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
卫闽村街上的竹柏树龄五百年,樟树树龄二百多年,这是估算,是园林工作者给它们按个标识吧。
竹柏树身不光滑,布满疙瘩,加之粗腰身,枝繁叶茂。遮蔽的阴影更密,我伫立它的枝叶下,被遮蔽。当然,它一定看出我在猜想什么,一个人面对一株古老的树,自然将时光拉远,树的每一根枝条无限延伸,叶子呢?哪怕丢失在地面的一片,拾起来仔细辨认,似乎也与身世有关。对呀,与身世有关。时光遥远的那头,树下伫立的是一位祖辈,他那时也青春飞扬,猜想树的年龄,猜想风与雨的阅历吧?
竹柏盛大起来,不仅仅是粗壮的腰身,一些无限延伸的页码,是在内心增加,这一页与闪电交接,哪一页阳光穿越,至于树生长的疙瘩呢,是它本身的样子吗?我觉得不是。是岁月的积沉,是沙粒的聚合,也许也是一个人树下握紧的拳头,一切都嵌入树身了。人、物、日光,彼此融入,自然界中,许多东西无法诠释。
至于树龄,标识也只是标识,五百年吗?二百年吗?我总觉得这个数字并不能箍紧什么,即使那棵二百年的樟树,它的沧桑感也超越千年。时光其实很薄,一年时光指甲一样薄,十年时光也不过一页薄纸,百年时光呢?就是一页牛皮纸吧?厚一点而已。时光穿越时光太容易了。时光是什么呢?是容器,巨大无比;也是利器,穿透无数。什么事物没有被时光穿透过,时光穿透的事物又成为什么?
我忆起小时候 ,将套在牛身的绳索捆在古老的樟树,绳索绕树腰一圈又圈,绳索缠紧树身,树身扣住了绳索,目的是什么呢?不让牛逃跑,似乎只有那么强大的树才能镇住牛。牛不是很听话的吗?为什么让它独处,人们又束缚它呢?物与物之间说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但有一点,套住牛,需要树的粗壮。
柏树在乡间并不多见,木质坚硬,与一个人的性格有什么相似呢?而,树愈苍老,就愈显神灵,卫闽村中央的柏树也是,村民已用砖块筑起围栏,村民默默供奉它为一尊神了。
我想起黄帝陵的众多柏树,据计算有八万多千年古柏,有三千多棵标记上千年了。有一棵相传是黄帝手植柏,树龄五千年多年了,树高19米,风雨洗净铅华,没什么疙瘩,枝叶也不繁茂,然而,生长的枝叶精神抖擞,翠绿荡漾,葱郁若天盖,真是天下第一柏。《图书集成》记载:“中部县有轩辕柏,在轩辕庙。考之杂记,乃黄帝手植物,围二丈四尺,高可凌霄。”这记载资料也有千年时光,可见,柏树嵌入记忆的烟云,又岂是册页能承载得了。
卫闽村的竹柏虽然远不及轩辕庙的柏树,然而,一个村庄的史记,没什么标识物,磕磕竹柏的身体,就会抖出千万惊雷。
那些古树,村庄的神灵,肉体已不是凡胎,风雨孕育了后人仰望也不可企及的高度。
灌木丛中
村庄西南侧是一片风水林,天然的绿色屏障。
那里有壮实的几十棵枫树,外公也不知它们的树龄。薜荔的蔓条延着它们的身体绕来绕去,与它们的枝条一样,就要触摸到天空。我曾攀爬枫树,顺着薜荔的蔓条去摘高处的薜荔果,那是夏天,我们渴望火焰的从未熄灭。因为摘薜荔果只是夏天小小的一个节目,在风水林,有很好的灌木丛,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当然,那也是锻炼胆子的地方。
蛛网遍地,蜘蛛呢,算是最柔软,且富有亲和力的动物了。松鼠呢,则长着好看的尾巴。当然,风水林里好看的鸟多的是:山鸡、翠鸟、布谷鸟……数是数不过来的,好多鸟儿,我呼不出名字。我曾遇见过头顶纠缠在树枝的竹叶青,吓得我尿了裤子。至于出没灌木丛的影子,到底有些什么东西,我也说不清。村子里的猎手,拿着土铳,在那儿击中过野猪,那么庞大的东西,原来也与我们一同捉迷藏过呀。
我迷恋那片风水林,还因为那里是果园的世界,薜荔果不说,春天,我会用线形一样的草串起草莓,殷红的草莓汁是春天火红的开始。风水林里还长着野桃、野葡萄,也有好多,我说不出名儿的果子,我觉得,后来,开发商种植的蓝莓园,蓝莓不就是风水林中,我们可以随意采摘的酢浆果么?
我留恋这些东西,在记忆中翻开一页又一页,是因为风水林,在渐渐离我远去了。
几十棵枫树,古老似乎将要剩下风了。现在,风水林里的古老枫树居指可数了。古老的枫树是怎么消逝了呢?就在我后院几十步开外的两棵两三个人也合抱不过来的枫树,它们的影儿也不存在了。有一棵枫树是自然老死的,但我觉得又不是,那棵枫树有一个大大的窟窿,那个窟窿原来不过几个拳头一般大,我们小时候,在里面燃烧稻草,用小刀在它的内壁雕刻怪兽的图案,大人们呢,也在窟窿里面搞过恶作剧,烧一把火取暖。那棵枫树的死亡肯定与我们有关,现在好了,它走了,看你们还搞恶作剧吧,是啊,那棵枫树上筑着好几个鸟窝,也迁往它乡了。薜荔果呢?也没有了诱人的蔓条了。
还有一棵枫树,比自然老死的那棵还要粗壮,我与弟弟、堂哥三个人合抱过它,但三个人的手臂根本连不到一块儿。这棵枫树怎么消逝的呢?千刀万剐这个词,你听说过吧?这棵枫树是被雷电劈掉的,对!是遭到雷电千刀万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雷电总是与它过意不去,这次劈它的这根枝条,下次劈它的另外枝条。雷电与它有前世情仇呢?还是雷电在它的身体练武功?太可怕了,我亲眼见过雷电迅猛的姿势,就一刀,它的一根枝条就被削了。或者,就那么一刀,它身体有一条深深的疤痕。这棵枫树呢?也够顽强了,春天了,它依然风姿勃发,虽然,它的刀疤那样明显。又有一次,我到村庄,那棵枫树不见了,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棵枫树被谁移走了?雷电吗?不可能,雷电只会千刀万剐,移动它,还没那个能力。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雷霆交加的夜晚,它被雷电拦腰截断。一个村民,天刚蒙蒙亮,发现了它的残片,就提着油锯,将它全部截走了。怎么会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也许枫树还会生长呢,看它的生命力多么强大啊!
不过,这只是我的一个人的愤愤不平罢了,村庄的人和事,有多少是道不清的呢?那片风水林,有一天,被清除得很干净,是挨着它的一户乡亲,私自占有那块地皮,种植竹子了。所幸风水林几棵老枫树还保留。我每次在风水林旁的小路行走,不是欣赏翠绿的竹海,竹子的世界是迷人的,然而,我更迷恋长着杂七杂八的风水林,对!杂七杂八,才真正是林子的世界啊!可惜,风水林的野果几乎没有了,更不用说在树上绕来绕去薜荔的蔓条了。
有一天,我又在村庄的风水林溜哒,忽然,浓郁的花香沁入心脾,哪来的花香呢?小花小草的香与这香是不同的,這么大面积覆盖过来,肯定是不一样的,在菜地拔草的母亲告诉我,是风水林南面的桂花香呢,我说是谁种植的呢?母亲说那棵桂花树是野生的啊。野生的?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呢? 我细细思想,也许是那棵桂花不出众,何况乡野地头,到处都有花香啊。而我更为桂花树祈祷,它没有因为雷电,没有因为人为的破坏,它生活着,就在我们的周围。现在,我每次到村庄,漫无方向地行走,也自然在那棵桂花树下逗留,我还发现,它的旁边还生长着几株小桂花树,看来,桂花树不会那么孤单了。
我们惋惜这个世界消失的东西太快,也庆幸那些坚强地留下的生命,也许事物就是这样更迭的吧。我呢?对于风水林,则希望,每一次回到村庄,枫树还在,树上的鸟窝还在,桂花呢?飘着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