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雄黄

2020-12-07 06:01刘博文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20年11期

刘博文

太   岁

三十六犯太岁,不该再玩刀。摆脱浪子性格,叫岁月磨一磨,抛却光华那面,做个孝子。

你可知,江湖上,本命年行走江湖者,不多。

你应蛰伏,知晓不。

知晓。

算命师的话如武昌城外垂柳,给十月反常的暖风熏到摇摇欲坠。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对武昌来讲行不通,楚地自古无春秋,漫长的苦夏后便步入异常凛冽的严冬。

久旱必有雨。

嚴锋叼着根哈德门香烟,坐在路边茶馆,揩汗的同时,一对尖眼紧盯道路两旁。这类露天茶馆,常被过往车马踩踏,扬起半人来高尘土,武昌城就这点不好,乱。

撇去不远处湖广总督府邸,黄鹤楼周边官道,几乎没什么路能纳得住脚。

打黄鹤楼向北,途经六渡桥,长江的水声拍岸,激起岸上礁石,常年如此,阵阵水花经不起风浪翻腾,岸边的沙滩上,聚起无数白色泡沫,日光加盖其上,倒也不失为一道景致。

穷人家的景致。

此中滋味,严锋深知。

自记事起,他便无数次来到六渡桥畔,于水中嬉闹,六渡桥地处长江分支,上游束流至此回溯,水流也变得相对缓慢些,安全有保障。

岸边滩涂多,游人少,倒乐得清闲。

相比之下,上游湍急的流水,沿岸惊涛浪花,以及繁华的人流,毫无疑问以月亮的正反两面存在。

点点荧光映入人心。

穷人家的风景向来如此,捡别人玩剩下不愿意要的把戏,这道理放在任何穷家小户上都行得通,每每看见挑货郎从六渡桥边顺游而上,蹒跚挪到江水上游的身影,严锋都攥紧拳头。

货郎不是旁人,为其父。

十二岁那年,深深浅浅的脚印踩在泥地里的情形,更烙在严锋脑海中。无论下雨或晴天,为一家老小的生计,必须到点赶赴上游黄鹤楼、总督府,肩负满担沉甸甸的百货,父亲的每一步都如重在负,如压其心。

再也看不过眼,索性选择逃离,在那个崇尚个人英雄的时代,报纸上,露天茶馆的评书里,无一不被佛山黄飞鸿、大侠吕四娘占据,哪怕前十年盛传的戊戌六君子,准备义劫法场的大刀王五,皆让严锋心为之向,梦为之往。

光绪二十一年,不再犹豫的他,于蒙蒙雨夜,背负起行囊,离开生他养他的武昌,离家时他才发觉行囊的沉重。

能有多重?

再重的行囊也装不满背井与离乡。

思念常有,混迹京城那些年,艺未学精,大风浪见过不少,义和团轰轰烈烈,红灯照沸沸扬扬,赶上过光绪二十六年间八国联军进京杀杀抢抢,好在他聪明,匆忙中随着人流跑出城去。

手刃过洋人吗?

切。

倒见过不少洋人杀同胞,师门练就满身武艺,唯一给其带来的优势,身子骨较普通人强壮,跑起来利索,那些平日里总爱欺压百姓的官兵们,关键时候也没了踪影。

岂一个切字了得!

往事历历在目,功夫与刀剑终归敌不过洋人的火枪,任你出刀快如昔年王五,子弹破风的声音仍若电光石火,叫一众高手胆寒。

逃难期间,蔓延开来的思念如江边水草疯长,伴随时势之岸动荡,无数个朦胧雨夜,严锋质疑过功夫的用途,数载苦练研习,师傅口中的行侠仗义却沦为挂在门墙上的大饼。

画饼充饥,难为。得亏,遇上儿时邻家玩伴秉坤,好男儿志在四方,回来吧!兄弟一席长谈后,严锋参军,穿上极不合身的兵服。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洋人用什么进攻我们就以相同方式反击,于楚望台学习操练洋人长枪术的严锋,时常感叹清廷一如既往的不作为。

空枪训练,同光打木人桩把式的习武有什么区别!靶子又不会还手。

时日渐长,严锋成为兵营里出拔的刺头,以话不投机半句多扬名,五六载光阴飞逝,他亦接触到许多进步人士。

无一不为巡抚及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拿浪迹京城时曾听闻过的革命党组织来说,等严锋这个光懂练武的痴汉子加入时,兵营内已有上百号规模。

他不清楚什么叫驱除鞑虏,更不明了何谓恢复中华,人过三十,不谈气候,总得成点事叫后人记得。父亲在世时总这么说,说话时的他,佝偻着因半生挑担而弯曲的身形,一字一句砸在严锋心里。

疼。

实实在在地扎进心窝子。

秉坤拍拍他肩,桌前杯酒相交,觥筹交错的声音恍若隔世,老哥哥,此番后,再聚便难。

生死由命。

他不信命,亦深知此次行动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得在半道上截住去总督府告密的叛徒。

这事能成?

必成!

刀,附着于身。

正午前,六渡桥边眼尖的算命师的叮嘱言犹在耳,刀背藏身,呼吸难免变得急促,久闷必有雨,骄阳似火十月天,人如货郎背篓里的冰糕,待化未化,绵软软地缺少水分力量。

出刀,自然慢些。

更不及火枪。

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子弹破风的声响穿梭于官道疾驰的军马中,扬起半人来高灰尘,霎时间长街两道都混乱起来。

刀呢?

久未出刀,方始觉刀身已给光阴养出斑驳锈渍,劈在人身,听声可知其钝。

声声慢,风过耳,严锋的劈挂开山刀给官兵按住,拿脚踢到一旁,与子弹同时倒下。

弹道,盖于血上,与血同流。

公元1911年,清宣统三年,农历八月十九日夜,楚望台兵营内,发生激斗,湖北新军第八镇工程第八营士兵,因风声走漏。

身处名册首位的熊秉坤悍然出击,打响辛亥革命第一枪。

湖广开,天下新!

无数口号与呼喊随着那记子弹愤然出膛,无人得知,1911辛亥年,是刀客严锋的本命年。

本命年犯太岁,算命师的话,浪子严锋却从未信过。

一如其就义前口中声嘶力竭的呐喊,我不犯太岁,我犯的是这黑暗世道的混账王法。

八月十九日夜,武昌城迎来久旱后第一场雷雨,那情状,与光绪二十一年严峰自武昌奔向京城的雨夜无甚不同。

雄   黄

雄黄下肚,不过三口。

艾叶挂门楣,余盈四支。

多少年的规矩,懂点常识的人都知晓其中缘故,五月初五,乃符天数也,午时为天中节,降火消灾,万物生长,地祈丰产,人祈健康。

老辈人代代相传的言语,所谓天数之中,如今,仅剩下一枚象征意义的青绿色粽子,归于盘间,沦为饭前吃食。

此行甚危。

目光所至,友山望向长堤边摆满小食与零碎玩物的街户,一口长叹涌上肺腑,商女不知亡国恨,其时已坏到骨子里,友人的再三劝告犹挂耳畔,可如若坐以待毙,愧为炎黄子孙。

还过个什么天中节。

大好山河若然不复,也不至落得如此边陲之地,一口余韵绵柔的雄黄酒下肚,推杯换盏间,已饮下三杯。

桌面上,仍有三杯。

给朋友留的,一位称得上旧交的李姓故人。

朋友说过,雄黄酒温过才好喝,小酌入喉,不似白酒那般灼人,如盈盈细语的南方閨秀,撑伞走过廊桥。

焚艾草饮雄黄,飞龙舟裹香粽。

粽子香气绵长,令他不得不想起少时南方故乡的情形,多半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花,夏日难逃的梅雨时节来临前,总会度过长久的燠热。而今回看,更愿意用熬来形容。

儿时无数个燥热不堪的午后,支起小凳靠在檐下,待厨房传来母亲的呼喊,他便如脱兔般跳将进去,其实味道早透过纱窗溢出,要讲规矩——母亲的忠告已由耳畔滑入肺腑。

要讲规矩,子不知,做人做事皆如此。

来,品品为娘酿的雄黄酒,辟邪。天中过午,是为端午,南方小城唤午作阳,端阳端阳,叫的时间长了,喊人名字样自在,友山少时便好结交玩伴,南方小镇多雨,时常盖住青石板铺就的长街。

阴雨连绵,淫雨霏霏,戏文里的唱念做打跳脱出书本,反着光的青石板路上,踏过少年大步流星的脚印。

少年爱食粽,胜过大鱼大肉,那时的粽子清香,不似如今这般花样多,肉加蛋变着戏法做。

一枚精巧如拳的小米粽,剥开粽叶,透白的米粒裹挟下,仅两颗红枣为馅儿,寓意成双成对。

白中透红,耐看得很。

不看不打紧,粽叶刚打开,没来得及丢咧,就给母亲一把拽过,变了形的衣襟下,昂着少年气十足的小毛头。

友山,知道端阳的来历么。

当然知晓。

少年偏过身去,彼时学堂上已盛行西洋课程,平日惯用的知道到他嘴里,一股脑换成知晓,听起来雅、文气。

便有少时那幕,五月初五,乃符天数也,午时为天中节,降火消灾,万物生长,地祈丰产,人祈健康。转过身来,自南方小镇学堂步步进升,去到后来改名为北平的燕京,友山一直没忘却故乡的母亲,关于端阳喋喋不休的叙述,尽管彼时端阳已于口中改作端午,情没变过,意仍存。

北平念书的他,挥别从前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看待事情的方法逐年发生变化,一双清澈的眼眸罩上厚重的镜框,有许多人回忆,像玻璃瓶底。

谁的青春又没有一道疤痕。

跟随时代的洪流,时间点来到那年五月,为数不多以公历计算事件的日子,他疯了样,锋利的笔触落于宣纸之上,一篇岳飞的《满江红》,贴满学校饭厅门前,发表演讲,创作诗歌,并任校报编辑部负责人。而母亲,仍在地处南方的偏远小镇等待,雨水潮湿,天空中半数雨水都落入老人家浑浊的眼眸,每一封书信辗转千里,再到家中早已熬过三两月,甚至更久的日期。

国破山河在,云南边陲的草木于潮湿的水汽中黯然生发,本以为熬过最艰难困苦的抗日战争,日子便会朝幸福跃去,像数年前由文言过渡至白话那样顺水推舟,无奈当局者迷,蒋公要打内战,我闻友山第一个不支持!

争民主,反击独裁主义,随着学校到云南,组建西南联大,谁又曾想多年老友,故交李公仆被特务杀害。

你以为杀人就可以堵住悠悠众口?

特务们,你们想想,你们还有几天?你们完了,你们杀死一个李公仆,会有千百万个李公仆站起来,你们将失去千百万的人民!

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跨进大门!

追悼会上,中年男人横眉冷对,大有此生最后一次演讲的势头,祖国那雄鸡般幅员辽阔的版图刚刚收复,真的要内战到民不聊生吗?

慷慨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砰!

梅雨天漆黑的小巷爆出一声冷枪,明明正午,却没来由响起声声鸡啼。

雄鸡一唱天下白。

特务鼻尖上,泛出阵阵灰败的光亮……

同样急雨的午后,南方偏远小镇,被唤作故乡的门楣上吹过徐徐清风,余盈四支的艾草叶随风舞动,手指般温柔地抚摸着独坐于门前老妇鬓角边的华发。

老妇手中,一桶酿好的雄黄酒旁,半根红烛稳稳当当置于碗中,任风雨飘摇,自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