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吉
佩德罗·阿莫多瓦的电影里有着极具风格化的叙事水准和高饱和度的艺术把控,在瑰丽的影像风格之中透露出的是坦诚且具有纪实性的镜头语言,而他的双性化人格更赋予了他的电影双性化的特点,从而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魅力。
2020年9月,在第77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除了最终荣获金狮大奖的赵婷导演的《无依之地》外,最大牌的一部作品,当属西班牙电影大师佩德罗·阿莫多瓦的新片《人类的呼声》。
佩德罗·阿莫多瓦是西班牙电影界最具影响力的标志性人物,后现代的美学、夸张戏谑的故事和养眼的题材也让他的作品备受争议。阿莫多瓦受波普文化和美国黑色电影的影响很深,再加上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极端的表现方式,让他在行业中脱颖而出。
“变色龙”背后的忧伤
阿莫多瓦出生在西班牙一个名叫卡尔泽达的小镇,那里崇尚男尊女卑的观念:男人什么都不必做,女人则需负责所有大大小小的事,这让他在小小年纪时就对“万能的女性”充满了崇敬之心,并对真实世界及宗教价值产生疑惑与失望。
他的没有文化的父亲以贩卖葡萄酒为生,但因经营不善而屡屡亏本。母亲紧衣缩食供阿莫多瓦读书,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成为牧师,这对于当时贫穷家庭的孩子来说是最好的出路。儿时的阿莫多瓦在圣方济各派的教会学校上课,参加合唱团。糟糕的教育制度令他苦恼,伪善的神父的侵犯行为更使他彻底丧失了对宗教的信仰。对统治阶级和虚伪宗教的嗤之以鼻,以及对社会边缘贫穷人群的关怀,构成了他深刻的童年记忆,也为日后创作提供了素材。
阿莫多瓦因特殊的性取向而被小镇居民投以异样的眼光。但他并没有因此沉沦,那时的电影给了他最大的安慰。他10岁开始看电影,喜欢道格拉斯·瑟克、比利·怀德和希区柯克好莱坞式的表达,也钟爱布努埃尔这样的欧洲先锋派导演,银幕女神玛丽莲·梦露和娜塔莉·伍德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佛朗哥专制政权走到末路,波普文化和摇滚乐培育了西班牙浓厚的艺术气息。16岁的阿莫多瓦毅然放弃进入修道院大学的机会,在和父母激烈争吵后,孤身一人前往马德里尝试寻求学习拍电影的机会。
然而,当时电影学校都被政府关闭,他不得不靠在跳蚤市场卖小饰品来养活自己。紧接着,他在电话公司找到了正式工作,白天是勤奋的职员,夜晚留着长发成为地下艺术活动的小头目。阿莫多瓦攒钱买了台超8摄影机,拍了很多有关中产阶级生活的作品。他从不接受任何晋升,这让电信公司同事惊讶不已。他靠业余时间为刊物创作小说漫画,组织业余剧团表演,让自学的书本理论知识落地发芽。
随后,阿莫多瓦这位“新潮派”艺术的代表人物,带来了尺度大胆的《烈女传》和《激情迷宫》,轰动影坛。他戏谑地批判腐朽的道德规则,赞颂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宣泄了自己压抑已久的欲望,收获了非凡的反响。可到了拍摄《欲望法则》时,他却申请不到银行贷款,得不到官方机构的支持,剧组人员的巧言令色让他体会到了人情冷暖,不得不放下面子向朋友
借钱。
但他并没有因此被打垮,而是选择和弟弟阿古斯丁创办了名为“欲望无限”的制片公司,在柏林影展吸引国际发行商的关注,为他打开了美国市场的大门。精力旺盛的阿莫多瓦迎来了施展才华大展拳脚的黄金时代。
阿莫多瓦知道如何将众多看似狗血的元素融入剧情中,用荒诞的手法折射人性的明暗,演绎人间的低俗悲喜剧。与此同时,鲜明的个人色彩符号、夸张的角色情绪和先锋的室内建筑设计,再加上歌舞、戏剧和西班牙斗牛等元素的搭配,构建起他独到的美学风格。
1980年代的海洛因几乎毁了整整一代人,阿莫多瓦没有沉溺于瘾君子的糜烂,而是将全部精力专注于描摹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从周遭环境中吸收了无限养分,尤其是对少数派人物情感的把控,使他从挑战社会价值观的小众艺术家一路逆袭,成为世界主流的电影导演。
在阿莫多瓦成长的村庄,女人只能穿黑色的服装,这导致了他对色彩的极度渴望。受到安迪·沃霍尔、毕加索、达利的影响,以及地中海、加勒比、阿拉伯以及西班牙的地域艺术熏陶,身为完美主义者和控制狂的阿莫多瓦对美有着敏锐的嗅觉,他还经常担任自己片子的美术指导。《胡丽叶塔》中的女主角阿德里亚娜·乌加特曾表示,导演会亲自监督并决定所有细节,甚至一个只出现两次没人注意的钥匙扣,他都会亲自挑选。
善恶之间的饮食男女
除去华丽的视听元素,成长于社会大学的阿莫多瓦塑造人物时严谨而苛刻。他戏里的角色看似卑微谄媚,却对生命抱以最纯粹的期许;看似地位高贵,却无法舍弃对旧日时光的依恋。他们的行为荒唐,但并不边缘,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人性始终处于善恶之间,他们的一举一动对照着观众潜意识里无法被满足的深层愿望。
雙性化的思维模式让阿莫多瓦能精准把握好男性和女性的特质。《对她说》中,男主内尼诺对女性有这样的描述:“女人的脑袋很神秘,对她们要有耐性,跟她们讲话要细心点,偶尔要抚摩她们,记住她们存在、她们活着。”他的电影中无处不体现对女性的关怀,她们的细腻敏感在他的描摹下熠熠生辉。
“女性能够给我提供喜剧素材,而男性只能让我写出悲剧。”阿莫多瓦电影里的男性有强大的控制欲,这让他们更容易身处泥潭而无法自拔。《对她说》里的内尼诺花费4年时间,精心照料昏迷不醒的芭蕾舞者阿丽夏,享受着与沉睡爱人的灵魂对谈;《捆着我,绑着我》中的里奇是被双亲抛弃的孤儿,用绑架的方式向心爱的女星示爱;《吾栖之肤》里的外科医生无法承受女儿的去世,用整容术再造妻子,换来的却是无爱的背叛。爱使人发疯,阿莫多瓦将男性内心世界被压制的狂热放大,观众在猎奇之余不免会被他们的执着触动。
在被阿莫多瓦视为个人最好剧本的《不良教育》中,初恋男孩与贪婪的敲诈犯、高洁的神父与猥琐的入室者、年轻有为的导演与权力的掌控者,看似相反的人物形象都能在同一角色身上得以中和。毁灭性的冲突背后,包容着人类诞生之初的纯洁以及在欲望和名利诱导下的迷失。生活无常,人亦如此,复杂的表象中往往蕴含着单纯的动机。
女人的独角戏
《人类的呼声》是一部女人的独角戏,是关于爱情、欲望和自我救赎的启示录。它改编自法国电影文学大师让·谷克多写于1928年的独幕剧《人之声》。这部时长30分钟的短片,也是阿莫多瓦与“高冷女王”蒂尔达·斯文顿的首次合作。蒂尔达·斯文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曾经请一个牧师为我祈祷,让我可以在一部佩德罗·阿莫多瓦的电影中扮演角色。我曾以为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不会说西班牙语。但是电影是一种通过凝视、理解而形成的全球性通用语言。”
电影讲述的故事是关于一个女人和情人之间的最后一次电话,而她的情人正打算娶另一个女人为妻。阿莫多瓦从这部独幕剧中汲取灵感,由此诞生了他创作生涯中难得的英文对白作品。
极度大胆的色彩运用,颇具张力的表演状态,爱恨分明的角色塑造,向来是阿莫多瓦电影中明艳的西班牙底色。在《人类的呼声》中,他再次用极具代入感的镜头,剖开了一个濒临崩溃边缘的女人的迷失、挣扎和浴火重生。
第一个镜头,在灰暗空旷的仓库里,蒂尔达·斯文顿身穿一袭华丽红裙,怅然若失地在一把木椅上坐下。此时的她,碎发凌乱,眼神空洞。画面一转,她又换成一身黑袍,呼吸沉重。整整2分钟,没有一句台词。唯有聚光灯打在蒂尔达削瘦苍白的脸上,戏剧感呼之欲出。
随后故事正式展开。身穿明亮蓝色西服的蒂尔达·斯文顿面无表情地牵着家养的边牧犬,到商店买了一把斧子。蒂尔达回到家,独自在沙发上喃喃自语:“4年了,你一直都说会回来,直到3天前。”她失落的眼神里,满是对爱人不辞而别的绝望和尚存的一丝不甘心。
换上鲜红色毛衣的蒂尔达,举着香槟在夜里徘徊,就像一团凝结的火。某一瞬间,她突然爆发,砸碎酒杯,拿起斧子,歇斯底里地向铺在床上的黑色西装疯狂砍去。那一刻,高举的斧子与墙上古典油画中的裸体形成了鲜明对比。等到蒂尔达终于冷静下来,她便吃完药片蜷缩在床上,独自承受眼前的情感困境。
绿色床单、红色毛衣以及破碎的黑色西服,阿莫多瓦用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色彩向银幕前的观众展示了女人破碎而扭曲的情感状态。
清醒过后,蒂尔达补完妆,终于在焦灼中等到了来自情人的电话。一段长达15分钟的精彩独角戏由此开场,我们从头到尾都听不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却能够通过蒂尔达极富张力的表演状态,时刻感受到情感的起伏跌宕。
最开始,蒂尔达强忍着情绪假装镇定,试图用轻松的语氣挽回爱人。她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他的狗一直在等他回来;她告诉他,可怜的小狗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消失。然而,情人并不为所动,依然冷血地决定要离开。蒂尔达的情绪便逐渐失控,开始抱怨、质问,进而怒吼:“为什么就这样离开一个爱了4年的女人?其实我过得很不好,状态非常糟糕,药品几乎成了我唯一的朋友,但我还是化了妆等你回来,因为我想给你看到我最好的样子。”她的声音忽然低落。
蒂尔达·斯文顿将一个失恋女人的脆弱、敏感、摇摇欲坠的状态演绎得淋漓尽致,而她自身气质里独有的冷傲和锋利,更是让观众们随着角色情绪的打开而屏住了呼吸。直到电话突然切断,蒂尔达决绝地走向衣橱,换上一件黑色皮衣。继而,她拎起红色水桶冲出门,就像一切早已准备好的那样,将汽油浇满了阳台和仓库。昏暗的仓库里,熊熊火焰燃尽了她4年的回忆。她带着狗平静而笃定地走了出去,门外是一片非常刺眼的光明。
阿莫多瓦在影片中用了鲜明的色彩表现人物的状态,那些大面积高饱和度的服饰便象征着角色情绪的多次改变。蓝色西服代表了暴风雨前的平静,红色毛衣预示着情绪的第一次爆发,黑红色睡袍是内心的矛盾与挣扎,而最后的黑色皮衣则是女人走向新生的铠甲。
蒂尔达·斯文顿用抓人的表演带我们经历了一场痛苦的自我救赎。阿莫多瓦说,这部影片就像是一节关于欲望的道德课,而那些爱情的迷失与挣扎,同样也在这场独白中无处不在。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