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罪爱

2020-12-08 00:46:04
壹读 2020年10期
关键词:母亲老师

1

方兰给我打来电话的那个午后,天空中悄悄酝酿着一团团冷灰色的云朵。那时,我正拿着教具准备去上下午最后的一节课,不料刚出办公室,方兰的电话就打来了。我心里先是一喜!然后,就听见方兰在电话里对我说:“余柏林,我们分手吧。”

我猛然间打了一个寒噤!心,瞬时就空了,乱了。操场上有一群学生在疯跑,在无忧无虑地嘻戏。可我只能恍恍惚惚地看到他们的动作,而全然听不见他们的欢声笑语了。

我真不知是哪儿出了差错,就握住电话傻怔怔地站在那里。此时,我还莫名地抬眼看了看天——沉沉闷闷的天,就像是特意为吻合我的心情而越发阴郁的天。

当我想起该对方兰说句什么话时,她却早已将电话挂了。

后来,上课铃就响了,操场上的学生飞快地跑回了教室。我也只好怏怏地走进教室,就那么淡心无肠,甚至失魂落魄地给学生们上完了这节课。

这天刚好是周五,且恰逢国庆小长假的调休,本来我的心情非常愉快,然而就在接了方兰的这个电话后,愉快的心情就瞬间翻转,郁闷而忧伤到了极点。这节课下课之后,我就按捺着糟透了的心情,骑上摩托车,向着方兰任教的苦竹园小学一路狂飙!

尽管我的车速快得无以复加,但我依然觉得时间过得是那么的缓慢。

我一边骑车,一边在脑海里将这件事情的多种可能性都想过一遍。

我终于到达苦竹园小学,见到了心爱的方兰。

方兰见了我,很意外,眼里有点惊喜,也有点幽怨和假装的不屑。

“你来干吗?”

“来看你呀!”

“我不是已经给你讲清楚了吗?”

看来,她对我的到来还真是比较恼火。

我一时哑然无语,表情尴尬,无所适从。

“你既然来了,那就把你的毯子拿回去吧。”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不想欠你的人情。”

“你瞧不起我?”

“也不是。”

……

方兰将头扭到了一边,她或许是不想看我,或许也不是,反正,她的眼睛就死死地盯着操场坝里的一棵树,很专注的样子。

我努力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厚颜而又温和地说:“兰妹……你……你到底……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麻烦你别叫得那么令人心烦,行吗?”

“好好好,行!太行了。”我又强装幽默地说,“方兰同志,那就请你将具体的情况如实地向我汇报一下吧。”

她还是不看我,也不说话。我不敢再说什么,生怕她真的反感我。可我又怕冷场,冷场对我绝对不利。我特想她能快些说话,又怕她很快就说话,那一刻,只要她的嘴唇稍微一动,我的心就开始紧张,就像要被判处死刑一样。

又过了好一会儿,方兰才平心静气地对我说:“昨天,文老师到我这里来过,他说我父母不同意我们的事情,我爸爸要我把毯子还给你。文老师还说,他那天去我家,被我父母得罪了,最后还被我爸爸给轰了出来。他说,他以后再也不想谈我们之间的事了。”

我再次语塞,张着嘴巴找不到舌头。

方兰说:“最近,我总在想自己该怎么办,想得都快要疯了……”

还好,顶多算死缓。我如释重负,暗自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说:“你父母原来对我不是蛮好的吗?咋个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她说:“我也不晓得。”

接下来,方兰就埋下头哭——是那种没有声音只有泪水的哭。

我好想伸手去帮方兰擦泪,但是,我又不敢。

我说:“方兰,我是真心实意的。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苦都愿意吃,也什么事儿都不怕。我想,只要你不放弃,我们就一定有希望。”

她说:“余柏林,算了吧,你不怕我怕。”

我说:“你怕什么呢?”

她说:“我怕我最终还是会让你失望。”

我忙鼓励她说:“不,我们一定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坚持就是一切!!”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还是底气不足,想来,我最多也就只有四成的把握。

四成也好!我想,只要有一成把握,我都会拼命的去努力,去坚持,去争取。我相信,这世间很多美好的事情,都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唯有用心的去付出,努力地去争取和坚持,才能看到希望。

2

收拾好心情,我就送方兰回家。

去方兰家的小路荒凉得不再像是路,灌木繁茂,杂草葳蕤,人走在其间只能看见上半身,甚或只能看见一个可怜的头部。但这天,方兰却在这样的路上走得很是开心。一路上,她就像一只可爱的小兽或是小鸟儿,总在前面走出一副欢欣鼓舞的样子,且边走边主动地给我讲了许多她们读师范时的趣事。

那条荒凉的小路很快就被我们愉快的脚步走完了。是的,那路的尽头就是方兰家。

走进方兰家,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父亲在院坝里箍桶,而且,当我看见他时他已经早就看见了我们。这时,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一脸不屑地走到房前的屋檐下,坐在那条以一根硕大的原木劈成的长板凳上。那板凳的上方是一排刀架,上面别着一些箍桶工具和各式斧头柴刀镰刀砍刀杀猪刀,让人心怵!我稳住情绪,从身上掏出那包特意备好的香烟,慎重而恭敬地从中抽出一支向他递过去。但他并没有接我递过去的烟,而是自己从怀里掏出个皱皱巴巴的土烟袋,在那儿漫不经心地裹着他的土烟。

我小心翼翼地问:“叔叔,最近,家里的活路忙吗?”

他给了我一记白眼。好一会儿过后,他才极不情愿地答道:“这农村的活路噻,一年四季都忙咯。”

我明白他不愿见我,可又不想把场面闹得太尴尬,就硬着头皮再问他家里的油菜栽完了没有?这次,他既不看我也不回答。我不知是不是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小了,他没听见,还是他根本就不屑搭理我这个可恶的不速之客。想来,应该是属于后一种情况吧。以至于,我本想重复问一遍,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那一刻,整个屋子里就笼罩着一种能使人窒息的安静,这样的安静让我感到自己的胸口窝憋得实在厉害,仿佛屋里的空气不够我呼吸似的。

……

晚饭后,方兰的父亲终于发话了。

他说:“余柏林,有些话本不该我们说,而该文老师来说的,但文老师被我得罪了,他可能也不想再说你们的这些事情了。而你今天既然来了,我就直话直说了。”

我连忙以赞同加鼓励的眼神示意他快讲。

他说:“你到我们家已来过两次,我和方兰她妈对你和方兰的事情也没啥意见。只是……就看方兰这工作调动的问题,你能不能当面给我们表个态?”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叔叔,调动工作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没什么权力也就没什么把握,当然也就不敢轻易表什么态。”

我想我的回答应该早就在他们预料之中,不然,他们干吗要让文老师去苦竹园给方兰回话,并叫方兰将我送给她的毯子还我呢?

瞬时,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屋子里的气氛骤然变得异常的静穆与紧张。我窘得不行,便只好趴在桌子上假装打瞌睡。

不一会儿后,方兰母亲就打来一盆热水,她对我说:“余柏林,你今天走路肯定走累了,你还是洗了脚先去休息吧。”

见方兰的母亲还亲自为我打洗脚水,我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羞愧难当。当然,我心中同时也生发出了几分小小的窃喜和自以为是的得意。然后,我便只好言听计从,独自率先洗脚上床睡觉去了。

其实,我那会儿并没有什么睡意。躺在床上,我听见他们三人正在隔壁小声地说着话,虽然他们说话的具体内容我听不清,但我敢断言,他们的讨论话题绝对与我有关。

次日起床,我发现方兰父亲的表情严肃得很怕人。于是,我怯生生畏缩缩的,生怕稍不小心就会招来他的火山爆发。

早饭过后,方兰的父亲将我两次去他家所带的全部礼物提到我面前,说:“余柏林,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另外,听方兰说你还拿了一床毯子给她。那毯子在学校,哪天我再给你拿来。还有,那天方兰去你家时,你妈给了她的一百二十块钱,你清一下看对头不?”说罢,他又将钱捻成扇子状,递到我面前。

我没有去接那钱,我是早已经忘了去接。

那一刻,我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只好转身就跑!我怕再这样僵持下去,方兰的父亲定然会转回屋前,从那刀架上取来他的杀猪刀或砍刀!……唉,太可怕了!!

这时,方兰哭了,哭得很保守,却又伤心欲绝。

我并没有跑远,就躲藏在方兰家屋后的树丛里,偷窥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我不知方兰是见她父母那么无情和凶狠的独断,还是见我那么胆小的逃跑?反正,她已经哭了。我看见方兰的手扶在那房屋的柱子上,她哭着哭着就慢慢地往下滑,慢慢地,她就滑倒在地,像犯了什么急病。方兰的母亲见状便慌了手脚,她连忙起身跑过去,一把将女儿拉起来拥在怀里。她的嘴唇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抽搐着,然后,她就撕声哑气的哭喊了起来——

“兰,你啷咯了嘛兰?兰,你不要吓我嘛兰……”

方兰低沉而又绝望的哭声如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我的心尖儿上钝钝地割来割去,而她母亲一惊一乍的呼喊,又像一串骤然响起的炸弹,把我疼痛的心给炸得四分五裂!

3

我和方兰约好要在土溪街上见面,可我在土溪街上等了两天还是没等来她的音讯。这两天对我来说,就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这两天,我一直幻想着:在某一瞬间,我眼前忽地一亮,然后,方兰就站在我面前。是的,我只能用这种美好的想象来维持自己的情绪。

一遍又一遍,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土溪街上;一遍又一遍,我想着心爱的方兰,想得人都有些恍惚了,想得魂都已经不在了。后来的某一瞬,我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我!吓得我那早已飘远了的魂魄于猛然间就回归了我的身体。

——哦,原来是我读中学时教我们物理的郑老师。中学毕业以后,我就一直没回过母校,也从没去看望过郑老师,这让我在此时感到非常的惭愧与窘迫。

郑老师问我:“柏林,你现在在哪里上班?”

我说:“在坪桃小学。”

他说:“你有美术特长,能写会画的,想个办法调进中学去嘛。”

我说:“现在的调动,没得人事关系就太难了,反正小学中学都是教书,我也懒得去低三下四的求人。”

他说:“你这脾气同我以前一样。不过,这年头只会埋头干工作也不行。”

我问:“郑老师,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说:“找机会,找关系,跑调动呗!”

我说:“不,我说的不是工作方面的事。”

“那是什么事?”

兴许是我那时那刻心里唯有方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所以,也不知为什么,我居然又莫名其妙地把自己与方兰的事情,以及我内心的困惑与忧伤,就在那个时候,毫无保留地向郑老师和盘托出了。

郑老师听毕,摇头叹了口气,说:“余柏林呀余柏林,你好糊涂哟!你既是要同方兰玩朋友,那又咋不事先给我通个气呢?”

“郑老师,您能帮我?”

“方兰是我表侄女,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爸爸是有点不讲道理,可他再不讲道理也是方兰的爸爸呀,你那天就不该跑嘛。”

“……那,我现在该咋办?”

郑老师点燃一支烟,若有所思地吸了两口,望着空中飘散的烟雾,说:“现在,我猜她父亲肯定还余怒未消,你得以静制动,让他先消消气。等过几天了,我再想办法去给你们俩疏通疏通。”

“郑老师万岁!郑老师万岁!”我暗自在心里呼喊。

就在这时,方兰的电话终于打过来了。听到电话的铃声,我激动得心惊肉跳,以至于握住电话的手也明显发抖。

方兰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土溪。她叫我说话小声一点儿,她说她现在是和她妈在一起的。

我问她要不要过来?她叫我再等一会儿,等她妈走了就过来。

果真,没等多久方兰就来了,只是她母亲仍是跟她在一起的。

方兰的母亲一脸不悦,我厚着脸皮叫了她一声孃孃,她不屑看我,眼睛死盯着方兰。她问方兰是要去播州还是要同她一块儿回家?方兰说要去播州。她说,你要去就快去,晚了可能就没得车了。

我舍不得让方兰离去,却又无力挽留她,只能眼望着她所坐的客车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心里好大一片的酸楚。

回头,方兰的母亲对我说:“余柏林,方兰她爸爸的脾气你是看到的,我劝你们俩还是分开算了。我家方兰还小,我们目前不想让她谈这些事情,哪里有合适的你另作选择吧。我这当孃孃的今天只能这么给你讲,但我这么给你讲了你都不听的话,以后就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哟!”

我本想辩解几句,但想起郑老师的话我就忍住了那股冲动。我想,此刻,我再多的辩解应该都是多余的。

然后,方兰母亲又很不放心地问我:“余柏林,你这几天是要去坪桃还是在土溪?”

我说:“我明天就去坪桃,学校还有很多的事。”

她犹豫片刻,说:“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以后若在哪里谈成朋友了,结婚的时候说

一声,我们还是要来喝杯喜酒的。”她的话让我哭笑不得。

方兰母亲走后,我就拨通了方兰的电话。我说我要坐下一班车去追她。方兰叫我别去,叫我就安安心心地在土溪等她。

4

一天以后,方兰的电话又打来了。我问她在哪儿?结果,一个陌生女孩在电话里说她不是方兰而是方兰的同学,她说方兰病了,在医院正发着高烧。我乍一听,那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于是,我慌忙往车站赶去。当我乘坐的班车开出了差不多一半的路程时,我的手机又响了。听到电话铃声,我的心就无比的紧张。我急促地冲着电话喊了一声“喂!”。

“喂——”她在电话里拖声懒洋地喊回应了我一声喂。

我说:“你不是病了吗?”

她说:“哪里呀!刚才我不在,是我那些同学给你打的电话,你不晓得,她们这伙人最喜欢骗人了。”

“哈哈哈!”我听见,旁边有一伙女生正在幸灾乐祸地狂笑!

……

当晚,我和方兰以及她的一大伙同学在播州市区的一家火锅店吃饭。吃着吃着,我的手机又响了。是一个乡下中年妇女的那种粗砺砺的声音,她对我说:“喂!是余柏林不是?”

我忙说:“是,我就是。”

她似乎没听清我的回答,又问了一遍。

我说:“对,我就是。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方兰她妈!”她说,“余柏林,你现在在哪点?你听得到我说话不?”

几个女孩的笑声一浪超过一浪。方兰竖起指头往嘴沿上一放,所有笑声戛然而止。我连忙撒谎说我是在坪桃小学。方兰将刚放在嘴上的指头调过来往我额上一戳。我把头一偏,继续打电话。

“孃孃,你找我有事吗?”

“我来苦竹园拿你给方兰的那床毯子。”她说,“余柏林,我问你,这毯子我是将它给你送到学校还是给你拿到你们家里去?”

我心里一紧,怕她真将这毯子拿到我们学校去,让我那些同事知道了也难为情。于是,我连忙在电话里对她说:“拿到家里去,我爸我妈都在家。”

“既然要拿到你家里去,那你就得事先给家里面打个招呼。本来你叔叔说他要亲自去的,后来方老国来请他去箍桶,看来明天就只有我去了。不过,你一定要先打个电话给你们家里面的人讲好,你们那里的寨子大,明天我去了以后叫他们和和气气的把东西收了,一点儿也不要说多话,不然外人听了影响不好。”

“行!”我说。

饭后,我就陪方兰和她同学一起到播州文化广场玩了一会儿。她的同学显得很高兴,硬拉着我陪她们在广场照了几张合影。回去的路上,那几个同学有意放慢脚步,好让我与方兰单独相处。我俩并肩走着,谁也没说话,但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不一会儿,我们就走到了她们的住处,然后我再返回自己住的那家小旅馆。这时,方兰又反过来送了我一段路。此时,夜已经很深了,僻静的巷道行人甚少,走了一小段路后,我就对方兰说:“你回去吧,早点休息,我明天一早就来喊你。”

方兰停住了脚步,可她的手仍牵住我不放。瞬时,一股燥动的青春之火在我身体里腾地燃烧了起来,再如过电一般的涌遍我全身。我终于按捺不住一抱拥她入怀……然后,我们都被醉人的甜蜜给幸福地淹没了。

从播州回来,我们并没有去坪桃,在土溪场买了点菜,然后就直接去了苦竹园小学。国庆小长假期间,这乡村小学的其他老师和学生们都回家了,整个学校就只有我和她。这段时间,我们俩就偷偷地把苦竹园小学当成了伊甸园。在这里,我们毫无顾忌将自己赤裸裸的交付出来,像一件神圣的礼物一样,献给对方,从而完成这世上最原始也最美丽的阴阳交合。我们已然穿越了时空,在万物俱灭的感觉中,把自己还原成了当年的亚当与夏娃。是的,我们偷吃了禁果,我们有了原罪。

5

方兰母亲用背篼将那些东西背去我家时,我父母正铺开摊子在堂屋内按等级分类烘烤好的烟叶。是的,烤烟,这就是我们家多年以来的主要经济来源,我能顺利读书毕业并有了今天的这份工作,也主要得益于父母种烤烟。烤烟的经济效益相比其他农作物要高些,但它的工序很复杂,其过程也伴随着超常性的辛苦,相对种植、采摘、烘烤等工序来说,这分级扎把的活儿就算最轻松的了。

方兰母亲的到来让我父母非常意外,我母亲赶忙放下手中的烟叶,给方兰母亲端来一条板凳请她坐。方兰母亲没坐,她进屋将背篼往我母亲面前一放,说:“老表嫂,这些是你家余柏林和你们给方兰买的东西,现在我全部都给你们背来了,你们捡出来看一下,看还差哪样东西不?”

瞧方兰母亲这一举动,再听她这么一说,我母亲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她心里顿时遭到一种猝不及防的打击,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挂不住,无奈之下,她只好重新回到自己的坐位,貌似从容而淡定地选烟,没有搭理方兰母亲。见我母亲没有回应,方兰母亲就将自己刚刚说过的那一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时,我母亲忍住心头的不悦,尽量轻描淡写地回敬方兰母亲说:“我们给的这些东西是给方兰的,又没有给你。今天,若是方兰亲自背来的,那我一定捡;可是你背来的,我就是不捡,要捡你自己捡。”

“我捡就我捡。”方兰母亲低头把那些东西一样样地拿出来,放在了我父母面前的烟板上。

我父亲叹了口气,说:“既然你们硬要还这些东西,那我们也只好收下。虽然在物质上,这也算是还清楚了,但在感情上,我们仍然希望‘亲戚不成情义在’,以后哪里有发财发富的,你们也好去另选高门。”

方兰的母亲鄙夷地将头一偏,说:“我们哪里去选得到发财的哦?恐怕以后连你们家余柏林这种都找不到哟!”

我母亲听懂了她话里的含义,可又不好回嘴。

方兰的母亲背着空背篼转身就走,她那两股羊角辫在空背篼的沿口上很有力度地替她打着相应的节拍。

看着方兰母亲绝情地离去,我母亲心里很难受,她鼻子一酸,就哭了。

我父亲愤然地说:“我闯她妈的鬼哟!老子开他妈的这号亲,真是遇到鬼了哟!”

我母亲说:“我家柏林哪点差啦?我就不相信‘离了唐二就不跳戏’。等哪天我家柏林回来了,我就给他讲:叫他别再去找她家姑娘了,这样的岳父岳母谁受得了?”

我父亲说:“你这话我也不赞成,这关姑娘啥子事?姑娘可还是一个好姑娘。”

6

两个月后,方兰在电话里紧张地对我说,她的“那个”没来了,她整天忧心忡忡的,不知该咋办?对于这个问题,我事先也担心过,但后来因为瞎忙着一些学校的杂务事,就将这事儿忽略了。此刻听方兰这么一说,我仍然觉得这问题来得有点突然!在电话里,我吞吞吐吐地对方兰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我让她别担心,我说我一定会对她负责,若真是有了,我们就结婚。

“结婚?!你想得倒挺美哦!我父母的态度你又不是没看见。最近,我妈说我三孃还准备给我介绍县委宣传部一个姓夏的。听说他家在土溪场有房子,还有两个门面哩!”

“你后悔啦?要是真后悔了现在也还来得及,我既然爱你,也应该尊重你的选择。”

我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兴许,是我听到她另有目标,心里就涌起醋意。

“余柏林,你咋用这口气跟我说话呢?你知道这段时间我是怎么挺过来的吗?”

方兰说不下去了,我很明显地听到她在电话里哭。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

周末,我又骑上摩托,火速地奔往苦竹园。

学校早就放学了,冷清的校园不见一个人影。我拔通方兰的电话,里面又是上次那个呼台的电脑服务小姐回应我,她照例先说了一段外语,然后就无情地告诉我说,对不起,你所拔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连拨数遍都是这样。接下来就是一阵阵的盲音,那盲音毫不留情地刺进我的耳朵,像无限蔓延的黑暗,让我趋于绝望。

天快黑了,仍不见方兰的影子,我只好打道回府。

半路上,我又接到了方兰的电话,她说她知道我去找她。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她刚才同她三孃们一起坐在夏德仁单位的小车上,亲眼看见我骑着摩托飞快地飙过去,她使劲地喊了我两声,可惜隔着车窗玻璃,我没能听见。她说她一路上都在打我的电话,可偏偏又没有信号。我问她在哪里?她说刚从夏德仁家出来。我问她干吗要去夏德仁家?她说夏德仁的姐哥先给她们校长打了电话,校长说这是行政任务,是工作安排,不去不得行。

夏德仁是我师范的同学加老乡,师范毕业时,为争取县实验小学美术教师的岗位,他曾与我闹了一点儿小矛盾。当时,教育局对师范毕业生的分配是实行设岗招考。而夏德仁没能考过我,便嫉恨了我好一段时日。幸好,他后来分在了土溪小学,我却被分在了坪桃小学。就因我俩都未能进入实验小学,他反过来就又与我将关系恢复了原状。夏德仁家原来就住在我家背后的那个岩底下,后来岩底下要修大电站,他家光是补助的搬迁费就得了六十多万;现在在土溪场买地基修了四楼一底的大房子。另外,去年夏德仁的二姐嫁给了县委罗书记的侄儿,夏德仁就很顺利地改了行,调到县委宣传部去了。

哼!好你个夏德仁,亏我以前还把你当朋友。想到这里,我忽地又想起了师范的王老师,记得他曾在一节文选课上对我们说过:这世上,根本没什么永恒的友谊,而只有永恒的利益!同样,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朋友。其实,所谓的“朋友”,那无非就是可供相互依赖和利用的人,是关键时刻可以拿来出卖的人。他还说:你们别以为今天的同学之情真挚,等出了校门,说不准今天最好的朋友就是明天最大的敌人。当时,我们还责怪王老师的观点偏激,说他是心理极为不健康。我现在才明白:王老师的话说得很准,很绝!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问方兰。

“我什么都没想,就想马上见到你。”

“方兰,别怕”我说,“有我在,你什么也别怕。他夏德仁也没什么了不起,他现在拥有的,我们以后照样也能拥有。”

“不!余柏林,你别同他这么比,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7

春节过后,气候乍暖还寒。

正月初一,按我们当地的风俗,我得去方兰家拜新年。其实,我并不想去方兰家,不想见她父母,但我却很想见方兰。所以,我还是去了。

我刚走进方兰家院坝,就听见他们一家人正在如开会一般的谈论着什么。我一出现,她家养的大黄狗就叫开了。听见狗叫,屋内的谈话也就立刻打了住。方兰拉开一条门缝往外瞅,见是我,她便出来为我接东西。

走进屋,我看见方兰的父亲板着脸,她母亲也同样板着脸。火炉的平面上零零碎碎撒着些瓜籽花生和几颗水果糖。见是我,他们如临大敌,没喊我坐也没邀请我吃炉桌上的零食。我强装笑脸地喊了声叔叔孃孃。方兰的母亲站起来,她将沾在身上的瓜籽壳拍了几下就走开了,只有她父亲用鼻音答应了我一声。方兰让我坐下,不停地向我问这问那,还一股劲的将瓜籽和糖果往我手里塞。

不一会儿,方兰的父亲也走开了。方兰将手罩在我耳边,轻声地说,她父母正在生她的气。她还说家里不好玩,待会儿我们一起走林子里去玩。说罢,她将头一扬,冲着她母亲的方向大声说道:“妈,今天天气好,我让余柏林陪我到林子里去捞松毛(松针)。”

“大年初一的,谁要你上山干活?”方兰的母亲没好声气地回嘴道。

“我就是要去!” 方兰不甘示弱。

……

那天的阳光热情而透明,空气也很舒心,而我们去的是一片几乎没有杂树的松林,林子里满地都铺着厚厚的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很舒服。去时,我挑了个大草篮子,方兰也背了个大背篼。我们是来捞干透了的松针回去备作生火煮饭所用的,这一点我非常明白。可这么好的天气和这么静的林子,还有这么清新的空气,我又不忍浪费。放下篮子,我让方兰坐在自己身边,碰巧我们脚边有一丛刚刚盛开的兰花正在散发着清香,我顺手将花采上一朵插在方兰的头发上,在此过程中,我还一边哼着那首已经老掉牙了的《天仙配》——

双手摘下花一朵

我为娘子戴发间

可是,我如此这般的浪漫之举并未博得方兰相应的回应。此时,她一脸愠色,对我如此的讨好,她很勉强地回了一个淡淡的苦笑。

我不解她的心思,一脸迷惑地问她怎么回事?

她双手抱膝,两眼死盯着地下的松针,说:“余柏林,现在,我们恐怕是真的要分手了。”

我的心一下就又悬在了半空中。

方兰说:“我父母不准许我再继续教书了,他们要让我去‘杀广’(到广东等沿海城市打工)。”

“咋可能?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份工作。他们要你放弃好端端的工作不干而去打工?他们,他们咋会这样呢?”

“我也不晓得。”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在沉默中,我听见了风吹树林的声音,还有小鸟的叫声,和远方尘世中的那份隐隐约约的尘嚣之声。

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

与此同时,方兰的父亲提着一把大柴刀,就在我与方兰的沉默中走过去。

他要去哪儿?去干吗?我们不知道。他走过我们身旁时,那眼睛高高地抬着,假装没有看见我们。其实,我明白,他的假装不看实际上就是高度的关注。

我俩仍埋头坐在那里一点没动。方兰的父亲走过时,有意连续用鼻子咳嗽了两声。方兰知道他这两声咳嗽意味着什么,待他离开后,她用肘关节碰了碰我,示意该赶快起身去捞松树毛了,不然她父亲会……到底会怎样?我也不知道。

我们把捞回的干松毛放在柴房里堆好后她父亲还没回来。

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方兰刚才说的话,我问她:“你准备何时动身?”

她说:“后天吧。”

我又问:“你为啥要走得如此之急呢 ?”

她说:“其实我也不愿走,也想和你在一起,但是我爸我妈他们却硬要让我四姨孃把我带到广东去。”

方兰的四姨孃在广东打工,平时很少回来,这次一回来就碰上方兰的父亲说方兰在一间条件很差的村小学教书,每个月领几百块钱的工资,且学校离家远,要走很长很长的一段山路。方兰的四姨孃听了就撇了撇嘴,说:“二哥,你没出过门不晓得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多安逸,哪像我们这些鬼地方,一点意思都没得。像方兰这么年轻漂亮这么有前途的女娃儿,窝在我们这些鬼都打得死人的地方教书,一个月领那么点儿可怜的干工资,真是太寒酸太窝囊太没得出息了!”

……

方兰说:“其实,你早上来我家时,我和我妈也是刚刚才进屋。我们昨天下午去了我外婆家,我爸爸说年都顾不上过了,得抓紧去找我四姨孃。我不愿去,但我父母的态度很坚决。现在我的身份证、户口册、和工资册等所有的证件都在他们手上。我爸爸说,虽然我从小学到中学的学费生活费等等一切都是我爷爷在管,没花他们的钱,但读师范时,我爷爷就去世了,我这三年的学业就是他们供我上的。他扬言说,若我这次再不听他的话,他就要将我所有的证件全部烧掉。要不,他就让我马上拿四万块钱给他作抚养费,并从此断绝父女关系。”

我说:“他们也太绝情了吧?”

她说:“你刚到我家院坝时,我爸爸还在说让我同四姨孃一起去广东!狗一叫,他知道有人来了,就没说什么了。”我说:“这些,我都晓得。”

方兰母亲从屋子里转出来,不怀好意地朝我们斜睨上一眼,然后又转了回去。方兰知道柴房不是藏身之处,便拉了我一把。我们顺着柴房往左走数步又往右一拐,就拐进她家的猪圈背后。猪圈背后是茅厕坑,熏天的臭味充塞着我们的鼻子,我们只能忍着。

我问方兰:“从内心出发,你对‘杀广’感兴趣吗?”

她说:“别问我,我很矛盾。我参加工作第二个星期就认识你,然后就有了这么多麻烦,我头脑里每天每时每刻想的都是你和我父母之间的事。我想怎样去把这些关系协调好。每次回家之前我都在思索着怎样回去面对父母,怎样不让或少让他们生气,但每次回去他们照常是非要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我说:“你不必想得太多,你要大胆的相信,我是真心真意地爱你的。当然,你父母也是爱你的,但他们爱你的方式是不对的”。

……方兰又哭了,还是那种不出声的哭。

我越想越窝火,就说:“方兰,我们不能哭。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而且都已经参加工作了,你早己不再是父母的附属品而是一个独立的人。现在,我们情投意合自由恋爱,凭什么被人逼到茅厕口这种臭气熏天的地方来说悄悄话?”

方兰说:“不!余柏林,你不能这么说我父母。不管怎样,他们都永远是我父母而不是敌人。”

我说:“都啥时候了,你还这样的固执?依我看呀,你父母就不配做父母,你不信,到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我快被气疯了,便不假思索地吐了几句恶话,谁知说完调头一看,方兰的母亲不知从何时起就站在了我们的身后。嗬哟!这下她可不得了了。她捋起围腰揩了揩手上的油污,然后就用手指着我的鼻子把我臭骂了一通!她骂得真是低级庸俗不堪入耳。接着,就是方兰的父亲箭一般地从林子里冲出来!他手里还提着刚才我们看见的那把大柴刀。他冲到我面前,将柴刀高高举过头顶,骂道:“你枉自在教书,算哪档次人物你难道都不晓得吗?你本事没得一个,还跑到老子名下来撒野,你信不信老子今天就两刀剁死你!”

我没跑。我想,我估计他也不敢砍我。因为砍了我,他就成了杀人犯,杀人偿命,他不久就会被拉去枪毙。

见势不妙,方兰“咚”地一声双膝跪地,跪在她父亲面前,跪在一片屎尿交加的茅厕板上,且双膝盖都被坚硬的茅厕板磕出了血。但方兰顾不上疼痛,刚跪下去,她就顺势抱住了父亲的双脚,仰头连哭带喊,要她父亲刀下留人,不然她就要一头跳进这茅厕坑里去淹死。

……那个场景简直是令我不堪回忆,每每忆起,我便会全身上下都会筛糠簸米般的打抖!

好在方兰的哭喊声真让她父亲片刻间犹豫了。也就在他犹豫的瞬间,方兰的母亲顺势夺过了那把柴刀。这样,我才躲过了这一劫。

8

我在方兰家呆不下去了,可又不想走,因为放不下方兰,我不知她会作出怎么样的抉择。

方兰的父亲气冲冲地走开了,她母亲泪流满面地走过去准备将女儿扶起来。她没要她扶,起身径直回屋去了。我很想跟着方兰进屋去,想再在她耳边说几句悄悄话安慰安慰她。但我不敢,我怕她母亲会继续盯梢。

方兰进屋将门闩一别,捂住被子就放声大哭。我和方兰母亲都愣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方兰的母亲怀着深仇血恨般地剜了我一眼,然后,她又撩起围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再然后,她就很熟练地从另一扇门背后拖出扫帚在那儿假装扫地。她一边扫一边又开始骂我。她骂我没良心没道德不知趣脸皮厚,骂我没钱没本事还要死死缠住她女儿不放,还说我存心要毁她女儿的前程。

我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回嘴就想起了郑老师的告诫,于是我又忍了下去。

方兰的母亲仍在没完没了地骂着,我实在听不下去却又不敢还嘴。

方兰的哭声在方兰母亲的骂声中逐渐停息。方兰母亲骂累了想歇会儿,在这停顿的间隙中,我敏感地听到方兰在屋内不断的弄出一种窸嗦之声。我不知她是在给刚才碰伤的脚上药还是在收拾行李准备去“杀广”?

方兰母亲歇了一小会儿。在一小会儿的时间里,她似乎歇好了气,也寻着了新的词儿来正准备再度骂我一通!就在这时,我很诧异地发现一辆轿车在直逼我的眼球,我倏然觉着空气中有一股难以捉摸的怪味在散布开来。

我眼睛一花,就看见夏德仁迫不急待的从车内出来了,并且还冲我一笑!然后,他就转至后备箱去下礼品。我先以为是幻觉,使劲儿揉了揉眼再看,才确信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方兰父亲也看见了夏德仁,他赶忙走过去接住了夏德仁递来的一支上等好烟;方兰的母亲也看见了夏德仁,她也赶紧屁颠屁颠地迎上去同他打着招呼。而我,却只能呆愣在那里,头脑一片空白。

方兰也闻声走出屋来,她对夏德仁说:“夏德仁,你不用下这些东西了。不然待会儿又让你将它们拿上车去多没面子?另外,请你马上把这车给我开走,我们家院坝停不下这么豪华的车。”

方兰母亲吸了一口气,正欲在脑海里寻几句恶毒的话来指责女儿,却被方兰父亲及时阻止了。

夏德仁显得很为难,终究,他还是撒谎说自己还有点事,就开着他的轿车逃跑了。

9

方兰的四姨孃返城时并没把方兰带走,她对方兰的父亲说:“二哥,我们这次开回来的小车空间真是太小了,座位也有限,待下次回来时,我一定把方兰带出去。”

……可最终,方兰还是走了。她没去广东找四姨孃,而去了浙江的温州。

许多日子后的一天,方兰终于给我打来了电话,而且是用一个陌生的外地号码打来的。在这之前,我打她原来的电话一直是关机。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心很痛。我忙问:“你现在哪里?”

她说:“浙江温州。”

我问:“你怎么跑到温州去了?怎么不给我讲一声?对了,学校这边的工作你是怎么安排的呢?”

她说:“你的问题这么多,我从何说起呢?我来温州只是一种缘份。因为我在家实在呆不下去了,我父母成天的吼我,骂我,逼我出来打工。我那天赶土溪场,见土溪车站有开往浙江温州的班车,我就上车坐过来了。之所以没给你讲,是怕连累你。学校那边我暂时是打电话给校长请的病假。”

我问:“那你在温州是进的什么厂?”

她说:“没进厂。现在这边的厂都不好进,没有熟人介绍根本进不了。而且,找工作也很难。所以,我先是在一家舞厅里唱歌,待遇还不错,但没上几天班又觉得自己不适应那种场合。出来后又去了一家酒店当服务员,具体工作就是抹桌端盘子什么的。这几天肚子有些不舒服,就请了几天假,呆在寝室里暂时没出门。”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病了?要不,我马上就来看你。”

她说:“我没啥病,也不用你管我”。

想着方兰离去的情形,我真想狠狠的抽自己几个耳光。

后来的好长一段时间,我打方兰的电话又无法接通。后来的后来,我由于对方兰的相思,已经无法正常给学生们上课了。为此,校长找我谈过两次话,他说年轻人谈恋爱很正常,但不能因此而影响教学,应该把主要心思用在学生身上,这样才无愧于教师的称号。我明白自己的处境,又不能给学校领导一个合理的解释。最后,我说自己身体欠佳,想请个长假。校长说,长假他不能批,得通过教育局。我实在撑不住了,写了张假条放在办公桌上就去了浙江温州。

我在温州找到方兰,发现她居然在医院里保胎。她吊着氧气躺在病床上,很虚弱的样子。我将刚买的水果和一束花放在了她的床头。她轻轻睁开眼,见是我,脸一下就红了。我走过去抓住她柔弱的手。她仍不愿看我,也没打算将手抽回去。

我俯下身低声说:“对不起,我……我……我错了。”

方兰什么也没说,就流泪。

一个医生走进来,操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对方兰说:“今天是星期六,药房没人上班,所以有一种药暂时拿不到,只能给你换一种。”

方兰点了点头。医生转身又出去了。

我明白方兰还在恨我,恨我在她坦诚面前的自私,恨我在她离开时的绝情。

一股强烈的酸楚感从我心里涌上喉咙,压也压不住。我哭了,泪水奔泻而出。

过了好久,方兰才终于抬眼看我了。

我赶紧握紧她的手,说:“方兰,我错了,我不能让你离开我。我今天来就是向你赔罪的,你想解恨,就给我几个耳光吧!”

方兰望着我,没什么明确的表示。我索性松开手,自责地给自己几个狠狠的耳光。

这时,方兰抬起了手。不知是示意我别难过还是想替我擦泪。

我想,她应该是原谅我了。

10

从温州回到土溪,我们没去坪桃也没去苦竹园,我想,我此时还是先送方兰回家为好。事到如今,我们也不想瞒家人了,我父母那边好说,但她父母就不好说了。我们为这一决定在路途中想了很久,从离开温州起,我们一直被这个问题纠缠着。

在土溪下车后,方兰无比的紧张。望着自己这“挺身而出”的形象,她窘得不成样子。我想,她最怕的应该是碰见熟人。可正好在这时,我们又偏偏被郑老师碰上了。

郑老师听了我们的具体情况后,习惯性地吸了一阵烟。然后,他再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我与方兰都怀揣着一颗忐忑之心,我们在期待着郑老师的发言。

郑老师在抽足香烟后终于说话了,他问:“你们的结婚手续是否办好?”

我说:“暂时没办,想抓紧把喜酒办了再去登记,不然,方兰的体型会更让她在亲朋面前很难为情。”

但是我的想法遭到了郑老师的严厉批评!

他说:“你俩枉自是知书识理的老师,怎么连一点法律意识都没有呢?”

他说:“你们不办结婚手续就想结婚生子,到时候在社会上的影响不好且不说,没有结婚证就办不了生育证,没有生育证,任何医院都不敢给你们接生。如果这样,到时在生小孩的问题上出了什么意外,我看你们怎么办?还有,没有生育证就属于计划外生育,就违反国家计生法的规定,到时候,你们俩可能就连这份教书工作都保不住了!”

郑老师的话让我突然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就和郑老师告辞,带着有关证件直奔坪桃镇上。

照相,复印证件,登记,签字摁手印,取证,一切事务都办得很顺利。在坪桃政府大楼上的民政股办公室里,一双双眼睛盯着她的大肚子,让她十分窘迫。

拿到印有大红色双喜字样的结婚证,我们既如获至宝又如释负重。走出政府大楼,我们彼此会心一笑。

可是,刚办完手续,方兰的身体就撑不住了。

其实,早在去坪桃的路上她就觉得身体不适,为了不耽误手续的办理,她一直硬撑着。我将心爱的方兰搀扶到学校(我自己的寝室内),才知道更要命的事情将要发生了。方兰的下体又开始像当初在温州时一样的出血,卫生巾浸透了不说,裤子都被染红了一大块,我赶紧背着她往坪桃医院赶去。

方兰伏在我背上如一具死尸,她真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而我背着她也如醉酒似的——双脚打飘!我怕伤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敢用力搂她。而这松不得又紧不得的背法实在吃力,我的手很快就麻痹了。方兰伏在我背上很微弱地唤我的名字,我边走边应着她、哄着她。她说她好怕,我鼓励她要坚强,要挺住,有我在就什么也别怕。她说她怀疑自己要死了,我说不会的,我们的婚姻才刚刚开始,我还要爱你一辈子哩!

去医院的路本来不远,可我们却走了很久很久。

在医院,医生告诉我:方兰的情况很不好,要尽量少运动,最好躺床上,直到临产分娩。

由于方兰行动不便,我们就暂时在学校住了下来。我每天都尽可能地服侍好她。这期间,我还抽空去了一趟县城,为她买了两套孕妇装,又在超市里帮她买了许多营养品。怕她整天躺着无聊,我还去书店买了一些孕妇保健方面的书籍。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离不开她了。

11

来坪桃后的第二天,我就又回到了班上,回到了教室。

我走后,学校一直没能请到人代课。学校本来就人手不够,老师们几乎都是包班,每个人的课都很多。当我再次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学生们因没有老师上课在教室里吵得乱哄哄的。校长之前在黑板上给他们抄了点题,由于没人管,学生们就没去做。我原来选任的几个班干部倒表现得不错,他们每人手执一根荆竹条,像小老师似的站在讲台上,使劲将荆竹条敲打在桌子上。然而那些不听话的同学早就习惯了他们的这一举动,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我轻声慢步地走进教室,同学们都傻了眼,教室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我没说话,我已经不知道该对孩子们说什么了。这段时间,我就像粗心的父母一样把他们给遗弃了。我没因纪律不好而批评班上的任何一个学生,因为我对不起他们。接下来,就有学生问我去哪儿了?我说我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办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也有学生问我还要不要再去?我说不去了,老师再也不去了,老师舍不得你们。我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有些哽咽了,这时,我也看见班上有好几个女同学也跟着在悄悄地抹泪。

几天后,我接到了郑老师打来的电话,他说他又去了一趟方兰家。

我忙问情况怎样?

郑老师说,方兰的父母被我与方兰偷偷要了孩子这件事情,以及背着他们去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的行为气得不行,说方兰给他们丢尽了祖宗八代的脸,他们没有这样的女儿和女婿。这些都不足为惧,最令人担心与害怕的,是方兰父亲说,你们若真要结婚,那除非是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方兰说,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不知我们最终的结果究竟会怎样?

其实我的内心也惴惴不安,但我不能说。

方兰说:“其实,我们每个人一直以来都在以自我为中心,习惯了站在自己的立场去看待与思考问题,我们总是考虑自己的太多而忽略了别人内心的感受,如果站在他人的立场来看,我们过去和现在所做的一切,或许全都是错的,就比如我们俩——想必命运本来就没打算要安排我们俩在一起,我们只是风中飘过的两片叶子,我们的缘分应该就只是偶然的相交,然后各自远离。但我们都不相信命运,就固执相信自己,相信内心的感觉,所以从相交之时起,我们就开始在心里牵引着对方,不想分开。于是我们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走过了那么艰难的一段路。其实,回头来看,或许正是因为我们心中的固执、侥幸和盲目的自信,才让彼此都会落得今天这么悲伤的下场……”

经方兰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冥冥中仿佛真有一双隐形的大手在左右我们的命运,或许,我们真的就不该走到这一步来。不过,我很想说,我们今天走到这一步,也是被逼的。这难道不也是命运的安排吗?是的,我就是不甘心命运的安排,就是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属于自己的真爱与幸福,这难道也有错吗?但我还是不能这样说,我必须得保持冷静,方才有可能在她父母面前化险为夷,而且都还得碰运气。

……

我深知方兰的内心比我更加难受。这段时间以来,一切压力她都只能默默承受,毫无怨言。

12

方兰的肚了一天天地大了起来,我的担忧也一天天地加重了。

“五一”节到了,学校的老师们都在讨论着该去何处旅游度假,我却一点儿心情也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论。我明白:眼下,自己急于要做的,就是趁这“五一”假赶回土溪,去请郑老师陪着我们到方兰家与方兰的父母谈判我们的婚姻大事。

其实,我最初与方兰的认识,也是经我的一位远房亲戚,也是方兰的邻居文老师来介绍的。文老师当初在乡下一间村小学代课,后来,因一直没机会转正,就被下放回家务农了。但因为他教过书,人们仍习惯尊称他为文老师。说来我怕见笑,当初,我与方兰的相识还是依靠媒人的介绍。是的。我作为一个小学教师,且来自农村,工资少,地位低,在社会上,在人群中,极少有人瞧得起。同时,我自己也常常因此而自感卑微,寡言少语。所以,我的婚姻大事就这么被一再耽搁,一拖再拖,一晃,自己就老大不小,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典型的“剩男”。此时,我父母越发着急。当然,我自己也暗中着急。但事实上,有正式工作的女孩子都瞧不上我这个身份低微的小学教师,而没工作的女孩子大多外出打工去了,她们宁愿嫁一个收入可观的打工仔,也不愿找我这种穷教书的。急呀!但急也没用。所幸的是,后来有一天,我父母在一个赶场天碰到了文老师,并从他的口中打听到了方兰刚从师范毕业,还没有男朋友。我父母当即就请文老师作媒前去提亲。文老师当时就有些犹豫,他说,方兰的父母有点不好说话。要不,我改天有空了去一趟苦竹园,去帮余柏林把方兰的电话号码问来。然后,让余柏林自己打电话给她。反正现在都是新时代了,就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去交往吧。就这样,我与方兰的恋爱就算是开始了。其实,这恋爱的过程也很平常,不外乎就是打电话,发短信,约会,出游……没有多少时日,咱们就熟了,彼此感觉都很投缘,慢慢地,就开始无话不说,在一起总舍不得分开。后来有一次,我在电话里得知她受凉感冒了,专程去镇上的医院给她开了药,还买了一床毯子给她送去。再后来……是的,再后来我们也就同居了。

好了,不扯远了。我还是来说说这当下的事情吧。在当下,我最急需的事情就是去请郑老师为媒,然后让他陪我们一起,再次去一趟方兰家。

俗话说:只有换亲,没有换媒。这话的意思是说:男女婚嫁的媒人是不能更换的,否则,前任媒人会认为你怀疑他(她)的办事能力而心生不悦,然后,可能就会从中作梗,去挑唆双方,激化矛盾,最后,就使这一桩婚事以失败而告终。但后来,“只有换亲,没有换媒。”这话被人们说着说着,就神化了,就像是一句符咒,让人们认为:只要中途换媒,就是一个不祥的大忌!似乎也不论什么原因,只要换了媒,这桩婚事就必然会毁于一旦!

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与方兰之间本来是没有任何矛盾的,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我与方兰的问题,也不是媒人文老师的问题,而是方兰父母的问题。说到底,就是方兰父母嫌我太穷了,而且不仅仅是穷,还一点社会关系都没有,连帮方兰调动个工作都办不到。于是,他们就怕自家女儿跟着我会受苦;跟着我没房子住,没车开;怕她女儿找我这么一个穷女婿会让他们觉得在人前掉价,没面子。但现在,我与方兰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父母再反对我们也必须得去面对,并尽可能的去争取能得到他们的宽容与祝福。

于是,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去请郑老师出面。就算是换媒,就算是犯忌,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还好,郑老师真算是我的大恩人。尽管前面为我们的事情他已经操了不少心,但这次我去请他,他依然一点儿也没推辞。

考虑到方兰的身体情况,我在士溪包了辆面包车。

那天,正好方兰的父母亲和她弟弟都在家。方兰的父母对我们的到来并不欢迎,只有她弟弟还算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几句礼节性的客套话说过之后,郑老师就开始将话题引入到我与方兰的事情上来了。他先从我与方兰的缘分与爱情讲起,随后,又讲到了现代社会的婚恋观,然后还委婉地向方兰的父母提了几点合理化的建议。接着,他又代表我向方兰的父母打探彩礼的问题。

在郑老师发言的时候,方兰的父亲始终都板着脸不说话;方兰的母亲没板脸,但面无表情,和板着脸差不多。方兰腆着肚子,低着头在一旁坐着,像一个犯错而受罚的小学生。方兰的弟弟则像局外人,他有些不明就里地瞪着眼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同样不说话。

过了好一阵子,方兰才微微地抬头,她说:“我……我……我们……我们都已经登记了,我……我想……”

方兰父亲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使得他浑身一下子就充满了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他对郑老师说:“他表叔,这是我们家的事,与你无关,你若不想受到牵连就马上走人!”然后,他又对我说:“余柏林,既然你们都办了手续,我已管不了了。今天就算你狠!但你也别太骄傲,若把我逼急了,就是杀人我也敢!”最后,他又对方兰说:“方兰,你既然决定要跟他余柏林,从此就没我这个爸爸,我也没你这个女儿!但你必须先把我对你的扶养费算清!”

郑老师无法忍受方兰父亲再继续这么讲下去,就及时地叫了一声老表哥,想以这一声“表哥”的提醒来打断他那些偏激的绝情话语,并再次趁机给他一些劝导。可是,方兰父亲没回眼看他,就说:“她表叔,我晓得你又想批评我,但今天就请你死了这条心!你若识相就趁早闭嘴,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郑老师张着嘴合不上来。方兰也一时无语,就哭。

好一会儿后,郑老师才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一个还未燃尽的烟蒂放在脚下碾灭了。我起身扶起方兰。郑老师也站了起来。方兰的父亲突然抓住方兰,使出浑身的力气扇了她两个耳光。方兰没有躲,只是用手护着肚子。方兰的母亲也一点儿没动,仿佛她丈夫打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这时,我一个箭步冲过去,站在了他们父女之间。我对方兰的父亲说:“对不起,作为方兰的丈夫,我必须要保护她。现在,我就警告你:你若胆敢再动她一根毫毛,我今天就对你不客气了!”

郑老师见势不好,忙一边拖住我,一边劝我稍安勿燥。

“账都还没有算清就想走,没那么便宜!”

“要多少你自个儿定个价吧?”我真是被气得不行了。

“小时候那几年算一万块,师范这三年的学费生活费共计三万,马上拿钱马上走人,从此我们脱离父女关系,以后就算我死在荒山野岭也不用你们收尸!”

这下,我与方兰都无言作答了。方兰的父亲站了起来,他头颅高昂,目光如火,全身的肌肉都充满了一种不可匹敌的力量。我扶着方兰从屋里走出来,她依着我的肩,攥紧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到了院坝边。方兰在院坝边停了下来,流着泪再次回头望了一眼父亲和母亲,然后说:“爸爸,妈,我是一个不孝的女儿,我……我现在要走了,我……我……我欠你们的钱……一定……一定会还的。”

13

郑老师去方兰家回来没几天,我父亲又去找过他一次。之前,他已在当地请了一位颇有名气的八字先生,为我与方兰的婚事择好了结婚日子。父亲不知我们刚与郑老师去过方兰家,更不知我们在那里所发生的事情。当然,也不知方兰的父亲说过:我们要想结婚除非从他尸体上跨过去的话。

这天,我父亲为郑老师提来了一只非常厚实的“媒把腿”(一只连带着大部分猪屁股的猪腿)。以前,当地人谈婚论嫁是要讲究三回九转,烧香放话的,现代人越来越图简单,都时兴三次合在一次,就那么一回。按理说,现在为别人做媒乃是一件很合算的美事,不过我们的这件美事轮到郑老师名下就也没那么简单了,我明白郑老师为了我们的事情也是伤透了脑筋。

郑老师还是收下了我父亲的礼物,但他不想再去方兰家找她父母谈话了。他对我父亲说了我们办结婚证的事,当然也汇报了他前一次去方兰家的情况。我父亲不信方兰的父亲真会那么绝情。郑老师建议我父亲不必再送什么彩礼到方兰家,直接将这财物转交给我与方兰,让我们自行办理婚事。我父亲不服,他说方兰父母绝情绝义,而他却重感情和负责任,他要坚持为我们操办婚事然后心里才踏实。

郑老师犯难了,他遇着了这两个都很倔强的人。

14

记得方兰父亲说过这么一句话:我若要与方兰结婚,就除非先从他尸体上跨过去!这句话是他作为方兰父亲时说的,而现在,他已经不想当这个父亲,所以就不再阻挠我与方兰的婚事了。但方兰母亲却说方兰也是她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她要认方兰这个女儿。但她却提了一个让我猝不及防的条件——她要一万二千块钱的彩礼。

我说:“我没钱。”

她说:“你有钱无钱与我无关,我只晓得一万二千块钱的彩礼是如今嫁娶的最低标准。别家嫁女都是冰箱彩电洗衣机的,我养的姑娘不疤不麻不跛不瞎,凭什么一点身价都没有?再说,我是拿这钱去为你们买东西,又不是干要你们的。”

我无言以对。

她稍微缓了一口气,然后又接着说:“这年头,别人家嫁女都在时兴买轿车了,我看你这个样子,轿车自然就不用提了,还有,就是冰箱彩电洗衣机那些电器也都不用提了,但你那辆摩托车都已经骑得快报废了,这次结婚总得重新买一辆摩托车吧?还有,别人家嫁女,男方都是要买‘三金’的,我也不要求你必须买‘三金’,但‘一金’你总得要买吧?其他杂七杂八的都不说了,但床上用品你总得要准备吧?还有酒席,大操大办也就不必了,但左邻右舍和三亲六戚的我们总得通知一下,你总得让我们简简单单地请个客吧?”

我无言以对,只好四处借钱。然而,要在短期内借足这些钱实在不易,可事已至此,我又不能退缩。

我夜以继日地为借钱而奔走,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找的人也都找了,但还是没能凑足这一万二干块钱。无奈之下,我只好再次向父母伸手。是的,作为一个都已经参加工作并领到了工资的人,还伸手向父母要钱的确很羞愧,但我每月两百多元的工资,日常花销都捉襟见肘,哪里还有余钱?而此时,除了我父母,又有谁会来帮我呢?只是,我父母手里也没有钱,他们一辈子辛辛苦苦地种烤烟,换来的钱全部让我读书给花光了,不仅如此,还欠下了不少债务。

面临这棘手的一万二干块彩礼钱,我们一家人都感到了山穷水尽实在无计可施,最后,我父母决定卖掉家里所有能卖钱的东西,其中包括他们的棺材。

我总算是凑齐了这一万二干块的彩礼钱,终于可以明正言顺地与方兰结婚了!这对我和方兰来说,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不知为什么,我们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们的婚礼办得可算是超级简单。不仅如此,还因为方兰未婚先孕的事情早已人所皆知,所以按我们当地的风俗,不是黄花闺女就不能从正门进堂屋。

当天,方兰被一个老女人牵着,由右边的小门进了我家堂屋,她把头埋得很低,很屈辱的样子。我心里也很难受,慌忙过去迎接她。

15

我与方兰刚拜过堂,一家人都还没来得及长长地舒口气或伸个懒腰,方兰的父亲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得到他去世的消息,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方兰更是受不了打击,一急,就把我们的女儿提前生了出来。

关于我岳父的死,还得从我岳母说起:

按我们当地的风俗,姑娘打发出门三天后要由娘家人接回来玩几天。我们结婚三天后,我岳母问岳父要不要接方兰回去?其实,他们来不来接,方兰都不会回去,因为她的身体不允许她随便走动。但方兰的父亲不想再听见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方兰,他说,打发出门了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米汤,还管她干吗?方兰母亲说,你不去接我去!她父亲不准,她母亲又不依,于是,就再次爆发了战争。当然,战争的结果就是她母亲一气之下偷偷跑到我家来了。

我岳母到来的时候,我正好在煮饭。这天的饭是一顿团圆饭,按理是该由方兰来煮的,但考虑到她的身体情况,我就只好代劳了。我想,我岳母能来吃我们的团圆饭,算是给足了我面子。于是,我忙迎上去脆生生地喊了她一声“亲妈”(对岳母的称呼),然后,我就激动得无所适从了,幸好我父母此时从屋里走了出来,欢欣鼓舞地来迎接亲家母的大驾光临。

那天,我岳母身穿了一身土布衣服,头发也乱蓬蓬的。她见了我们,一扫当初背东西来我家退还时的威风,而变得相当的拘谨和畏惧。吃过饭,我岳母就主动跟方兰讲起了悄悄话,讲得甚是动情,讲着讲着,她竟然像孩子一样很委屈地哭了起来。

我岳母来我家的第三天,方兰又突然肚子疼痛,我将她送到土溪医院,我岳母也跟着去了。

方兰的主要问题就是胎盘前坠,医生说预产期没到,必须卧床休息,一点儿也不能乱动。她真的就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医生在她的屁股下面垫了好几个枕头,每天给她吊几瓶盐水,再量几次体温。医生还提醒我,要随时注意观察方兰的情况,做好生产的准备。

几天盐水吊下来,方兰的情况有了好转。

一天,方兰趁母亲不在,就悄悄对我讲起了关于她母亲的事。她先问我知不知道她母亲这次为何要来看她?我说:“她能来看你就说明她仍然是关心你爱你的,母亲担心自己的女儿这太正常不过了嘛。”方兰说:“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我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她爸爸把她妈打了!我说:“我怎么没看出来呢?”方兰示意我把岳母带来的口袋递给她,她拉开拉链,掏出几绺带血的头发,说这就她父亲殴打母亲的证据。我心里忍不住泛起一阵悲凉。她说:“我妈这次已铁了心不回去了,等我把孩了生了她就要出去‘杀广’,去找我弟。”

可是,我岳父就在这时喝了农药,喝了整整一大瓶氧化乐果!几个邻居把他送到土溪医院,尽管医生为他洗了肠胃,但为时已晚。当时岳母还在开水房替我打水,得知我岳父吃农药,她的心猛然一沉,手里的保温瓶“啪”地掉在了地上,开水遍地横流。

我岳父见了我岳母,他很吃力地问她怎么会在这里?我岳母说因为方兰也在医院,她很快就要生了。此刻,我岳父体内的毒素已经攻心,他还想说句什么,却没能够再说出来,只好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在脸上挤出了一个苦笑的表情,然后,他全身抽搐,双腿猛蹬几下就去了。

当时,我本想去急诊科看望一下我岳父的,但方兰这边又抽不开身。方兰一激动,肚子又疼痛了起来,医生说她的宫口都开了,得立即准备接生。

方兰被妇产科的一群医生护士急急忙忙地送进了手术室。

我忐忑不安地等候在手术室门口,过了好一阵,一个护士抱着一个婴儿出来,说,方兰家属,你老婆生了,是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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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女儿长得真乖,眼睛亮汪汪的,很萌,像一个干净而纯粹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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