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亚雄(宁波大学 音乐学院,浙江 宁波 31500)
1978 年3 月31 日,在全国科学大会的闭幕式上,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先生发表书面讲话,题为《科学的春天》。一代文豪郭老用诗一般的语言宣告:“我们民族历史上最灿烂的科学的春天到来了”,“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1]“文革”结束,百废待兴,祖国大地,春潮澎湃,春雷滚滚,“科学的春天”的确是对那个年代最有诗意的表述。
郭老发表这篇讲话后不久,在虎踞龙盘的六朝古都金陵,也酝酿着一声音乐学界的春雷,那就是南京艺术学院音乐系获准在全国率先招收音乐专业研究生的同时,决定召开一次有关“民族音乐学”的会议。[2]
那时我在甘肃省嘉峪关市文教局工作,因为自己想要报考,所以每时每刻都在关注全国各院校招收研究生的动态。当时,中国音乐学院尚未复院,中央和上海音乐学院都不招音乐理论研究生,文学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亦尚未开始招生。一天,在教育部发给各地文教部门的全国高校所有专业招收研究生的简章上,看到南京艺术学院招收音乐理论研究生的消息,我如获至宝,马上报名。可以肯定地说,南艺是改革开放后全国第一所招收音乐理论专业研究生的学校,导师是高厚永、牟英和茅原先生。我5 月份赴宁赶考,9 月底到校。理论专业招收了三个学生:我、张振基和沈洽。
上第一节课时,高厚永老师便说,要领我们到北京去做两件事,一是要去中央音乐学院和音乐研究所拜见各位前辈及师长,请他们对我们进行指导;二是要征求两个单位的专家对召开民族音乐学会议的意见和建议。那时北京不易找旅店,而且10 月份进京需要接待单位出具邀请函,高老师便叫我和赵后起老师去打前站,等办好邀请函并找到住处后,他和陆民德老师、沈洽、张振基才来。
我们到音乐研究所拜访了杨荫浏先生,当时音研所正在准备音乐理论研究生的入学考试。计划冬天考试,79 年春季入学。当年报考音研所的有乔建中、伍国栋等人,他们入学的时间比我们晚半年。
记得在中央音乐学院和音乐学系的各位老师座谈时,不仅请他们给我们的研究工作进行指导,也谈及了召开会议的事情。在座的董维松、张鸿懿、李文珍等老师都非常支持,希望会议早日召开。
在北京工作接近尾声时,黄翔鹏先生告诉高老师,讲自己要去武汉出差,到湖北博物馆研究刚出土的曾侯乙墓编钟,如果有兴趣,我们可与他同行去看编钟。高老师当即决定领我们去,并到湖北艺术学院进行“串联”,商量有关召开讨论会的事。
湖北艺术学院音乐系的杨匡民等先生热情接待了我们,专门开座谈会商量,与会的各位老师都表示支持,且热切盼望会议早日召开。参观编钟后,我们乘船沿江返宁。一路上高老师很高兴,数次谈及此行得到了两地专家们的支持,取得了圆满成果,达到了预期目的。
回去后不久就放寒假了,79 年春开学后,并没有开始做开会的准备。快放暑假时在高老师家里,碰见他向音乐系主任黄友葵先生汇报关于召开会议的事宜。高老师说,学校里有人反对举办这次会议,原因有二:一是觉得全国性的会议应由文化部直属的中央音乐学院或上海音乐学院举办,南艺要办,似乎不够格;二是由于高老师过去在上音和于会泳一起工作过,而要举办这个会,势必要请上音和于会泳共过事的一些老师参加,会不会被人认为是与“于会泳的残渣余孽”聚在一起反对上音的领导,特别是贺绿汀院长。黄先生听后很不高兴地说:“岂有此理!南艺为什么就不能召开全国性的会议?至于‘于会泳的残渣余孽’更是胡说八道,组织上不是审查过了吗?于会泳是于会泳,高厚永是高厚永,两个人有什么关系?我去和上面讲,会议的准备工作还是要马上做起来。”后来听高老师说,黄先生找了不少人做工作,会议的准备才能在1979 年暑假正式启动。
高老师于7 月20 号以个人名义写信通知大家南艺要举办一次“民族音乐学学术讨论座谈会”,“着重回顾和讨论我们民族音乐发展的历史经验,交流民族民间音乐、民族作曲技法等民族音乐学各个领域的研究成果,以及有关艺术实践和教学方面的经验,并对民族音乐学在我国今后的发展提出展望”。“已于本月呈文上报中央文化部 ,一俟批复,当即向各单位发出正式邀请通知”。①高老师的这封信,可详见拙作:杜亚雄.召开首届“全国民族音乐学学术讨论会”的经过[J].音乐研究,2003(4):34-38。
1980 年初,南艺收到了文化部批复,在刘海粟院长和黄友葵副院长的亲自指导下,全院各部门都动员起来了,大家都全力以赴地为这次会议做准备。除音乐系师生外,后勤工作更为繁忙,招待所换了新被褥,大师傅们认真讨论了会议期间十天的食谱,为了十天中能够吃到不同品种的早餐,他们动了不少脑筋,下了不少功夫。
会议定于6 月13 日召开,从11 日起,来自全国各地的代表陆续抵宁。南艺的行政、后勤部门派人和音乐系师生一起到机场、火车站及下关码头等地迎接。此时,发生了一件令人难忘的事。
会务组要我负责接待上音来的老师。6 月12 日下午,高老师让我去南京站接人,特别交代上音有八位老师来,叫司机班开一辆中巴去,否则坐不下。火车到站,下来的不是八位而是十二位,我便问夏野先生不是说来八位老师吗,怎么来了十二位?他把我拉到一边说:“那四位是警察!”。我听后很惊讶,反问:“警察为什么要来?”夏先生见我不解,小声对我说:“他们不是真正的‘警察’,而是有人派来监视我们的‘警察’”,我方知道此事很复杂。
到学校后,由于不知道多了四个人,招待室没有预先安排床位,我问高老师怎么办,高老师说这事我来处理,你忙别的去吧。我还没有走开,那四个人中的一个便冲了过来,气势汹汹地问高老师:“高厚永,我们四个人是上音的正式代表,你为什么不给我们安排床位?”高老师回答说:“我不知道大驾光临,所以没有事先安排,现在我马上安排。”说完便对我说:“这是上音的万里老师,我的老同事,你去给管接待的招待所杨所长讲,请他为上音来的这四位贵客安排住处。”杨所长很快就给他们做了安排。
因会前已经规定其他各个学校参会人员的名额,但上音和中央音乐学院的代表名额并没有限制,愿意派多少人来都可以,为什么还会出现“警察事件”?12 日晚,我带着好奇心去问刘国杰老师。刘老师告诉我说,夏野、胡登跳、叶栋、李民雄、连波等是上音早已决定派来开会的代表,他也去买了8 张火车票。11 日早上,校办突然派人通知取消原计划,说他们不必去了,并叫刘老师通知高老师。刘老师听后立即发火说:“八个人去开会又不是我定的,为什么要我去打电话告诉高老师?电话你去打,火车票你去退好了。”来通知的人觉得这样也不合适,便回去商量,第二天才派了另外四位老师和他们同行。
6 月13 日早上9 点大会正式开幕,会场上高挂着“全国民族音乐学学术会议”的横幅,省委第一书记和宣传部长钱静人前来祝贺。黄友葵先生致开幕词后,第一书记致辞,宣传部长也讲了话。高老师宣读全国各地贺函、贺电及大会议程后,讲了横幅 “三下三上”事。会议的名称是“全国民族音乐学学术讨论会”,几个搞具体工作的人都认为横幅中多了一个“学”字,应改为“全国民族音乐学术会议”,他们把横幅拿下来,取掉了一个“学”字。高老师去检查,叫把“学”字补上去,后来又有人把它拿下来了两次,高老师又让补上去,三下三上,“学”字方才挂上去,可见当时大家对这个学科名称非常陌生。记得当时高先生指着“学”字说,“三下三上,‘学’字终于挂上去了,我们一定要把这面旗帜打起来,让它在中国的上空高高飘扬!”
高老师讲话之后,大概是11 点左右,院领导找他,他叫我招呼代表到食堂吃饭,便去了院长办公室。后来他对我说,万里等四个人是贺绿汀院长派来的,他们到院里告了高老师的状,说昨天高老师居然不给他们安排住处,贺院长知道后很生气。因此,院领导批评了高先生一通。这件事情当然使高先生很不爽,他下午坐在会场里,没有任何举动,既不宣布开会,也不宣读论文。会议陷于停顿,与会者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后来主管后勤的凌副院长来劝高老师不要生气,顾全大局,继续开会。高老师这才走到台前宣布会议开始,并宣读了他的论文《中国民族音乐学的形成和发展》。
高老师正在宣读论文,万里来找我,要我带他去我邮局。我问他去邮局干什么,他说要打长途电话向上海报告这里的情况,并要我陪他去。我告诉他,邮局就在省委对面,从校园出门一拐弯就到,我会上有事不能去。万里又要我到大门口给他指路,于是我陪他到校门口。从大礼堂到校门口不远,只听他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几遍“一定要赶紧救火”,我想他大概又要去打电话告高老师的状。
看来,万里的确是打了电话告状。在14 日下午全体讨论会前,王秉舟教务长召集会务组和一些与会代表开了一个短会,王先生说高老师在昨天会上的报告,主要是讲历史,和任何个人的恩怨无关,更不是要反对谁。他还讲要大家排除干扰,把会议开好。记得就是在这次短会上,苗晶老师提出,一定要请吕骥先生来,高老师说本来请了吕老,但他很忙没能来。苗老师说他可以负责联系吕老,请他务必来宁参会,否则后果很难设想。
15 日至 19 日上午, 进行了大会发言和论文宣讲, 19 日下午至 20 日下午分组讨论,发表了许多不同意见和观点。吕骥先生是20 号到的,高老师将代表们的发言稿送给他,让他了解大会的情况。那天要给上海的老师们买回程票,找不到万里,我便问四个人之一的李曦微,他说万里已经去了无锡,买11 张票就可以了。
21 日上午,吕骥和代表们一起参观了中山陵。21 下午开闭幕式,黄友葵先生致闭幕词,吕骥先生为大会做总结性发言。他在讲话中对民族音乐学的阐述,与欧美民族音乐学并不相符,但与高老师倡导的“中国民族音乐学”也有不少一致之处。
据说会议结束后,上音的那四个人写万言书给文化部,告吕老参加此次会议反对贺老。其实,吕老在闭幕式讲话中,没有提贺老和上音。在大会的所有发言中,没有任何人“反贺”。正如高老师说的那样,吕老与贺老确实有矛盾,但是这与此次会议无关。[2]
会议开了 10 天,提出了民族音乐学的口号,并使它成为可以涵盖和容纳“民族民间音乐研究”“民族音乐理论”等内容的音乐学学科。这样,民族音乐学便在中国逐渐地确立了自身的地位。后来,音乐学界称其为“南京会议”。
会议结束后,南艺音乐理论教研室全体老师和研究生将参会的所有论文共56 篇, 共120 万字,整理分为成上下两册,以《中国音乐》增刊的名义出版了一部《民族音乐学论文集》,展现了大会的丰硕成果。会上还决定以后用轮流坐庄的方式,每两年举行一次民族音乐学学术讨论会。第二届学术讨论会于1982 年在北京中国音乐学院召开;第三届于1984年分别在贵阳和沈阳两地召开;第四届于1986 年分别在北京和齐齐哈尔召开。在第四届会议上分别成立了“中国传统音乐学会”和“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会”。这两个学术团体都继承了民族音乐学学术讨论会的传统,追溯“南京会议”是学会的第一届年会。以后形成惯例,两年开一次年会。
“南京会议”不仅把“民族音乐学”引进了我国大陆,同时也有几件“空前绝后”、值得回忆和纪念的事。一是正式出版了在会上宣读的全部论文;二是省里的领导全都来祝贺;三是有充分时间讨论,大家畅所欲言,发表了不同意见和观点,展开了激烈的争论,真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四是伙食特别好。记得十多年之后,上音的李民雄老师还对我说,他终生不忘南艺食堂那十天不重样的早餐。
时光荏苒,逝者如斯,在1980 年历经磨难,最后圆满成功的“南京会议”已经过去了40 年,曾经大力支持举办会议的黄友葵副院长和刘海粟院长都已故去,倡议并主持会议的高老师也于2018 年驾鹤西行,但民族音乐学也已经在祖国大地蓬勃地发展起来了。这门学科取得的成绩越大,就越不能忘记在科学的春天里的那一声春雷——“南京会议”。我已年逾半百,青丝变白头,但有关“南京会议”的事情,依然常在脑中萦绕,历历在目。现在提倡要研究口述历史,这篇文章也算是我的一份口述史的材料吧!
党中央号召我们“不忘初心”,在纪念“南京会议”四十周年之时,我们也不应当忘记“南京会议”的“初心”。当年高老师在《中国民族音乐学的形成和发展》所讲的是“中国民族音乐学”,而非一般意义上的民族音乐学。“中国民族音乐学”就是有“中国特色的民族音乐学”,它不是抄几个西方人搞出来的“范式”,更不是把他们创造的一些理论搬运过来就能成功的。高老师在那篇文章中指出:“今后,从发展中国民族音乐学的观点来说,它的研究内容,应当是以中国传统的民族民间音乐五大类为基础的。又由于中国是个多民族国家,她包括了五十六个民族,因此,丰富多彩各民族的音乐都是我们的搜集、整理和研究的对象,我们研究内容之富有和独特,是世界一般国家所无法比拟的。我们还应当开展对于技术理论的研究。如民族作曲的技术理论(包括音阶、调式、曲式、多声部及配器等);民族声乐演唱的技术理论;民族器乐演奏的技术理论;以及民族乐器在制作上的科学技术理论等。同时,我们还要研究古代音乐理论及世界民族音乐学的理论,最终目的是为了发展中国的民族音乐学,使之达到更高的水平。”[3]目前,我们是不是把中国传统音乐作为了自己研究的基础?是不是在民族作曲、民族声乐演唱、民族器乐演奏和民族乐器制作方面下了足够的功夫?这些都是目前值得考虑和反思的问题。
高厚永老师一直都在关心我国的民族音乐学的发展,他在2018 年初发表的《关于继续召开 “民族音乐学学术讨论会”的倡议》中说:“进入 21 世纪,随着我国经济实力和综合国力的不断增强,有两方面的需求越来越凸显出来:一是中华民族要确立音乐文化自信, 这就需要音乐学界对我国的音乐文化有全面、深入的认识和研究。与此同时,国际社会对包括音乐在内的中国文化也越来越关注,国外学者已经不再满足于对中国文化表面的了解,迫切希望了解中国文化内在的东西,了解中国文化的精神和当代中国音乐文化全面、真实的情况。二是随着我国和其他国家的经济方面的合作日益加强,我们也要对世界上其他国家、其他民族的音乐有更深入的研究。如对 “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和各民族音乐的了解,对“一带一路”倡议的实施便是必不可少的。这两方面的需求都是时代和历史的发展提出来的,都需要我们从民族学的角度,对各国、各民族的音乐进行深入研究。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必须加强民族音乐学的研究,把我国民族音乐学的研究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和新的水平。”[4]这是高老师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也是他对中国民族音乐学者最后的热切期望。
无疑,加强民族音乐学的研究,把我们的研究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和新的水平,就是对音乐学界的那声春雷——“南京会议”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