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绿水

◆赵晓梅

1

本来，二姐和懒猫是要成为夫妻的，结果，却成了娃娃亲家。

三十五年前夏天的傍晚，妈妈正在灶房烧火煮饭，让我到荷田喊二姐回家吃饭。我跑到大门口时，遇见隔壁巧婶领着两个小伙子向我家走来。

香莲，你二姐呢。

在荷花田，我正要去叫她回家吃饭呢。

快去，快去。太阳都快落山了，让她赶快回来，家里有客人来了。

巧婶脆响的声音让我感到讨厌。

我走进荷花田时，碧绿的荷叶如一把把雨伞撑在田野，粉红的荷花好像一盏盏点亮的灯，让我第一次感觉到荷田的美。而这些碧绿的荷叶和粉红的花朵把我瘦小的身体完全掩盖了，我根本看不到远方，抬头是一大片蓝天和几朵白云，夕阳的光亮像熟透的柿子颜色，均匀地涂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荷田上。我沿着窄窄的田埂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荷田间，污黑的泥水漫过我已穿破了的绣花鞋上，两个白白的大脚拇指被污黑的泥巴包裹着，鞋底越走越厚，越走越重。我边走边喊：二姐，二姐。

我的喊声仿佛被宽大而密密麻麻的荷叶荷花紧紧包裹住了，怎么喊也喊不应二姐，我累得满头大汗，急得眼泪和汗水一起流了下来。

我听到一个声音：爱莲，爱莲，你家香莲来找你了。

这时，我才透过荷花的缝隙看到二姐从荷花深处探出的头。她粉红的碎花衬衣在碧绿的荷叶间显得格外漂亮，仿佛是一朵滴着露珠的荷花，比荷花还红的脸上流淌着雨水一样晶莹的汗水，嘴咬着一条又黑又粗的发辫。

二姐，二姐，妈让你回家吃饭。我踮着脚尖，努力让二姐看见我。

二姐挑着竹筐，竹筐里装满刚刚采下的莲蓬，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像莲藕一样又白又嫩的小腿肚。二姐把手里拿着的一个莲蓬递给我，笑着说：小妹，吃吧。

我跟着二姐，吃着青莲籽，愉快地回到家。

刚进门，巧婶脆生生地笑着喊：金贵，金贵，爱莲回来了。

坐在廊沿上的两个小伙从草墩上匆忙站起来。巧婶夸赞着说：你看你看，我们家爱莲比一朵刚刚才开的莲花还要好看哩。

妈妈从厨房出来，招呼巧婶和客人吃饭。

饭后，坐在泥院中的石榴树下，我看着一胖一瘦的两个小伙子，穿着一新一旧的衣服，顶着一长一短的头发，一个穿着一双发亮的皮鞋，一个穿着一双发白的黄胶鞋。巧婶不停地向我爹我妈说：金贵家爹是木匠，家里有一所大瓦房，是后山村最实诚的人家。爱莲嫁过去不会受苦。金贵爹说了，聘礼有一百五十块钱，一百斤大米，二十斤黄豆，半边猪肉，还加上十斤稻种。一百五十块钱，够你家夏荷、香荷和香莲三个丫头几年的学费了。

父亲默默地抽着烟锅，二姐静静地剥着青莲籽。巧婶看看父亲，又看看二姐。最后，她急忙说：金贵，你也表个态，今后怎么对待爱莲。

胖小伙子低着头，满脸通红地说：我家会让爱莲好好吃，好好睡。

当听到金贵说这话时，我笑出了声，心里想，是喂猪呀。母亲喂猪时也常说：好好吃，好好睡，快快长肉。

这时，我才知道金贵是胖小伙，穿得又新又好的那个，也是让二姐和我感觉又脏又臭的那个。因为，二姐和我都看到了金贵崭新的衣服上落满了一层白白的头屑，衬衣领上存积着污黑的汗渍，十个指夹缝里塞着厚厚的污垢。全身上下散发出即便是崭新的衣裤也无法遮挡的一股馊臭味。

星星布满了天空，睡意填满了我的双眼。我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

二姐和金贵相亲认门的那天，瘦小伙也在金贵家，我和二姐在金贵家听到金贵的亲戚喊金贵懒猫。也看到金贵的卧室里，脏乱的床上一片狼藉。

金贵喝醉酒了，醉醺醺地指着瘦小伙喊道：志向，你陪爱莲竹林玩去，我酒醉了，走不了了。

二姐牵着我，李志向走在前面。二姐快走几步，赶到李志向的身边，轻声地问：你叫李志向？

嗯，你就叫我志向哥。

两人对视一眼，又很快躲开对方的目光，二姐羞得满脸通红。把我的手紧紧地牵在她的手心里，生怕我被别人抢走似的。我感觉二姐的手心湿漉漉，热乎乎的。

竹林顺着一条河堤弯弯曲曲地青翠着，河水被翠绿的竹林倒影染成了清亮亮的绿水，潺潺地流向田野。在竹林尽头的半坡上，有一块宽敞而平坦的地方，被青松林揽入怀里，平地中央是三间茅草房，房后是一片松林，茂密的松林从山脚向着山坡的高处爬上山顶，下午的阳光从山顶向着山坡的低处滚下来。我们转过身，看到整个后山村和三川坝子紧紧相连，田野中一处处灰瓦白墙的村庄散落在绿色的稻田里，只有后山村零零散散的几所瓦房在茅草房中显现出鹤立鸡群的姿态。

志向哥指着用半人高的竹竿围着的一院茅草房说：这是我家，进屋坐坐吧。

二姐点点头，志向哥推开一扇竹门。我看见一排红红的灯笼花热热闹闹地开在泥院的竹篱笆墙下，还有几棵粉红的扶桑花开得正旺，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院子。志向哥的爹妈坐在院子里正在编织竹篮，几扇簸箕和几个茶箩在阳光下散发出翠竹的清香。一群鸟欢快地叫着从我的头顶飞过，此时，我想到上周才学到的一个成语——鸟语花香。

志向哥招呼我和二姐去他的书房坐，说是书房，其实就是他的卧室，木板床非常整洁，书桌上放着一个三层的简易书架，书架上有几本他的初中课本和一排小说，还有两本绘画书。他说，他喜欢画画和看书，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就是他画的，上面画着三两枝翠竹，五六朵扶桑花。

那晚，二姐从志向哥家出来后就牵着我直接回家了。

后来，志向哥和二姐在爹妈的面前说，他俩供三个妹妹读书，三个妹妹读到哪供到哪。（正是二姐和志向哥的这个承诺，我和四姐分别考上师范和卫校，一个当了老师，一个当了护士。）

二姐说，我不怕人穷，就怕人懒。

志向哥说，爱莲嫁给我，会吃苦会受累，但绝不会受气。我会疼爱爱莲，给她快乐，幸福。

二姐出嫁那天，懒猫也在这天娶媳妇，两对新人在后山村口的大榕树下碰到一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娇不艳的二姐，两辫黑发上扎着玫瑰红的绸带蝴蝶结，大大的双眼含着羞涩的笑，白里透红的脸上一笑就有一对不深不浅的酒窝，一件红色灯芯绒的衣裳上挂着一面镜子。二姐的美，深深地吸引着懒猫家接亲送亲的人群，大家都挤过来看新姑娘，两家接亲的老人都要自己家的新人先进村，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三川人有个习俗，两对新人在路上碰到一起时，只要谁家先过，谁家就会顺顺利利，早生贵子，大富大贵。

二姐告诉志向哥：别跟懒猫家争，让懒猫家先走。

懒猫牵着媳妇进门后。二姐的接亲队伍吹奏起欢天喜地的唢呐曲，懒猫家的客人又跑出来听喜曲，目送着二姐走进竹林坡上的茅草屋。院子里的两棵柿子树上挂满熟透了的红柿子，像极了满树的红灯笼，更添了满院的喜气。

洞房之夜，红烛之中，二姐和志远哥制定了脱贫致富的宏伟蓝图。

志向哥平静地说：在房后开一片荒坡，栽桑树养桑蚕，桑蚕是我最得心应手的事，结婚前，我就是在姐姐家专门为姐夫养桑蚕，有这方面的技术和经验。

二姐激动地说：我有一双能裁衣绣花的手，可以自己做蚕丝被出售。

在房前的山地里种三川有名的冰籽石榴，管理方面，爹最懂。在水田里种传统的水稻，三川香米最好卖。

志向哥搂着二姐，悄悄地说：还要生一男一女两个娃，名字我都想好了，一个叫青山，一个叫绿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兴奋，说着说着，就看见窗外的阳光洒满两人的视野，心里倍感温暖和幸福。

从此，二姐跟随志向哥踏上了艰苦而充满希望的致富路。

2

三年后，二姐家的桑树成林，桑蚕成群时，石榴也高高挂在树枝上。二姐和志向哥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每次上街，志向哥就买一瓶雪花膏给二姐，让二姐不管多忙，都要揽镜梳妆，在白嫩的脸上涂一层雪花膏，把乌黑的两条发辫梳得整整齐齐，二姐在志向哥爱的滋养下，越来越丰腴，越来越漂亮。二姐一脸的娇好，让志向哥在人前人后都感到非常如意，两人形影不离，无论是在水田栽秧，还是在山地种树，二姐用磁性的嗓音在劳动歇息时，吟唱民谣给志向哥听。

正月采花无花采，二月采花花不开。

三月桃花红似火，四月紫藤架上挂。

五月石榴赛满箩，六月荷花满池香。

七月菱角铺水面，八月桂花香过街。

九月菊花家家有，十月山茶满山红。

十冬腊月无花采，雪山映出腊梅来。

腊梅好似花大姐，十样花名她带来。

寂静的山地里，二姐美妙的歌声醉了山花醉山风。

懒猫真像他说的一样，让媳妇好好吃，好好睡，把刚进门时又黑又瘦的媳妇养得白白胖胖。

在一个深秋的清晨，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从翠竹林中传来，懒猫爹站在廊沿上向着竹林李志向家茅草房的方向对老婆说，这么响亮的哭声，肯定是个带把的大胖小子。懒猫妈看了一眼还在闷头大睡的儿子儿媳的房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什么时候这院里也能传出娃娃的哭声就好啰。

从这天起，懒猫和媳妇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床上努力，懒猫媳妇的叫声一会像悲惨的哭泣，一会像母猫发情求爱的哀嚎，一会又像欢悦的大笑，让在村巷里四处寻找母狗的公狗听到后，也被惊吓得四处逃窜。一年下来，又白又胖的媳妇也还原出又黑又瘦的本来面目。之后，懒猫带着媳妇八方求神拜佛，四处求医抓药。懒猫爹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也用得一干二净。懒猫媳妇的肚子还是没有凸起来，懒猫常常对着媳妇的肚子研究，对媳妇说：我都累得快爬不起来了，你这肚子咋就没有动静呢？

这对懒猫家来说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懒猫为了取经，还跑到牲畜配种站看公猪母猪配种的场景，看着看着，他就一趟子跑回家，媳妇正在灶房做饭，他将媳妇按在灶台上，学着公猪配种的样子，从后面来。懒猫想，这次一定能成，因为公猪母猪配种都是一次成功。可不管懒猫咋努力，他媳妇就是不会生娃。

懒猫爹妈为这事愁白了头发，懒猫爹又用烈酒浇愁的那个深夜，一跤跌到茅坑里，第二天懒猫才在茅坑里发现他爹的尸体。

几天后，懒猫带着他的媳妇到外地打工去了。

3

二姐和志向哥在新婚之夜制定的计划已初见成效，冰籽石榴已卖到县城，桑蚕丝已被县里一家公司订购，三川香米也供不应求。他们还修建了一院大瓦房，成为后山村脱贫致富的榜样。

几年后，懒猫带着媳妇终于回村了，一进门，他就大声喊道：妈，我回来了。

可母亲再也看不见儿子的身影了，她双手摸索着儿子的头，哭骂道：你这挨千刀的，几年了一点音信也没有，让妈担心死了。

这时，懒猫才知道母亲的双眼已失明，爹死了，儿子儿媳妇又不知去向，整天哭哭啼啼，哭瞎了眼睛。懒猫跪倒在母亲的怀里，也大哭起来，哭了好大一阵，抬起头才看到媳妇傻傻地挺着大肚子站在一边不停地嗑瓜子。

懒猫赶快把媳妇拉到母亲的身边，拉着母亲干枯如柴的手说：妈，你快要抱大孙子，我媳妇怀上娃了，你摸摸，这摸摸。

懒猫将母亲的手放在媳妇凸起的肚子上，母亲仔细地摸着儿媳妇的肚子，高兴地流出几滴浑浊的老泪，说：看这肚子的样子，一定是个男娃娃。儿子，快去房梁上把那块老腊肉拿下来，给你媳妇补补身子，好让她为老胡家生一个大胖小子。

从这天起，懒猫媳妇天天挺着一个大肚子在大榕树下的人前人后走来走去。大榕树是后山村老人闲聊和娃娃玩耍的地方，也是妇女们做针线活和男人们端着饭碗蹲在树下聊天的地方，更是每个村民进出村子的必经之地。当懒猫媳妇迈着企鹅一样笨重的步子在人群中显摆时，志向用一辆摩托车一前一后带着已十岁的儿子和又怀孕的妻子经过大榕树。

村里老人关心地问：志向，你媳妇什么时候生？

志向说：快了，快了。

几个妇女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爱莲生娃，我们可要来你家吃喜蛋喝喜酒哦。

志向和二姐同时欢快地回答：一定，一定。

当李志向家石榴园中的石榴树挂满红红的石榴时，竹林中崭新的大瓦房里传出了婴儿娇懒的啼哭声。村中央懒猫家的旧瓦房里也传来了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此起彼伏的婴儿啼哭声打破了后山村寂静的正午。

懒猫疯狂地奔跑在村巷里，大声嚷道：我胡金贵有儿子了，我胡金贵有儿子了。

第二天，志向哥提着一茶箩红鸡蛋，挨家挨户地报喜，满脸欢喜地说，我家添了一女娃，下月的今天打三招（做满月客），请来我家喝喜酒。

每个乡亲都夸爱莲：志向，你好福气，爱莲生一儿一女，好字在你家呀，恭喜恭喜。

志向哥回来时，看见二姐坐在床上织毛衣，女儿绿水躺在二姐的身边，儿子青山爬在床上逗着妹妹玩：妹妹，笑一个，笑一个。

儿子青山的话没把妹妹逗笑，反倒把二姐和志向哥逗得开怀大笑。志向哥抱起儿子说：妹妹还小，她现在呀还只会吃奶睡觉，等妹妹会笑时，你一逗她，她就冲着哥哥笑个不停，到时，你可别嫌妹妹烦。快去上学，不然会迟到了。

志向哥送儿子青山上学校时，路过懒猫家，听到娃娃哇哇哭个不停，懒猫愁眉苦脸地蹲在门口。志向忙着送儿子上学，也没多问。返回来时，懒猫还蹲在门口，娃娃还在哭。志向没下车，而是双脚蹭地，问道：金贵，娃都哭成那样了，你咋还蹲着不动呢，快去哄哄呀。

懒猫哭丧着脸说：已经三天没有奶水吃了，娃是饿哭的，我有啥办法？

志向骑着自行车就走了，刚进屋。二姐便问：懒猫家娃是咋了，我这几天老听到娃的哭声，那哭声一天比一天弱，是不是病了。

志向把懒猫媳妇没奶水喂娃的事告诉二姐，二姐说：那娃没奶吃可就遭罪了，怪可怜的。

二姐看看吃饱后安安静静睡着的女儿，又侧耳聆听到懒猫家儿子的哭声，二姐要志向哥马上去懒猫家，把懒猫的儿子抱来，给他喂奶。

志向说：这咋行呢，奶水给懒猫家儿子吃了，我们的女儿吃什么？

二姐笑着说：奶水吃了还会有的，懒猫的娃娃再不吃奶水，就怕没了。我的奶水充足得很，够两个娃吃饱喝足的，你没见，早上喂绿水奶时，奶水太多，都把娃呛着了。

志向舍不得，可又不得不听二姐的话，来到懒猫家，把懒猫儿子抱到家里递给二姐，二姐擦洗过懒猫娃的嘴巴和脸，抱在怀里喂奶，一会就吸空一只，又换另一只，不一会又吸空了。吃饱后，就静静地睡着了。

二姐把娃递给志向说：志向哥，这娃真能吃，两边的奶水都吃空了娃才饱呢，我家娃一边的奶水都吃不完就饱了。从今天起，让懒猫家把娃抱来，我每天喂他三顿奶水。但要告诉懒猫，每天要把娃洗得干干净净，穿得干干净净我才给喂奶。

志向把娃抱给懒猫家时，娃已吃饱睡着了。志向将二姐的话告诉懒猫后，懒猫母亲让懒猫和懒猫媳妇跪下，感谢恩人。

她老泪纵横地说：爱莲是胡家的救命恩人啊，能让狗儿一天吃三顿奶水，就能保住狗儿的命，就能保住胡家的根，这是多大的恩情啊。你俩个给我记住，这样的恩情你俩还不清，等狗儿长大了，让你俩的儿子来还。

志向别的话没记住，就记住了狗儿这名。便问：娃的名是谁取的？

懒猫说：是我取的，让娃像狗一样好养大的意思。

志向急了，说：怎么能让娃叫狗儿呢，人如其名，像你，从小别人叫你懒猫，你就懒得不愿干活，不愿上学，不愿吃苦挣钱，懒得连男人的骨气和志向都没有了，谁能记得你叫胡金贵。

懒猫母亲听后，拉着志向的手求道：志向，我打心眼里敬佩你，我多少次在心里想，我儿金贵要是有你一半的勤奋好学，吃苦耐劳就好了，可我和他爹无能，没能教好金贵。要是你能给我家大孙子取个名，我和他爹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说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志向吓了一跳，忙把懒猫妈扶起来，说：大妈，我志向怎么能经受得起您的下跪啊！大爹在世时，还教过我木匠活，他教我做的书桌书架我现在都用着呢。为娃取名我非常愿意呢，就叫他胡硕吧，将来长得健健壮壮，成果丰硕。

懒猫妈笑着说：好名，好名，就叫胡硕。

从此，懒猫媳妇不仅把娃洗得干干净净，也把自己收拾得整整洁洁。一天抱着娃到二姐家吃三顿奶。二姐把两个娃奶到一岁，绿水和胡硕都能说爱笑，会走会跑，会吃会玩。

绿水和胡硕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胡硕一年有半年是在二姐家吃饭。有时，胡硕不愿回家住，绿水也舍不得胡硕离开，二姐就让胡硕住下。久而久之，懒猫和懒猫媳妇也就乐得像没这个儿子一样不管不问了。

4

一天晚上，胡硕要在二姐家睡，二姐坚持要让胡硕回家。

二姐说：胡硕，你白天，爹妈在地里干活不能管你，你可以来我家陪妹妹吃饭，但晚上你必须回家，陪奶奶和爹妈说说话，这样，才是一个孝顺的好娃娃。干爹干妈才喜欢你。

胡硕嘟着嘴，委屈地说：可我家没有好看的花朵，也没有好听的鸟声，更没有绿水妹妹干净的花被子。

二姐蹲下，搂着胡硕说：胡硕可以告诉爹妈呀，说胡硕喜欢家里有花朵，有干净的花被子，你爹妈都会给你的。

胡硕高兴地问：真的吗？爹妈会给我和干妈家一样的鲜花和香香的花被子？

是呀，只要胡硕告诉爹妈，他们都会给你的。但你要天天为院子里的花浇水，起床后要把花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胡硕回家后，他对懒猫说：爹，你看我家院子里除了猪屎鸡屎外，就是艾叶草鬼针草，屋子里没有绿水妹妹家干净整洁，我要和绿水妹妹家院里一样漂亮的扶桑花，还要有和绿水妹妹一样香香的花被子，不然，我就不回家了，我就住在干妈家做干爹干妈的儿子。

听了这话，懒猫吓得不轻，儿子知道好坏了，马上让媳妇打扫卫生，清洗衣被，自己跑到志向家要了两棵扶桑花栽在院子里。第二天，又到街上买了和绿水一模一样的花棉被。

胡硕和绿水都已长大，高中毕业考大学时，绿水考取了省城的农大，胡硕却因一分之差没考上大学。他去浙江找青山打工了，懒猫夫妇又犯了懒病，两个壮劳力，懒惰成半残废，稻田里一半杂草一半谷，果园里的石榴一半人吃一半鸟啄，几十亩好地也摞荒了，一年有半年借粮借钱。村里人家都被懒猫借怕了，见到懒猫上门，就把大门紧紧地闩上。

村干部只好让懒猫家吃低保，过年过节上面领导来问慰时，也少不了要进他家的门。领导见到两个身强力壮，又白又胖的中年壮劳力时，便要求村干部鼓励懒猫家自力更生，勤劳苦干，这么好的土地，只要肯吃苦出力，种田种地，哪有吃不饱穿不暖的，争取明年能自给自足。

胡硕奶奶不愿吃低保，养着一个懒惰儿子，不残不缺，没病没灾，有个好身体，有的是力气，可就是没有做人的志向。老人越想越气，十天半月不吃不喝，任凭懒猫怎么劝说，就是不吃。

没办法，懒猫请志向来。懒猫妈睁开早已失去光泽的眼，用弱如游丝的声音说：志向，我家这两个懒人是没有什么指望了，我把大孙子胡硕托付给你，你就当是多养了一个儿，你一定要帮胡硕成家立业。胡硕这娃不像他爹妈，倒像你，善良勤俭，吃苦耐劳，如你能了了我的心愿，我死也瞑目了。

志向流着泪，点头答应：胡硕是爱莲奶大的，我们早已把胡硕当儿了，你老放心吧。

懒猫妈听了这话，嘴角含笑，闭上双眼咽气了。

懒猫是破罐子破摔了，不上果园，也不进田园，冬天围着太阳转，夏天躲着风和雨。好田好地都荒废了，就睡着等政府扶贫。

5

冬天大雪节令前后，天冷极了，后山村家家户户杀猪宰羊。明天，二姐家杀猪，志向骑着摩托车到翠湖请二姐的娘家人来吃杀猪饭，路过懒猫家时，看见懒猫像一只刚刚从灶灰里爬出来的懒猫，灰不溜秋，蓬头垢面，双眼糊满黄稠稠的眼屎，站在门口大声地对着隔壁家骂道：杀个猪有什么了不起，大清早的，把我吵醒。

志向正从懒猫家门口过路，问他：懒猫，你又做什么美梦了。

懒猫边擦口水边说：我正在做着打富豪，分财富的好梦，村里所有人家的猪都往爹家赶，杀了一头又杀一头，正吃着你家爱莲做的红烧肉时就被这狗日的猪叫声给吵醒了。

志向说：懒猫，你这是在做白日梦呢，太阳老早就晒屁股了，还在睡，自己不致富，还想着分别人家的财富，等着天上掉馅饼，等你儿子胡硕回来，看你咋说。

懒猫不敢回嘴，他打心里佩服志向和二姐，毕竟自己的儿子胡硕是吃爱莲的奶水喂大的，是志向家的好饭好菜养大的。没有他俩口子，恐怕儿子早被饿死了。想到这，懒猫抓着又脏又长的一头浓发，笑着说：我只是站在我家大门口说说，又没上他家门上骂，我这就回去了。

今年秋天，我休假来到二姐家，看见二姐和志向哥带着两个工人正在收拾晒场上的稻谷，成垛的麻袋分门别类地装进粮仓里，一串串金黄色的玉米棒挂在粮棚下，粮仓里的麻袋上，有的画着一张小巧温润的嘴，二姐说那是全家人一年的口粮；那画着一穗饱满的稻谷的，是明年种租包田里的水稻种子；那画着一个漂亮的金元宝的，是要碾成米送市场去的，有两万多斤呢！

二姐说：每年收粮时，志向哥都要用各种颜色在麻袋上画上不同的图案，这样，不仅可以清楚地搬运和使用，还可以表达出丰收的喜悦。

这几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还有少部分奶娃的妇女。没人盘田种地，志向哥就租包过来，又请工种粮食，三川香米已进入丽江超市了。

我站在二姐家宽敞的晒场上，看着晒场下面的柿子园，柿子树叶已落完，满树红彤彤的柿子一串串，一团团还挂在枝头。刚刚收摘完石榴的石榴园中放养着几十只鸡，志向哥的父亲从鸡棚中回来，提着满满一竹筐鸡蛋。几只母鸡各领着一群鸡宝宝在树下觅食，毛绒绒的鸡宝宝全身都是漂亮的淡黄色，幼嫩的叫声真是惹人喜爱啊！其实，二姐家就是一座果园，一座桑园，一座竹林，一座充满希望的青山。

我正在遐想的时候，三个年轻妇女挑着桑叶回来了，她们是后山村的养蚕女，负责采桑叶养桑蚕，她们走进桑蚕房，将嫩绿的桑叶均匀地分放在蚕架的簸箕里。肥胖的蚕宝宝欢快地啃食着桑叶，我听到了蚕宝宝咔叽咔叽啃食桑叶的声音，像一阵激情满怀的音乐，让人听了，舒服极了。

在粮仓和桑房里做工的村民都回家了。志向哥到各处查看一圈，骑上摩托车去学校接大孙子李思云了。

我问二姐：青山在浙江打工咋样？

二姐平静地说：这娃倒让我省心，去了几年，就要回来修房子，志向哥不让青山修住房，说我们家房子够住就可以了。和青山商量后，用他带回来的钱租田地种生态粮食和水果，修建这所粮仓和粮食加工厂，还有那间冷冻房，好储存粮食和新鲜水果。青山把儿子思云送回家让我带，我也乐意，可心里老觉得这娃可怜，这么小就不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每次接他爸爸妈妈的电话，都要哭半晚上。说着，二姐的眼泪涮涮地流了出来。

为了分散二姐的思绪，我问：思云呢？还没放学吗？

志向哥到学校接思云去了，一会就回家。二姐站在井边的洗手台边，边洗手边回话。

我和二姐坐在屋檐下，望着整个后山村远处的田园，东一句西一句地讲着闲话。偏西的太阳把杮子园镀上一层金色，远远看着，每一枚熟透的柿子透着一层诱人的颜色，红里透着淡淡的金色，美极了。越过果园和竹林，可以看到夕阳下的三川坝子，刚收割完稻谷的田野，又泛出一片嫩嫩的新绿，那是蚕豆苗呢。三川的气温好，又有龙潭水和翠湖水，水源丰沛，物产丰富，真是一个好地方啊。

我问二姐，懒猫家日子过得咋样？

二姐说：人懒，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二姐深有感触地说：过去，种田的农民吃不饱饭，家里穷，国家也穷，现在农民种田种地不用交公粮，反倒有补贴，娃娃上学不用交学费，病了有医保，穷了有低保。这么好的政策，这么好的土地，这么好的时代，还穷，穷的根本原因就是懒惰，懒惰的根源不除，政府咋扶得完贫穷，又咋会好起来。前几天，政府又来人，帮懒猫家修房子，又是翻盖，又是加固，又是粉刷，还铺了瓷砖。懒猫倒好，把这事引以为荣，还说，我懒猫就是有福气，不下地干活有饭吃，不打工挣钱有衣穿，不修房子，政府会派人来帮忙修。还说，政府会管他到老到死，这么恬不知耻的话他也说得出口。懒猫的这些言行，如果被胡硕这娃知道，该有多伤心。

6

说到胡硕，我想到了这次来二姐家的目的。前几天，我接到绿水的电话，说自己和胡硕还在高中就恋爱了，由于胡硕爹妈的懒惰，怕二姐和志向哥不同意，就一直没敢说。现在，自己就要大学毕业了，胡硕在浙江打工，也学到了不少本事，他俩商量，等我毕业后，青山哥和胡硕一起回乡创办企业，三川气候好，风景好，农产品好，还可搞旅游。她让我把这事告诉二姐和志向哥。

正想开口。志向哥骑着摩托车带着思云回家了。

思云一下车，就喊着奔向我：细婆婆，细婆婆。

我抱起思云，问：思云在学校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学习。

思云骄傲地说：我每次考试都是一百分，老师还发了优秀学生的奖状给我呢。

我家思云真棒，好好读书，将来像绿水小孃一样上大学。我夸赞着思云。

思云说：细婆婆，我给你看我今天写的作文，老师让我拿回来，一定要让家长看。说着，思云把他的作文本递给我。

我一看，是一篇《我的理想》，我高兴地说：这标题很好，让我看看，思云的伟大理想是什么。

二姐和志向哥也高兴地催促说：快念，快念，念给我们听听。

我清清嗓子，朗诵起来：我的理想是长大了当一名贫困户。

念了第一句，我和二姐，志向哥都傻眼了。

继续念，看看这娃为什么要当贫困户。志向哥笑着说。

我轻声地念道：我在村口的大榕树下玩时，听得最多的就是村里人谈论贫困户，懒猫家评上了贫困户，政府派人送物资，还给他们家修房子，送钱，送衣服，送粮食和油。懒猫什么都不干，整天睡大觉，晒太阳。不像我爷爷奶奶，每天起早贪黑有干不完的活，也没时间陪我玩。我想，当贫困户一定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所以我的理想是长大了当一名贫困户。

听那些爷爷奶奶说：当贫困户可幸福了，到县医院看病，有贫困户优先，不用排队，还有贫困户报销窗口，不用付钱。天啦，太幸福了，这么好的待遇，谁不想当一名贫困户呢。

上周三，班主任把我的坐位调到最后一排，让贫困户家的孩子李超坐了我的第一排位置。我哭了，我说，我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李超每次考试都是最后一名，为什么要把我调到最后一排？老师说，因为李超是贫困户，把李超调到第一排坐是学校扶贫的重要举措。我还看见，李超的扶贫助学金比我优秀学生的奖金还多。当贫困户真是好啊，这么小在学校就有这么好的待遇，长大了，那待遇不是更好了？我想，贫困户的李超，将来不用考试也能上大学了吧。所以，我要更加努力地学习，因为我们家是永远评不上贫困户了，只有靠自己的实力才能上大学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当一名贫困户，坐我最喜欢的第一排听老师讲课。

念完思云的作文，我们三个人都笑的前仰后合，我说：思云的作文写的很有道理，三年级的学生，他所写的，都是他听到过，看到过，经历过的事实。现在，电视上，单位里，学校里，人人说的都是扶贫扶贫，娃娃们听到的也是扶贫扶贫。归根结底，思云想当一名贫困户是想坐第一排好好听老师讲课，还说，你们家是永远评不上贫困户了，只有努力学习，靠自已的实力才能考上大学，但，还是想坐第一排。

我笑着问思云：为什么你想坐第一排呢。

思云认真地说：因为老师说，坐第一排的学生是成绩好的学生，是班上的优秀生。可现在贫困户家的学生都坐第一排了，他们上课时大声说话，还相互打闹，害得我都听不清老师讲课的声音。

我鼓励思云：只要思云好好学习，每次都考第一名，老师一定会把你的坐位调到第一排的。

真的吗？我会努力的，争取每次考全班第一名。

我和二姐，志向哥都竖起大拇指夸赞思云，喊道：加油！思云加油！

7

正说着，二姐的手机响了，她一看，是儿子青山打来的。只听二姐连说：好。好。好。

挂了电话，二姐开心地说：青山说，他和媳妇，还有胡硕，过年回家就不再出去打工了，他们要回家搞旅游，让游客来我家吃三川香米饭，吃我家的生态鸡生态猪，住我家的瓦房，盖我家的蚕丝被，摘我家的生态水果，看后山的风景。

我激动地说：太好了。我们翠湖这几年，靠着荷花盛开的夏季搞旅游，吃、住、玩，全在农家，收入可好了。

二姐欣慰地说：不管咋样，只要娃娃们能在家里，他做什么都可以。再说，你志向哥和我都老了，思想跟不上形势了，有些事，娃娃们想做的，我们也想不到，做不了了。

吃完饭，我把绿水打电话给我的事向二姐和志向哥说了后，二姐默默地哭了。

二姐说：当年，我就是嫌懒猫懒才不愿嫁的，想不到，如今我的女儿又要嫁给懒猫的儿子，我心不甘啊。

志向哥轻轻拍着二姐的背，轻言细语地安慰二姐：当年，你愿意嫁到我家，是看上我这个人，如今，绿水愿意嫁到懒猫家，也是看上胡硕这个人的。咱们可别委屈了姑娘，再说，胡硕也是你奶大的，做人做事都是你我教的，他人品好，肯吃苦，人又聪明勤快，一点都不像懒猫两口子，倒像你我，他在你我的心里早已是半个儿子了。再说，胡硕和青山又合得来，将来，绿水和胡硕是能做成大事的。

二姐还是担心地说：我也感觉胡硕是个好娃，不像他爹他妈，可懒猫两口子实在是太懒了，穷，我们不怕，我就怕他们懒惰。那个家，什么也没有不说，就是脏呀，我家绿水能住得进去吗？

志向哥又说：你忘了，胡硕小时候不是一直在我家吃住吗？要他爹妈和我家一样干净才肯回家。胡硕在家那几年，懒猫家不是也干干净净的，还栽树种花。再说，胡硕和绿水住在我家，照样可以孝敬他爹妈。我相信，胡硕这娃会处理好你担心的事。

二姐听了志向哥的话，愁眉渐渐展开。说：那等过年时，听听胡硕怎么说。

8

这年春节，二姐家可热闹了，青山夫妻，胡硕和绿水都回家了，还把我家四姐妹也请到她家一起过年，五姐妹团聚在一起有说有笑。

胡硕爹妈也来二姐家过年了，自胡硕回家后，两口子完全变了样，不仅把家收整得干干净净，自己也都穿戴得整整洁洁，还主动去申请脱贫摘帽，政府准备给他们家的春节慰问品也主动提出不再享受了，整个家都呈现出脱胎换骨的景象。在二姐家，他们不停地帮二姐家做事，志向哥叫他懒猫，他说，我的名字叫胡金贵，今后，谁再叫我懒猫，我跟谁急。

吃团圆饭时，绿水和胡硕站起来敬酒，胡硕说：谢谢干爹干妈的养育之恩，我胡硕能成为今天这样的人，都是干爹干妈给的。从明天开始，我要在我爷爷承包下来的那几十亩荒地里种植葡萄，我要和青山哥一起建一座酒庄，开发葡萄酒和各种果酒。请干爹干妈放心，这几年，我在葡萄酒厂打工，学到了酿酒的全部技术，还考取了高级酿酒师执照。

青山也说：酿酒这事全部由胡硕负责，葡萄栽培方面的技术由绿水负责，她在农大学的就是这方面的知识。除了葡萄、杮子、石榴外，我们还可以开发桑椹酒，从今年起，我家桑园中的桑蚕果就要变成宝贝了。

二姐高兴极了，说：咋什么东西在这几个娃的眼里都是宝贝呢?

青山神秘地问：这些还不是后山村最大的宝贝，你们猜猜，后山村最大的宝贝是啥?

志向哥更是激动：快说，快说，我在后山村生活了大半辈子，咋就不知道后山村的宝贝呢。

青山高兴地说：金色土地，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呀。

绿水也说：把这几个果园建好，我们的青山绿水就更加美好，我们就真正拥有了金山银山，还怕没人来后山村旅游。青山哥这几年可没在浙江白待，边打工，边读浙大的旅游开发专业，后山村的旅游策划，实施方案，可都要靠青山哥呢。

志向哥问：你们年轻人把事都干完了，那我们几个老人还能干点什么呢？

青山说：爹妈苦了这几十年，把我们培养成人，也该歇歇了。

志向哥说：问问你妈，她能歇得住吗？歇上几天，你妈准会要找事做。

青山又说：爹做我们的总顾问，妈嘛，能做什么就做点什么，只是不要太累着就行。

懒猫两口子也抢着表态说：守葡萄园的事就交给我俩，我们一定看守好果园。

讲了半天的话，大家都忘记吃菜了。

青山号召：大家喝一杯我们的高级酿酒师胡硕亲自酿造的葡萄酒，为后山村的青山绿水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