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茵芬
一个扎两条羊角辫的小女孩,独自站在老枫杨树下,盯着一口小池塘,浓绿的水不深不浅,水里蹲着一头黑色的老牛,阳光照在它的大脑袋和长长的脊梁上,亮晃晃的。那女孩就是童年的我。
我看到这么庞大的动物,或许不是首次,但我的脑袋能存放东西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村里唯一留着山羊胡须的兴发爷爷从我身后走了过来。他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上,土布短衫破旧得像一块抹布,敞着干瘪的前胸。他吆喝着:“阿黑,起来,干活去啦。”
我看着兴发爷爷把下半身都是污泥的“阿黑”牵到一块低地里。它老老实实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虽然老了点,但看上去还那么壮实。一手扶犁、一手攥着牛绳和一条细竹鞭,嘴里不停吆喝着的兴发爷爷,与牛在一起显得更加瘦小,可牛就乖乖地听他使唤。犁开的泥土花边一样翻卷过去,一些杂草野花踪影全无,像是和牛玩捉迷藏。那一刻,在我幼小的心中,只觉得整个土地被牛征服了。翻起来的泥土新鲜油滑,透着黑亮的光泽,散发出一股股湿润的土腥气。
接下来的日子,我对牛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好感,尤其是看到它那一对大而清澈的眼睛,像镜子,有时会看到它眼睛里的小小的我,它总默默地注视着我,温顺而朴实。
我最喜欢跟在兴发爷爷和“阿黑”的身后,在阳光下散漫地走向田野,牛一边走一边吃田埂上的青草,即使是草根,它也会去啃一口。我们走得很慢,村里人都不理会这些,因为他们认为“阿黑”老了,兴发爷爷老了,已经不是劳动力。
兴发爷爷是五保户,他不用干活,队长让他喂养生产队里的黑牛。可是,兴发爷爷闲不住,他总说,人和牛一样,不到地里不接地气可不行,会病恹恹的。他拍拍“阿黑”的大脑袋,叹着气开导它:“阿黑啊,我们都是劳碌命,老了也不能歇着,干点活反而有力气,吃得下饭。”
我穿着布鞋的双脚踩在兴发爷爷和“阿黑”的脚印里,感到很有趣,草鞋的脚印像一只小船,而蹄印深一点,仿佛刻在石头上的古字。我没去研究自己的脚印,与兴发爷爷和“阿黑”一样,不回头,一直朝前走,不去看脚印的深浅,走过去就走过去了。我们的脚印就这样一直延伸进大地,在日光里,每一步都是实实在在的,也慢慢变成一个流年的故事。
一直以来,我对泥土是有感情的,或者说对地气是有感情的。兴发爷爷的话,有关地气的说法,我长大成人以后经历了诸多世事才渐渐理解。我出生在乡村的大地上,是农家的一棵小苗苗。我愿意把自己归属地气,将地气看作自己生命的根源。
我内心有种和泥土血脉相连的感觉,或许我身体里潜伏着农民特有的细胞。农耕,对于我,是熟悉的,甚至是亲近的。
年幼时,我能够跑去黑牛的身边,从它单纯的眸子里找到自己。我那个时候觉得自己很勇敢,牛那么庞大,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亲近它,甚至去拍拍它厚实的屁股。这时,黑牛往往会友好地拉一堆粪便送给我,因为它有天经过我家的自留地,我指给它看一棵瘦小的向日葵,告诉它,是我种的。它鼻孔里发出一种声音。我不懂,还是兴发爷爷明白它的意思,牵着它走过去,让它的屁股接近向日葵。连牛也知道,庄稼长大需要力气,力气从哪里来,吃了东西就会长出来,牛粪就是庄稼的粮食。按兴发爷爷的话,干活更重要,干活用力气,用了力气才吃得下饭。
如此看来,我身上流失掉的是作为一个农民后代应保持的劳动本色。我离开土地,摆脱农活,在现今已属很平常的事,都认为过上了幸福生活。可是,我总找不到以前在家乡单纯劳作于土地上的那种踏实感,再也无法获得一头牛赐予的“粮食”。
走近村庄时,我望着乡野遍地的稻草,若有所思,双脚踏进那片温软的土地。铺满稻草的田块如同一间间土屋,窄窄的土埂是墙壁,它们静静地横卧在那里,敞开着大门,让我随意出入。
冬天的阳光普照着稻草,麻雀们叽叽喳喳地飞落在上面,给寂寥的原野添了一些生机。我仰首望向天空,深深的蓝映入我的眸子,这样的蓝和稻草的气息交融着,汇成一股清澈的风,荡开来。我发现自己早已属于这片稻草地,行走其间,我不必费心劳神,全然没有走在城市街道上脚底发虚的感觉,我每向前迈出一步,都是踏实的,轻松的。
一棵瘦小的稻子孤零零地直立在田埂上。这是一棵站错地方的稻子,它应该生长在田里,被人忽略是必然的,因为收割机也是人操作的。我俯身折下一根稻穗,细看,谷粒干瘪,看来连麻雀也瞧不上眼。我觉得自己和这棵稻子相似,多年来,生活在别处,那是一个不适合我的地方。
稻草就是稻草,它们被机器轧过,像一页没有章法的草书,没有秩序,乱七八糟的,躺在地上,在西风里,越发显得凄凉,好比人到垂老,孤寂而终。同样叫稻草,在以往,多么被人重视,一把把整整齐齐地躺在场院上,接受阳光沐浴,像一个个孩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抱进家里。尽管结果是一样的,都会化为灰烬,但毕竟那时的稻草是真正被人当作宝的,它和人已经产生了感情。
记得我小时候在寒冷的傍晚,总喜欢坐在灶膛前烧火,我把稻草折成一个个草把子,塞进灶膛里,火红得耀眼,我的脸蛋也红了,身子和手脚都暖和起来。我便想,稻草真好,能烧熟饭菜,在燃烧时,可以取暖,还有,把稻草铺在床上也会暖热许多。后来,我发现人们很多时候都在利用稻草做这做那,生活中还真离不了稻草。
我人生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是生活在稻草上的,我这样认为。
年青时,我家里有五六亩责任田,收割稻子和脱粒,再到把稻草晒干,堆叠成草垛,会忙碌半个月。夜里,我们一家人在月光下编草片,草片是用来盖在草垛上的。那是一种单调而枯燥的劳作,我们白天干活都累了,坐着编草片就等于在休息,所以,不再说话。我把柴草分成均匀的一小股一小股,递给母亲,月光亮汪汪的,照在我的头上,手上。我看到了自己的一双手,竟然和稻草的颜色没有两样,两只手再互相抚摸,干瘦而粗糙。我后怕起来,想到了有朝一日离开村庄,不再和稻草为伍。那一晚,我在铺着厚厚一层稻草的床上难以入睡,听着窗外风吹柴草的声音,只觉得村庄里的人都在承受这片土地,用他们的双脚双手和头脑,有人承受不了劳苦,寻找门路,走出去了,但大多人留在村里,就像一棵棵稻子,站在一起,站在这片土地上。
事实上,这片土地也在承受一切。
在我离开村庄多年后,一切都变了,这片土地承受的东西越来越多。比如,稻草不需要搬回家了,种田大户放一把火,把田野烧成火海,于是,古老的土地经受火热的疼痛,土壤结构因此遭到破坏,田地质量下降。焚烧秸秆其实还会带来其他多种危害,政府便在最近几年禁止焚烧农作物秸秆。就这样,稻草被遗弃在田里慢慢腐烂,融入泥土。
我放眼这片土地的同时,我在心里铺上一层层的稻草,让思想睡在上面,待到来年,稻草上长出一棵芽儿,它是绿色的,或者是金色的。
多少年来,村庄里最老的事物应该就是我面前的这条小河了。它并不长,不宽不窄,也许是最早来到这片土地的祖先们为日常生活用水挖掘出来的,自东到西的两岸正巧排满整个村子的住户,一个河滩大多是几户人家合用。
那块低洼地,远远地被闲置在小村的最西边,我家宅基地的西南角。它的形状还算方正,南靠村中小河,东临我家场院、菜地,北边和西边是农田。田和洼地之间有一米左右宽的土埂,人们更多地经过这一带,走进广阔的原野。
小河和洼地,平时两相隔膜、疏离。只有到了雨季,或田地灌溉期,上方的水流进洼地,洼地里的水又汩汩冲向小河,这阶段,它们才有感情上的沟通。小河和洼地之间有一道繁杂的绿色屏风,长着几棵树,年纪最大的是一棵合欢树,还有大小不一的刺槐、枫杨树和苦楝,它们不属于谁,属于小河和洼地,肆意生长,任性开花。春天,香气浓郁,在村子的一头飘来荡去,河湾里的绿萍醉了,满腹心事,浮在水面上。除了树木,还有一片小竹林,里面的爬藤植物也不甘示弱,繁殖着生命,这里的每个空隙都被野生植物占据,二十几年来,渐渐成了一个荒僻之地。
除了我家和附近两户邻居会时常走近这个地带,村人们很少经过此地了。以往一到寒冬腊月干河捉鱼和下洼地挖水芹的热闹情景,已被岁月漂洗得越来越苍白,连老人也快忘记得一干二净。
记得那时进入腊月,农活很少了,人们便准备过年的东西。柴火是不能缺少的,把野外干枯的芒草割下来,扎成捆,运回家;场前屋后的树木,都得砍枝修剪,把一些枯木劈成硬柴,收拾得干干净净,堆在屋檐下;稻草垛上的柴火也得趁着好太阳晒晒,这样,到了年关和正月,灶火要多旺就有多旺。另外,有操办喜事的人家会请邻居帮忙杀猪宰鸡,缝制新棉被,蒸糕,酿米酒。最热闹的事要数全村集体干河捉鱼了。
小河被村人们共同拥有,小河里放养着各种各样的鱼。进入腊月,村里几个捕鱼能手架起一台水泵和一根铁管子,把小河里的水抽上来,通过沟渠流向外面的大河。即使结了冰也难不倒他们,只需要半天时间,河底污泥和大鱼都露了出来。河水冰冷,可以看到碎了的冰块。大人们不怕手脚被冻,有几个大男人要走进冰冷的淤泥里,便全副武装,穿了一套黑色皮衣裤,两手举着渔具。还有很多人把裤脚和袖口卷得高高的,跳进河床里,男孩们也跟在大人的背后,他们都开心极了。这时,小河里只听到人们的呼喊声和鱼儿被抓后扔向河岸或竹筐里的声响。小孩乘大人们不注意时,眼疾手快地在大人们胯下寻找漏网之鱼,还有那些钻进污泥里的小鱼。男人们望着岸上越来越多的鱼,过年的主要荤腥有了着落,一家人可以过个幸福年了。他们忙个不停,有的额头上竟在冒热气。
这会儿,洼地像一个睡醒的孩子,伸胳膊踢腿打起滚来。村里女人们用她们的双手,解冻了这片冰封的土地。洼地里种着江南有名的“水八仙”之一:水芹。它全身水嫩,茎白叶绿。这块洼地,种植水芹最适宜不过了。这时节的芹菜,需要女人们把它们连根从淤泥中挖起,这活儿要有一定技巧的,也得细致用心地去做,还要不惧寒冷。那年月清贫,一般家里都没有皮衣裤,她们只能蹲在木桶里,小心把握好身体和木桶的重心,弯着腰用双手挖水芹。母亲们过一会就把手放到嘴边哈气取暖,没了平日里劳作时的欢颜笑语。过一段时间,母亲们唠叨起来,说手指头痛得要掉下来了,两只脚也麻木了。有人还说些逗趣的话,说挖水芹这活比生小孩还难受,必须咬牙挺住,挺过去。
到了傍晚,生产队的打谷场上摆满了鱼和芹菜,几个小队干部在忙着过秤,按每户人口数分配。没多久,一堆堆鱼,一捆捆芹菜,排放整齐,并用粉笔在青砖地上写上户主的名字。整个村的男女老少都眉开眼笑的,端着筐,提着篮,把鱼和芹菜装回家。到我上初中,这种过年习俗依旧存在,也不知从哪年起取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