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凤凰

2020-12-07 04:56刘立云
壹读 2020年8期
关键词:碉楼客家人

◆刘立云

守望泸溪河

他们的存在与消失,都是一个谜,一个千古之谜。而我知道,曾经见证并始终把他们抱在怀里的,是这条默默流淌的河流。但河汉灿烂,日月无语,谦逊的河水几千年几万年地流了过来,还将几千年几万年地流下去,从不告诉人们它有过怎样的往昔,怎样的温婉、绮丽和激昂。就像突兀竖立在我身后的那两扇红色山崖,你怎么看怎么像一部正向你打开的书,但巨大的书页上却没有一个字,你根本弄不清楚它前面写的是什么,后面还将如何写下去。因为,这是一部天书,没有一只手能翻动它,没有一双眼睛能从它的序言读到它的尾声。

我伫立在岸边,久久地看着这条河,看着河两岸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如同被斧头劈出来的那些沧桑满面,布满雨水和风痕的崖壁。我注意到了,河道上还有许多孤立的岩石,谦卑地闪在一旁,面向河流的一面同样被时光的斧头狠狠地劈过,而背面却如同我们的后脑勺,顽强地保持着原有的弧度。有几次,我感到这些与河相守的岩石在水流里轻轻地蠕动,仿佛我在某片海滩上看到过的那些不断从水里探起头来的海豹,睁着两只乌黑的眼睛。我想,如果河流两岸的岩石也有两只乌黑的眼睛,肯定也会像海豹那样抬起头来,惊奇地望着我。这让我有点恍惚,感到有些说不出的诡异。我又想,如果这条河流和这些岩石都会说话,它们会对我说什么呢?是拒绝让我走近,还是欣然对我畅开?

河叫泸溪河,听见当地朋友说出这条河流的名字,我不用问就知道是哪两个字,因为我觉得它就应该是这两个字,就应该叫泸溪河。如同在它的两岸应该长出我所熟悉的芦苇、巴茅和一篷篷箭杆般伸向天空的水竹;在它偶尔闪过的村落里,应该有灰墙黑瓦的房屋,有树冠硕大有如云团般蔓延开来护佑着村庄的古樟,有屋角的飞檐像乌鸦的翅膀那样在浓密的枝叶间昂然翘起的宗祠,宗祠里又应该有残损的石雕、木雕、局部已塌陷的戏台,有让孩子们心生恐惧的列祖列宗的牌位,有天井四周的麻石被檐上的雨水溅湿后缓慢生长出来的苔藓;而且这些苔藓都是淡绿的,由深到浅,从有到无,像一群绿蚂蚁爬着爬着,便各自走散了,消失了。有些事物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但没有道理其实就是道理。或者说,没有道理的事物往往都深藏着自身的秘密,只是这秘密暂时还没有被人窥破而已。

泸溪河就是这样的一条河流。虽然它的清澈,它的委婉,它经过反复淘洗之后堆积在河滩上的卵石,它两岸密集生长的植物,它碧水倒映着的天空中飞翔的鸟儿,与南方任何的一条河流,没有多大区别。但它的内敛,它的含蓄与沉稳,它作为溪流时的含而不露,作为河流时的坐怀不乱,却隐隐传达出一种幽远和神秘,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从容、镇定和坦荡。即使在洪水滔滔之时,也不刻意渲染自己的轰轰烈烈。如果动用一个比喻,我想,它就像一个老人,城府深厚,既让你感到慈祥与谦和,又让你感到敬畏。从而,你会发现有什么东西失落在这里。

坐上竹筏顺着河漂流,我把虔诚和向往托交给携带着竹筏渐渐深入的流水。诚实地说,我是个不愿喧哗的人,也不愿稽古搜奇,对那些牵强附合的命名在心里暗暗保持着警惕。导游小姐手握导筒,话语滔滔,沿途指着呈现出各种姿态的岩石不断地诉说。我只感到语词的花瓣在随风飞舞,一片片从空中飘落。好像有僧尼峰、仙桃石、莲花石、试剑石、玉梳石、丹勺岩什么的。但我没有往心里去。我认为以貌取人是不可取的,以貌对待大自然,同样有失尊敬。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希望用自己的眼睛去探寻,去辨认。希望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这是枯水季节,河流在狭窄的地方已回到溪流模样,容不下两只竹筏齐头并进或上下交汇。但河水格外清澈,舒缓,潺潺湲湲,流得不慌不忙,认真而又仔细,看不见一粒沙子混迹其中。就是古籍记载的“溪水澄滢、可鉴毛发”那种样子。河上的风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当你感受到风的时候,其实消失得无影无踪,有如童年时的母亲在我们的睡梦中摇着扇子。

真有些不可思议啊!我是说,在泸溪河里潺潺湲湲流淌的河水,与它沿途如同被斧头生生劈过的悬崖和孤立地闪在两岸的岩石,竟然形成如此大的反差,这太不可想象,太神奇了。再回味偶尔吹着的风,可说是柔骨无力,但它怎么就能和雨水共谋,把沿途刀劈斧砍的岩石和崖壁,吹得锋芒尽失、孔洞斑斑?

竹筏不知不觉地进入一个深潭,一个叫仙水岩的地方。这时河面宽阔,河水已变为沉沉的一片碧蓝,几乎凝止不动,平滑的水面像一块巨大的先是经过打磨后来又被抛光的碧玉。沿途躬身撑筏的人,终于站直了身子,把竹篙横提在手里,任凭竹筏自由自在地漂。天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渐渐地过来,阳光照着的河面忽然阴了一大片。我慌忙抬头,但见站在深潭中的崖壁冷面相向,陡然拔起,有如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直直地立在面前。望着切开天空的绝壁,所有的人,所有期待已久的眼睛,在此时,都有一种置身庙堂般的庄严。

崖壁上散落的洞穴,洞穴里静静搁置的悬棺,清晰可见!

现在,我要说说龙虎山的特殊地质构造了。泸溪河从龙虎山世界地质公园静静地流过,流到巨大的布满洞穴和崖墓的仙水岩时,已进入它的华彩段落。而托举这段华彩的,是独特的地质变化在这里典型构造出来的丹霞地貌。

丹霞地貌我并不陌生,几年前,在新疆的罗布泊周围,在著名的风都魔鬼城,我都见过。但那儿赤地千里,基本上寸草不生,呈现在面前的是此起彼伏、绵延不绝的红色山冈。那一柱柱似乎还处在生长阶段的石峰,看上去,只是一个个相继崛起的大土堆,正在接受岁月的凝固和剥落。狂风啸起之时,飞沙走石,鬼哭狼嗥,天地一片浑沌。看见在泸溪河两岸蜂拥的断崖,在断崖上葳蕤生长的草木,和在群峰间清澈流淌的河水,你才知道,或许只有这里的地貌,这里的碧水丹崖,才配得上“丹霞”二字的绚烂,“丹霞”二字的奇幻与柔美。

地质学家描述说,早在一亿年前,龙虎山还是一片汪洋,沉在巨大的信江断陷盆地之中。在晚侏罗纪至早白垩时期,盆地边缘的活火山持续喷发,导致大量燃烧着的砂石向低处涌流,经湖水冷却,迅速沉积为红色火山地貌。到晚白垩纪,烈日当空,气候炎热而又干燥,湖水慢慢干涸。当雨季来临,从四周高山上汇集而来的洪流携带着滚滚泥沙和碎石,倾泄而下,在原有火山地貌的基础上开始形成以块状砂砾岩为主的岩层。因为沉积的砂石里含有锰、铁等矿物质,经过剧烈氧化,岩层天然呈现紫红色或赭褐色。在随后的地壳运动中,临近的武夷山脉纷纷隆起,把地处信江断陷盆地的龙虎山抬升为陆地。在这之后的漫长时光中,露出地表的紫红色砂砾岩受到流水和风的冲刷和侵蚀,慢慢被切割成巨大的方形山(教科书称之为方山)。接下来,方形山受到地壳运动造成的断裂带的挟持,在剧烈摇晃中,逐渐形成崩塌、倾斜和相互挤撞的壮烈景观,和网纹状的节理和裂隙。那些凭借自身的努力相继冲出地面的岩石,就像一支队伍在受到围困时展开绝地反击,各自夺路而走;又像一块扔进油锅的豆腐,因各种不同物质的水分被强行挤干,其状态各异的断面和收缩面便显现出来。让人惊叹的是,在千万年的时间深处,作为砂砾岩中最脆软的部分——那些网纹状的节理和裂隙,经过柔韧的流水,时疏时密的雨水,还有像抒情诗般徐徐吹来的风,以柔韧而持久的力量,不厌其烦又不舍昼夜地荡涤、敲打和吹拂,终于抵挡不住,渐渐地被侵蚀、溶蚀和淘蚀,最终被掏出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横状或竖状的洞穴。

事后,人们从当地的史志中陆续查到了宋代以来的一些零星记载,但真正发现仙水岩的丹崖上有神秘的悬葬,那还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在这些丹霞地貌形成之后至前人以红色断崖上的洞穴作为葬身之地,和这些悬棺被放进洞穴后到几十年前被发现,自然必须以万年和千年计算,这足以显示时间的虚蹈和苍茫。而且,在漫长时间中发生的变迁,在我们今天用无尽的想象也无法复原。

说起在仙水岩丹崖上发现悬棺,还颇有些戏剧性。事情起源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据说,当时在泸溪河仙水岩丹崖下捕鱼的渔民,忽然听见绝壁上有什么东西噼噼啪啪地往下掉。说起来,虽无确凿的文字记载,但仙水岩之所以叫仙女岩,还是存在口口相传下来的某种诡异。胆大的渔民小心地把船划到丹崖下,一看,都是些早已腐烂的破草帽、破竹片,还有腐朽的棺板。抬头向丹崖上张望,只见上面的某个洞穴门户大开,清晰露出几具棺材。渔民们大吃一惊,慌忙向政府报告。同时把收集到的破烂送到县博物馆,再送到省博物馆,专家们见了眼睛发亮,说,那可不是什么破烂,是刚出土的宝贝,马上告诉渔民不得接近悬棺。

1978年10月8日至1979年的1月17日,县里和省里的专家联合对仙水岩丹崖上的悬棺进行发掘。因当时还没有破解把棺木吊上去的秘密,他们运来5000根毛竹,在水面上搭成五层厚的竹排,又在竹排上竖起一个几十米高的铁架,然后小心翼翼地进入洞穴,一个惊天秘密就这样初露端倪。

在这次联合发掘中,考古工作者共清理了18个洞穴的墓葬,发掘棺木37具,比较完好的成人和孩子骨架16副;出土陶器、原始瓷器、骨器、竹木器等220件。经国家文物局文物保护科学技术研究所用碳—14测定,3号墓悬棺距今2550年+85年,树轮校正年代为2590年+135年;4号墓悬棺距今2585年+75年,树轮校正年代为2650年+125年。最让人振奋的,是出土了36件具有相当科技含量的纺织机部件,这说明当时的纺织水平已超过我们的想象;还出土了两只鱼尾木琴,其中一只长174厘米,除琴弦腐朽外,琴体完好,两排十三孔洞均匀。上海民族乐团对这把琴进行技术鉴定,认为是我国目前发现的最古老的十三弦琴,当然也是研究我国古代乐器的一件珍品;从崖墓中出土的兽首鼎、双耳陶缸、盘口陶、独角陶,工艺和造型令人叹为观止,在今天看来今仍为稀罕物。

两个墓穴距今都在2500年以上,那是个什么年代呢?

春秋战国!

那么,悬葬在泸溪河仙水岩丹霞洞穴中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什么人?虽然在当地的史料中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在民间也没有任何记忆,但他们既然能在断崖上突然冒出来,总不会是两千多年前的天外来客吧?

经过专家们考证,天外来客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两千年多年前,这群人从外地迁徙到这里,并在这里繁衍生息了几代或十几代,然后神秘地失踪或者被灭绝,却是不容置疑的。根据悬棺里的出土文物未发现任何汉文符号,又根据当今发现悬棺的地方通常是多民族居住的地区,而且有好些少数民族长期保持悬葬习俗,专家们大胆推测说,泸溪河丹崖上的悬棺,很可能是当年流落在龙虎山的古越人所为。《辞海》中有关古越族的辞条有这样的文字:秦汉以前,古越族广泛分布在长江中下游以南地区,部落众多,故又称百越族,从事渔猎、农耕,以金属冶炼和水上航行著称,有断发纹身之传统。当地学者联系明代以来贵溪冷水银矿、德兴铜矿和永平铜矿的土法开采、冶炼方式,觉得泸溪河丹崖上的悬棺,安葬的应该是两千多年前就曾生活在这里的百越人。因为《太平御览•州群部》有这样的记载:“干越,今余干(汗)县之别名。”而干越族,就是江西历史上的百越族;龙虎山所属的贵溪县,当年就属余干(汗)县管辖。后来人们又从史志中查到:干越人“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越之常性也。”“蛮地多楠,有极大者刳以为舟。”用今天的话说,历史上的百越人善驾舟楫,酷爱狩猎,长年以渔猎为生,善于用硕大的楠木制造独木舟。这与躺在泸溪河丹崖上的那些人不谋而合。因为这些悬棺差不多都是用硕大的楠木凿空而成的,棺木里又出土了古代渔猎者的崇拜物龟片。而且,在几千年前,龙虎山和与其相邻的武夷山,曾生长大片原始森林,其中有许多楠木。专家们举例说,在他们发掘的仙水岩第12号崖墓中,摆放着12口棺木,正中的那口最大最长的独木棺,就是用一棵巨大的楠木凿成的,可并排安放四条汉子;看来这副棺木的主人在生前有很高的威望,象征掌握权势的龟片就是在这副棺木中发现的。

至于百越人为什么来到泸溪河畔,以后又为什么消失得不见踪影,学者们以飞扬的想象指出,那是因为春秋战国时期吴越交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当越王勾践向吴王夫差俯首称臣时,越人不堪吴人的烧杀抢掠,被迫大量逃亡,导致了一次空前的民族大迁徙。他们中有的东逃到临近大海的福建,有的由鄱阳湖水系溯流而上,进入洞庭湖水系;更多的沿着长江挂帆逆行,融入沅江、左江、右江、嘉陵江、金沙江等湖南、四川、云南、广西如今的少数民族居住地。为什么在这些地区都发现了悬棺?其丧葬方式,就是这些外逃的古越人流落他乡后的选择。也正是在这样的出逃和与当地原住民的融合中,古越族逐渐分化为百越族。而龙虎山离古越人的世居地最近,所以出现的悬棺也最多,最集中,并且最古老。因此他们推测,龙虎山很可能是悬葬的发源地,最早的应该有2800多年。

听到这些解释,我有些心惊肉跳,心里堵着更大的疑团。幸好我的注意力只在泸溪河,只在仙水岩丹崖的那些悬棺上。我在想,曾经生活在泸溪河两岸的百越人,在死去之后,为什么要避松就重,自讨苦吃,把尸首安葬在高不可攀的洞穴里?仅仅是人们所说的,那是这些被时光剥蚀的丹崖,干燥通风,能让他们的躯体长久保存吗?或者,那是为了防止盗墓者盗墓?恐怕未必,至少不完全是这样。我要提出疑问的是,既然他们连家国都失去了,把祖宗的墓茔都留在了故土,自己就那么在乎魂归何处吗?再说,如果他们害怕别人盗墓,他们就不会想到:既然他们能把那么巨大和沉重的棺木送上丹崖,仅仅看中财物的盗墓者就不会用一根绳子从崖顶荡进洞穴,把他们随葬的财物扫荡一空?再说,悬棺里的随葬品,都是一些死者生前用过的物品,不见任何金银财宝,这值得让盗墓者惦记么?哦哦,疑问太多了,有许多说法我认为经不起推敲。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渐渐激动起来。我觉得有必要另辟蹊径,也存在另辟蹊径的可能。例如,我知道,古越人是非常聪明和勤劳的,性格坚忍又顽强,尤其他们热爱自己的家园,对耕种水稻独有心得,很早就懂得稻株有雌雄一说。越王勾践在卧薪尝胆之后,准备对吴国反戈一击,传说首先采用的就是爱将文种奉献的计谋:利用给吴国提供稻种的机会,大做手脚,结果让吴国种下的庄稼,只结籽,不灌浆,长出的全是秕谷,一举绝了对方的粮草。而如此釜底抽薪,吴国焉能不败?以此推论,我们可以设想,在两千多年前的战乱中流落到泸溪河畔的这支古越人,他们是非常热爱好不容易重新获得的土地、非常热爱滋润着这片土地的泸溪河的。因为在他们远走他乡的时候,是这条美丽的河流和它两岸的土地,给了他们另辟家园的希望和慰藉,抚平了他们满是创伤的心灵。他们在这里种植五谷,捕捞鱼虾,男耕女织,使黯淡的生活重新明亮起来,喧腾起来,人丁也开始兴旺发达。因此,他们对这条河流,对河流两岸的土地,心怀感激,情有独钟,以至产生了一种近似宗教的精神崇拜。对此,我们可以从他们随葬的大量生活和生产用品中得到印证,从他们把龟片当作镇棺之宝激发想象。正因为这样,在他们死去之后,当然希望能躺在高处,天天看着这条河流和这片土地,看着他们的后代继续在这里生活,劳作,繁衍生息。或许还有另一条思路:古越人的复国情结格外深重,总想重返家园,因而当他们的老人和孩子不幸死去,活着的人便把尸体暂时存放在干燥通风的丹崖上,以便复国还乡的那一天,能把这些亡灵带回故土。你想丹崖下面就是河流,可停靠大船,还有哪种方式比从悬崖把棺木放下来运走更方便呢?而且,顺着这条思路探讨,我们也能解释两千多年前生活在这里的古越人,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就像一阵消失的风。只是,当复国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未等到他们把扎在泸溪河两岸的根拔出来,更大更残酷的战乱又到来了。只有继续等待。而历史就这样一页页地翻过去了,原来的古越族经过历史的漫长流变,也逐渐变成了百越族,并融进了当地族群。

这么说吧,泸溪河碧水丹崖上的悬棺,说到底,我认为是一种精神守望,一种纯粹的精神守望。他们这是在守望远处烽烟不绝的大地,希望能护佑自己新建筑的家园岁岁平安。同时也在守望这条河流,这片土地,希望它们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让儿女们安居乐业,幸福祥和。

坐在竹筏上,痴痴地望着那些悬棺,我被自己的狂想吓住了。

但为什么不呢?请想想,当我们死去的时候,如果能把我们也葬在高处,这样既能守望着哺育过我们的河流、村庄和田园,又能守望着我们的儿女像青草那样生长,像花朵那样绽开,那是一种多么温馨的归宿,多么美好的境界……

凤凰来仪

站在他墓前的,果然是一棵树,一棵被他硕大的坟堆映衬得过于稚嫩和单薄的树。这是南方的冬日,庆幸这棵树还绿着,风一吹,在旷野上孱孱地摇。

陪同寻访的朋友说,这棵树站立的地方,原来有一面碑,立于清光绪十五年(1889年),许多年又许多年后,经历漫长的风雨浸淫而长满青苔的碑,在那个人鬼颠倒的年代,被人用大锤哐当哐当地砸碎了,又从土里挖出来,扔进附近的湖水里。再过去许多年,人们从湖里捞起那面碑,虽然满目斑驳,惨不忍睹,但还能辨认出“楚隐贤钟期字子期之墓”十个字。想是那十个字錾得醒目又深刻,怎么砸也砸不彻底,让这块被抛弃了几十年的石头继续以碑的名义幸存下来。錾得小而浅的字,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为保护失而复得的遗物,那面残破的碑如今被藏于当地的博物馆。可该立碑的地方没有碑,怎么办呢?那就种一棵树吧。

种一棵树当然可以,只是那棵树,是一棵柏,不是我想象中的桐。

我知道他是爱桐的,痴痴地爱。我还知道,用桐木制作的琴弹拨出来的山川草木,是他的另一个肉身,他归隐民间得以行走和呼吸的第二条命。如果他在地下有知,由他自己选择,我相信那棵他后人的后人植在他墓前的树,非桐莫属。

俞伯牙因他死去而绝弦破碎的那把琴,就是用桐做的。两千年来海枯石烂,俞伯牙和钟子期的姓氏、名号,他们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典故发生的时间、地点,是真实存在还是文人们煞费苦心地杜撰出来的,不断有人提出商榷,惟他们萍水相逢而弹奏的琴取材于桐,一代代人坚信不移,至死不改。“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这段西汉枚乘在名篇《汉赋·七发》中以门客与病太子对话形式写下的古文,既指出乐师为俞伯牙弹奏的古琴,是用桐木制作的,又强调为什么非得用桐木而不能用其他树木。有必要把那个姓吴的门客对病太子说的那段话翻译成今天的白话文,大意是:生长在龙门山悬崖峭壁上的梧桐树,头顶千仞峰峦,脚踩百丈飞瀑。百尺高的树干光滑笔挺,如同大地举起的华盖。躯干中树龄盘结的纹理,就像雨后的菌类色彩斑斓,细密的树根犹如飘逸的扶疏。流水在跌落深涧之前汇合的涡流,把梧桐脚下的泥土都掏空了,让它半数裸露的根干枯而死,半数活着的根顽强地扎在岩缝之中。但它临危不惧,淡然从容,如履平地。在寒冬厉风呼啸,冰垂雪压;到夏日电闪雷鸣,雨暴风狂,任何力量都不能动摇它,摧折它。每当太阳升起,有美丽的黄鹂鸟和鳱鴠(后人考证为蝙蝠)聚集在它高高的树冠上,欢快地啼鸣;到了晚上,更多歌喉婉转的鸟儿蜂拥而至,在它阔大的枝叶间相偎而眠。相貌丑陋、嗓音怪异如鲲鸡一类的鸟,只配在树下绝望地飞翔和哀鸣。经历无数个春夏秋冬,工匠们把梧桐树砍下来造琴,再用野生的茧丝做琴弦,用孤儿温润过的玉佩做装饰,用生养过九个孩子的寡妇戴过的耳坠做琴的徽标。把俞伯牙请来,让他在王宫的大殿里应和着《畅》的琴曲,款款吟唱,必定美妙绝伦,飘飘欲仙,太子的病马上就会好起来。

枚乘的这段文字为我们保留的信息太丰富了。首先,它确凿地证实官至晋国上大夫的俞伯牙,是个杰出的宫廷音乐家,他抚弄古琴,打开歌喉,能达到给太子治病的程度。其次,当时用梧桐木制琴已成定律,且广为流布,特别是对其中奥妙的认识,更是相当的深刻了。甚至,品质独特的桐,不仅成了两千多年前造琴的不二良材,还被普遍赋予神圣而高洁的贤者人格。先秦最早记载俞伯牙与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吕氏春秋•本味》,便叹道:“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非独琴若此也,贤者也然。虽有贤者,而无礼以接之,贤奚由尽忠?犹御之不善,骥不自千里也。”同时代的大思想家和大政治家荀况,在影响深远的《荀子•劝学》中,还把“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上升为道德规范和做人准则,他说:“故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为善不积邪,安有不闻者乎!”再其次,俞伯牙和钟子期生活的春秋战国,思想活跃,技艺发达,六畜兴旺,百家争鸣和百花齐放的学术气氛异常浓厚,人才的流动极为频繁。虽然国与国壁垒分明,战事频仍,但思想和文化却没有国界,像以桐制琴的先进思想和文化一旦产生,如大爱无疆,能迅速得到传播和确认,并形成相对统一的评判标准。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生于楚的俞伯牙能在晋青云直上;为什么当他奉晋主之命,来楚国修聘,能在一夜之间与楚隐贤钟子期在汉水边的马鞍山下以琴相会,彼此成为知音。

深究一步,即使宫廷音乐家俞伯牙与民间音乐大师钟子期不期而遇,他们心有灵犀,凭借高山流水两支琴曲就能彼此读懂对方,那也应该有个前提,即彼此必须具备丰富的人生经验和包括琴理在内的音乐素养。因此,在众多的史料和演义中,我认可明朝文学家冯梦龙采信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典故写成的话本小说《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理由是,在倾听高山流水前,俞伯牙对钟子期还有个甄别和考察的过程,他的心理也有个从居高临下到肃然起敬的起伏。否则,夜幕降临,作为宫廷乐师出身的晋国上大夫,凭什么相信钟子期这个在乡野间突然出现的听琴者?这个合理逻辑的过程,就像当今考驾照,须得让钟子期过理论和路考两关。

音乐理论考试按冯梦龙的猜想,是这样进行的:八月十五的夜晚,俞伯牙乘船行至汉阳江口,忽然风雨大作,江水翻腾,舟楫不能前进,只得泊于山崖下。风雨过后,天上出现一轮明月,他雅兴大发,命童子焚香抚琴。但曲犹未终,琴弦啪的断了一根:原来岸上有人偷听。俞伯牙傲慢地奚落听琴者钟子期却遭到对方反奚落后,才走出舱门,隔水问道:崖上那位君子,可知道适才所弹何曲?钟子期说,小人若不知,就不来听琴了。方才大人所弹,乃孔仲尼叹颜回,其诗云“可惜颜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鬓如霜。只因陋巷箪瓢乐……”到此琴弦便绝了,不曾抚出第四句“留得贤名万古扬”。

俞伯牙心里一惊,感到对方不可小视,于是邀他入船叙谈。但是,谈什么呢?谈他这把琴,谈古琴源远流长的身世,还是谈一个音乐人必须懂得的琴理?说到底,即使到此时,俞伯牙也仍然把钟子期当一介山野狂徒,想以繁复谨严的琴理难倒他,征服他。钟子期有备而来,于几分谦卑中飞流直下,滔滔不绝:“此琴乃伏羲所琢,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凤凰来仪。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伏羲氏知梧桐乃树中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称雅乐,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截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声太清,以其过轻而废之;取下一段叩之,其声太浊,以其过重而废之;取中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送长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取起阴干,选择良时吉日,用高手匠人刘子奇制成乐器。此乃瑶池之乐,故名瑶琴。长三尺六寸一分,吉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按八节;后阔四寸,按四时;厚二寸,按两仪。有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龙池、凤沼、玉珍、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闰月。先是五条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 内按五音:宫、商、角、徵、羽。尧舜时操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羑里,吊子伯邑考,添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发扬,谓之武弦。先是宫、商、角、徵、羽五弦,后加两弦,称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何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为七不弹?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何为八绝?总之,清奇幽雅,悲壮悠长。此琴抚到尽美尽善之处,啸虎闻而不吼,哀猿听而不啼。乃雅乐之好处也。”钟子期追根溯源,旁征博引,令俞伯牙脑洞大开,刮目相看。

这之后,才进入路考,即那篇字字珠玑世代相传的千古美文记载的:“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最后,也才有俞伯牙一诺千金,在来年满怀期望地来到钟子期隐居的集贤村寻觅他念念不忘的知音。但“东风不与周郎便”,此时的钟子期已不幸早逝,让乘兴而来的俞伯牙大惊失色,不禁悲伤欲绝,五内崩裂,于是把伏羲所琢的那把稀有的古琴,在祭石台上摔得玉珍抛残,金徽零乱,发誓“终身不复鼓琴”。

我承认,我如此详细地引用《汉赋·七发》中描述的“龙门之桐”,和冯梦龙对梧桐作为树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的赞美,只是想说明品质孤绝的梧桐,是琴之源,琴之母,琴之精血和灵魂;说明古代音乐家无不视人的品格和德行为生命。他们道法自然,澡雪精神,崇尚名节和操守,手中那把琴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宗教,一种冥冥之中的灵魂召唤和契合。或者说,梧桐的清奇和幽雅,孤绝和悲壮,是他们毕生追求的做人境界。只要抚动琴弦,就是一场仪式,一次心灵的恳谈和托附。就像俞伯牙和钟子期,凤凰来仪的那棵桐,其实早把它半死半活的根扎在了他们的灵魂中。他们走动或停留,都是一棵桐在走动或停留。

至此,我不得不将剩下的笔墨用来赞叹钟子期的葬身之地。当地的朋友说,这个历经两千多年沧海桑田的地方,过去叫凤凰山。因为,此处的地形就像一只拍翅翱翔的凤凰,东西横亘而面朝南湖的马鞍山,是凤凰隆起的脊背;山两面伸展的余脉,宛如凤凰打开的两扇翅膀。凤凰的尾翼,一边是钟子期隐居的上集贤村,一边是下集贤村。钟子期就埋在凤凰嘴伸向南湖的位置上。在他的坟墓的左右,各有一个浑圆的波光粼粼的池塘,那便是凤凰的两只眼睛了。

还有呢?我似乎觉得缺了什么。

两千多年了,我不知道如今我们面对的这座钟子期的墓,是否就是当年俞伯牙从晋国回到楚国所痛心疾首面对的那个土堆,也不知道墓里是否还有钟子期的尸骨。但是,我想,既然有一只凤凰日升日落地陪伴着他,一直把它的坟墓像一粒珠子那般衔在嘴里,他的灵魂就一定还醒着,他的耳朵也一定还在倾听从汉水的某条舟楫上飘来的琴音。

如果哪一天在他的墓前长出一棵梧桐来,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

派潭那座碉楼

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我是说,在一些新辟的旅游景点,不管是人文景点还是自然景点,当那些衣着光鲜的导游小姐开始对你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时候,你千万不要信以为真,应该保持充分的警惕。因为在这些小姐多少有些故弄玄虚的解说中,你分明能看到站在她们身后的,是某个蹩脚文人。这些文人在当地通常既不失宠,也不得志,全心充当整理文字和发挥想象的角色,可惜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多少想象力,只会望文生义,牵强附会,把原本有趣的东西弄得十分无聊,十分的败人胃口。我记起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少爷极喜欢喝茶,生生把一个家给喝败了,后来他不得不带着祖传的茶杯四处去乞讨。不过这个少爷即使乞讨也还有一绝,那便是不讨吃食,专讨茶喝。一次,有个行家接过他的杯子,一看结着厚厚的茶垢,马上猜出这只杯子里有份中落的家业,提出用重金购买。少爷就这件东西了,一心想卖个好价钱,于是连夜跑到河边用沙子把那层茶垢狠狠地给擦去了。第二天行家接过杯子,大吃一惊,连连摇头说:你还是继续去乞讨吧,现在这个杯子一钱不值了。我说对那些新辟旅游点的解说,应该保持警惕,就是担心他们也擦去那层“茶垢”,把好端端的东西活活的给糟蹋了。你还别说,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而是太多,太司空见惯了。

这次我们被邀请去广东增城采风,听说要去参观该市的派潭镇正在开发的客家原始自然生态景观,我的心里就有这种担忧,惟恐他们把历经战乱和文革而保存下来的客家原生态弄得不伦不类,一钱不值。这种担忧,直接来源于市委接待办朱接待那番激情四溢的谈话。朱接待当然也有理由激情四溢,增城只不过是个县级市,但它全年的国民生产总值也即GDP,却远远超过了地处西北的青海省。朱接待告诉我们,从地缘上增城可以分为南北两大块,南部是经济开发区,如今已红红火火,在那儿生产的牛仔裤和广州本田轿车,在中国早已打下半壁江山。牛仔裤产量占全国的百分之六十,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丰乳肥臀,都是用在这里生产的牛仔裤和牛仔衣包装的。现代经济的急剧发展和膨胀,吸引打工仔和打工妹们从天南海北蜂拥而来,其数量远远超过了当地的原住民,于是土地在变,人群在变,连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本地方言也在发生变化。相比之下,地处北部山区北回归线一带,主要由客家人世代居住的大片农村,就要落后多了,他们至今仍从事比较原始的劳动,不仅生产方式没有变,生产作物没有变,就连客家人的生活习惯也基本保持几百年前的样子。听到这些,我对客家自然原生态充满期待,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好像我此行不是来采风的,而是回乡来探亲的,马上就能见到那些不知在多少年前离散的亲人。

确实是这样,我对客家人比较熟悉,在他乡异地听说有这样的一群人存在,当然想见到他们。因为我的故乡江西井冈山就是个本地人和客家人混居的地方。虽然我属于本地人,但如果往前追溯,我从未谋面的外公和外婆便是地道的客家人,我的血管里当然也流着客家人的血液。我不仅熟悉客家人的风俗习惯,熟悉他们用土砖和杉木皮建造的房屋,还能直接用客家人的方言和他们交流。在我至今仍然非常清晰的记忆里,客家人都住在云雾缭绕的山冈上,他们心地善良,慎小谨微,读书用心用力,内部非常团结,而且,手脚轻捷又灵巧,走起路来大步流星,特别有耐力。我们故乡的打猎人,挖笋人,放排人,破篾人,基本都出自客家。我在增城市提供的有关资料上看到,生活在增城北边派潭镇一带的客家人,在几百年前,有的就是从江西迁来的,这更加深了我对派潭客家原生态的向往。但朱书记马上又说,增城经济发展的重心正在向北转移,他们不仅要保护那里的生态农业,下一步,还要把派潭镇打造成增城的后花园。如实说,听到“打造”这个词,我心里一颤,像被黄蜂蜇了一下。我说不清这种感觉,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骚动。我知道广东人是有钱,财大气粗,干起事来大刀阔斧,但对待好不容易保留下来的客家原始生态,如果也大刀阔斧,那可是件不太妙的事情。我还知道,当下的一些官员们都喜欢说“打造”,常常是脱口而出,喊得地动山摇,这其中是不是蕴含着某种功利和蛮力?实在不大好说。再说了,让客家原始生态戴上“自然生态”的帽子,也不怎么合适,它更应该归属人文的范畴。谁都知道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二者泾渭分明,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开发起来完全是两码事。因此,我祈望他们不要用力过度,不要把看上去有些残破,有些风雨飘摇的客家村落,当成馄饨,轻易地撒上各种佐料,一锅煮了。譬如说,你嫌他们的村子破烂,房子摇摇晃晃,七歪八倒,有碍社会主义新农村观瞻,于是把它们稀里哗啦都拆了,再给他们盖一片如同军营那般整齐划一的房子,并在外墙上就像城里的厕那样统一贴上瓷砖,这样新是新了,现代是现代了,只是客家人通过千百年来保留下来的那些建筑,那种风情,马上就消失了,完蛋了。

第二天我们在派潭镇看到的客家邓村老屋,和邓村石屋,其实是一个村子在不同年代的两种写法。说白了,邓村老屋是真正的老屋,邓村石屋是邓村新屋。在客家人的语言里,屋有房子的意思,也有村子的意思。他们有的把村子叫村,有的就叫屋场。这么说来,邓村老屋与邓家石屋,就有显著的区别了。实际也是这样。据说邓村石屋建在晚清,这种说法如果能确立,建筑邓村老屋的年代就该大大提前了。因为重新建一个村子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绝对是要写入族谱的。最起码是老屋住久了,不再方便居住了,这才会下定决心重建一个新村。何况重新建一个村子,是需要兴师动众,需要花费大把大把银子的,这说明这个老村子肯定有个发达兴旺的过程,资本积累的过程,或是有人发大财了,有人做大官了。总之,老屋需要有老去的时间,新村也需要有新建的理由。建筑老屋的年代应该提前到什么时候?非常遗憾,当地人说不清楚,市文联陪同我们参观的人也讲不明白。事情追问到此,就有那么点意思了:一个村子的历史村里的人不怎么知道,当地的文化人也闪烁其辞,语焉不详,它至少说明这两个地方都还没有开发,还是“原始自然生态”,没有受到修改和杜撰。想到这一点,我不禁一阵窃喜,心里说,那好嘛,让我们捷足先登了。

剩下的便是细细地看,细细地品味。尽管我们来去匆匆,像古诗里说的那种过客;这种细细地看,细细地品味,也只能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但能亲眼看到派潭客家人的居住原生态,细细品味这种原生态的悠远和古朴,也算不虚此行了。这就是说,看见邓村老屋,它首先给我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让我相信,还真有个原生态放在那里。

先看邓村老屋吧。这个古老的村子,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确实老,确实有些破败,老得和破败得都没有牙齿了。但我认为,一种真正古老而有文化内存的东西,肯定是倒驴不倒架的。老,恰恰能凸现它的风骨,它存在的原生态价值。实际上,邓村老屋马上以其颓靡的外表突然给了我当头一击,这就是,它虽然破败,但它那用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撑起的骨架,确实还没倒。而且不仅没倒,还有一点浴火重生的味道。这就需要来描绘这个老屋了——稍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客家人对于自己的居所,是极其讲究的,就像眼前的情景:村子的中央是个祠堂,祠堂门前有一条石阶路,那是用鹅卵石密密麻麻钉出来的;从祠堂跨过石阶路,当然是一个池塘,死水微澜那种。村子的后面,也当然是一片有树木有竹子的郁郁葱葱的山林。那些个树,那些个竹子,按照客家人的禁忌,是绝对不能砍伐的,谁动了谁就将触犯众怒。这种村子的布局,客家人称“田塘村山林”。按民间风水学的说法,田塘主阴,山林主阳,村子就处在太极图式上阴阳交汇的那个正中点上,如此,天地便和谐了。至于将来发不发达,那得看族人们的造化,反正天时地利是具备了。

如果这些还不能体现客家人的居住特点,再看村子在建筑上的布局,你就没什么话可说了。邓家老屋既可以说是一个村子,又是一座半圆形土楼,家家户户围绕着中心祠堂呈马蹄形排开,中间一条同样呈马蹄形的通道,从左侧门进去由右侧门出来,或从右侧门进去由左侧门出来,与祠堂构成一个整体,就像打开的一个扇面,切开的一半柚子。这与赣南闽西那些闻名于世的客家土楼和围屋,有异曲同工之处,不同的是,它是个半圆,真正是用土砖砌成的。就连庄重,肃穆,专门用来祭祀和议事的祠堂,所有的墙,也是用土砖垒的。我在这里指出这座半圆形土楼是用土砖建的,对于客家人来说,可能有一定的进化意义。所谓土砖,一般是用稻秆搅入熟泥中制成的,熟泥又通常为塘泥和田泥。砖坯团好后,用力打进砖模,而后反复用脚踩实,因此在客家人叫制砖为打砖,或放砖。这种用熟泥制成的土砖与用生土制成的砖,比较起来,有更大更强的粘性和韧性。正因为如此,垒在邓村老屋土楼最外面墙上的砖头,虽然年代久远,连砖缝都认不出来了,但它风吹不倒,雨淋不塌,就像站着的土地。而在这之前客家人建造土楼或围屋,多为土夯,与北方的干打垒差不多。

看着这样一个村子,这样一座半圆形土楼,再想想曾经一代代居住在这里的客家人,一种历史的苍茫感不禁油然而生。你首先会想到早年住在这里的客家人,他们也许是个大家族,人与人之间都有血亲,因而他们尊老爱幼,和睦相处,手足情深,连说话的声音也像池塘里的水那样轻柔,那样风平浪静。或者他们不是一个家族,也没有血亲,但却长期患难与共,相互之间团结互助,祸福同当,有着家族般的向心力与亲和力。

我从祠堂左边的侧门进入邓村老屋,沿着围绕祠堂那条通道往土楼里走,就如走在旧时的光阴中,走在一个喊得醒自己的大梦里。半圆形土楼依坡而建,通道从左边顺坡隆起,又从右边顺坡沉落。上多少步,下也必定多少步。想必早已没人居住,通道两边长满了草,此时元旦刚过,那草全都枯着,与土楼的颜色可以相互混淆,显得萧瑟而苍凉。通道外沿是一间间屋子,有的有门,有的没有,朝向祠堂的许多墙体都已经塌了,看得见屋里堆着的柴禾或垫着踩过的稻草。屋子最后肯定被当作柴房和牛圈用了,而这“最后”的时间,该以十几年或几十年计算,因为那些干柴和捆着的绳子都烂了,如同一截截过火的木炭,干柴散漫地瘫在那里。但烟火味却没有散,仿佛你推开一道门,立刻有一位身穿土布的大娘从灶门前站了起来,样子局促又惊惶,在突然强烈的光线里,正擦着被烟熏出的眼泪。我上坡的时候,下意识回过头看了一眼,这时我看见侧门上方有个非常简易的小阁楼,醒目地放着几具棺材。这就对了!客家人有抬头见官(棺)和开门见官(棺)的说法,对未来寄托美好的愿望。这几具棺材的油漆已黯淡,有的地方已开始剥落,加上当地已推广火葬,显然不准备派上用场了,但它们作为习俗,依然被族人摆放在那里,这就原生态了。

从右边那道侧门踅进祠堂,一种突然被什么神秘控制的感觉,让我不由得心慌和心跳起来,仿佛灵魂在刹那间出窍。哦,我明白了!那麻石铺着的天井,那天井周边像绿蚂蚁样向四处蔓去的青苔,那被无数只先人的脚跨进跨出而磨低的木门槛,那正面天台上贴着的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诸如“天地人和”的古训,那屋柱上因被风雨剥蚀而深刻显露出的木纹,那在空气中淡淡漂浮的夹杂着人味的潮土味……这一切的一切,对我来说,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没有距离感,又那么触目惊心,好像我许多年前就曾在这里进进出出,好像从我从前在这里进出到我现在在这里伫立,那漫长的时空,短得就如一次转身,一个回眸。其时一道阳光从屋檐上斜斜地射了下来,正照着在天井里愣着的我,那情景就像一道追光打在一个曲终人散的舞台上,而我就在这舞台上站着。我茫然无措,似乎我的角色还没有演完,还有许多许多的台词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但我在这舞台上充当什么角色,还有哪些台词没来得及说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就这样呆呆地站着,痴痴地站着。在我的脑海,这似乎应该是个雨天,雨点在鱼鳞般的屋瓦上劈劈叭叭弹跳,屋檐马上开始滴水了,开始流成一条条闪亮的线。接着屋檐滴水的声音轰然响起,发出空荡而嘹亮的回声,就像一支久久遗忘的乐队终于找到了序曲,终于开始演奏了。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啊!

没什么道理,我认定这支客家人,就是从我的故乡江西迁过来的,起码他们在漫长而艰难的迁徙中,曾经在我的故乡江西停顿过,生息过。而且,这段停顿和生息的时间,还不会太短。这么想着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在远方红色的山道上,他们正扶老携幼,翻山越岭,一路走走停停,颠沛流离。天上的雨总是下个不停,他们每个人都低着头,赤着两只脚,身上背着用草绳捆着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囊。从海边吹来的风,像吹着岁月那样吹着他们的额头。脚下的路被走在前面的人踩成了泥泞,他们就在这泥泞里默默跋涉,默默移动。呼哧呼哧,呱叽呱叽。当他们走到这个山洼时,忽然云开雾散,猩红的野桃花大片大片盛开,漫山遍野泼撒着碎金碎银般的阳光,山谷的水泊里响起一片悠扬的蛙鸣。这时候他们中的一个长者顺势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周围满是青苔,坐着有些凉,还有些水慢慢地渗出来。但他顾不上这么多了,他记起季节到了,该是浸种的时候,插秧的时候,再走下去,就要耽误一年的收成了。于是他向正在跋涉的人群挥挥手,说,停下吧,都停下吧,我们就在这里安家。这个长者当然德高望重,经验超群,像成了精一样,他凭着对土地和天象的认识,看出此地日照长久,雨量充沛,至少可以比忍痛割爱离开的江西多长一季作物。跟随他颠簸而来的人们,二话不说,立刻砍树的砍树,和泥的和泥,清理地基的清理地基;女人们用几块石头架起铁锅,开始烧水做饭,让原本荒芜的山洼顿时升起了袅袅炊烟;孩子们则欢呼着跑向原野,采花,扑蝶,或满地翻滚,又把两只莲藕样的小脚伸进小溪,撩起一片银子般的笑声。没过多久,这座半圆形土楼,这座能安放下他们的雄心和祖先牌位的村子,便拔地而起了。

人们或许要问:对邓村老屋的这支客家人,对他们建造的这座家族式土楼,你能看出他们的历史渊源?我想大概是能的。理由呢?理由便是我在前面我说过的,我熟悉客家人,话虽说得有点大,但如果我说我熟悉的是江西的客家人,再缩小一些,是我的故乡江西井冈山的客家人,那我是不会脸红的。我还说过,当我走进邓村老屋的中央祠堂,当我在祠堂里被点点滴滴的历史陈迹弄得没有时间感,没有距离感,弄得梦回心惊的时候,我认定这支客家人就是从江西迁来的。话说到此,读者能不能允许我调整一下思维,或者说,我可不可以从我所熟悉的江西井冈山的客家人曾经的遭遇,和他们在这种种的遭遇面前所表现出来的特点和习性,他们独特的族群心理,去打捞邓村老屋的这支客家人有可能沉淀在历史深处的某种东西呢?再或者,请读者索性宽容我一点,就让我在此自成一说。

我故乡井冈山的客家人,或者江西的客家人,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住在山里。为什么他们放着宽敞的盆地和相对的平原不住,偏偏要在渺无人迹的山里安家呢?为什么他们甘愿守着那份寂寞和孤独,那份行走和耕作的艰难呢?答案是,如果他们也住在盆地和平原,如果他们不去躲避那份喧闹,他们就得受到本地人的欺侮、驱赶和盘剥。因为平原上的良田和土地,适合建造村子和屋宇的地方,早就被本地人开垦了,占领了,你要生存下去,与世无争,那就得走得远远的,躲得远远的。因此,长期以来,客家人的生活过得很不安定,需要时刻为自己的生存担忧,这种遭遇久而久之,便造成了他们比任何的族群都更重视自己的安全。42岁的毛泽东1928年为掌握民情,建立井冈山红色根据地,曾经对井冈山方圆五百里的本地人和客家人的生存状态和恩怨情仇,做过相当深入的调查,对客家人缺乏安全感的生存和心理状态,给予了一个革命者的深切同情,这在他那篇著名的《井冈山的斗争》中有比较详尽的叙述和分析。其中有这样一段:“土籍的本地人和数百年前从北方移来的客籍人之间存在着很大的界限,历史上的仇怨非常深,有时发生很激烈的斗争。这种客籍人从闽粤边起,沿湘赣两省边界,直至鄂南,大概有几百万人。客籍占领山地,为平地的土籍所压迫,素无政治权利。”不信你可以去读读。我以此为据,就是想证明居住在派潭镇邓村老屋的这支有可能是从江西迁过来的客家人,他们把自己的村子建成半圆形的土楼,正是要让同在漂泊的族人和乡亲紧紧抱成一团,生死与共,用大家的力量去对付当地人的侵犯和压迫。一旦有了不测,他们便能在唇齿相依的土楼里,一呼百应,坚守在自己如同堡垒般的房子里。他们把祠堂建在土楼的中央,其用意,也是想以宗族的力量形成一个团结的核心,以便一致对外。这时候是不是一个血亲家族,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们从邓家老屋的祠堂里走出来,为派潭镇基本完好地保留下这座客家建筑原生态的土楼唏嘘不已。这时,一个临时被请来担任解说的老先生,忽然告诉我们:当地有一种传说,石达开就出生在这里。在不远的何大塘,还留着石家的祖坟,有碑文为证。

我吓了一跳,对这种说法本能地持怀疑态度。我想,是不是因为就要开发了,就要成为旅游区了,于是杜撰也应运而生了?心里又不禁为这座客家原生态土楼担起忧来。

石达开谁不知道呢,一代枭雄,太平天国的著名领袖。当然,他是客家人是不会错的。但史料上明明白白记载,他1831年生于广西贵县,地主出身。因当地土客籍斗争尖锐,难以安身,入拜上帝会。1850年(道光三十年)夏,率二千人到金田,于第二年1月协同洪秀全发动金田起义,任左军主将,从此显露出卓越的军事指挥才能。当年12月在永安(今蒙山)被封为翼王、五千岁。1854年(咸丰四年)督师西征。次年,在江西湖口与秦日纲、罗大纲等大败曾国藩指挥的湘军,一举夺回武昌。1856年6月与秦日纲攻破江南大营。杨秀清和韦昌辉内讧事件发生后,他至安庆起兵讨韦,11月回天京辅政。1857年6月因被天王洪秀全猜忌,从天京负气出走,率十万精锐独自闯荡江湖,一直活动在有客家人的江西、浙江、福建、湖南、广西、贵州、云南、四川等地。因缺乏后备基地,在长期转战中军力逐渐削弱。1863年(同治二年)5月弹尽粮绝,兵败四川大渡河紫打地(红军长征曾征服的安顺场)。为保全三军,他毅然入清营求降,6月在成都被杀,年仅32岁。

我必须承认,一座破败的半圆形客家土楼,如果能出土一个如雷贯耳的客家枭雄作为“主打”(这也是当下颇为时尚的词汇),如此去开发或曰打造客家原生态,确实有足够的爆炸力和冲击力。但是,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究竟是哄八路还是哄鬼子?

浮现在我面前的邓村石屋,差点震了我一个跟头。为它的气派,它的整齐划一,为它雕龙画栋精美得如同工笔画的结构布局,它青砖青瓦散发出来的那种雍容、矜持而又淡雅的旧时风尚。邓村石屋与邓家老屋比较起来,我当时能想到的赞美词,就是冰火两重天。

邓村石屋建在距邓村老屋两三华里的地方,是四周青山凹出的一小片平原,如同清洁的镜面那样平坦、开阔和透亮。我不懂也不信风水,但依然能看出这里有一股卧虎藏龙但却锋芒内敛的地理气象。这倒也合乎情理:当许多年前安扎在邓村老屋的这支客家人决定重新建造这个村子的时候,因人丁的兴旺发达,土地的风调雨顺,或许还正值天下暂短的政通人和,这使得这些勤劳善良的客家人,有了足够的时间来耐心地选择自己永久的居住地。同时,又由于财富的长期积累,村族的齐心合力,加上读书人的渐成大器,这也使得他们拥有了充足的精力和智力,用以谋划未来的“安居工程”。肯定还有其它因素,例如这时的中国封建社会虽然从巅峰走到了饱和、烂熟以至腐朽的边缘,但体现中国文化精髓的民居建筑却走到了相当完美的境界。因此邓村石屋的决策者和建设者们,这时完全有条件吸取中国民居最优秀的成果,并且运用当时乡间最坚固最理想的建筑材料。

邓村石屋对人们产生的视觉震荡力和冲击力,突出表现在那个“石”字上。具体地说,是麻石铺地,麻石垒胸,胸墙上面是一水的青砖,青瓦。说到青砖,青瓦,人们都知道,这对南方民居来说,这既是一种建筑材料和建筑工艺的考究,又是一种钟鸣鼎食的象征。但这对于从拥堵的半圆形土楼里走出来的客家人来说,就几乎是一场暴动,一场生存的革命。因为到这时,那种凭着在漂泊中的机缘即兴选址,又凭着剩余的那点儿力气匆忙在池塘和水洼里和泥放砖,然后用这种质地粗糙的土砖建造土楼的经历,在这支客家人的心目中,从此便成了创业老人们对后人津津乐道的记忆,成了渐渐褪色和老去的历史。

冷静地想一想,邓家石屋这个曾经崭新的村子,这片从此被称为客家围仔屋的建筑,给我们带来的最大惊喜,恐怕还是这支客家人建筑理念和生存态度的剧变。这时候他们的胆子和底气,好像比任何时候都大了,都粗了。他们感到自己现在应该放开手脚,把胸膛彻底畅开了。表现这种变化的,是他们让新建的村子大大方方地一字儿排开,再也不像老屋那般紧紧地围在一起,抱在一起,好像一个随时准备挨打的弱者。现在他们的村子,虽然依旧恪守“田塘村山林”的格局,依旧以祠堂为中心,但骨架比过去高了,大了,也完全伸展开了,厅堂迥廊错落有致,坦坦荡荡。整个气派而精致的村落,面宽82.5米,进深41.5米,占地面积达3400多平方米。村前有半月形池塘,有胸墙,有禾坪晒场,又在留得足够宽畅的空地上,用麻石铺设了三条通道。村子的左右两侧,分别布置一个高两层的门楼,就像从村子里伸出两只手臂,拥抱着村前的青山和大地。石屋正面采用岭南建筑通光透气的特色,非常匀称地开着一大两小三扇趟拢门,从这三扇趟拢门进去,只要经主人允许,你可以到达整个村子的每户人家,每个角落。以大祠堂为中轴的正门,左右檐柱和额柱的正中,镶嵌着生动的石狮骆峰斗拱和通花石雕雀替。檐枋入隼的墙上,各有石雕通花雀替承托。村子的主体建筑为风火山墙硬山顶,穿斗式梁架结构,瓜柱和梁枋精雕细刻,活色生香。墙头上用彩图绘着传统的山水花鸟,人物故事,细看楚楚动人,耐人寻味。甚至还有几首配着图画的劝学诗歌,其中一首《深山读书图》,有“做官容易读书难”的句子,这反映客家人并不十分看重仁途,也不迷恋官场,但主张学习文化知识,希望做有学识有涵养的人。

现在我要写到那座碉楼了!再也不能让它在我这篇文章里,藏而不露了。实际上这座碉楼在邓村石屋所有的建筑中,出类拔萃,鹤立鸡群,顶天立地,超凡脱俗,而且自从它建立以来,便以乡村建筑的特立独行声名远播,简直“天下无人不识君”。从远处看,你可能会忽略一个村子,但绝对不会看不见这座碉楼,因为它几乎与村子后面的山岗同高。再打个比喻,这座碉楼站在村子里,就像巨人穆铁柱站在小学生们中间。

邓村石屋的这座碉楼,建在村子横条见方的右后角,高22米,宽11米,墙体厚达1米。足足有六层。在第一层的四周,全部砌着2米多高的麻石,异常墩实和坚固。从首层沿木楼梯往上爬,你将发现如临大敌,每层都开着大大小小的枪眼,随时都可以投入防守。但令人惊奇的是,这座碉楼在村子里显得那么高,那么气宇轩昂,那么岿然不动,却与村子的一大片建筑和谐相处,相得益彰,一点儿也不觉得峥嵘,突兀,横行霸道和以势压人。它默默地在村子边缘站着,甚至显露出几分长者的自觉与谦逊,像慈祥的父亲在兢兢业业地守护他的儿女。据当地的文人们介绍,碉楼可以容下全村的男女老少,而且能储备充足的粮食和水,一旦有危及村子的事情发生,可以让全村的人在这里从从容容地坚持七天。万一碉楼有被攻陷之虞,里面还有一条暗道直通后山,可以有条不紊地组织撤退。在抗日战争期间,曾经有一队日本人到达这里,用炮轰塌了村子右边的门楼,但对待这座雕楼却毫无办法,因为他们带来的小山炮,其火力,只够给它挠痒痒。

我从中央祠堂的边门进入村子,在迷宫般的夹道和空巷里转来转去。在这里我又看见了堆着的柴禾和稻草,但却是新鲜的,村民们随时准备扛去生火,或喂牛。我甚至看见了在屋子里圈着的牛,在麻石路上堆着的牛粪。在村子后面,几间过去显然是用来堆柴禾和稻草,或是用来圈牛圈牲畜的石头矮房,也早坍塌了,残损的断墙上长满乱草和苔藓类植物,一棵碗口粗的木瓜树从房子正中的废墟上长了出来,树上还挂着两个丑陋的木瓜。只是没有看见人,没有看见村子里的人。虽然有几道门边贴着褪色的对联,显出有人居住的模样,但依然掩不住的冷清。我在想,村里的住户是不是陆续迁走了?是不是马上要“打造”了?

然后,我来到那座雕楼下,沿着它的四周,抬起头,反复用崇敬的目光打量它,观察它。幸好我没有戴帽子,否则我在部队配发的那种大檐帽,肯定会无数次脱落,在巷子里满地打滚。这座碉楼实在是太雄伟了,太高大了,比我在河北看见过的鬼子炮楼还雄伟,还高大,那儿可是打过地道战。当然,从建筑上说,它又是壮丽的,含蓄的,决不泰山压顶。与鬼子炮楼比较,那些张牙舞爪的鬼子炮楼,简直丑陋不堪,如一团层层叠叠堆着的牛屎。在碉楼旁的一条空巷里,我遇上从北京同来的著名女散文家素素,她也在围着碉楼打转。我对素素说,嘿,这碉楼真气派,真好,太出人意料了。素素说,是啊是啊,真气派,真好,真出人意料。回到北京后,我打电话告诉素素说,我想写那座碉楼。素素说,写啊,为什么不呢?我们同去的几个人,就你是军人,又是诗人,就该写写它!

那么,在军人眼里的这座碉楼,与老百姓有什么不一样吗?在仰望碉楼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对自己说,当年建筑邓村石屋,建筑这座碉楼的客家人,他们真是厉害,真是了得!从建筑邓村老屋半圆形的土楼,把居住和防卫结合在一起,到建筑邓村石屋和这座雕楼,把居住和防卫分开来,他们不是因为安全感减轻了,淡化了,而是比过去更懂得怎样在动乱与和平的环境中生活了,休养生息了。他们建起这座坚固的碉楼,既时刻提醒自己必须常备不懈,有备无患,又向外界宣告:千万别打我们的主意!我们不惹事,也不招事,如果你要对我们使用阴谋和暴力,那我们也不是软杮子,可以任你捏,任你欺侮和摆布。我还想,这座建于晚清的老碉楼,到底是建在晚清的什么时候呢?是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吗?如果是这样,那我对这支客家人就更要肃然起敬了。因为这时候英国人已经用坚船利炮攻陷了广东沿海的炮台,清政府已无力用自己的军队,自己的边防,保卫大清的国家和臣民了。而此刻已满是洋人的广州,离他们派潭镇邓村石屋,才有多远?那哒哒的铁蹄声,一天就能踩上村前铺着的青石板。那就自己筑起碉楼来保卫家园吧!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碉楼的每一层都开着大大小小的枪眼?这叫严阵以待!凭这,又说明这支精明的客家人,能够审时夺势,临危不惧,他们天才地意识到了一个由热兵器取代冷兵器的时代已经不可抗拒地来临了。他们想,对有可能继续发生的事态,自己不仅要有招手之功,而且还要有还手之力。

不知什么原因,站这座碉楼下,我忽然想起了在邓村老屋提到的石达开。是的,在邓村老屋,当那位老先生小心翼翼地告诉我们,石达开有可能在这里出生的时候,我还心生嫌疑,生怕他们用一种善意的虚妄,破坏这处原本珍贵的客家原生态。但现在我又希望石达开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有些莫名其妙是不是?想想也不是没有可能啊!生于1831年死于1863年的石达开,他活在世上的这32年,与邓村石屋建造的时间是基本吻合的。史料上说他生于广西贵县,但隔着那长的时间,那么多的战乱,你能在广西或广东的哪个派出所,找出他当年的出生登记吗?再说,广西贵县和广东增城,离得也并不远嘛,客家人又有不断迁徙的习惯,他们就像风中的种子,谁知道哪阵风会把他吹向哪里?又再说,村里的族谱上虽然没有石达开的名字,这也不奇怪,因为他在当局的眼睛里,那可是个大反贼,大忤逆,你往外推还来不及呢,谁还敢往族谱上记?有意思的是,当我这样异想天开时,我的眼前忽然人影幢幢,好像少年石达开就奔走在建筑碉楼的人群里,他赤膊上阵,时而吱吱哟哟地推着小车运砖,运沙子,时而嘿哟嘿哟地抬着沉重的麻石,正和族人们一步一步地向前挪。我更愿相信石达开揭竿而起的反抗意识,他非凡的军事防卫和进攻才能,就是在建筑碉楼这样的准军事行动中,逐渐得到了启蒙和开发,否则他一个19岁的毛头小伙子,乳臭未干,何以有那般气魄率领两千人之众,从贵县火速赶到金田,参加由洪秀全领导的金田起义,并威风凛凛地出任左军主将?当然,他兵败大渡河安顺场,最终被清军一刀割下头颅,也可能与这种被动的防卫意识不无关系。他可能还未参透,当他励精图治,辛辛苦苦建立起自己的“碉楼”时,其实朝庭和与他分分合合的另一些客家枭雄,早已建起了比他更坚固并更具有侵略性的“碉楼”,在远远地等着他。客家人的不安全感,与他们不断地迁徙和被侵犯,不断地反抗又不断地遭到屠杀,说不定就有着这种深刻的渊源关系。几十年后,在我的故乡井冈山的客家人中,也出了一位揭竿而起的绿林好汉,他的名字叫袁文才。这在毛泽东的《井冈山的斗争》中同样也有记载。但袁文才和他那支农民队伍,最后也神秘地消失了。而关于袁文才的死,至今还是中共党史中的一个谜:有人说,袁文才被红军收编以后,英勇善战,舍生忘死,最后在战斗中壮烈牺牲了;还有人说,红军向赣南闽西(多巧!又都是客家人的地盘)进军时,他拒绝执行命令,想留在井冈山继续当山大王,最后被红军灭了。总之是笔糊涂账。

哦,难怪客家人要把他们的村子,建成土楼、围屋和碉楼!

兵连祸接毕竟不是历史的主旋律。动乱和战争对于老百姓,虽说苦不堪言,总让他们活得如惊弓之鸟,但生活还是照样要继续下去,照样要生儿育女,传递薪火。所以,邓村老屋这支客家人尽管郑重其事地建起了他们的碉楼,但真正坚守碉楼的日子也不是常有的。再说,他们的碉楼虽然建得势大力沉,甚至有些夸张,但它毕竟是建在村子的右后方,也即建在村子的一边,这本身就说明防卫被人侵犯并不是他们生活的主题,而兴旺发达,繁荣昌盛,让一个村子的人安居乐业,那才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换句话说,邓村石屋的客家人在建造新村的同时建起碉楼,从此把居住和防卫区分开来,还有更重要的意义。

这个更重要的意义,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与时俱进。

在这篇文章的写作中,我曾就派潭的那座碉楼带给我的惊喜和困惑,向我的一个朋友、江西籍客家女作家温燕霞请教。温女作家没有去过增城,也没有见过那座碉楼(她说,她非常想去看看),但她为写作前些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围屋里的女人》,曾收集了客家人大举迁徙的许多资料,并在她自己的故乡赣南和福建实地考察了许多客家土楼和围屋。何况她的身体里流淌着客家人一脉相承的血液,因而我相信她对客家人的了解和领悟,必定有独到之处。温女作家对我说,客家人是在几百年前从中原开始迁徙的,你趴在地图上看看,找找他们迁徙的方向和路线,就知道,虽然他们迁陡的速度非常缓慢,但却是一路坚定地向南走的,走到南边再没有路的地方,你说是什么?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啊!而广东增城又是什么地方?是大海的边缘,在那里几乎能听到大海的涛声了。温女作家的这番话对我来说,如醍醐贯顶,让我看到邓村石室和它那座碉楼,就像一星火光,突然闪烁在中国苍茫的历史中,闪烁在曾是风雨交加的珠江三角洲。是啊,走向大海就是走向生产力和文化的全面开放,就是走向世界——这个话题在前些年已经讨论得够多了,够滥了,说铺天盖地、连篇累牍都不为过。话说回头,从江西或福建迁徙到增城派潭的这支客家人,就应该是这样啊!江西或福建的客家人现存的一些民居,大多是一些圆形的土楼和围屋,有的还有自己的武装,一旦有乱事和战事,马上龟缩在土楼或者围屋里,拒不出来,宁愿玉石俱焚,和这些土楼和围屋共存亡,这只能说明他们思想和观念的封闭,甘愿画地为牢。但即使同样呈圆形的土楼和围屋,在江西和福建也有明显区别。江西多为土砖堆砌的土楼,即所谓的土围子,规模都比较小,但福建的围屋却多为青砖,青瓦,且规模宏大。因为江西是内陆省,福建则靠近大海。迁徙到广东增城派潭镇的这支客家人,由于广东的地理与江西相连,又眼看要走到大海边了,所以他们先是盖起了半圆形土楼,显示出一种戒备与开放参半的生存和心理状态;几十或几百年后,伴随着殖民地半殖民地的血泪,让他们渐渐听到了大海的涛声,看到了在大海那边还有一个野蛮但却强大的世界,心胸慢慢地变得开放起来,慢慢地开始壮起胆子面对这个世界。这时候他们建造新村,当然也必然要把自我强盛放在首位,把提高全族人的文化知识放在首位。至于依然建造了那座碉楼,并把那座碉楼建得如此庞大和坚固,说穿了,这既反映了他们对曾经侵犯过他们的当地人,和对渐渐涌来的洋人,余悸未消,也反映他们在任何祸端面前,从此敢于抗争,敢于针尖对麦芒了……

因此说,邓村石屋这座碉楼的存在,意义非凡,韵味深长。它就像一座骄傲的纪念碑,既是客家人逐渐走向现代的象征,也是我们中华民族渐渐站起来的一个标志。对于它的解读,既是对历史的一种解读,也是对中华民族心理的一种解读。

这就是我对派潭镇的邓村老屋和邓村石屋,作为客家历史、文化和民俗原生态存在价值的认识和期盼。我要由衷地说,当我越是走近它们,越是深入它们的内部,就越是感到它们的博大精深,高不可攀。我觉得肯定还有许多的谜团隐藏在未知之中,只要你任意抽动一个线头,都可能抽出一个历史的章节。因而,当我看见这里的一间间屋子依然堆着柴禾和稻草,看见它的空巷里仍旧留着一团团牛粪的时候,心里既为它们称奇,又为它们庆幸,还为它们感到淡淡的迷茫和惋惜。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希望当地政府的官员们,还有那些从事史料整理和发掘的文人们,一定要在弄清弄懂什么叫保护之后,才去认真务实地谈论对它们的开发。同时我还认为,最好不要把住在这里的人都迁走,也没有必要给他们建设什么新的家园。因为一个历史村落的活力,必须由生活在历史中的人来延续,没有了人气,没有人与家园的原始性,共生性,哪来的客家围屋原生态?你如果都贴上旅游区或休闲处的标签,经济是搞活了,但历史却死了。

但愿决策者们都棋高一着,让我沦为杞人忧天。

一只鞋

1970年,我刚从乡村来到县城中学读高中的第一周,莫名其妙地丢了一只鞋。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弄不明白我的高中生活为什么要从丢一只鞋开始。是命运提醒我必须牢牢记住,我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农民的儿子?

早上起来,发现阳光灿烂,把心爱的穿了一个星期的解放鞋脱下来洗了,搬一张凳子,架在宿舍尽头的晒衣场晾晒。九月初的南方天还很热,鞋子晒到晚上差不多就干了,不耽误第二天继续穿。下午上完课回宿舍收鞋子,发现右脚的那只鞋不翼而飞。

我以为那只鞋是被风吹跑了,也可能被哪个喜欢捉弄人的同学藏起来了,故意扔在哪里。晒衣场处于封闭状态,由一道比人还高的弧形围墙围着,长满青草的空地上整齐地竖着几排木桩,拉着一道道铁丝,像一个个葡萄架。铁丝上男生们晾着的衣服,千篇一律,非蓝即黑,也有几件黄军装;女生们的衣服稍有色彩,大部分为挺素的裙子,点缀着细碎的花。有意思的是,当地女生和随父母下放来的南昌同学的衣服,一目了然,不仅样式不同,质地也有明显差别。我在草丛里来回找,没有找到我那只鞋。几次碰到墙根,抬头望着高墙,心里想,会不会被扔到墙外去了?在我找鞋子的时候,不断有人来收衣服,原本密密麻麻的铁丝上,渐渐稀了下来,空了下来。几分钟时间,衣物都收走了,同学们涌向饭堂,晒衣场空荡荡,静悄悄的。我坐在晾鞋子的凳子上,握着剩下的那只鞋子,发了一会儿呆。看着天麻麻地暗下来,突然警醒,急忙穿过校园,拐一个大弯,绕到墙那边去找。

晒衣场墙外是一片杂树林,我树上树下都找了,没有鞋的影子。比膝盖还深的草,我用棍子扒拉着,一排排像梳头那样梳过来,梳过去,同样无功而返。这时已饥肠辘辘,恹恹地从校门口绕回宿舍,把同学帮我端回来的饭,胡乱地吃起来。有同学走过来拍我的肩,安慰我,我表现得若无其事,说,不就是一只鞋嘛?

其实,我被丢了的这只鞋弄得心烦意乱。我太心痛这只鞋了!这是我从初中升入高中,母亲特意为我去县百货公司买的。它是我此生穿的第一双胶鞋。颜色,样式,大小尺寸,我都喜欢,穿在脚上非常舒服,完全是比着我的脚买的。在这之前,上小学,读初中,我都是穿母亲给我做的布鞋。我说过,母亲是地主的小女儿,众人宠着长大,不怎么会干活。嫁给村里最穷的我父亲后,被逼得风雨无阻地去下地,翻山越岭地去砍柴,一个一个地生孩子。还有做饭、种菜、砻谷、筛米、养猪、做鞋等等等等。什么都是现学的,什么都毛手毛脚地应付着。

母亲给我们做鞋,用马粪纸让我们踩在地上打鞋样,油灯下一锥锥地纳鞋底,尽了她最大的努力。但穿在脚上非长即短,多数炸脚,样子也不怎么好看,鞋帮与鞋底的连结处总是皱巴巴的。我们都默默承受,挤也好,痛也罢,都得让自己的脚服从鞋子。我还以为天下所有的母亲为孩子们做鞋,都这样压迫他们的脚。自己没理由挑剔。我知道,孩子的脚是身体中长得最快的部位,哪双鞋不是被长大的脚撑破的?天暖了,去上学的路上,干脆把鞋提在手上,赤着脚在新修的田埂上啪嗒啪嗒地走。田埂软软的,草尖欲冒未冒,踩上去麻酥酥的,舒服极了。

十五岁上高中,我的个头猛窜到一米七,用我们村里人的话说,门高壁大;也开始变声了,喉咙浑厚,低沉,粗重,发出小公鸡打鸣那种噪音。到了这个年龄,如果初中毕业回乡务农(我的大多数同学都走这条路),都要头上抹点油,腋下夹把油纸伞,跟着媒婆去相亲了。像我这样读高中的,也有人悄悄找了对象。母亲肯定想到我长大了,爱面子了,不忍心让我还穿她做的鞋,土里土气,在同学们面前感到自卑;也不忍心让人看一眼我穿的鞋,就知道他母亲是什么手艺。

母亲把崭新的散发着好闻的胶皮味的解放鞋递到我手里时,我嘴上不说,心里欣喜若狂,爱不释手。我知道父亲拿工资,买双鞋不算大事,但他的工资很低,每个月才二十多元。他每天或顶着烈日,或冒着雨雪,站在高高的脚上架上砌墙,平均下来不到一元钱收入,赚的真是血汗钱。母亲给我买这样一双鞋,父亲得劳动好几天。再就是,母亲此时不仅有了我和大弟、二弟三个儿子,肚子里又怀着几个月后将出生的妹妹,天天挺着个大肚子,参加集体劳动,也是非常的辛苦。她和父亲让我这个原本能成为强劳力的人继续读书,已经够让我感激了,至于穿什么衣服和鞋子,我实在没有理由给他们提要求。更为隐秘的是,我进入青春期了,走在路上会自觉不自觉地注意自己的仪表;一绺头发垂下来,走到没人的地方,会头颅用力一昂,自认为很潇洒地把那绺头发甩上去;我身体稍文弱,背微微有点弯,走进教室或者其他有女同学的场合,胸膛常常会自我振作地一挺。在县城上高中才几天,因为班上不仅有县城的女同学,还有更骄傲的南昌女同学,我感到,这时有一双新鞋,一双好鞋,不说多么体面,至少觉得是应该的,必不可少的。虽然没有一个人注意我穿什么鞋,也没有一个人在乎我穿什么鞋。

就是在这样的心态中,我把只穿了一个星期的鞋,洗了并晒出去。

那只鞋丢了,我苦不堪言,还得在同学们面前表现得轻松自如。趁人不注意,我时不时去晒衣场转一圈,看哪个搞恶作戏的人是否觉得没趣了,把鞋扔回来了。

没有,我去了五六次晒衣场,草地上依然空空荡荡的。最后一次我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教室,而是直接出了校门。从这里下一个坡,过一座横向铺着木板的桥,顺河对岸的沿江路走一里多路,就到父亲所在的县建筑公司了。来回不超过二十分钟。如果一下课就走过去,正好赶上他们的饭点。父亲叮嘱我不能每天吃装在瓶子里脱水菜,对身体不好,要我一个星期去他那里吃几次晚饭。

看见我马上要上晚自习的时候出现在面前,父亲有些惊讶。他们好几个人睡一个大房间,床铺是两条板凳架一块床板那种,非常简陋,而且一个挨一个。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难闻的汗水、臭脚丫和劣质烟草混杂的味道。跟当今的农民工没什么两样,实际上他们就是那个年代的农民工。我进去的时候,大家光着背,有的几个人盘腿坐在床上,叼着烟打扑克,有的在聊天。父亲什么也没干,躺在床上休息。我走到他床前,他迅速坐起来,问我怎么不早点来,食堂关门了。

我没有回答父亲,只是对他说,我新买的鞋子丢了,丢了一只。

父亲睁大眼睛,说奇了怪了,穿在脚上的鞋子怎么会丢?但他绷紧的脸马上松弛下来,自嘲地笑起来,说哪个贼偷鞋子只偷一只?肯定是哪个同学跟你闹着玩,都是孩子嘛。你回去再看看,在哪儿丢的去哪里找,仔仔细细地找。

我告诉父亲,我的鞋子是洗好后,晾在晒衣场上丢的。我还告诉他,我到处找过了,连围墙外的树林里都找过了。又说,我们刚刚开学,才一个多星期,同学们从全县的各个地方来,还互相不认识呢,不可能有谁开玩笑,搞恶作戏。

父亲说,是吗?这么大一只鞋子,风吹是吹不走的。再说,今天好像没有风啊。也不可能长出翅膀飞了。相信还是有人藏起来了,你翻天覆地地去找。

我觉得父亲啰嗦,翻来覆去地说那几句话,掉头出了他们的屋子。

父亲冲着我后背喊,那就不用找了,丢了就丢了,明天买过一双。

我回到学校,看到教室里灯火说通明,直接去上晚自习了。下了晚自习,我心有不甘,又一次向晒衣场走去,想碰碰运气。我想,父亲说得有道理,肯定是有顽皮的同学捉弄人,否则,不会只丢一只鞋子。闹着玩的人闹够了,看着天也黑了,说不定就把藏起来的鞋,自己找出来,放回原来的地方。

走近晒衣场,在附近宿舍的窗户里透出的斑驳灯光中,我隐隐看见一个背影,正打着手电,蹲在草丛里找什么。他是那么的认真,那么的仔细,如同我许多年后在电影《枯木逢春》中,看见那些人在草丛里找钉螺。

踏进晒衣场,我对背向我蹲着的那个人喊,你是谁?!那人依然蹲着,头依然低着,说,是我啊!听见这声音,我理智上还未辨出那个人是谁,身体情却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然后我惊呼,你为什么在这里?帮我找鞋子吗?

父亲站了起来说,是啊,帮你找鞋子,可惜我反反复复地找,扒来扒去地找。有的地方,我还拔开草皮找,就是没有。再看父亲找过的草丛,一片一片地倒伏着。看他那不甘罢休的架式,就差扛一架犁,牵一头牛来,把晒衣场犁一遍了。

我一阵辛酸,一阵莫名的恼怒,眼泪就要涌出眼眶。爸,你这样做什么?我冲父亲低声吼道,如果让同学们看到,会怎么笑我们?你快走!

父亲明白我爱面子,忙不迭地说,我走,我走。

我看见他关了手电,在昏沉的夜色中,一步一步,渐行渐远,迅速被黑夜吞没了。我木然站在那儿,木然看着他消失,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我知道我做得不对,心里翻江倒海,苦涩难言。但我控制不住自己,说不服自己。我进入了一个理智与与情感残酷纠缠又无情撕裂的时期。我恶狠狠地想,为一只鞋,父亲和我多么吝啬,多么农民。但你有什么办法呢?父亲就是农民,我就是农民的儿子!

第二天,父亲给我送来一双新鞋,一样的尺码,一样的款式和颜色。我知道他是借钱买的。他每个月的工资除单位扣除的伙食费,发下来后,当晚如数地交给母亲,再从母亲那里领回有数的烟钱,一天天计划着用。他抽每包九分钱的白牌“经济”烟,偶尔抽一包一角五分的“勇士”牌香烟。

我一直留着剩下的那只鞋,放在杉木箱的最底层,一直留到我当兵离开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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