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学
我的父亲出生于一九一四年六月,母亲出生于一九二六年冬月。时至今日,我们的家族已经有八代人居住于宁蒗县金棉乡宝地村了。父母的这一生共养育了我们九个兄妹,而我排行第八,单算男儿,我排行第七,也就是老幺。母亲生我时已是四十一岁,父亲五十三岁。虽然我前面有个姐姐,后面有个妹妹,但在父母心中我就是幺儿,所以一直格外疼爱。
父亲共有五个兄弟,一个妹妹。在国民党时期推行“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兵役制度,父亲五个兄弟按例要抽两个出去当兵,但爷爷根本就不想让他的儿子去当残害老百姓的兵,国民党征兵队来抓我父亲去当兵时,爷爷就带着他的五个儿子去村庄背后的大山深处藏匿着,一直和抓壮丁的兵周旋,最终抓了几次都没有抓到,加之居住地金棉是边远山区,国民党军官迫于无奈只好放弃,父亲幸而才没有去国民党的军队当兵。
我奶奶去世较早,一直靠着爷爷带几姊妹艰难度日。当时土匪还横行得很厉害,经常会在交通要道上抢人杀人,父亲为家庭生计,时常冒险背着稻米以及山里的一些土特产等到丽江四方街换取盐、茶、衣物等生活日用品。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一次,在回来路上父亲遭遇土匪,不但财物被抢劫一空,人也被打成重伤,更是从此留下了一身的伤痛和残疾。父亲叔伯兄弟五人因家穷,给不起大伯娶亲的彩礼。为了给大伯娶上媳妇,爷爷只能铤而走险组织起五个儿子和其他人去抢亲。不幸的是,父亲因身体残疾跑在最后面,被地主家的私兵抓到,在原本残疾的身体上又用了严酷的刑法,雪上加霜,父亲身体从此几近一蹶不振,但他咬紧牙关,强撑着一口气,经常抱着病殃殃的身体主持着家务,一路走来受尽了人间的痛苦和艰辛,更恨透了万恶的旧社会。
我的外婆在生幺舅时因大出血去世,外婆离去不久,母亲一家又染上了伤寒,祸不单行中,外公和他的岳母也在后来的一天中同时离世,左邻右舍都避之不及,亦无人理睬。爷爷带着父亲五兄弟安葬了外公和祖婆。母亲的父母离世后,抛下年幼的母亲七个兄妹,因母亲是兄妹中的老大,但她也只有十六岁,最小的弟弟才二岁,全家均是一群娃娃,无一大人主持大局,在这样凄凉的状况下,父亲和母亲结了婚。由此,他们夫妻二人承担了支撑整个大家庭生计和抚育六兄弟的重担,饱经岁月风霜,其中滋味也只有二人知道,我已难以体会和想象了。
父母的一生,抚育了四个舅舅,直到他们能独立生活后,接着又抚育我们兄妹九个。新中国成立后,再也没有了匪患和剥削之灾,父母获得了新生,沐浴了新社会的阳光雨露。五十年代末,由于我家是贫下中农,出身好,父亲虽然身体不好,但被公推了担任我们社的生产队副队长兼保管员,成为了带领全村社员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一个村干部。自始至终,他工作上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从不利用职务之便,侵占集体一丝一毫财物。卸任后群众对他评价很高,这对我的成长也是一种很好的影响。母亲利用她充沛的精力操持着整个大家庭,她说话做事从来是说一不二,在家庭、亲戚间的威信很高,总是每天一大早就吆吼着我们所有子女早早下地干活挣工分。
我生于一九六七年农历七月中旬,那时父亲已是五十三岁,由于身体患有各种疾病,已经卸任生产队各项职务,也很少出工。我从四五岁记得事起就形影不离地跟着父亲,常常是父子同睡同劳作,旧社会里给他留下严重的痨伤疾病还经常复发,每晚我都要给父亲刮痧到深夜。也许因我是幺儿的缘故吧,父亲一直是十分疼爱我,并寄予厚望,但对于抚育我成长,在那段时日里他已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父亲甚至曾想过将我过继给年轻的叔父由其抚育我健康成长。拳拳哺育之心,令我终身难忘。
一九七六年七月,父亲肺心病很重,偶尔也疯(神经有点错乱)得很厉害,曾两次支撑着气喘吁吁的身体在全生产队集体劳动的场合给社员训话(疯话),当时我也在他后面跟着,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同月的一天夜晚,我没有跟父亲一起同睡,也是他在世时唯一没有跟他同睡的一个夜晚,第二天早晨当我睁开眼,就看到冰冷冷一口大棺材摆在堂屋中央,那一刻,猛然间我忽然意识到与我朝夕相处的父亲已经丢下一帮子女离开了阳间,永远地离开了我,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那年我刚满八岁。
父亲走后,操持整个大家庭生计及抚育九个兄妹的重担全部压在母亲身上,为了维持整个大家庭的生计,母亲每天清晨吆吼着叫子女下地干活的声音也更浑厚有力了。我喜欢睡懒觉,每天早上均是被责令起来上山打柴下地割草,曾经深深埋怨母亲不给我睡懒觉的时间,还时常觉得心怀委屈。那时生产队分下来的粮食不够我们一大家子吃,一年中总有三两个月的亏空,为了生存下去,母亲在每年的七八月间背着辣椒一拐一拐地走着到彝族人家去交换洋芋(马铃薯),然后再背着沉重的一箩筐洋芋一拐一拐地回家,几乎每次我都在她后面跟着,母亲负重前行的背影,每每回忆起仍是历历在目,那种生活的艰难也许只有我们自已知道了。
母亲一直住在农村,就像扎了根的老树一般。待我参加工作结婚后,将她从农村接来与我同住了四年。之前,母亲从来没有踏出宁蒗半步,直到七十六岁时,在我央求下,带着她去昆明游玩了一番,也算是见了世面吧。她很是兴奋,回来后逢人便夸我,脸上还洋溢着一种激动,我反而觉得心里有些歉疚。二零零二年十月,六嫂意外死亡,抛下两个不满六岁的幼子,为照顾侄子,我不得不将年迈的母亲送回农村老家。由于当时的家庭生活条件仍差,回去一年的母亲患上了肠梗阻,继而又突发脑中风,不幸于二零零四年五月二十二日离世,享年七十八岁。经历了大半生含辛茹苦的生活,母亲走完了她艰难而平凡的一生,留下的却是我们枝繁叶茂的一大家人。
如今我立于墓前,父母在里头,我在外头。眼前总是浮现出母亲背着沉重的一箩筐洋芋一拐一拐地回家的身影,挥之不去;每当回忆起父母艰难养育我们三代人,但我们没有让他们过上好的日子和有一些不孝顺的地方,就会懊悔不已,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遗憾终成余生的一份亲情债了。
一个人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父母不能失去;一个人什么失去了,或许都有条件找回来,但是唯有父母失去了,那便永远都没有条件没有办法找回来了。生活是本世间最杂的经书,凡人终究难以参透。每当我看到社会上抛弃父母不赡养,使父母流落街头的现象,我就厌恶无比,憎恨无比。当年当律师时也曾几次伸张正义将不孝子孙告上法庭过,可惜尘世多艰,美丽和谐社会还需有更多的努力。生我者父母,养我者父母,羊有跪乳之恩,牛有舔犊之情,孝敬父母,人伦之情义,需每个子女常存心头。一个人连父母都不孝顺,难道会做对社会对国家有益的事情?孝顺父母是一个人立于世间的基本道德底线,也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在要求。我写悼念父母的此文也源于这一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