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刺客

2020-12-08 00:46
壹读 2020年10期
关键词:赵襄子嬴政姐姐

豫让

穿过大片梨花,我看见自己久违的家——委身于灿若白昼的花丛,安静而落寞。草芥覆盖的房顶已是黑色的了,陈年的稻草发出浓郁的腐朽味道。我累了,也饿了,看见家的瞬间,饥饿更像一把匕首,在肠胃疯狂弯曲。而妻儿一定睡着了,多年不见,他们会不会时常在梦中看到我——容颜艳丽的妻子,眼角是不是有了皱纹,尚还懵懂的儿子,是不是长得和我一样高了?

我感到汗颜,这么多年来,一个人抛别妻儿,在战火和杀伐中,在一个又一个的王侯门第之间,时常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衣着光鲜的乞丐,在锦衣者面前俯身下跪,膝盖结出了老茧。我曾经栖身范氏和中行氏府中,那么多食客,那么多的献媚和赞美,他们怎么能想到我呢?他们收留我,不过赏我一碗饭吃而已。他们那里有的是鲜肉、酒水和女人,而庆幸的是,在令人晕眩的酒池肉林之中,我没有沉醉。

其实我需要的不是这些,我是一个男人,有智识和抱负,并愿意尽忠于他们和他们的利益,乃至他们所谓的野心。而我失败了,而我的失败却发生在他们之后,走出范氏和中行氏的门第,我看到天空依旧,大地喧闹,我忽然觉得了一种巨大的陌生——于人于世,都似乎重新来过一样。投靠智伯瑶之后,他的赏识(就像一个人善待一条狗),让我从内心感激。

时间久了,智伯瑶要我参与他的野心和事业,这对于我来说,更是莫大的赏识、信任和倚重。一个门客,最大的理想似乎就在于此,锦衣玉食只能满足肉体,在肉体和物质之上,还有功名和不朽。从这一点上说,智伯瑶给予了我最大的尊重。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智伯瑶也失败了,以致满门被戮,就连那些毫无干系的门客和仆从,也被锋利的刀刃割掉了头颅。

还有一些食客闻风而逃,作鸟兽散。踩着没膝的鲜血和残肢,我最后一个从智伯瑶的门庭走出来。那种情景,像两军交战之后的战场,风卷残云,血流成河,天空暗淡,大地失色。智伯瑶的身体和头颅被他的政敌赵襄子的部众割下带走了。几天后,赵襄子剥掉了智伯瑶的头皮,用黑漆涂了他的头骨,用来饮酒——这让我愤怒。虽然,在这个时代,以头骨为皿的事情司空见惯,但它仍旧是恶的,残酷的,没有人性的。

根据维基百科,Jack-in-the-Box是一种外面由一个带曲柄的盒子组成的儿童玩具。当曲柄转动时,玩具中的音乐盒装置会播放旋律。在曲柄旋转足够多次之后(例如在旋律结束时),出现“惊喜”:盒子的盖子弹开,弹出一个身影,通常是逗乐小丑。[16]译者此处将其翻译成“弹簧玩偶”并使用注释加以解释,使中国儿童读者知道“Jack-in-the-Box”就是底部是弹簧上面是各种类型的卡通人物组成的通过按压有弹跳性的玩具。

而我仍旧觉得美好,在乡野,人世间最安静的地方——我想就此安身,平凡度过一生。我想,功名于我何益?智伯瑶的死与我何干?他们是他们,他们从一出生,就注定了斗争和杀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人和人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呢?

他们还说:一个有志之人总不能忠于一个亡灵吧?

我依旧愤怒,抽刀欲上。但他们纷纷亮出了刀刃,我沮丧了,一个人的愤怒和力量究竟能做些什么呢?

连续几天,我一个人,在黄土的街道上走来走去,高大门第依次的向南敞开。一天中午,我正在低头走着,忽然刮起一阵风,路面上的尘土飘起来,迎面扑在我的面颊上。

我忽然想回家,并且迫切异常。走出街市后,我看到:苍天在上,万物沉默。正要迈步的时候,我又迟疑了:觉得家很遥远很陌生,像是一个梦,悬挂在我记忆的竹竿上。

这时候,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徐徐东风之中,携带了大批的花朵和青草的香味。我一路向东,步履紧急。阳光持续催开路边的桃花、杏花和梨花,到处灿烂。路过一些山岭及其沟壑,向上或者向下,到处都是交缠的藤蔓和突兀的岩石,返青的苔藓之上水光晶莹,鸟儿的叫声掠过头顶。解冻许久的河水清澈得可以照见我胡子上悬挂的尘土。细小的鱼儿随水游动,在卵石和水藻之间穿梭。

太阳将要落山时,我看到一片芦苇,浩大的芦苇荡,去冬的白色头颅在夕阳中变成了血红色,让我蓦然想起智伯瑶的家流淌的鲜血,乃至将军的盔缨。芦苇不动,我坐下来歇脚,看着那片芦苇。高挑的长矛一样,在黄昏沉静。再一道山岭,太阳就完全隐没了。眼前升起一颗颗的灰色颗粒,在旷野和村舍之间,飞蛾一样漂浮。而我的家还在远处,脚板上起了血泡,每一步都疼痛钻心。风骤然凉了下来,掠过面部的时候,像是清水,干净极了。

在黑夜行走,我总感觉,身后跟着一个人。他在不停叹息,声音像极了智伯瑶。而我回头,来路空空,除了树木的暗影,只有风在穿行。我想:智伯瑶的灵魂一定还在,一定跟随着我。想到这里,我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种荣幸。智伯瑶是这世上唯一发现并尊重我的人。他生前虽然妻妾成群,但没有儿女——活着时,身边女人围拢不去,死后,却是另一般的寥落和凄绝。

而今,智伯瑶只能跟着我,在我耳边发出他一生最真实的叹息。

本文从生态节能性方面对驾驶员驾驶行为进行评价,通过对车辆能耗影响因素的分析,借鉴国内外在生态驾驶、驾驶行为建议等方面的研究[5-7],结合对车辆从业人员和驾驶员的调研结果,从采集的基础数据中,提取出4类影响车辆能源消耗的4类要素:急加速、急减速、长时超速、长时怠速. 本文将四类影响因素的出现次数作为评价输入,归纳各要素与生态驾驶行为评价之间的关系.

我的家到了,我心跳,眼泪蓬勃。疾步走进院子,我看到,去冬的玉米仍悬挂在门前椿树上,与夜晚盛开的梨花相映成辉。锄头和木犁靠在墙角,儿子的木马蹲在门前,远看像是一只小兽,把守着妻儿的夜晚。我手指微曲,轻声扣门,骨头和木板碰撞的声音格外响亮,而妻子仍没惊醒。我想,从青年到壮年,胡子如绒,而今长须垂颈,这期间,纷乱的人世间又该有多少变换……而唯独我们这深处田野的家一如既往,在时光中安详如初。

我一边想,一边扣门,好长时间,才听见一声朦胧的询问,那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干涩而又圆润。我知道是妻子。我激动,清清嗓子,答应她。她又大声问到底是哪个?口气里满是不信任。我觉得陌生,我知道,是分离,是时光,在我和妻子之间,挖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我没想到:残忍得用智伯瑶头骨做酒具的赵襄子居然不杀我,也隐约觉得赵襄子肯定在用某种方式迫使我打消杀他的念头,抑或要我转投他门下。走到赵襄子府第大门口,下台阶的时候,我的双腿突然发软,差点跌倒,但很快又恢复。街道上依旧是人马往来,商贾繁多,叫卖的声音越过赵襄子的府第,在云彩清淡的天空缭绕不去。

几个月后,齐国到了,很繁华,到处都是商人、出游的王侯,平民在田间劳作,它的士者和门客幽闲地在街面上行走,喝茶,饮酒,纵谈国是。售货的店铺和饭馆也很多。叫卖的声音里面充满了大葱的味道,我看见那些好看的女子,一个个拿了农具,和男人们一起下地干活。她们身上的衣衫看起来很是光滑,好像不是布匹。

随后,我们做爱至太阳上房,妻子和我都好久没这样了,因而,显得空前热烈和激烈,浑然忘了睡在身边的儿子。妻子的呻吟一如往常,投入和动听。我想那声音一定传到了户外,在绽开的梨花上面蜜蜂一样飞跃和萦绕——江河平静,大地风轻,躺在妻子身边,我又觉得了幸福,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妻儿傍身,粗衣淡饭,日出日落,没有功利,也不会有争斗和杀戮。

而我知道,这一夜后,我将不复存在。也就是说,豫让再不是豫让了。我披衣站在早晨的光亮中,乡间空气清新得叫人心醉,成群的蜜蜂嗡嗡着飞来飞去,在花蕊上钻进钻出。对面山坡上的青草被风摇动身子,几只野兔从灌木中蹦跳而出,又箭矢般消失在另一侧山岭上。

儿子照旧骑着他的木马,挥舞着一把木质的大刀,嘴里呼喝有声,似乎也在冲锋陷阵——战斗和杀戮,好像是人的本性,连没有见过和经历过战争的孩子都如此热衷,我感到心惊。

杀人者以此为乐,我觉得悲哀,不是一个人的悲哀,而是一个时代乃至整个人类的悲哀。那时候,街巷之间都在笑谈这件事情,其中还有几个曾投靠智伯瑶的食客。我听到,怒不可遏,痛斥他们。而他们却反过来嘲笑我说:智伯瑶失败了,失败者被人侮辱乃至死是理所应当的。

想到这里,我几乎丧失了为智伯复仇的勇气和信心,只觉得那些都虚幻无比,也觉得,人与草木同在同朽才是最理想的生活。临近中午时,妻子扛着锄头从田地回来,脸上挂满笑意,昨晚的皱纹也不见了,干燥的脸颊上泛着往日的光泽。我看到,心里清水丰盈,有很多的涟漪,荡漾开来。

质谱条件:电喷雾离子源(ESI);扫描模式:正离子模式;检测方式:多反应监测(MRM);干燥气温度 350 ℃;干燥气流速 8 L/min;鞘流气温度350 ℃,流速12 L/min;毛细管电压:4000 V。

午饭后,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妻子惊愕,大张着嘴巴,眼睛直呆呆看着我的脸,好长时间没合拢。过了一会儿,妻子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你们男人的事情。我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荣。”智伯瑶是这世上唯一看重和尊重我的人,他被人杀死了,而我还活着。

(2)建立完善的水资源管理的法律制度和框架,促进水资源管理逐步走上程序化,规范化,合法化的轨道。地下水管理实现“一井一卡”智能化测控,水资源管理将从过去的低效利用转变为智能化,信息化的高效管理利用。

第三天凌晨,我又出发了。昨夜,我怀抱妻子和儿子不想睡眠,两个贴近我的人,三个人的集体,世上万千事物,唯有他们才是我一个人的。尽管智伯瑶也很好,但总归是客,总是寄人篱下;但生活在他门下,就要为他做事,包括自己的生命在内,都是他的。关于这一点,我开始不太习惯,但世风如此,我一个人,怎么能独立于外呢?当然还有更多的我和他们,谁也无法摆脱。

离家时,我特意躲开了儿子,他依旧在门前的木马上挥刀作战。直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才两天时间,灿烂的梨花就开始败落了,片片枚枚,在风中盘旋而落。我捡起一片,放在鼻子下嗅嗅,还充满了蜜香;又放进嘴巴,也是甜的。我干脆捡了一把,不断放在舌头上,一直走到赵襄子所在的府城,才吐出了最后一枚花片。

走到赵襄子府前,我发现,他正在招收门丁。我转身到铁匠铺买了一把匕首,揣在怀里,走进了赵襄子的府第。

刺杀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强力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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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里发生了什么,你可以继续向酒店了解。我们的公民没有违反瑞典法律,为什么被瑞典警察这样粗暴对待,扔到荒郊野外的坟场?瑞典警方为什么不通知我们使馆,迄今也不回应我们使馆的见面要求?如果你要采访瑞典警方,请你代向瑞典警方提出我的问题。”桂从友连续质问道。

杀戮的种子一天天茁壮,节节长高。在赵府,他们让我专为赵襄子打扫厕所。这没什么,要在往常,我绝不会做。而现在不同,这是唯一可以接近赵襄子的地方,也最容易下手和得逞。几天后,赵襄子来上厕所,这个平素衣冠整洁的王侯,在这个时候,也是一副猥琐小民的样子。我躲在苇草编织的帘子之后,等他坐定,掏出匕首,朝他的后心刺去。

路途漫长,也很短,路遇的人和风景都是新鲜的。此前,我们都没有出过远门,姐姐到了出嫁的年龄,一直不嫁,说等母亲百年之后再嫁人。姐姐不嫁我也不娶,一家三个人,在炉火和钢铁、野菜和苦疼之中,也是幸福和美的。这一次逃跑,对于我们来说,不仅仅是一次身体的历练,更是亲情和意志的再度锻造。

我隐约知道,出了厕所,我就杀不了他了。果不其然,赵襄子一群挎刀持矛的亲信,迅速蜂拥而来——长刀明亮,长矛尖锐,我还没看清,就被他们按倒在地了。他们将我拖到赵襄子面前,惊魂未定的赵襄子,此时已经系好了衣带,正襟危坐在大厅。他问我为什么要刺杀他。我说:为智伯瑶报仇。智伯瑶死了,我替他将杀死他的人杀死,也算是对他的知遇之恩的一种报答。不管是否能够做到,做的本身,就是荣耀。

赵襄子听了,脸色慢慢缓和下来。俯身看着跪在地上的我,起身,捋着胡须踱了一会儿步。尔后转身,阻止了极力主张要杀死我的门客。说,豫让是个忠义的人,我以后小心躲避他就是了。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在门前蹲下,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一闪念间,我想再度出走。恰在此时,门开了,很轻,像是半夜的一声梦呓,妻子站在门口,睁大眼睛看我,像打量一个突然闯入者或者骚扰者。我轻声叫了她的名字,她才轻轻哦了一声。进门,借着微光,我看到,我们的儿子熟睡着,赤裸的身子像鱼一样,光滑而白嫩。

从内心说,我也想好好活着,像在智伯那儿一样,为一个人,一方诸侯和王,以自己的智谋,帮助他们成就霸业。但智伯,这世上第一个发现并尊重我的人死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走出大街,我到了偏僻的南山,那里有好多漆树。我用匕首划开树皮,粘稠的汁液流了出来,我脱下衣服,仰起脸庞,木漆流注,沿着我的脖颈,向下浇流,那种火烧的疼痛,使我疼痛,战栗,似乎骨头都烧裂了。前身浇遍了,接着是后背,我疼得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星空依旧明亮,月亮在云层上静静睡眠。我躺着看,看着看着,似乎看到了智伯瑶的脸,他依旧在冲我叹息,然后呵呵大笑。

后来,忽然有雨点飘下来,但天空依旧没有乌云,我想那一定是智伯的眼泪。天亮时,有人送炭进城,黑黑的木炭,我冲过去,抓了一块,胡乱塞进嘴巴,再使劲吞下——我再也不可以发声了。我的身体上长满疙瘩,像是一只癞蛤蟆。我笑了,站在空旷的原野,呵呵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相对于空旷的原野,我的笑声小得可怜,似乎只有自己听到。

这一年的秋天,我听说,赵襄子又要出行了。他必然要路过一座桥,桥是最好的掩体。这也是我刺杀赵襄子的最后一次机会。想到这里,我心如铁,杀的欲望在内心,犹如雷霆,隆隆不竭。我刚埋伏好,赵襄子就来了,他的车队和仪仗,兵士和快马,威严盛大的阵仗,让我再一次觉得了自己的渺小和孤单。

我迅速从桥下跃上,长剑直向赵襄子的咽喉。剑尖闪着明亮的光,就要接近的时候,赵襄子的士兵却冲了过来,挡开我的剑尖,将赵襄子团团护住。我绝望了,张口咆哮,但却没有声音。有人辨出是我,赵襄子听了,像智伯瑶一样叹息了一声。然后脱下长袍,掷在我面前,代替他的肉身。

用衣服代替人,我觉得滑稽。好多百姓远远观看,屋脊上也人头攒动,男声女声的议论像春天铺天盖地的蜜蜂。我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我已然知道,再一刻,我什么也不会再听到了,所有的声音都是他们的,所有的事情也都是他们,与我无关,与豫让和智伯瑶无关。这一时刻,我只是一个践行诺言的士者,一个遵循自己内心指引和灵魂要求的人。

观察实施分层护理管理模式前后1年的基础护理合格率、病房管理合格率、专业考核合格率、护理不良事件发生率及患者满意度。其中患者满意度采用调查问卷的方式评价,实施分层护理管理模式前后分别选取100例住院患者作为调查对象,调查内容包括护理人员沟通能力、服务态度、操作水平、健康教育方式方法、心理干预,每项20分,满分100分,81~100分为非常满意、60~80分为基本满意、0~59分为不满意。满意度 =(非常满意+基本满意)/总例数×100%。

我沮丧,环顾四周,我看到了最后的尘土,最后的人面和马头,旌旗乃至一律指向我身体的刀枪。我捡起落在地上的剑,没有一个人阻止,他们都在怔怔地看我,看我和手中的这把剑。

我知道,他们一定在想:我和我的这把剑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结果。

剑刃入喉,我的感觉是清凉的,轻松,优雅,身体羽毛一样轻盈。我在向上,向着天空,我时常仰望的地方,智伯瑶灵魂所在。血液流尽的时候,我睁大了眼睛,耳朵也张开了,我想听到更多的声音——而我最想听到的,却是妻子的呻吟和儿子跨木马挥木刀戏耍的呼喝声……妻子儿子听说这件事后,步行哭着来了,收殓了我的尸首,用自家的毛驴,连剑一起,驮我回家,葬在院子向东第十三棵梨树下面——年年春天,梨花盛开,日夜芳香,花瓣片片落下,进入泥土,也进入我怀剑的灵魂和骨头。

聂政

我不喜欢杀人,尤其是以杀人闻名,并且载入史册,应当感到羞耻。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十足的暴民,流氓习气严重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第一次杀人似乎没有什么原因,但我杀了他。有一天,他喝醉了酒,蹿到我家里来,脚步踉跄,一抬脚,就踩死我家几只小鸡——那是母亲刚刚用20个鸡蛋孵化的,只成活了几只——白白的,黄黄的5只小鸡,刚出生,就被两只人脚踩死了。

通过对山洪灾害发生区域的自然和社会条件进行调查分析,降雨特别是强降雨、地形地质条件是山洪灾害形成的基础,而不合理的人类活动加剧了山洪灾害的形成及灾害程度。山洪灾害一旦发生往往造成毁灭性灾难,是必须面对并应重点防范的自然灾害。

那时,母亲正在给我和姐姐缝补衣裤,她很认真,昏花的眼睛几乎贴到了衣服上。听见小鸡惨叫,母亲也叫了一声,急忙扔掉衣裤,起身,颤巍巍走过去,看到肚肠外流的小鸡,浑浊的眼泪流出来,落在前襟上。母亲蹲下来,把小鸡的尸体放在手掌,侧脸看它们是不是还活着。而那5只小鸡真的死了。确信后,母亲放声大哭,惊动了正在打铁的我(司马迁说我以屠宰谋生,显然是错误的)。姐姐挖野菜还没回来。我抛开炭火熊熊的炉膛,快步跑到里屋,看见悲伤的母亲。而那个踩死我家小鸡的醉鬼还在一侧趴着,呼呼大睡。

本来是一家的女儿,翠姨她们两姊妹却像有钱的人家的小姐,而那个堂妹妹,看上去却像乡下丫头。这一点使她得到常常到我们家里来住的权利。

我怒不可遏,顺手抄起一根木棒,打他,我没有想要打死他,也没怎么用力。打完之后,他仍旧没醒。我过去安慰母亲,等母亲不哭了,我就转身又到外面打铁去了。炉膛里大火熊熊,火花乱溅,不一会儿,我就忘了刚才的事情。直到姐姐回来,看见院子里躺着一个人,没有了呼吸,吓得大声叫喊起来。我回去一看,那人身体早已凉了。我脑子轰的一声,我想我杀人了,刹那空白。我知道,这样的一个无意之为,无论我怎样解释,都无法摆脱杀人的罪名。我想了想,连夜收拾东西,带着母亲和姐姐,向北,连夜出了韩国。

基于SHF途径的方法中,根据K.marxianus.Kim和Hamdy试验[45],菊芋在料液比1∶1(g∶mL)、126℃加酸水解60 min的条件下,发酵后乙醇产量最高达到7.6 W/W。通过SHF途径的方法生产乙醇,报道的乙醇产量比较高的[46]是Kim和Rhee利用黑曲霉(Aspergillus niger)817和酿酒酵母(S.cerevisiae)1200对菊芋块茎进行一步连续发酵生产乙醇的方法,此报道中乙醇产量为55.1 g/(L·h),理论收益率为95%。

到一座山前,山上长满了树木,其中有些野果子树,我给母亲和姐姐摘了好多,坐在石头上吃完,才觉得浑身有了力气。我们起身,继续向北,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燥热的天气越来越凉爽了,在行走的过程中,每一条道路虽然很平,但我感觉一直在向上,平缓向上。母亲老了,路上休息得多,我们在一些废弃的村舍住过,也在破旧的庙宇中栖身,总是看见一些无人收的尸骨和相同的落难人。

夜晚很凉,我脱了自己的外衣,给母亲盖上。她老了,怕凉,我还是一个小伙子,又打铁出身,自然不怕冷。姐姐是比我大两岁,但也像母亲一样,把我这个弟弟当孩子看待。姐姐漂亮,双眉如月,皮肤白皙光滑,眼睛有着珍珠的光亮,她发髻高耸,纤细的身子蛇一样柔软,手指像新生的竹笋。很小的时候,我就想,长大了一定要找姐姐这样的女子做媳妇。

没有了干粮,我让姐姐照看母亲,我出去讨饭。而姐姐却不让,说她一个女子,容易博得同情。我拗不过她。去之前,姐姐故意把头发弄乱,手指伸在淤泥里,再把手臂弄黑。

(1)根据场地钻探揭露情况及设计建筑物功能,在地基主要受力层范围内,存在溶洞、溶槽、岩溶漏斗等,在附加荷载或振动荷载作用下,可能出现溶洞顶板坍塌,使地基突然下沉。

钻探调查表明,司家营铁矿区基岩与第四系过渡带广泛发育全风化土层,其下覆强风化层残留的岩石碎块之间亦被全风化土密实充填,全风化土层的碎屑成分、粒级组成及孔隙性等物理性质,对风化层的隔水性能与工程性质具有控制意义。

那一时刻,我心狂跳,如万千马蹄,迅即千里。眼看就要刺中了,而赵襄子却忽然起身了,在无意之间,躲过了我致命一击。我收住匕首,紧追衣带未系,跑样滑稽的赵襄子。

如果我没有记错,儿子此时八岁了,眉目清秀,身材修长。我走过去,亲了他的脸颊和手指。妻子穿好衣服,擦亮火褶,开始生火做饭,我蹲下,帮她往灶膛添柴。红红的火焰升起来,照亮旧年的房屋。妻子淘米、洗菜,借着跳跃的光亮,我看到妻子眼角的皱纹,看到她松弛的胸部和逐渐肥胖的腰身,我微微感到了失望,但很快又觉得,谁也无法与时间对抗。妻子消失的青春,大都是被我浪费掉的。

我做梦也没有梦到过这样的一个好地方,我对母亲和姐姐说,我们就在这城里安身吧,我打铁,姐姐织布,我们可以过得很好。母亲和姐姐都点头表示同意。我们租了3间房子,与房东讲好,3个月之后再交房租。我开始打制一些农具买,最初几天很冷落,但时间久了,买的人倒也不少。

那时,齐国不怎么打仗,农耕成为了人人乐意的职业。不到三个月,我就用挣来的钱交足了房租;姐姐也很勤快,织的布匹细而好,在城里很好卖。母亲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后,身体又如往前。有一天黄昏,母亲叫我和姐姐到跟前说,姐姐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不能再守在家里,要嫁人才是。姐姐说不,母亲呵斥了她。

事实上,早在半个月前,房东就来给他们的儿子提亲了,只是姐姐和我都不知道。母亲说,房东为人不错,他们的儿子也是一个朴实厚道的读书人,嫁过去也好,两家人还在一块,姐姐嫁得远了,外面兵荒马乱的见面不容易。姐姐和我见母亲已经决定,便不再多言。

姐姐出嫁那天,天是阴的,铅灰色的云彩形成了一个整体,压得很低。但也阻止不了铿锵的锣鼓花轿。姐姐穿一身红色的衣装,被喜笑颜开的房东儿子接走了。按照当地的风俗,婚轿绕城市外围转了一圈,又回到我们所在的院子里。只是,姐姐和姐夫住在对面,成为房东家的人。齐国有一个风俗,新嫁的姑娘要3天之后才可以回娘家。第二天,姐姐在婆家门口看了一会儿,不自觉地抬脚向母亲走来。母亲看到了,喊她回去,姐姐不听,母亲眼睛睁大,姐姐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返回婆家。

没过几天,濮阳的严仲子来了。他来的那天早上,天光还没有放亮,我就被一群乌鸦的叫声吵醒了,躺在床上,突然觉得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起床,站在院子的东墙根下面,看见升起的太阳,两边的云彩跟凝固了猪血一样红,红得刺眼,红得悲壮,一直红到了我的心里。

晚饭时,严仲子带着几个仆从来了,他大约30多岁,皮肤白净,胡须稀薄,一看就知道是个贵族。进门,他就对问我说:你是韩国的聂政么?我说是的。他叫人拿来一个很精致的箱子,打开,里面盛满金子。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多的金子。严仲子说,这是一百镒,足够母亲、姐姐和我享用一辈子了。

严仲子原是韩哀侯的宠臣,和相国侠累有仇。原因是:两人的政见和理念不同,有好几次争吵起来,侠累红着脸,提剑追杀严仲子。天长日久,两个人仇恨越积越深,以致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我听了,觉得这事情无聊,严仲子要我去杀人,我觉得杀人是世上最恶的一件事,因此,拒收他的黄金。但严仲子坚持要给我,我推却不掉,就转身出门。他又将黄金转送给我母亲,母亲也没要。严仲子悻悻然,带着仆从离开了。

落叶落了,又长出新的,衣服脱下又穿上,更换的季节之中,母亲显得更老了。我也胡子满嘴满腮,姐姐前些年生了一个儿子,到这年冬天,已经6岁了。外孙和姥姥格外亲近,整天和母亲待在一起,祖孙俩说说笑笑,自然十分快乐。到腊月,母亲病了,83岁的人,体质非常虚弱,咳嗽起来,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有术士卜卦说,母亲过不了这个冬天了。我和姐姐十分着急,有母亲在,我们就是有娘的孩子,再老,哪怕到了80岁,在娘面前也还是孩子。

为了治好母亲的病,我和姐姐延请了好多当地名医,花光了所有积蓄,但还是没能挽留住母亲。

母亲去世的那夜,乌鸦格外多,落在房顶上,梧桐树上,呱呱叫着。姐姐和我几乎哭瞎了眼睛,眼泪变成了红色,染红了孝衣。下葬后,我在母亲坟前整整跪了三天,整个身体都麻木了,姐姐在一边点起了篝火,呼呼的火焰在母亲坟前,在冰冷的冬天,熊熊燃烧,又慢慢熄灭。

我们回到家里,姐姐很快被姐夫和外甥叫走了,我一个人,四壁空空,母亲住过的房子一下子变冷了,彻骨的冷,冷得骨头冰渣。我躺下来,床也是冷的,我蜷缩着,像是一条蛇。我想到,我没有家室,一个孤身的人,就不好再拖累姐姐了。

我带上长刀,出门,轻步走出院子。到濮阳,找到严仲子,他见我来,很惊异。其实,我想到,为严仲子做一次搏杀,成就他的野心,也算是对他赠我黄金百镒和知遇之恩的最好报答。他很高兴,也就是说,我的来到使他刺杀侠累的计划有了一个强有力的实施者。

酒宴过后,他再次告诉我,他的仇人是相国侠累,不但给了我侠累的画像和府第地图,还亲自站在距离侠累府三百步之外的地方,指给我侠累的府第大门。我知道,侠累死后,严仲子获得的将不是百镒黄金,而是韩国的相当一部分权势,不是用黄金可以衡量和计算的。

刺杀之前,我没有任何犹豫,长刀在握,快步冲进侠累家的大门,两边的士兵尚还懵懂,就被我飞旋的刀刃割断了头颅。不一会儿,侠累的士兵们又蜂拥而出,挥着大刀和长矛向我砍杀、冲刺。我只顾向前,向着侠累所在,遇兵杀兵,见将斩将,我不知道自己那儿来的力气和刀法,竟然所向披靡。

侠累正在手忙脚乱地指挥他的士兵,如何才能把我杀掉,我向前几步,不管士兵的刀刃和长矛刺入身体,快步跃到侠累面前,一刀命中他的心脏,我抽刀的时候,又有一根长矛插进了我的后背,很深,但我没有觉得疼痛,只觉得心慌。我知道我不可能活着走出侠累的府第了,尽管他死了,士兵们早就慌做一团——我想到了母亲和姐姐,我不可以连累他们。我回转刀身,向着自己的脸砍下,用手指挖出自己的眼睛,剖开肚腹,肠胃并出。

和侠累的战斗结束之后,我的尸体被放在街上,官府悬赏认识的人。斯时,冷风吹送,尘土飞扬,路过的人很多,有的人来看看,希望认出我的容貌,好去领赏。有的人站在一边唏嘘而叹,他们说话很多,声音很杂,但我听到了,赞扬或者轻蔑,都不要紧,我就是我,聂政,只要他们承认我是一个人,一个刺客,一个活过并这样死了的人,就足够了。

而遗憾的是,当初赠我黄金百镒的严仲子却没有来,连他的随从也不见踪影。几天后,姐姐来了,认出了我,大声说,这是轵县市井的聂政。随后,伏在我尸体上大哭三声,气绝身亡。我没有想到,姐姐会来,而且是最后一个和我一起走的人。

我的姐姐,一个弱女子,竟然如此刚烈,为弟弟,一个已然死去的人,如此伤情,长哭三声,便俯倒在我血肉模糊的身上,也黯然离开了人世。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而它发生了,真实而惨烈。一代又一代之后,人间王朝换了又换,我仍和姐姐和母亲在一起。很多时候,我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不能自拔,它是我的,也不是我的,它属于母亲、姐姐和我,除此之外,我想,对于他人,更多的人事和风物,必将是毫无意义的。

荆轲

现在回想起来,那确实是一个物质和精神并举,火焰与灰烬都可以燃烧和闪光的年代。在此之前,我在燕太子丹的物质中沉浸,在肉体欲望之间,我忘却尘世,乃至外面的烽烟和逼近的杀机。锦衣玉食,丝绸冠冕,金樽佳酿,在它们的包围中,忘却自己是正常的。直到嬴政大将王翦灭掉赵国,俘虏了赵国君王,大军逼近燕国时,这样的生活像被剪刀剪断的纸张一样断裂开来。

这些年来,除工艺美术院校及相关研究机构外,一批传统工艺研究中心或研究所已经成立,例如中国科学院文化遗产科技认知研究中心、南京信息工程大学传统工艺研究所、广西民族大学振兴传统工艺研究中心等。下一步的工作可以分为两方面:一方面,增设若干专职机构,有较明确的分工,能够填补某些空白(例如农畜矿产品加工和特种工艺),构成学科建设的网络;另一方面,要求政府主管部门给予政策倾斜和项目支撑,争取在较短时间内使传统工艺的学科建设形成一定的格局,能适应传统工艺传承、振兴的迫切需要。

我清楚记得,不久前从秦国偷跑回来的燕太子丹来了,他穿过府邸内部的回廊,衣摆擦动花坛里一株玫瑰——红色的花朵,远看起来就像是高高举起的一朵血花。来到厅内,太子丹并没落座,在房间走来走去,木鞋敲打着地面,似乎夜半的打更声。我听到了他的叹息,看见了他不时看我的眼睛,那里面布满了忧郁的血丝,还有一些恐惧和难为情。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一天总是要来的,在太子丹府上,丰厚的物质已将我的身体裹胁和浸泡得有些绵软了——但事实的情况是,无论能做不能做,我已经没有了退路。没来太子府上之前,我也时常想,一个人,一个生命,他的价值和意义到底在哪里?是火焰,是刀子的本身,还是人的本身?我从小具备的理念是:一个人就应当是一把刀,并且是一团火焰和骨头当中最尖利的那一根。

太子丹的忧郁,我几乎每天感觉到,有很多时候,我们饮酒作乐,和一些仆人、上好的女人乃至一些朋友,我们的身心在酒水和管弦中沉醉,激情或说情趣源自物质和他人的身体。太子丹来了,他的闯入让我和我们不快——我不喜欢快乐被强行中止,不喜欢他人突然进入到自己的领地。

我很清楚,自己始终是一个在别人屋檐下生活的人。太子丹是一个有抱负的人,一个小国的未来继承者,他的忧虑显然与他个人的生命、财产和理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谁不想做王者,尊者呢?但我是一个刀客,一个为刀子和身体而活着的人,很单纯,也很简单,甚至还有些麻木。

受太子丹邀请之初,我就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自由了,一生都是他的人,表面看来是一个门客,事实上和那些物质没有太大的区别。他的叹息在我们充满酒水气息的厅内回荡,好像悬挂在屋梁上的灰尘,有风触动,便会簌簌而落。好长一段时间后,太子丹终于说话了,他重复对我说王翦大军的逼近和自己的内心忧虑。

我知道,是时候了,一个沉浸享乐多年的人,就要出发了。直到这时,我才看到了物质的空洞和肉体的沉重,觉得了活着的短暂和死亡的永恒。太子丹走后,我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天空很小,像是旧年的乡村窗棂,天空上滑动着几丝白云。花坛里的玫瑰红得寂寞,连一只苍蝇都没有;旁边的大槐树一动不动,叶子青青,头顶的阳光像是涂上的一层黄漆。门外市声隐约,可以看到的尘土在光线里飞舞,姿态曼妙,充满轻盈的力量。

我感到悲壮,持续几年的酒色瞬间虚无,空空荡荡。我的游历只是在中原向北一带,对于西边的秦地,我总以为那是虎狼之国,充满了血性的杀伐。我喜欢北方的清净、秋天的高、夏天的温和冬天的冷,草木扶疏,张驰有度。我也喜欢北方的人,他们血液里面有着钢铁、火焰和刀锋的亮光,胡马长刀、幽燕关山、赤地千里,飞驰的胡儿们和流徙的族众,永不确定的人,不确定的世事,几乎每一个人都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悲怆气质和宿命感。

傍晚,华灯初明,廊下有不少仆人,他们来来往往,一个个低头垂脑,面无表情。除了贵族的压力和自卑之外,我知道,他们也和太子丹一样,害怕兵临城下的秦军,害怕自己的生命、穷苦而安静的生活会被刀锋划破。我感到惊奇的是,王公贵族也好,平头百姓也罢,都对生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眷恋和不舍。这使我矛盾,继而鄙夷,又觉得合乎自然。从受孕的那时起,人的命运就注定了,死,那个大门始终敞开,它是一个恐惧,又是一个诱惑。

我想到一个人:从秦国叛逃而来的将军樊於期。这个人,从秦地来,对那边的情况一定了解,又做过秦朝的将军,也肯定见到过嬴政。我出门,沿着黄土的大街,向东500尺,在一个朱漆大门前停下,仰头看,它的两颗大红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里面的松油灯忽闪忽闪,像是一只懵懂的眼睛。

我敲响门环,有人开门,是一个老人,他探出来的脑袋似乎一只灰色的酒樽。我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哦了一声,让我稍候,转身走去。不一会儿,两只灯笼从大厅前的台阶上飘了下来,有人叫我名字,我想那一定是樊於期了。

樊於期高大威猛,胡子张扬,一双大眼充满了澄明的沧桑。盘膝坐下,我叹息,不由自主,叹息的声音像是从口腔中突然滑出来的鱼,在我和樊於期之间蹦跳。樊於期说:壮士何以如此长吁短叹。我不语,禁不住又吐出一声叹息。樊将军急了,也有些懵懂。我看了他的脸说,秦军虎狼之师,破城之后,定有一番杀戮。樊於期也长叹了一声,看着我说,秦国之盛,秦军之猛,燕国将士恐难抵挡。说罢仰起头来,看着屋顶,又看看外面的夜幕,一脸的惆怅和失望。

我说出了燕太子丹的计划,而丹和我苦于无法接近嬴政,樊於期说,嬴政恨我,啖之而后快。以我人头见之,必可接近。说完,起身,拔刀,整个头颅落了下来。我没有想到,樊於期竟然如此果决,仅仅一声,一个意见,便割下了自己的头颅。我起身,看着他慢慢栽倒的尸身,胸中忽然又涌起了一股豪气,且异常凶猛,冲撞我的胸腔,以致肋骨也隐隐做疼。

是的,一个人,就这样死了,把头颅留了下来。我起身捧起,淋漓的鲜血泉水一样下滴,仍旧温热,浓浓的腥味让我兴奋。我端着樊於期的头颅,大步出门,在大街上,遭遇一股大风,猛烈的风,像是猛兽一样,我清楚看到,它们当中有一个旋儿,窜到近前,掠过樊於期的头颅之后,将他的长发撩起,像鞭子一样狠狠抽在我的脸上。

我惊诧,也似乎知道,这风是有意的,或者就是樊於期的灵魂。它以头发为鞭,击打我,提醒我。回到府中,我叫人拿了粗盐,将樊於期的头颅浸泡起来。去见太子丹的路上,我还在想,那些盐水,进入樊将军的头颅,他还会不会感到疼痛?走到了,太子丹的房内灯光明亮,他低头沉吟的身影晃动在窗棂上,黑色的影子像是鬼魅。

我进门,太子丹还像以前一样,客气而又恭敬地请我落座,拉着我的袖袍,像兄弟一样。我又感觉到了温暖,尽管这温暖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毒药,但我已经无法制止。我说了樊於期将军的自杀,太子丹站起来,眼泪横流,悲泣出声。我不知道他真的伤悲,还是做做样子——但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太子丹把督亢地图交给了我,说这样一定奏效,嬴政喜欢的就是阔大的地域,就是他国的疆土、物产和人民。我起身告辞,太子丹送出很远,深夜的风凉了,几阵轻风袭来,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临行的日子渐渐近了。这时候,我仍旧觉得没有将秦王置死的必要,只要他答应收回大军,不去攻打和侵占燕国,就可以了。但如嬴政不答应,我必然要奋然一搏,将之杀死。几天来,太子丹命人打制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削铁如泥,吹毛立断。闪着清冷的光辉,我抚摸了好久,而仍没一丝温暖之气。我知道,刀子的凉就是死亡的凉,世事的凉。我准备了毒药,将刀子放进去,命人用文火煮熬。那些热烈的毒慢慢深入钢铁,我知道匕首乃至一切坚硬的东西都是有缝隙的,看不到,但却可以找到。

秋天了。我第一次感到时光的快,快得叫我茫然。临行时,太子丹和他的门客们送我和秦舞阳,出城之后,他们仍没有停下脚步。太子丹知道,他的所有的希望都在我和秦舞阳身上,没有理由不送,他也知道,送得越远,越是能够坚定我的信心。

还没有走到易水河边,我就听到了熟悉的筑声,那声音沉闷而清澈,悠长而有力,漂浮在秋天的易水河上。岸边的茅草开始枯黄,大风起来后,到处都是尘土与草木折断的声音,我在其中站立,衣袂飘飘,猎猎有声。好朋友高渐离端坐筑前,专心弹奏,他的眼睛看着我,又好像看着太子丹,冷如水,还似乎结着一些冰花。以至最后,眼睛微闭,忽而张开,看着远处的天空和大地,那里是苍茫的,黑灰色的烟岚似乎人世的尽头。

我迈开脚步,还没有落下,高渐离的歌声就响了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知道,这歌声是为我送葬的,从离开易水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活动的身体成为了一把刀,尚还存在的肉体只不过是一个单纯的送达。

直到我们渐行渐远,背后的歌声仍在回响,但越来越小,而又越来越大,在我的内心,它就像一面绝望的钲鼓,不是用木锤敲着,而是用如注的鲜血和剔净的骨头。在路上,我浑然不觉,尘土中的事物,无非一些兵士和军队,无非倒毙的尸体和斜插的戈矛,火焰和灰烬烁烁有光,焦糊的味道以弥天的烟雾作为个己的表现形式。

雄起的秦国,到处都是打制兵器的人,街上妇女居多,人人面带幽怨。我由此得知,秦国本土的人也是不喜欢战争的,战争不过是嬴政个人权利欲望的工具,借众多之身为自己铺一条功勋大道,或者说嬴政是以众多生命为墨,书写个人的万代名声。秦都咸阳到了,繁华的城市,稠密的商贾和行人,仍旧沉浸在交易的物质当中不能自拔,讨价还价。我觉得战争一下子远了,尽管刚才真切看到过。我忽然想,在此之前,我若置身于此,是不是比在燕国更快乐呢?

在驿馆里,秦舞阳坐卧不宁,我也是的,但没有他那么紧张和惶恐。有樊将军的头颅和督亢地图在,嬴政一定会给我一个见他的机会。作为大国的统治者,我想再没有什么比别国的疆土和叛将的头颅可以使嬴政着迷了。燕太子丹在秦国做过人质,对嬴政的性情有着深刻的了解。我也相信,一个处心积虑统一中土的大国王者,热爱物产、土地应当是他的本性。

晋见那天早上,秦王的内臣来传唤,听到消息后,我的心一下子冷了,感觉全身发凉,像是结了一层薄冰。我知道,这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机会,也是我进入史册的唯一方式。我拿了樊於期的人头,把喂了药的匕首卷进地图,揣在怀里。秦舞阳则显得有些慌乱,跟在我的后面,从他的脚步声中,我听到了胆怯。

秦王的宫殿连绵巍峨,富丽堂皇,一个一个台阶,好像从人间到天堂的道路。走到殿外,阳光有些刺眼,看不清殿内。抬脚进殿,我第一眼就看见了嬴政,那个王,一个自己活着,而不要其他人好好活着的人。

晋见完毕,嬴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瞳仁里漂浮着太多的不信任。我蓦然觉得,这一个人,也是一个活着不怎么轻松自在的人。我隐约知道,自己也在为他感到悲哀,而这念头一闪而过。嬴政要看樊於期的人头,我奉上,他的内臣转呈于他,他看到了,仔细看,然后呵呵大笑,那声音让我觉得阴森,殿下的大臣也不由得紧了紧肩膀。奉献地图时,我坚持要我亲自送上,我的理由是,地图只是要他看看,待赢政召回围困燕国的大军之后,再行奉送。

秦王听后,大怒,言小国寡臣,胆敢在大秦国宫殿傲慢无礼。而我仍旧坚持——秦王赢政到底没有拗过自己的贪心,答应让我上前奉送。我一步一步地向前,每一步都像雷霆。我没想到的是,就要接近的时候,身后的秦舞阳哆嗦了,而且非常明显,嬴政的臣下阻止了他,我只好一个人,沿着金子铺就的台阶向上——地图逐渐展开,匕首出现的时候,我闪电一样抓住,那一瞬间,比光还快。我一手抓住嬴政的前襟,一手持刀猛刺,而强壮的嬴政却闪过了这致命的一刀,推闪到一旁,由于用力过猛,我趔趄了一下。这时候,嬴政趁机抽出长刀,砍断了我的右腿。

我没有感到特别的疼痛,只是觉得向前冲刺的身体少了支撑。仅仅这个支撑,让我遗憾终生。直到嬴政的卫士们冲上来乱刀将我砍死的那一瞬间,我还在想,这一次,决定了我一生的失败,乃至幽怨至今的遗憾。我触摸着自己的鲜血,紧抓的匕首被染红了,我想要是嬴政的血该有多好,但又觉得,自己的血也是美的,将一把匕首染红了,它的温度一定感染了冰凉的刀刃。这样,一个人和一把刀,一把刀和一个人,它们才是真的合而为一。

正如司马迁所言,我没有完成太子丹的使命,更没有挽救燕国,但在事实上,我也知道,即使嬴政被我刺杀而亡,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嬴政出现,燕国、韩国、赵国、楚国、齐国,总有一天,也都会败亡的。临死时候,我又听到了高渐离的歌声,我努力张开眼睛,想自己这时候还在易水边上多好,那里有水,有人,有尘土和茅草,我愿意长此以往,在寒风吹袭的易水河边,在高渐离的筑声和悲歌中,长醉不醒,一梦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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