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川印月(短篇小说)

2020-12-07 06:11梁爽
椰城 2020年11期
关键词:姨妈表姐婆婆

梁爽

摁响表姐家门铃,姨妈开的门。

“姐呢?”

姨妈朝表姐卧室呶呶嘴。

卧室地上支着顶写满英文字母的草绿色帐篷。表姐拉开帐篷门,探出颗和秀兰·邓波一样发式的卷毛脑袋。我仿佛看到一只卡通片里才有的硕大无朋的绿毛龟。但我绷紧嘴唇,把笑憋了回去。有时,在一个沉迷于写作又有些神经质的人面前随意发笑会是一场灾难。

表姐从帐篷里钻出来,满面愁容地说:“你姐我真要江郎才尽了。”

此前,此前的此前,我无数次听过她诸如此类的牢骚。为了灵感,表姐曾有半个月捧着笔记本电脑没白没黑地窝在卫生间里,也曾整日穿着橘色睡衣长袜火烈鸟般在家中游蕩,至于抽烟酗酒剃光头,更是小小不言的事。

她坐在床边点着一支烟,未吸上一口,便被我摁灭在烟灰缸里。

她瞅了眼我肚子,说:“对不起啊,我又忘了。”

我顺势挺了挺腰:“比上次来大些了吧?”

表姐“切”了声,有些不屑一顾:“仨月都没到,能有多大。”

我笑,表姐突然不说话了。不知她的思维又跳向哪里。迎着正午的阳光,她眼睛半眯,瞳孔有点微微发蓝。

我喜欢看表姐这个表情,她小时候也爱这样。

我一下子想起往事,突然有种冲动,想和她聊聊我们共同的过去。

那年我大约十三岁,和表姐在辽沈战役纪念馆附近玩。我穿着旱冰鞋沿着长长的斜坡急速滑下,印着几何图案的短裙胀鼓鼓地飞起。我张开双臂,快活地大笑。不远处一群学生排着方队等候参观,他们举的红旗子上有明黄色的 “技校”字样。一个长头发的男生冲我喊:“教我滑旱冰好不好?”队伍中爆出一阵响亮的哄笑,并夹杂着长长的口哨。表姐正躺在树下的长椅上看小说,她一把扔掉手里的书,跳起来喊:“教你个头啊!”

从小到大,她总是这样护着我。

很多人都是越长大越孤单,我却没有,因为我和表姐从未真正分开过。即使我在南方读大学,表姐也常给我写信。那些温暖的文字像潺潺小溪缓缓流过我那颗因独在异乡而格外脆弱干涸的心脏。我一遍遍地读,读着读着,会和她一起重新走回我们的青春。

那时,我们总是想方设法避开大人,挤在一起说私密的话。说得最多的,无非是她喜欢的我喜欢的男生。最喜欢夏天的夜晚,我们洗过澡,喷上花露水,并排躺在表姐那张铺着竹凉席的单人床上。关掉灯,两人用一个耳机听流行的港台歌曲。表姐唱歌好,总试图教会我唱粤语歌,而我始终未学会。表姐着急的时候,会“嚯”地一下坐起,我也紧跟着坐起,只看见窗外远处的楼群一片万家灯火。借着透进窗子的微光,表姐的脸看起来毛茸茸的,我便捂着嘴笑。她也笑,许是眼中的我亦是如此。我们也会说起未来,只是偶尔,说也说不清。不知话题怎样继续,表姐会把两只脚支在墙上,左右脚交替地踩着脚背。那时我们天真地以为未来不会变,日子都差不多,还是待在一起听歌,或者谈谈喜欢的男生。

有一段时间,我格外喜欢往表姐家跑。表姐家的一楼搬来一户新邻居,他家有个读高中的男孩,瘦高个,白白净净的,晚饭后常在阳台上吹笛子。我和表姐偷听过很多次,还踮着脚透过月季花的叶子看他。很快男孩发现了我们,他冲着我们笑,随后笛子里飘出的乐曲便更加欢快动人。男孩考上大学后,他们家又搬走了。临走前,男孩在学校门口等到我,送我一枚蝴蝶形状的红色发卡。后来我把发卡拿给表姐看,表姐的眼睛一下亮了;我说是男孩送的,表姐眼里的光又倏地一下消失了。

表姐剥了橘子递给我,我连忙捂住鼻子,胃里翻江倒海。

“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吃橘子吗?”

怀孕后,我对任何食物都不感冒。即使以前喜欢的水果,现在吃起来都觉得有一股打屁虫的味道。

“看你现在这样,我这辈子都不敢怀孕了。”

“怀孕的前提是结婚。”

“切,”表姐白了我一眼,“孩子和婚姻没关系。”

“至少得有爱的人吧?”

“爱我的人很多。”

“那你爱他们中的哪个?”

表姐没答,反问我:“你呢?你最爱谁?”

“我最爱你和家栋。”

“如果在我们两人中选一个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表姐噘了噘嘴,笑了,笑得有些无所谓。

我真的没法回答。但我知道,表姐是个真正爱过的人。我这样说,也许会被抢白。满大街的成年人,谁没爱过?我要说的,是那种真正的爱。是“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是奋不顾身的,是刻到骨子里的,是和生命一样重要的。

表姐爱的那个男人我见过,是个诗人,比表姐大二十岁,长得像电影《老炮儿》里的张涵予。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个死循环。俩人在一起,要多好有多好,形容不出来的好。“张涵予”名气大,表姐读中学时已是他的粉丝;当然,除了表姐,他还有很多粉丝,女生居多。每当“张涵予”生日或者情人节七夕节什么的,他都会收到一堆礼物,从衬衣领带到围巾袜子。表姐见了自然吃醋,又吵又闹,闹急眼了嚷着要分手。“张涵予”舍不得和表姐分开,又哄又劝,到最后俩人都哭成泪人或者醉得一塌糊涂,然后和好如初。过不了多久,新的风波又至,旧的循环重演。终于有一天,俩人彻底分开。记得那是个雨夜,表姐挂断“张涵予”的电话,突然像得了哮喘一般,吸气深,出气浅,呼吸急促,大口大口地。我吓得紧紧地抱着她,过了七八分钟,表姐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很羡慕表姐的爱情,吵也好,闹也好,醉也好,泪也好,都是认真的。我从心底不想他俩分开。表姐说折腾不动了,只能放手。我很想为表姐做点什么,可我能做什么呢?只能在她哭的时候,陪着一起掉眼泪。表姐的写作也正是和“张涵予”分手后陷入疯魔状态的,她说一定要写出一部惊世骇俗的作品。姨妈对此忧心忡忡。我劝姨妈,让她写吧。人的精神和情绪,需要一个出口,写作即是表姐的出口。

同样在爱情面前,表姐为我做的,漂亮得多——如果我那份经历也算爱情的话。我曾喜欢过一个玩吉他的男生。现在回想起来,那男生除了有双迷人的眼睛,没有其他过人之处。但就是那双眼睛,让我如溺水者一样无法自拔。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爱得不平等,我爱他要远远多于他爱我。但我没想到,我们会结束得那么早。

那天,表姐拉着我把他堵在一家酒吧门口。当时,他一手扛着吉他,一手搂着个梳娃娃头的女生。没等他开口,表姐上去就甩了娃娃头一记响亮的耳光。在他俩还懵逼的时候,表姐已拉着我昂首而去。娃娃头的哭声随后响起,尖锐而高亢。

事后,表姐说,幸亏我火眼金睛,最恨这种抢别人男友的女生,他也配不上你。虽然我哭哭啼啼地难过了几天,但表姐的那记耳光着实解气泄恨,尽管被打的似乎应该是男生。我从心里感激表姐。

表姐拿起那支熄灭的烟,放在鼻子下轻轻地嗅着。她说:“给我描述下你怀孕后的心情吧,说不定写哪篇小说时能用到。”

我脸呈无奈状:“乏善可陈。”

表姐把烟一丢:“没劲了啊。”

我打开微信,给表姐看婆婆发过来的“每日食谱”。表姐狂笑:“这么好的伙食,神仙也没有啊。”

我反问她:“如果让你每天每顿都按着食谱吃呢?”

“你怀的简直不是孩子,是金刚葫芦娃。”

“真是金刚葫芦娃就好了,可以刀枪不入,到日子了,葫芦‘啪地一声炸开,我也免受生产之苦。”

表姐又问:“家栋对你好吗?”

“好,和以前一样好。”

“说了你别生气,我不太相信这世界上有长久的爱情。”

“以前我也不信,爱上家栋,我信了。”

表姐不再笑,“书上说,怀孕的女人头顶上会有一圈儿圣母才有的光辉,你怎么没有?”

“你那是什么书,是‘张涵予的诗吧?”

表姐的眼神一下子暗了。我真的没有将为人母的神圣和喜悦,我只有壓力。要不是压力作祟,我不会冒出这种没头脑的话。自知语失,我忙岔开话题:“很久没有听你读你的小说了,读一段吧。”

表姐摇摇头,表情淡然,让我心里有一点点痛。

表姐高二那年在我们城市的晚报副刊发表了一篇微型小说,一夜之间成了街坊邻居眼中的名人。她再写了新的小说,总会跑到我家,第一个读给我听。我会认真地听,再认真地讲出我的感受。我们甚至会为一个字眼儿争论不休,也会因为某句话联想到曾一起读过的某本书而翻箱倒柜地去找。真喜欢表姐那时的文字啊,纯净而真诚,让我想到姥姥家窗台那盆小小的茉莉,或者她爱穿的白色百褶裙。后来,她口里多了诸如意识流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术语,我也渐渐失去了第一读者的资格。

日子一天天地滑过,表姐的世界愈发广阔而神秘。她曾在图书博览会上邂逅一个法国人,并因此去了北京。从她和他开始交往到她为他走进机场安检的闸口,我一直试图阻止她。表姐满嘴埃菲尔铁塔卢浮宫塞纳河香奈儿。那是法国,并不代表法国男人,法国男人的浪荡举世闻名。我的直截了当似乎触犯了她,她说你连中国男人都没搞清楚,还跟我谈什么法国男人?她的眼里装着不屑。我所知道的法国男人走马观花一样在脑海中晃过:拿破仑对带娃寡妇约瑟芬的一见倾心,希拉克的三分钟激情,萨科齐先是爱上第一任老婆闺蜜,前任总统5个月后又离婚娶了歌手布吕尼……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突然意识到,表姐并不在乎结果,她要的只是经历。

三个月后,表姐和法国人分手,重新回到我们的城市。我拉上家栋,在一家地道的本地餐馆为她接风。那也是家栋第一次见表姐。表姐一袭米色长风衣,头发染成板栗色,新种了睫毛,原本高鼻大眼的她看起来更加迷人。家栋有些拘谨,倒是表姐和他说话的语气像认识多年的老友,从容自如,谈笑风生。表姐对法国男人只字未提,我在她脸上没找到半点失恋的痕迹。她手举郁金香一样的勃艮第杯晃动着红酒,妩媚而风情。家栋全程脸上挂着笑,后来许是喝多的缘故,还给我和表姐讲了个荤段子。我听得不自在,表姐却笑得前仰后合。

回到家,婆婆已做好晚饭。韭苔炒虾仁、蹄花烧芸豆、清炒芦笋、油豆腐炖白菜、银耳莲子汤——色香味俱全的四菜一汤。家栋在摆筷子,穿着黑白条纹相间的家居服,像只可爱的小斑马。

自从我怀孕后,家栋像打了激素一样迅速胖了起来。想想也正常,婆婆的厨艺原本高超,现如今更是炉火纯青,她把每一道菜做成了艺术品,既考虑营养,又考虑看相。当烹饪与美学完美地融合,还有什么不能征服?

我的胃却偏偏没有被征服,我甚至悲观地怀疑自己的味蕾丧失了功能。更不堪的是,我常会不给别人丝毫预兆地奔向卫生间。每次婆婆都会安慰我,不要紧,吐了再吃,吃了就比不吃强。

我用汤匙把米饭使劲压实,这样看起来少了些。婆婆给我盛了一大碗银耳汤:“实在吃不下就多喝点汤,都有营养。”

起初我们听家栋讲他新设计的卡通片,后来也不知怎么话题又绕到每日必涉及的内容。婆婆说,她一起跳广场舞的一个老友的儿媳做试管婴儿失败,那个老友一着急犯了高血压住进了医院。还有家栋在中科院研究所读博士的表妹又流产了,已是第三次,越想要越怀不住。

我不想接话,起身去厨房。刚刚喝下的银耳汤突然无法遏制地喷薄而出,天女散花一般,冰箱、微波炉全部未能幸免。家栋闻声跑进厨房,拿起抹布逐一揩净。他拍了拍我的后背,我突然有点小小的难过。怀孕前三个月,我开始服用叶酸片,书上说可以预防胎儿先天性神经管畸形。家栋被我和婆婆逼着也服用了三个月。每次看他出差前不情愿地把那个白色小药瓶丢进背包,我都会有这种小小的难过。在我眼里,家栋有时像个孩子。

八点一过,我便上了床,翻着那本快要烂熟于心的《十月怀胎知识大全》。怀孕后,我没再看过电视。婆婆说,看电视对胎儿眼睛不好。理论上说,七周半离胎儿眼睛发育还早。为了能让婆婆安心,我听了她的话。

家栋也早早上了床,洗了澡,喷了香水。

我捂住鼻子:“快睡觉了,喷什么香水。”

家栋一脸无辜:“这么清新的味道,我以为你会喜欢。”

“快去洗掉,我闻了想吐啊。”

家栋不情愿地又去洗澡。洗过后他赤裸着上身,像小马驹一样重新趴在我身边,眼睛和头发一样湿漉漉的。家栋掀起我的睡衣说:“很久没看了,让我看看。”

“什么很久啊?”我笑。

“老婆你乳头变黑了。”

“正常的,是不是没以前好看了?”

“好看,是你的就好看。”家栋说得有些敷衍,在我乳上轻轻啄了下。

“听话啊。”我把手指伸进他浓密的头发,揉了揉他的头。

“就一次嘛老婆,我轻轻地。”

“不行,书上说至少要三个月以后。”

“又是书上。”家栋脸上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我把他的头搂在怀里:“坚持,坚持下来我们就胜利了。”

这晚我梦见了表姐。我们又回到小时候,已不是第一次。我们俩穿着一模一样的公主裙,站在一片大湖边。天上悬着一弯迷人的上弦月,颜色微微发粉。“姐,你看,粉色的月亮!”表姐抬头看了一眼,用手指向大湖,水面的倒影却是一轮满月。一阵风吹过,水面泛起波纹,那轮满月皱了几下,碎了。

我一下醒了,心底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窗外明月高悬,像画的一样,让人有种不真实感。

小时候,表姐即是我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人。

我八岁那年,表姐十一岁。在同一家单位工作的父母和姨妈姨夫总是很忙,于是把我和表姐送到小镇上的姥姥家。姥姥家门前有家电影院,橱窗里的海报常让我们流连忘返。有一天,表姐带我看了部名为《夜明珠》的电影。电影里的孩子们为了去省城找医生给抚养过他们的老奶奶治眼睛,有了一次刺激的午夜出行。

很快,表姐也策划并组织一次属于我们的午夜出行。参与人有我和隔壁邻居家的姐弟俩。我们效仿电影中的桥段,带着晚饭时偷偷藏下的包子红薯,按照事先的约定,在大人们睡着后溜出家门。因为紧张害怕,又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我们躲在离家不远的职校院墙下一根粗大的水泥管子里。大人们打着手电把我们找到时,我们还在为回家还是继续游荡而争论不休。

那次出行本没有意义,却常常被我想起,算得上我童年里稍有些传奇色彩的经历。和表姐在一起的日子,既新鲜又充满刺激;但和她比起来,我又是那样的普通而平庸。

直到遇见家栋,他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光。

有了家栋后,我不再羡慕表姐和“张涵予”的爱情,他满足了我对爱情的所有想象。

我们和其他恋人一样,旅游、看夜场电影、听音乐会、接吻,但没有做爱。

家栋几次提出,都被我拒绝了。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地问,你不会是性冷淡吧?

七夕那晚,我没穿文胸内裤,套了件咖啡色的亚麻长裙赴家栋的约会。在公园湖边的亭子里,他把手伸进我的裙子,呼吸一下急促起来。我告诉他,我也懂风情,但我要把我的第一次留给丈夫。家栋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其实,在这个年代,很多东西都已经不重要了,但我们依旧为彼此感动。

那天出门不久便下雨了。

我撑着伞从仟吉店门口路过,突然食欲大开。我在店里吃了红豆吐司,又买了丹麦热狗、帕米森芝士火腿和法式多拿滋,迫不及待地回家,想第一时间跟婆婆分享好消息。

打开门,电视开着,家栋坐在沙发上,怀里竟然坐着表姐。表姐的两只胳膊吊在家栋的脖子上,一身柠檬黄的裙子鲜亮得刺眼。

我瞬时懵了,热狗火腿多拿滋滚了一地。表姐从家栋怀里跳了起来。我张开嘴,没有说出一个字,刚刚吃下的红豆吐司涌了上来。我奔向卫生间,一阵又一阵地呕吐,和食物一起涌出的还有鼻涕眼泪。

家栋端着水杯进来为我拍背。我趴在马桶上,朝他摆了摆手。他站在我身边,我吐得更厉害。

婆婆回来时,我已吐过三次,吐光了隔夜的汤汤水水,开始吐黄绿色的胃汁胆汁。

家栋几次开口想解释,都被我摆手制止了。与其说我不想知道真相,不如说我害怕知道真相。

所有关于我们仨共同的往事开始在脑海里浮现。

我和家栋曾参加过表姐组织的一次诗会。家栋先接到邀请,才通知的我。表姐怎么没跟我说?家栋说他们正好在路上遇见。那是个冬天,第一场寒流刚刚来过,我和家栋冻得嘶嘶哈哈地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她朋友的酒吧。酒吧不大,只开了几盏地灯,我和家栋在混沌的黑暗里适应了好一阵子才看清那些装饰得跟鸟窝一样的座位。诗人们轮流上台朗诵着自己或别人的诗。有的人读到激昂处会声嘶力竭,甚至掩面而泣。台下也会跟着响起热烈的掌声或喝彩声。我和家栋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默默地看着他们。他们有的脱掉羽绒服,里面只穿一件印着英文“杀死我”的半袖T恤,有的在脖子上缠了好几圈白围脖。轮到表姐登台,她朗诵的是泰戈尔的《生如夏花》。读罢全诗,趁大家还在回味中,她突然脱掉呢格子大衣——里面穿着银色带蕾丝花边的长睡裙——跳起舞来。表姐像精灵一样舞动,透过轻纱,纤细的腰肢和半露的双乳诱惑而撩人。身为雌性的我看得血脉贲张,那些雄性也似乎夹紧了双腿。台下沸腾了,诗会被推向高潮。我拉起家栋欲提前离场。家栋却说,你真是少见多怪,他们就这样,边说边扭头朝舞台看。

晚餐依旧丰富,我却滴水未进。吃饭吐饭,吃菜吐菜,吃水果吐水果,喝水吐水。到睡觉前,我的喉头已经肿胀得说不清话。闭上嘴,觉得呼吸不畅;张开嘴,涎水直流。婆婆把一方小毛巾半掖在我的衣领里,让我擦口水。

我半倚在床上,泪水不断地涌出。家栋也哭了,眼睛红红的。

“老婆,我和表姐真的没什么,你要相信我。”

我把他的头搂在怀里,手指伸进他的头发揉搓着。我是多么爱他啊。

这世间有一种爱,真的可以让人舍弃一切,荣誉、财富、地位,甚至生命,一切的一切,只要爱。

家栋就是那个能让我舍棄一切的人。

我想起表姐曾问我的问题,我却从来没有问过她,我在她心中占着怎样的位置?

“老婆,今天单位停电,我提前回家。她也刚来一会儿,我不知道我们怎么就那样了。”

“对不起啊老婆,以后再也不会了,你相信我……”

我想咽口口水再说话,却咽不下,喉头像被堵死了一样。我揩掉嘴角的口水,含含糊糊地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人要是永远不长大该有多好……”

“不长大你怎么能嫁给我,你那个表姐,只有你把她看得重……”我闭紧眼睛,家栋便没再说话。

他是在我怀里睡着的。我揩着口水整夜无眠。

睡着的家栋像个婴孩,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我喜欢看他的侧影。我不怪他。即使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又能怎样?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我爱他,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婆婆听到我起床的声音便从卧室出来为我煮馄饨。婆婆说,汤是用筒子骨和鸡骨熬的,光用筒子骨太腻,鸡骨能提鲜。汤上漂着芫荽、紫菜、虾皮,还有几滴麻油和两根鲜绿的小油菜。馄饨皮薄馅大,很香,可我每咽一口,喉咙都是痛的。想着婆婆的一片苦心,我竟细嚼慢咽地吃掉了一整碗。

家栋洗漱后坐到我身边,拉过我的手,他的眼里还有歉意。

不知怎的,表姐挂在家栋脖子上那两只白花花的手臂突然从我脑海里跳了出来,我又一次冲进了卫生间。

呕吐持续了两天。第三天早上,家栋没有上班,和婆婆一起把我送进了医院。

营养液像牛奶一样滴进我的身体。我想忘记那一幕,希望生活再回到从前——人身上要是有个便捷按钮能自主选择失忆的时段就好了。

那天晚上,姨妈出现在病房门口。我慌乱地赶紧闭上眼睛,万一表姐跟在姨妈身后,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我不可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边喊着“狐狸精”,一边抓花她的脸。我一定会哭,或许会哭出声音。我从眼睑低垂的细缝里,看见姨妈把水果和营养品放到床头柜上扭身走了。看得出,她想快些离开,步子却有些凌乱,像肩上扛着重担,又像刚刚把重担卸下。

一周以后,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医生突然对我说,孩子没有胎心音了,需要手术引产。医生表情平静,但于我,于我们全家,无异于晴天霹雳。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挨过那段日子的,只记得和婆婆终日以泪洗面,家栋也变得蔫头耷脑。手术后,我一次又一次地追问医生,胎儿的死和我的呕吐是否有关?医生的回答模棱两可,说不绝对也不排除。医生又说,宝宝的脐带比正常胎儿的细,可能缺乏营养。

我又开始重新工作,日子恢复到怀孕前的节奏。一切似乎都是老样子,一切又好像变了味道。我们不再谈论怀孕或孩子的话题,偶尔有谁触及,另外两个人会默契巧妙地把话题岔开。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凉了下来。那个周末的黄昏,婆婆在饭桌上支起了小火锅。在薄薄的氤氲的水汽中,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的蟹眼泡,我们又找到了往日的欢笑。不用语言,不用谁带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好像攒着一股劲儿,心照不宣地蓬勃开来。

我开始细细地清理房间。那么多宝宝用品,小衣裤、小帽子、小袜子、防指甲抓伤的小手套……我一件件叠好收起,内心已无忧伤。只有积蓄力量,才能重头再来。

我在五斗柜深處翻到一个三层葫芦型的玻璃瓶,写着“咏梅”两个字的商标已经斑驳不清。这还是升初中时表姐送我的,里面曾装着嫩黄色的雪花膏,那是我生命里用过的第一瓶有颜色的雪花膏。

原来它一直被我珍藏着。

雪花膏瓶旁边躺着个空的扁瓶子,是男士用的宝格丽香水瓶。装满香水该是海洋一样的蓝色……电光石火间,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我怎么知道海洋的颜色,在哪里见过这个瓶子?我的大脑像启动了杀毒软件一样,快速搜索起来。

在表姐的家!表姐买过这样的香水。

瞬间,强烈的呕吐感再度席卷而来。还未跑进卫生间,一股秽物已涌出口外,弄脏了鲜红色的地毯。

表姐从我的世界彻底消失。

偶尔从表姐家的小区门前路过,我都会驻足看上几眼。那天不知什么原因,我竟进了大门,爬楼,又一次摁响门铃。

表姐卧室的地上铺着凉席,上面堆满花花绿绿的衣服。姨妈说:“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回,这几天天气好,我把她的衣服拿出来通通风。”姨妈说这话时,眼圈红了。她打开微信,给我看朋友圈里表姐晒的照片。拉萨八角街漫步、大昭寺顶楼看落日、隆宝湖畔拍飞翔的黑颈鹤……照片上的表姐束着马尾,素面朝天,洗尽铅华,像是穿越回久远的过去。她瘦了,也黑了。我不知道这些日子她经历了什么,但我能看出她走了很多路,去了很多地方。

我羡慕表姐的率性,有勇气用脚步去丈量生命。姨妈说:“她还羡慕你呢,她是纸老虎,看着强大,她的苦没人知。小时候暗恋的男生被别的女生抢走,后来的诗人和法国人也被别人抢走,有一次喝多了问我,爸爸也是被别的女人抢走的吧……”

姨妈絮絮叨叨。她突然停下话头,攥紧了我的手,说道:“她让我见到你时,跟你说声对不起。”我不知如何回答,嗫嚅着问:“表姐还写作吗?”“她说她会继续写作,不过和以前不同,是真正的写作。”这时,表姐的微信突然而至。姨妈激动地指着手机屏幕:“你看你看。”微信写得如一封短笺。表姐说,她刚在色拉寺里看完辩经,正在百感交集中。姨妈问她何时回?她说:“你要是着急,我过几天就回,要是不急,我就等到一个男人再回,但不是抢别人的。”

我别过头去,泪水汩汩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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