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
戴一帖流寓到小观弄好多年了。他原名戴巉,字一夫,精奇门壬遁之术和中医之道。小观弄一带居民经常求占一课,所占结果无不精准;请他诊脉开方的,大多一帖见效。渐渐地,原名被响当当的外号代替了。
刚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小伙子。在城隍庙边上找了一间破旧小屋居住。每天吃半升米饭,不近酒和荤腥。不久,城隍庙道士跟他混熟了,经常邀请他去聊天。一天,聊得兴起,不知不觉城楼上敲了三鼓。道士们听他说那些奇趣故事入迷,竭力挽留他住庙里。并说庙门已锁,先生想回都无门了。他笑着继续讲故事,讲到关键时候,忽然停住,去上厕所。道士们伸长头颈等他回来,左等右等不到,于是去厕所、殿堂、客堂等处找了个遍,还是不见人影。道长连忙拿钥匙开庙门,带着几个徒弟,左转右转来到他住处。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屋内鼾声如雷。道长直挠头,没开门,院墙又高及两丈,他是怎么出去的呢?
某日,邻居家沈婆婆哭到戴巉门上,说自家刚学会走路的孙子,近午时分不见了。戴巉让她不要着急,转身给她占了一课。
“明天午时,有一个老头,一手提一只竹篮,里面装了一只鸡和几块咸肉,另一手搀了你家孙子,经过你家时,把他拦住就行了。”
隔天午时,沈婆婆和家里人都在门口翘首盼望。果然,远远地,走来一个老人,情状与戴巉说的一模一样。
沈婆婆把老人拦下。小孙子见到亲爹亲娘开心跳跃。老人这才放手。细问之下,老人原是城防老爷的管家,今早请假出门看望刚生小孩的女儿。在集市上买母鸡和咸肉时,发现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没大人带,东逛西逛很危险。他上前牢牢搀住孩子的手,市场内外问了好多家,都说不是自己孩子。坐在小吃铺给孩子吃了点糖水点心后,一路往女儿家走去,不料经过小观弄口,遇到了沈婆婆他们,等于把孩子送了回来。
类似几件事情,被好事者越吹越神。来找戴巉的人多了起来。有人不惜花费巨资占求一课。可他有规矩。
“我怎么能够做卖卦求财的事呢?”
于是,他把精力都用在制作膏药和药丸上,靠卖治病救人的中药和给病人诊脉看病为生。一个病人从戴巉开的方子上找到亮点。他是第一个向戴巉求字的人。接着,更多的人涌向戴巉的陋室,为的就是求一幅他书写得严谨内敛的“率更体”书法作品。不到半年,小观弄大部分店铺都换上了戴巉写的匾额。“小观楼”老板吴德富也在一楼大堂挂了多幅戴巉的字。令小观弄居民肃然起敬的是,每次得到“润笔费”,戴巉都把这些钱用在施舍穷人、病人上。他还是这句老话:“我只要白饭配萝卜就天天是好日了。”
城里有个吴员外,家财万贯,还拥有庄园好几座。一日,母亲得病,请了好多郎中诊治,都不见效。友人推荐去戴巉那里看。吴员外眉头紧锁。
“我早就想去戴巉那里请。可听说他只治穷人,不治富人。我去怕是碰一鼻子灰呢。”
话音未落,门房来报,戴巉让人带来口信。
这段时间,城里大乱。运河发大水,多个县遭难。大量逃难民众涌进城里,饥渴难当,流落街头。
戴巉的口信很实在:只要吴员外捐白米五百石,芦席棚六十座,就愿意破例为吴老太太治病。
吴员外立刻依照戴巉的要求办。还亲自到发放点检查物资到位情况。然后再到小观弄请戴巉。戴巉欣然前往吴宅。望闻问切后,他对吴员外说:“老夫人是慢病急发,你不要迷信所谓的‘一帖见效’,此病需要调理,一年可愈,其间我会开不同方子,你只管抓药便是。”
果然,不到一年,吴老太太恢复如初。虽然戴巉不执着于自己“一帖”的名号,但是大家对他更加敬重了,在他们心目中,戴一帖是“正气”的象征。
一个酷暑天的傍晚,戴一帖到郊外访友陈恪勤。两人在豆棚下乘凉聊天,聊得兴起,陈恪勤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于是进屋拿壶去买酒。他要与戴一帖夜饮畅叙。
戴一帖在豆棚下等友归来。突然,一少妇踉跄而来,神情闪烁,过豆棚时,对戴一帖低首一拜,匆匆进屋。戴一帖看得仔细。少妇进屋时似乎落下了什么东西。他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一条麻绳,再一闻,奇臭无比。便取火烧绳,不一会绳子燃成灰烬。
不一会儿,少妇转头出门找绳,不见,问戴一帖要绳。戴一帖指指边上的那堆灰烬,不言自明。少妇急了,披头散发,吐舌吹气,吹出来的气阴冷无比。戴一帖也鼓胸中之气吹之,气所到之处,少妇身形恍若气泡,随风飘散。
此时,陈恪勤买酒归来。戴一帖忙让他进门看陈夫人。陈夫人竟然已经悬梁自尽。把陈夫人解下,发现气息未绝。拍胸灌汤掐人中,陈夫人苏醒过来。
原来,陈恪勤进屋拿壶时,身上一摸,分文皆无,转头看见夫人头上的钗头,想以此换酒。夫人不舍得,陈恪勤一怒,打了夫人一记耳光,并拔了钗头而去。陈夫人愤怒的时候,突然出现一个女鬼,哄劝她上吊自尽。陈夫人迷迷糊糊之间,就上了当。幸亏戴一帖以正压邪,救了陈夫人一命。夫妻两人对戴一帖感激不尽。
小观弄附近有个穷人之子,生来是哑巴,长大后替人舂米为生。他生性随和,从不与人计较工钱,舂出来的米分量足质量好。人们争着把稻谷挑到哑巴家。十年如一日,哑巴把每天劳作所得的十几文钱,用在放生上。商贩见他来买鸟雀鱼虾,也都以低价卖给他。有好事者带着哑巴来跟戴一帖说,能不能治一治哑病。戴一帖当即为哑巴占上一卦,随即开了一张方子,让他们抓好药后,放着不动,待哑巴三十岁生日那天清晨服下。
哑巴生日很快到来。当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喝下戴一帖配制的药汤。日出时分,哑巴突然开口说话,穷人夫妻和乡邻们惊叹不已,连忙带着哑巴来到戴一帖小屋,磕头谢恩。
戴一帖扶起他们,“我那天看哑巴,心思专一,胸中有一腔爱之热血,与天地的氤氲之气相感,总有一天,他会冲破障碍,说话无碍的。我的药只不过把这个过程稍稍往前提了一点而已。”哑巴热泪涟涟,引得众人感慨不已。
有一天,教书的张文生先生的学生急急忙忙来请戴一帖。戴一帖马上赶到学堂。张文生端坐案桌后,双眼紧闭,不时嘿嘿一笑,似梦非梦。如此状态从早上开课不久开始,已经一个多时辰。学生们有惊愕的,有好奇的,就是不敢动老师一根手指。
戴一帖走上前,伸手在张文生后背上轻拍三下。张文生“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见到戴一帖感觉很奇怪。
“戴先生,您怎么到学堂来了?”
“是您的学生急着找我,我就赶过来了。”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把刚才张文生的样子描述了一遍。张文生大感惊讶。
“刚才,我感觉有点困,就让学生们抄写《论语·为政》。自己把头往后一靠,感觉刚做了几个有趣的梦,就被戴先生叫醒了。”
“您都梦见了什么呢?”
“我梦见鬼了,一个大肚鬼,身高不满三尺,白白的肚子像个大大的笆斗,蹒跚而来,靠墙而立。一个醉鬼跌跌撞撞经过,用脚踢他的大肚子。不料大肚鬼把肚子往里缩进,醉鬼的脚被柔柔的肚皮肉缠住了,而大肚鬼的头和五官都鼓得大大的,成了大头鬼。我这不就笑出来了么。”
学生们诧异的是,先生睡了这么久,说出来的内容似乎是一瞬间的事情。
戴一帖沉吟一下,开了一帖药,让学生们去抓药。
“您白日梦见鬼,特别是早上阳气上升的时候,说明您阳气还是不足。我刚给您开的方子就是补阳气的。鬼也是势利的,见人袍服华贵,远远地会作可怜乞讨状;见衣衫褴褛者,揶揄藐视,还会抓泥土洒在人面上,牵蜘蛛网蒙人眼。而被鬼指骂嘲笑的人,也会遭受厄运。我开的药的作用,一是让您不见鬼,二是让鬼在您威严形象面前,远远逃遁。”
张文生先生服了戴一帖的药,从此没有再撞鬼,一直精神矍铄地活到了八十多岁。
不知不觉中,戴一帖在小观弄住了二十多年。年过五旬,却依然神采奕奕,每天仍然白饭、蔬菜,自得其乐。每次乡邻求医问药,他格外耐心细致。只是每当乡邻问起老家之事,他总是三缄其口。
有段时间,几个南方医生来到古城,开起医馆。因诊费、药费都相对便宜,吸引了不少人去看病、抓药。一时间,那几个医馆门庭若市。戴一帖又做起给商户写对联、匾额的营生。乡邻们劝他降点费用,戴一帖并不搭话,而是转身进房,捧出《伤寒悬解》《金匮悬解》《四圣心源》等八部医书。
“我所用医术、药方,都是根据这些经典医书上所载,结合诊疗过程中病患的特殊性确定。收取费用,已到最低。如果那些医生收费太低,只能是在用药上特别轻,这样是达不到治疗效果的。”
果然,一个阶段后,大家又纷纷回头来找戴一帖治病。没了生意,那些医生只能卷铺盖走路。
戴一帖叹息道:“顾亭林曾说,‘古之名医能生人,古之庸医能杀人。今之庸医,不能生人,不能杀人。’那些医生虽然一时不至于杀人,对付小毛小病或许还能有点效果,但对大病、急病,拖延贻误治疗的最佳时机,那真是会要命的。”
大家闻听此言,对他悬壶济世的品格敬佩不已。新来的知府听闻戴一帖的名声,想要召见他,却被回绝了。于是,知府暗地里派人调查戴一帖的身世。
原来戴一帖是南通州的拔贡生,因一次意外而杀了人,逃亡到古城。这些年来,他一直吃素穿粗布衣服,是因为当年父母亡故,未能奔丧而守孝的缘故。知府对戴一帖更加敬佩,想让他进衙门做事,不肯;推荐到军营里做医官,还是不肯;给些资金,办个医馆,仍然不肯。几次三番,戴一帖觉得古城待不下去了。
一天清晨,戴一帖轻轻掩上陋室小门,走出小观弄,从此没有再回来过。
乡邻们想念戴一帖,也抱怨他不打招呼就离去。每当有旅客进小观楼吃饭,或者有货郎担货路过,大家总会打听戴一帖的下落。
终于,一位长沙客受过戴一帖的诊治,他告诉小观弄的乡邻们,戴一帖现在过得不错,但他不是一个人生活。众人惊讶、好奇,长沙客哈哈一笑,讲出实情。
“戴一帖出古城后,往南行走。到了澧县,遭遇一个江洋大盗,戴一帖劝其改过自新,以卖煮豆子为生,每日所得一百钱,用来赡养老母亲。自己吃粥度日,非常孝顺。别人看到戴一帖与一个卖煮豆子之人相交甚密,感觉很奇怪,问清原由后,都佩服他感化人的精神。戴一帖现在与他们母子俩住在一起,生活得很快乐。”
据说,戴一帖活到了七十多岁,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