头,回到了头天的那块地里,又种下了秋黄豆。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围着小木桌吃饭。这张小木桌,真的是太小了,方方不足一尺,就放得下几副碗筷。就这样,还是父亲用几块从木匠家里捡回的边角料,用钉锤和钉子弄出来的,得了母亲的钉子木匠称号。至于头天及晚上的事情,父亲有些轻描淡写的讲了几句,母亲则咒骂那几个晚上批斗父亲的人,是短命鬼,不得好死。小我几岁的二弟,头天去另一个村子的叔叔家玩去了,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得知父亲被人打了,他把别在竹碗篼上的杀猪刀抽出来,就要往外走,说要把生产队长杀了。父亲丢下饭碗,一把抢过刀子,放在灶房的门梁上,一巴掌扇在二弟的脸上,杀,杀,还没有锄把高,给老子好好的念书,争点气。母亲见父亲打了二弟,便跟父亲吵了起来。从此以后,父亲便很少讲话。
说来也怪,那块地里的黄豆,直到秋天收割,生产队的人再也没有去破坏过,还长得特别的好。刚成熟的时候,母亲采了一些毛豆回来,用盐水煮给全家人吃,成熟以后,收割回家,一把一把地用稻草捆了挂在屋檐下,冬天的时候,在下面捡到了很多银白色的小豆虫,母亲用菜籽油煎炸,让我们弟兄三人吃,说是可以补充营养。
第二年开春,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家家单干,五十开外的父亲,像年轻的小伙子,把几辈子的力气都使了出来。秋天收割水稻的时候,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丰收。母亲用新鲜湿气很重的水稻在大铁锅里炒熟了后,用碓窝舂了煮来招待帮忙的左邻右舍,那一顿饭用母亲的话来说叫急打三敲,我们老家也叫做火米饭,那可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味道。
那一年,中国农村的春天真正到了。
乡音乡情,老家的味道,不管你的一生如何沉沦或者辉煌,离老家多远,无论身在何方,都是烙在你心底深处,看不见,摸不着,或浓或淡,像丝像线,却又像是从心底深处长出来,扯不掉,却又无时无刻存在,心心相念,你一辈子都始终无法忘怀的东西,打心底无法忘记,伴你终老,这就是乡愁。
王拆墙摇摇我的肩膀,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晃了晃手中的兽用注射器,问我来不来一下拉不脱,我一脸的迷茫,不知他用注射器干什么。吉克见状,说,拉不脱就是用注射器喝酒的意思,十毫升,十五毫升地喝,用注射器拉酒,很精准的,拉不脱。见吉克解释的模样,我不禁笑起来,真的是久经酒场,居然能想出这些喝法。我有些疲倦。吉克叫王拆墙安排我早点儿休息。他们要拉不脱,还要斗地主。我在王拆墙家,听到更多的是对村副主任杨阿史的不满。
因为我在,吉克几次都用汉语讲,阿鲁不要说杨阿史的坏话,领导在,这样不好。要不,领导你就把耳朵塞住,不要听这几个酒疯子的疯言疯语。
其中一个用汉话讲,你是毕摩,你讲的话我们听,阿史讲的话,就是屁话,屁有臭味,话一说出口,就被风吹跑了。一时话头又被引到杨阿史身上,大家七嘴八舌的趁着酒兴又讲了一阵子,似乎在数落杨阿史的不是。村三委换届马上就要到了,杨阿史想干主任,要让他靠边站,让他落选,让他副主任都干不成,要让他哭,要选一个能为我们办事,随时能够想着我们的人,最好是家族里的人。
吉克说,你们要看杨阿史的长处,他听不进大伙的意见,他有自己的主张,村里很多事,还离不开他,他为大家着想的多,不要因为得罪过你阿鲁,你在这里煽风点火。可能是酒劲发作,一伙人对吉克群起攻之,居然不带一点硝烟味,可以看得出他们对吉克的尊重。
我说,我想听真话,我用左手食指指了指耳朵。
吉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刚才我们讲的就是真话啊。吉克笑了笑,大家都散了吧。
刚被酒精点燃的热情被吉克浇灭了,原来吉克不仅是村的主任,更是诺苏里的毕摩,是阿鲁他们那一片,还包括附近几个村子的毕摩。毕摩的话是管用的,吉克也是受人尊敬的,在小凉山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其实,阿鲁是大家支,吉克是阿鲁家最德高望重的人,按辈份,小阿鲁要叫吉克曾祖辈,盘根错节的关系,外人无法理喻,他只要一人扯起话头,家支沿袭的脉络就会清清爽爽的,辈份也绝对错不了,该叫什么辈就叫什么辈。
大伙见状,立刻不作声,都低下了头,对吉克都十分恭敬。吉克端起酒碗,闭着眼,小声地颂起了防灾经。他用食指蘸了蘸酒,轻轻的弹向众人的头顶。微微睁开双眼,环顾四周,又合上,声音轻微得只有屏息才能聆听。但对于阿鲁和王拆墙他们而言,却是如雷贯耳。
翻译成汉语却也十分上口:
白天坐上来防灾,夜晚坐下来防灾,在左来防左边灾,在右来防右边灾。防则吉祥如意,君来防天灾,臣来解人祸,谗言防入石堆里,恶语防入沙石中,谎语防到石块上。
颂毕,吉克低下头,用手把火塘里的柴块往里推了推。众人端起酒杯,敬了吉克的酒。吉克用很古典的手势,喝了一口,便将碗放在桌上。
我的新房落成,是吉克给我颂的经。王拆墙看了我一眼,端起酒杯敬了吉克。
怪不得家道昌盛,事事顺意,真得要认真感谢人家吉克,我半开玩笑,对王拆墙说。
吉克带着酒气,头抵在我的肩上,轻轻用汉话把祈求庇佑经颂了一遍:
主人这一家,是否有神灵庇佑,是有神灵佑;
树神佑他家,不仅一个树神佑他家,而是九个树神佑他家;
水神佑他家,不仅一个水神佑他家,而是九个水神佑他家;
石神佑他家,不仅一个石神佑他家,而是九个石神佑他家;
山神佑他家,不仅一个山神佑他家,而是九个山神佑他家;
主人毕摩相庇佑,主人庇毕摩,毕摩佑主人;
山神地神佑他家,毕神毕灵佑他家,
庇佑之树长在内,
庇佑之水流向内,
庇佑之石也在内,
亲朋好友
四十八家都来佑他家了。
在吉克喃喃的低语中,我宛如在一条如泣如诉,低回婉转的河流上行走,明明看见岸就在不远处,可木筏扎就的排子,随波轻轻荡漾,蓝色的水雾弥漫在河面,透过不远处,一粒桔黄色的灯光,牢牢地抓住了你的目光。一声轻轻的哦哟,吉克刚才放光的眼神,才回复平静。我看见汗珠在吉克的额头上,细细地渗出。他拍拍胸口,它从这里出来。我知道,他要表达的意思,颂经要发自内心。
闪烁的火光,温暖在大家的心里,没有了嘈杂,只有柴火呼呼地燃烧,没有一个人在讲话。接下来,大家只是安静地喝酒。
不跟你们闲扯了,有什么都跟吉克讲。困意来袭的我打了一个哈欠,我要找枕头了。
在床上,反而睡不着。盯着黑漆漆的屋顶,往事像在放映似的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一些事,早就忘得九宵云外去了,可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触发,就像是发酵的面团,会带着一丝酸气和味道,引发你的欲望。那一夜,在梦中反反复复,出现风鬟雾鬓,总是走不尽的路,淌不完的河,河雾中时隐时现的桃花,一叶小舟晃悠在水面,月亮在山顶,羊群在云端,时而狂风暴雨,时而阳光明媚,境像清晰又朦胧,十分怪异。
一片鸟叫声中,天色已大亮。王拆墙的儿子和几个伙伴早已把一头小猪杀翻在地,已经开膛破肚。
吉克说,你是尊贵的客人,王拆墙昨天不知道你来,今天非要补上,这是彝族的规矩。
趁吃早饭还有一段时间,我和吉克沿着村中的小河,又走访了几户人家。在村子里转的时候,我对吉克说是不是要表示一点卡巴,卡巴是彝语钱的意思。吉克说,你像征性地给一点就可以了。我拿出三百元请吉克给王拆墙。昨天到村子的时间较晚,在夜色中只能在朦朦胧胧中看到隐隐约约的人家。想不到小村子是如此美丽。山脚下有一片郁郁葱葱苍翠的大青树,从林中流出一股清泉,渐成扇面,随着地势的开阔,一条婉延的小河,从峡谷中缓缓流过。依山而居的村落,如此的安宁。
雨季过后,满山树木黄绿相间,大山中秋意渐渐来临。因单位事太多,我又回到了单位上班,接替我驻村的是刚从大学毕业考进单位的年轻人,领导讲要给年轻人一个锻炼的机会。临走的时候,我告诉吉克,有时间我再来。想不到,这一走,差不多就是两年。时间是有的,临出门这样那样的事缠身又变了,来村里的想法就只能往后拖,一拖就是一年多。
两年后的春节前,我代表单位去慰问,陪同我的依然是吉克,书记主任他一人干了,原来的副主任杨阿史到县城开了个专卖砣砣肉的风味小饭馆。
这次我特别要求去一趟苏医生家,我给苏医生带了一些八成新的旧衣服。在路上,吉克说,苏医生在上年冬至的时候去邻村做结婚客,抄小路回家,因阴坡的山道结冰,路滑跌下山沟不幸身亡。那是他家入住安置点新房不久发生的事。他的儿子苏诺果真和一同关进拘留所的那个女人成了一家人。
吉克把我带到一个叫毛菇坪的异地搬迁集中安置点。远远就看见一面五星红旗在村子上空飘扬。进村的路全是水泥路,太阳能路灯也装上了,幼儿园,村卫生室,灯光篮球场,一应俱全。
吉克说,这些卡户群众,都是去年火把节前搬入新居的,在这里热热闹闹过了一个年。
火把节,我知道,这是小凉山地区各民族群众最热闹隆重的节日,每年的农历六月二十二到二十四,连续三天。在这期间,斗牛,斗鸡,拔河比赛,歌舞,民族时装,小商品物资,村村寨寨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里。家家户户都会杀猪宰羊,每当夜暮降临,户户门前都要点燃一堆柴火,以示庆贺,祈求来年的六畜兴旺,风调雨顺,人寿年丰。有的人家点的则是一束丈余高的松明火把,把油脂多的细块松柴,用细铁丝和彩色丝带扎紧,捆成锥形,再在火把的顶端扎上一大把野花,让野花在松明的熊熊火焰中一同燃成灰烬。在村子空旷的场地中间,早已堆置了一大堆柴火,那是为全村人准备的。当第一束火把点燃之后,其余的柴堆和火把也先后被点燃,一时之间,整个村庄火光明亮,身着盛装的人群渐渐向广场集中,手拉手,一圈又一圈,随着激越欢快的乐曲,歌手激情兴奋高亢的歌声,围着火堆纵情打跳,火光里人影绰绰,酒歌欢畅。
来到苏医生家,不,应该是苏医生的儿子苏诺家,一个具有浓厚民族特色的农家小院呈现在眼前,黄墙绿瓦,铁门铝合金窗,门前的空地上,一截撒着松毛的地面,已经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菜苗,另一截地面却是长着已经可以采摘的芫荽,蒜苗,莲花白。
吉克说,苏诺给他打过电话,叫他帮他到乡农村信用社再问问,苏诺回家后想贷一点款,准备搞一个小一点的养殖场,养二十来头牛。苏诺出去打工三年有了一些积蓄,今年五月间回来过一次,当时找到吉克,就说了要养牛的事,还到县农业局跑了一趟,了解了相关的政策。
阿史五斤,阿史五斤,吉克连叫了两声,一个年轻的女子才从房前的塑料大棚钻出来。两人在说民族话。吉克说,这就是苏诺的老婆阿史五斤,苏诺去上海打工去了,已经在回云南的火车上,过几天就到家了。小腹隆起的阿史五斤显得有些羞涩,热情地要我们进家里坐,我婉拒了。我让吉克陪我在安置点转转。
我手上的旧衣服没有送给苏诺家,我请吉克帮选一个能接受旧衣服的人,送掉。
安置点的人都跟吉克熟悉,有几个还跟我打了招呼。离吃晌午饭的时间还早,村子里的人不是太多。吉克说,年轻人都由县里组织培训,外出务工了,在家的大部分是老人妇女小孩,还有一些是腿脚不便的。
在一户人家大门上,去年贴的春联,泛白的红纸上不太规整的毛笔字还清晰可见,上联是:拔穷根走金光道,全靠共产党;下联是:住新房过好日子,不忘习主席。卡户群众的心情可见一斑。我靠着大门,请吉克用手机给我拍了张像,然后发到微信的朋友圈。路边的椅子上,几个小孩围在一起看手机,看到开心处,咯咯的笑声,飘在村子中。
我和吉克站在安置点的最高处,对面山梁上积雪散发着银光。半山腰,传来几台挖机隆隆的轰鸣声,盘山而上的七米宽的毛路已开挖成型,那是上前年通过争取,由月亮坪到二崖子的公路。三年前,我驻村入户走访群众,了解到群众反映最强烈的就是迫切要求扩建公路。二崖子村种有上千亩的苹果树,果子成熟后,色香味极佳,远近闻名。一到采摘期,果商纷至沓来,由于道路太窄,影响运输,群众的收入全靠苹果。我向县里专题反映,县委的领导调研后,召开现场办公会,决定举全县之力,支持苹果产业,月亮坪到二崖子的路终于得到了解决,建设的速度很快。满山的苹果树在冬末春初有些寒冷的山风里蕴藏着无限生机。
吉克说,国际化的先进种植模式,二千亩苹果基地已规划好,春节后就开干。
偌大的安置点,像一幅画,隐藏在深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