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金散文简论

2020-12-08 00:46
壹读 2020年10期
关键词:散文情感

陈洪金在文学创作上是一个多面手,他写过诗歌、散文、小说,也写过评论,至于公文则是他工作上的份内之事。“多面手”就意味着要进行文学上的多重思考。陈洪金在创作的过程中似乎意识到了“多面手”带来的困惑。于是,他有意减少创作的类型,选择在自己值得深挖的文学富矿上下功夫。他的散文写作取得了较小说、诗歌、评论更为长足的成就。

我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把陈洪金发表过的散文几乎通读了一遍。在他早期的散文创作中,如《灵魂的地址》,这一时期的散文,陈洪金自己说是“泛滥的诗意,诗歌创作的手段被引入到散文创作中,诗歌因素既给散文创造了某种便利,同时也给散文造成了伤害”。陈洪金在进行了十余年的诗歌创作后,转入散文写作,这是偶然与必然并存的一种机缘。诗歌写作需要激情和热情,当激情渐消,热情不再的时候,人生经验开始沉淀为无言的惆怅和思绪。那么这个时候,写作散文是情绪推动的必然。散文集《灵魂的遗址》分十八章,我几乎是一口气读完,文字粗粝、庞杂,大气而浑厚,是介于诗散文和散文诗之间的情感叙述。

《灵魂的遗址》是浑厚的,他积蓄了一个诗人心底的原始情感,对故乡对自己生存的环境,对母土,对乡村的留恋。这些情绪转化为文字后,迎面扑来的,是浓郁的乡土气息,但是又有着人性深处的困顿、无助和亟待破解时的烦忧。作者试图在这本散文集里,延续诗歌无法安放的情感,他只是借助了散文这种体裁,表达了诗歌中暗藏的诗意和浓郁的乡情。

读完《灵魂的遗址》,我在想,散文写作时需不需要文体意识,或者说什么是真正的散文?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每一个写作者都是在创作中进行思考,而不是在思考中进行创作。就像学习游泳,只要进入水中不断地练习,才能在练习中修正技巧,然后思索着如何掌握正确的姿势。很多人还记着学者肖云儒在1961年5月12日《人民日报》“笔谈散文”专栏上发表的一篇名为《形散神不散》的短文。在文中,他提出了散文写作要追求“形散神不散”。从此以后,“形散神不散”在文学界,成为在一段时期内相当盛行的一种文艺思想,形成了指导散文写作的重要标准。所谓“形散”,主要指散文的取材十分广泛自由,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形散还指它的表现方法不拘一格。组织材料、结构成篇也比较自由。所谓“神不散”,主要是说其要表述的中心思想明确而集中。后来散文家红孩根据散文写作的发展趋势,又提出了“确定非确定”说:确定,指题材的确定;非确定,则指写作技术的变化和思想的多变。换个说法,写作是具有有限和无限的可能的。

文学是一门艺术,艺术是一种感觉。艺术的感觉从作家写作时的思考出发,他创造出来了诗歌、散文、小说等等,然后通过报刊、电视、网络等媒介,让读者读到,继而产生了共鸣,这个过程,就成为了艺术欣赏的过程。散文家红孩说,这是“从我到我们的过程”。我读了《灵魂的遗址》以后,读到了不一样的艺术感觉。在陈洪金散文的整个创作历程中,《灵魂的遗址》是散文写作的必经之路。不仅仅是陈洪金,许多散文大家在散文写作的过程中,为了突破和创新,会有意让诗歌因子介入散文要素,写出“诗散文”或者“散文诗”。陈洪金在散文写作的最初,便尝试了这种写法。

而《乡村:忧伤的河流与屋檐》,给了我另一种全新的感受。此篇与《灵魂的遗址》有着迥异的阅读体验,给人以一种大开大合的阅读快感。陈洪金让诗意继续在散文中弥漫,同时在叙事策略和叙述节奏上,在掌控全文的角度上,都有了新的写作思考。他开始在散文中注入虚构的力量和打磨细节的耐心。读者能够看出来,与《灵魂的遗址》相比,《乡村:忧伤的河流与屋檐》没有压迫感,读者可以很轻松地跟着作者的思绪一路向前。这种感觉是极好的。

我喜欢阅读轻盈与厚重兼存的散文,有个人性格和个人风格的散文。散文是作者呼出来的气,气匀则显心境平和。心境平和的人,才能心如止水,写出来的文章,才能更有思想性,才能渗透“润物细无声”的思考。而《乡村:忧伤的河流与屋檐》与我的阅读兴趣相投。我觉得,结识一个作家和他的文字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尤其是身处两地,生活经验和人生经验迥异的读者和作者,如何在文字中构建联系呢?要么是通过朋友的推荐而认识,要么是通过媒介上阅读到的文字而认识。第一次阅读和持久地阅读,又是不同的。作家的文字从某种角度讲,在日积月累的创作过程中,构建了作家自己的思想体系,构建了作家自己的文学品牌。阅读散文更是如此,在散文长河中,我们能列举出一连串散文大家的名字。我们从这些名字中,能够分辨出他们写了哪些作品,即便忘记了他们写过哪些作品,也能够知道他们作品是哪一种风格。我想,这就是散文家在文字中渗透出来的个人特点。

陈洪金的散文创作,有着自己明确的写作方向,也有着自己深度的美学追求。他在自己的散文写作领域里,完成了精神的升华和思考的蜕变。从而,他在拓宽散文写作边界的同时,找准自己的写作基调,开始新的写作追求。

在《母土》《丽江笔记》等创作时期,陈洪金的思考角度从滇西北出发,以滇西北的人文环境为基础,增强了对这片土地的感受与理解。滇西北,顾名思义就是云南省之西北部,与缅甸、西藏、四川相邻,世界自然遗产“三江并流”核心地区,怒江、澜沧江、金沙江三江自北向南奔腾而下。玉龙雪山、哈巴雪山、白马雪山、梅里雪山、碧罗雪山,这是北半球维度最低的几座终年积雪的雪山。草原、原始森林、河谷地底旁的农田相互交映,分布着藏、傈僳、纳西、怒、独龙、普米、彝等各少数民族。与其说陈洪金在用真情触摸滇西北,倒不如说,他在以永胜为原点,滇西北为半径的地域上画圆,然后对宗教、巫术等进行神性的探索。

一个作家对自己生活的地方,进行有意识地探寻和反思,乃至从灵魂深处寻找诗意进行书写。可以看出,陈洪金通过自己的作品进行着思想的折射与渗透。在《独坐村外》一文中,作者这样写道:“简洁的线条覆盖在山顶上,我的滇西北靠在它的夜色里,对着一个寒冷的天宇,把注视放出去,让明亮的星星闪烁出更加寒冷的光芒。我常常对着滇西北的天空,寻思一些深深浅浅的问题。当手指被烟头灼痛,丝丝缕缕的风拂过我的后背,漆黑的夜,让我开始感觉到自己在夜里的颤动。也许,这是一种宿命。我把自己的呼吸禁锢在荒野里,对着辽阔的天空,让我的目光翻过了高高的山顶,风吹,草动。太多的意境就这样困扰着,让我用了很久的努力,都无法回到我筑起来的巢穴里去,用亲人们的温暖,使我安静下来。”不难看出,陈洪金在《母土》中继续延续着诗意的描写,以及小说虚构中幻境的介入。“滇西北”更多是一个引子,透过这个引子,引申出作者对于情感和乡情的深层次思考。

我对《母土》《丽江笔记》《村庄记》等进行了细读和精读。我觉得陈洪金在散文写作中,对故乡的审视与探寻时是复杂的,内心当中激荡着怀乡、怨乡的矛盾情绪。由于陈洪金一直工作、生活在滇西北,这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近距离接触滇西北的一草一木及人物风情。由于云南边疆地区本身存在的少数民族风情以及巫术和神性的建筑、典籍,当陈洪金去审视和思考时,自然会在心理层面有着更为真切的感受。他在散文中,进行着一种强有力的回望。这种情感,表现在作品上,有着三个方面的变化:一是在语言上,较《灵魂的遗址》和《乡村:忧伤的河流与屋檐》等更为细腻和简练,节奏感更强。在技巧和形式上,有了更多的尝试以后,陈洪金试图在语言上进行突破。那就是,让语言本身去介入神性。他在散文中似乎有意让某些细节变得粗粝,变得更接近事物的本真,从而让情感回归到朴素的乡情中;二是在思考的感受上,更加私密和个人化。他在反复强化“滇西北”这个地理名词,让这个地理名词承载更多的情感和体会。可以看出,陈洪金在散文的文本中,把“滇西北”当作血液中的某种盐分,进行回望和强调;三是在思想的延展上,不断用关于乡愁和乡情的思考,进行比对。

散文是讲述“我的世界”。透过作家的散文,我们能够体会他的感情,知晓他的经历,以及他情感中能够和读者引起共振的地方。同时,优秀的散文家的作品,本身就是百科全书,包藏着一个地域的文化、经济、政治乃至生活方方面面的讯息。陈洪金在散文中不断收纳着“滇西北”的一切人文和自然因子,可以看出他的作品有着地理上和人文上的双重介入。他在荡开笔墨的同时,也没有忘记让自己的作品吸收更多的地理细节。他敞开着心扉,诉说着自己的生命体验。他的表达有着宏观上的陈述,也有着微观上细腻的感叹。

作家木祥在读完《陈洪金文集》后,写下了这样一段话:“陈洪金的散文,与网络文学有着密切的关系。新世纪初,北京两个年轻人搞起了一个‘新散文’网络论坛,陈洪金便是‘新散文’中的‘少壮派人物’,活跃在这个论坛上。当时,他们主张新散文的根本出路在于打破传统,无传统‘包袱’,体现一种精神的自由,思想的独立。他们认为,散文特别提倡个人化,在语言应该创新,更有诗意,甚至要抛弃大众模式乃至官方话语,使得散文的想像力和扩张性得到解放。他们同时认为,与传统散文相比,散文的题材应该更为广泛,表现形式更为活泼灵动、新颖甚至诡异等等。这些‘新散文’主张,在陈洪金的散文写作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从“新散文”的视角来审读陈洪金的作品,可以看出,他的写作更具有前瞻性,也更具有新的活力和思考的持久力。他对本乡本土的素材挖掘与整理,对现实生活的提炼,对情感经验的创造与延伸,都在进行着有别于传统写作经验的尝试。他在进行着文体上变革的同时,也在对自己的情感进行着有益的沉淀和挖掘。散文贵在真诚,贵在真心,贵在真情,在陈洪金的散文集中,这三个要素基本上都达成了一致,和读者的心靠得很近。正是因为他的发现,他的贴近,才会有作品的闪光之处。

陈洪金是一个勤奋的作家,也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作家,更是一个有根的作家。我对“有根性”写作,向来有着阅读上的兴趣和审美上的肯定。前不久,中央电视台的纪录片频道播放了纪录片《文学的故乡》,用摄像机镜头记录了六位作家的故乡生活以及与故乡相关联的写作生活。何谓有根性,我以为是精神上的回归,是写作上有意识的向内探寻,是对自己的出生地回望审视的一个过程。当我们从出生的农村走向城市,告别乡村生活成为“城里人”开始了城市生活,那种失去土地的生活,肯定会带来空间上和情感上的不适应。那么这种回望和探寻就变得自主和迫切,就有着作家本源上的持久想象。

在《村庄记》一书中,我读到了陈洪金和其他散文作家不一样甚至迥异的散文作品。没有对乡村风景的简单描摹,也没有一味地单纯怀乡,更没有一扫而过简单地抒情。他是如此真切地亲近乡村,如此真切地让自己的灵魂深入乡村的一草一木,让自己在肉体上和精神上变得真实,然后去反思、反省,乃至让自己的怀乡情都变得悲悯起来。陈洪金后期的散文创作开始越来越注重美学上的思考,也懂得从古典水墨画中吸收立意的思考和情感的留白。我读《丽江笔记》和《村庄记》,明显能够感觉到,既有充盈的诗意,又有动人的情感,还有深思的空间。

散文是一定要有自己的声音的。这种自己的声音,是心底深处折射出来的声音,是灵魂的声音,是心灵的声音。如果没有自己的声音,很容易淹没在一众文本中。而再好的文本,一定要能够在读者中间产生共鸣,也就是说,作品要能够接受读者和时间的检验。不论散文的方向如何突围,带有自己体温的文字,带有自己鲜明思考的文字,始终是有积极意义的。

其实,我特别愿意读诗人写的散文。如果让我列出哪些诗人后来成为了散文大家,我可以列出一大串的名字。就是诗人偶尔为之的性情随笔,细细读之,也是很好的散文。诗人写散文,没有条条框框,任着性子而来,更有情感上的自主性。同时,在语言上,因为经过了十余年的训练,行文起来,凝练和诗意便流淌出来。这是写出好散文的必修。诗人的同情心和悲悯情怀也为散文写作起到了不少加分项。陈洪金的散文,我一本本读下来,能够感受到,他的内心里的那份诗人情怀,宛如火炭,一直燃烧着。

从当前整个散文界来看,文学期刊依旧坚守着散文创作的审核方向。陈洪金每年都能在全国各大刊物发表一定数量的散文,说明他的思考一直持续着。对于母土的思考,对于故乡的亲近,让他保持着在场感的抒情与写作。他在散文中安放着自己的想象:“酒香是一架黝黑的犁,深深地翻垦着村庄的心脏。醉意来临的时候,一个人守着火塘边的木桌与酒碗,一段尘封的爱情在火塘里走出来,迷乱一双眼睛。涌进喉嗓的酒气把思绪带到一条路上,向着岩石丛中的灌木丛飞去。一个妙龄少女坐在山坡上嘹亮的歌声引诱着一群停在树梢上的飞鸟,倾听着一个宁静的海湾呈现出的浪花与涛声,焦急地等待着出嫁的少女坐在一片雉菊花盛开的香气里,让歌谣落在满山遍野地散开的羊群洁白的背上,让躲在树林中注视的目光醉倒在一片厚厚的草地上”(节选自《酒碗里的村庄》);他也在散文中抒发着真情:“面对那条与村庄擦肩而过流淌了一年又一年的河流,我常常为它设置了一个又一个的理由,去猜测村人干渴之中对庄稼与生活绵长而强烈的忧伤。村庄一年年把峡谷深深地守着,不离不散,当庄稼用尽所有的叶子和根须竭力地珍藏着仅有的水分,村人把收成和渴望轻轻地放在深重的目光上的时候,人们对水的珍惜与挥霍,必将空气一样围绕着整个村庄和峡谷,使木桌上的饥寒与饱暖,时刻缠绕着每一方庭院中的生命与欢乐。夜色向晚,耳畔传来了阵阵隐隐约约的风声,村庄远远地隐藏在一片暮色之中”(节选自《旧村庄》);他更在散文中进行着人文与地理上的思考:“很多时候,当我从众多的文字丛中抬起头来,望着被阳光照耀着的书桌上杂乱无章地摆放着的书籍和纸张,身边隐隐约约地响着电影《人鬼情未了》中的歌曲,我会不知不觉地对自己提出一个疑问:是谁在乎着那些烟雾缭绕的时光?是的,作为一个以文字为伍的人,在人们的时间都被生活和忙碌占满的时候,谁还会注意那些翻飞如蝶的字眼。只是我始终没有放弃,当文字的旅行成为借口,烟雾却占据了许多时光,就像绽放的花朵一样无数次不容置疑地闯进我的小小的生存空间。烟雾不曾离去,它的弥漫构成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氛围,孕育着我在狭窄的想象与行走过程中的所有可能”(节选自《是谁在乎烟雾缭绕的时光》)。

陈洪金在散文中保留了童心和好奇心,这让他的散文给人以新鲜感和新奇感。他面对着乡村的神秘性和土地上的风景,保持着好奇心和童心,让他更能够返回童年,也更能够亲近泥土。同时,他的情感也更保有最初的活力,写作时,也能够激发出诗情。阅读陈洪金的散文,让我记住了“滇西北”,记住了滇西北的自然风物,感受到了不一样的地理风情,这是一扇窗子,是了解滇西北的窗子,是了解边地的窗子,也是一扇了解陈洪金散文美学的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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