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川
2020年6月24日至10月24日,美国摄影家南·戈尔丁(NanGoldin)的中国首个同名个展在北京光社影像中心亮相,此次展览展出了戈尔丁于1980~1990年代的创作,主要包括《性依赖叙事曲》(TheBalladofSexualDependency,1980-1986)和《另一边》(TheOtherSide,1972-1992)两个系列,展出作品都是以Cibachrome工艺印制的原作。同时,展厅内放映纪录片《我将是你的镜子》(Ill be YourMirror ),并有光社影像中心珍藏的南·戈尔丁的摄影书供参观者翻阅。
戈尔丁所创作的私人影像如视觉自传般记录下她自己及亲近的人的面貌和生活,她随时携带着相机抓拍自己所处的社会边缘和亚文化人群——异装癖、同性恋、变性人、嬉皮士、吸毒者、艾滋病患者等。她很多亲密的朋友在美国爆发的艾滋病危机中死去,更使得她作品中捕捉到的自己和这些人的快乐、流泪、沉思、热吻、悲伤、恐惧、亲密关系成为一曲挽歌。而同时,这些作品又像一声警笛,在刚问世时因过于超前而引起负面评价,而经过时间的洗涤却以边缘化人群的生活和其中真实流露的情感,惊醒了整个社会,让人们不得不面对最想逃避的现实和恐惧。
《性依赖叙事曲》系列中,戈尔丁怀着“自己记录自己的历史”的愿望如实拍摄她的群体生活,不作任何修饰、赤裸裸地展示了处于社会主流边缘的一部分美国青年的生活状态。最初,她和朋友们在地下室里放着音乐,用幻灯片一起欣赏这些照片,她对此有着很美好的回忆,之后该系列在各大美术馆巡展时也延续了这个传统。这些照片于1986年以《性依赖叙事曲》为书名集结出版,引起巨大反响。戈尔丁甚至在这本摄影集中放入了自己被男友打得鼻青眼腫的形象,以此打破摄影者只是观看者的惯例,开创了一种大胆地将私人生活纳入纪实摄影视野的新型题材。
《另一边》记录了戈尔丁1970-2000年代在皇后区的第三性别群体社群的生活,探讨了其在社会中的生存方式和面临的社会问题。照片中的大部分人后来都丧命于艾滋病,戈尔丁当时所在的边缘群体部落也几乎被艾滋病所摧毁。本组作品对当时异装癖和同性恋群体的日常生活和生存方式进行了真实展现,打破了大众对于性别观念的固有认知,推动第三性别和变性者逐渐被社会认可。
本刊采访了此次展览的艺术顾问和策展人顾铮、以及光社影像中心创办人和资深藏家王珺,他们就作品、社会背景、策展、艺术和收藏价值等方面分享了自己的见解。
戈尔丁的作品有什么特别的艺术收藏价值呢?
王珺:戈尔丁是“私摄影”的鼻祖。我觉得这个“私”,不只是去拍摄私密的事物,而是说她在当时作为一个异类,以极其纪实的方式拍摄自己所处的社会边缘的生活和情感,还将其公之于众,这件事她是第一个。戈尔丁的作品在刚问世时遭受了疯狂打压,但她也开启了一个新的传统,让人们正视这种“私”。从技术的角度来讲,这次我们展出的照片都是她创作于1980~1990年代的,很多作品只有15版,使用的是现在已经没有了的Cibachrome印制工艺,早被藏家买完,所以很珍贵。
这个展览的侧重点是什么?
顾铮:展览策划的重点在于如何体现戈尔丁摄影中最打动人心的那部分作品,即通过她的照片所呈现出来的她所在社群中的生死悲欢的人际关系。我的工作就是通过照片在空间中的排列以及加入其他媒介如视频等来进一步突出她摄影作品的力量。
你眼中戈尔丁的摄影技巧、呈现形式中有什么比较突出的特质或优点?
顾铮:从摄影技巧上讲,我觉得她比较突出的地方是闪光灯的运用。因为这个群体里的许多事情发生在私密空间,现场采光可能不足,因此如何以闪光灯来解决好这个问题,可能是一个严峻挑战。她的闪光灯运用得非常娴熟,使得细节的呈现得到保障,而现场感也因此更为强烈。她的闪光灯运用让我想到了上个世纪专门拍摄纽约犯罪新闻的维基。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许可称为彩色维基。当然,室内自然光的运用也很到位,照片的整个画面都有饱满的色彩呈现。
王珺:呈现形式上,用Cibachrome印制技术印制是非常珍贵的。那个时候没有高端的胶片扫描机,没有收藏级彩色喷绘,所以Cibachrome以特别精准的色彩还原、极高的抗褪色和抗氧化能力,受到多位彩色胶片摄影大师的青睐。但这个印制技术从2012年就停了。此次戈尔丁个展,光社影像中心历时半年,获得美术馆与私人藏家等多方支持才得以将这些原作带到中国,确实非常难得。
戈尔丁自己说过,她的作品是对于处在社会边缘的被拍摄者的一种抚慰,如何看待这种创作形式的意义?
顾铮:的确,她的创作或许可以让许多人知道自己的同类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许多地方,这可以说是一种安慰,也可以说是一种鼓励。这也让我们知道摄影其实具有一种心理学意义的功能。从客观上说,她的摄影为那些群体的人带来了声援或者说有助于社会接受他们。而且假以时日,这些作品在摄影史与艺术史上也会拥有自己的位置。
王珺:摄影师自己也是被拍摄者群体中的一个,戈尔丁和被拍摄者没有主客体的区别。举个反例,著名摄影师戴安·阿伯斯(Diane Arbus)去拍摄了很多残疾人,在这个过程中她在观察被拍摄者,她和被拍摄者是分开的。而戈尔丁去拍她的群体简直和拍自己一样。在《另一边》的这个系列中,如果摄影师不是戈尔丁,换一个不属于这个社会边缘人群的摄影师,想去拍摄这些非传统性取向的人的私密生活,那么我想这些人肯定不会同意拍摄。戈尔丁就能,因为她是属于这个群体的人。这样,摄影媒介变成了一种关联,自然可以打动人。
自画像在艺术中有古老的传统,你认为戈尔丁大量的自拍有怎样的意义?
顾铮:在艺术史中,戈尔丁的自拍像既属于广义的自画像传统,也超越了这个传统。因为她的自拍既分散又紧密地结合在她有关自己所属群体的巨量照片中,因此,她的这些自拍照片,既是有关她自己这个个体在这个群体中的独特存在的展示,也是作为这个群体中一分子的存在的展示。我觉得要把她的自拍照片放在作品的整体中看比较好,这也许也是她所希望的。她的自拍的突破性和独特性也在这里。
你是如何看待塑造了戈尔丁的那个社会呢?
王珺:艺术必须是超前于时代的,然后社会才会跟上来。我觉得现在年轻人开始欢迎和接受这种艺术,必然有一些社会进化的因素在里面。1970-1980年代戈尔丁所处的美国是什么样?塑造她的环境什么样?这决定了她的观众是什么样。从我的观察和经验来讲,那个时代膨胀着一种消费主义的追求,中产阶级一方面关心导弹、登月,一方面追求好莱坞、汽车、有着游泳池的大房子。每个人的眼神和表情都是木讷的,又必须告诉自己过度消费是一种享受。同时,戈尔丁成长历程里又经历了古巴导弹危机、越战、石油危机等大事件。戈尔丁就是来自一个传统的中产阶级家庭,她的姐姐开始吸毒,因为性压抑卧轨自杀,都是那个时代繁荣的泡沫里不允许被看到的人。戈尔丁小小年纪离家出走,从波士顿到纽约,和她的群体分享低保、毒品和伴侣。看到戈尔丁的照片,你都能感受到那种霉烂味。那个时代的泡沫破碎,你才会正视戈尔丁和她所在的群体。
戈尔丁的作品刚发表时受到了很大的业界和社会压力,而如今她的作品广受欢迎,引领潮流,甚至与街头潮牌合作周边产品。从艺术創作历程的角度,如何看待这个巨大转变?
顾铮:从艺术家和创作的角度来说,在市场经济下,商业对于艺术的利用随时发生。所谓艺术营销也是。对于艺术家来说,这种来自商业的利用或者说收编,挑战艺术家如何去因势利导地反加利用。艺术家自身必须明白的是,这种合作在什么意义上意味着妥协,自己是不是愿意为了商业利益做出某种妥协,这种妥协可以为自己的艺术带来什么正面意义,这种合作可以如何传播自己的艺术与主张,这些问题都需要自己去作出判断。我觉得只要商家没有出于自身利益对于艺术家的艺术表达强加干涉的话,艺术家不妨也利用一把他们。这对于传播自己的艺术观念与追求,甚至是对于社会议题的发声与传播,都是可以考虑的方式。重要的是,在敢于维护自己的立场、权利与价值观以及利益的前提下,让更多人了解自己的艺术,何乐而不为?
戈尔丁是个始终想使我们社会进步的人,比如最近抵制塞克勒家族的非法药物盈利,为吸毒成瘾的人、刚出狱的犹太人囚犯提供帮助,等等。你如何看待戈尔丁这些摄影以外的行动与她作品的关系?
王珺:拿抵制塞克勒家族这件事讲,戈尔丁年轻时染上了毒瘾,被送去戒毒所,经历了很痛苦的过程才戒掉毒瘾,找回自我。后来,她生了场病,吃了具有成瘾性的处方药,结果这个药是因塞克勒家族而非法盈利的。同时她作为艺术家展出作品的美术馆都接受塞克勒家族的捐款,这是多么戏剧性的一件事啊。这是一个非常切身的痛苦经历,她不可能不反抗。她的反抗也是出于本能。这和她去拍摄自己的边缘化群体的过程多么相似啊。
顾铮:是的,她甚至也因为这些活动而被捕了。但由她发起的这种抗议也收到了具体的效果,一些美术馆把塞克勒家族成员请出了董事会。我想说的是,她的这些活动,是基于她个人的生命体验是听从她自己的内心召唤的举动,因此从根本上说,是与她的摄影实践是一致的。因为她的摄影是发自自己深刻的生命体验以及对于个体生存的根本思考。而她的政治实践,其实是她的艺术实践在社会空间与社会生活中的进一步延伸。我们甚至可以说,今后我们在考虑她的艺术实践时,更应该把她的艺术实践与她的社会实践联系在一起加以考察。只有这样,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她的艺术。
很多作品在刚刚问世时都饱受争议,比如戈尔丁有关自己的朋友们死于美国艾滋病危机的大量照片,抑或是同时代很多艺术家关于艾滋病、经济危机、港湾战争等事件的作品,你是如何看待这类创作的社会作用呢?
顾铮:艺术家可能就是一个呼喊者,他们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发出警讯,或为自己的存在呼喊,或者为他们感受到的问题甚至是威胁发出警报。如果这个警讯得到关注并且能够引发社会其他方面的跟进,推动事情朝着良性发展的方向转化,那就更好了。我觉得艺术家对于社会上发生的事态“有感”,总比“无感”好。当然,如何更好地以艺术的方式表达出来,是一个挑战。表达得好,也许其社会作用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