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志所载汉藏建筑文化交流实例探析

2020-12-07 02:59
西藏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四象寺院藏族

顿 拉

(西藏大学文学院,西藏 拉萨 850000)

寺志文献是藏族历史著作体裁中的一种综合性史学著作,它融合藏传佛教人物传记、王统史、教法史等不同史书体裁的特点,以寺院历史与现状为中心编纂而成。寺志收录该寺的高僧事迹、供物、佛像、壁画、建筑、教育等各方面的内容,可以说是该寺的百科全书。汉藏文化交流是寺志所收录的对象之一,建筑文化是其一个重要方面。

汉藏建筑的交流在新石器时代就已经开始,青藏高原所发现的卡约[1]、卡若[2]和柳湾[3]三处遗址的建筑形制和某些建筑理念与中原地区,特别是黄河中下游地区的建筑形制、理念存在密切联系[4]。文成公主入藏修建小昭寺,汉式建筑文化与藏式建筑文化开始产生全方位的交流,藏传佛教寺院建筑对汉式建筑文化不断吸收,尤其是在藏传佛教寺院建筑的选址、样式等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桑耶寺对汉式建筑样式的吸收便是明证。

一、《拔协》所载的建筑文化交流

藏式寺院建筑的修建历史可以追溯到吐蕃时期,松赞干布时期修建有大昭寺、小昭寺,赤松德赞时期修建西藏第一座真正意义上佛、法、僧三宝俱全的寺院——桑耶寺。桑耶寺被视为汉藏文化交流的典型代表之一,对此,《拔协》(又名《桑耶寺详志》)中有较为详细的记载:“然后,是中层殿,以麝香树和紫檀香树为木料。以野黄牛皮为塑像拌材料,照着内地的模样塑造”。“忿怒护法是‘哼’‘哈’二将,‘哼’‘哈’是汉话,其作用与后殿一致,与密部事续十五圣会相一致。”[5]34—35桑耶寺的主体乌孜大殿的第二层是按照中原内地的建筑样式进行修建的,其中也安排进了中原内地所独有的护法神。除此之外,巴桑旺堆先生所译的《韦协》中记载:“如是,先建阿雅巴罗林殿。赞普叹道‘营造佛像无工匠。’寂护答曰:‘请神圣赞普备齐工具,工匠将至。’说完,从集市招来一人,呼名为‘嘉采普坚’。”[6]16《拔协》亦载:“只见从韩般自哈来了一个名叫甲参玛坚(意为具有汉族标志者)的人。他背上背着一筐子盛满油漆的罐子,手里拿着一捆笔,口里说道:‘要说绘画和塑像,世界之上我最强,吐蕃赞普盖神殿,我是他的塑神匠!’把这人叫来和赞普、大师以及尼泊尔石匠等四人共同商讨。”[5]30—31以上记载表明,有中原内地的佛像塑造工匠曾参与乌孜大殿佛像的塑造,并因佛像的样式等问题与赞普、寂护大师、尼泊尔石匠等商讨,可见此人可能是桑耶寺修建工程的负责人之一,为修建桑耶寺作出过重大贡献。

木结构建筑中,在立柱和横梁交接处,从柱顶上加的一层层探出成弓形的承重结构叫拱,拱与拱之间垫的方形木块叫斗,合称斗拱,为中原内地木结构建筑的典型特征。而这种典型的木结构在桑耶寺大殿的外部装饰中也得到运用:“然后筑墙,墙基外留有出水孔,里面安好柱基,基上立柱,柱顶是叶状斗拱,斗拱上是梁,梁上是椽子,再上是木板,板上铺瓦。前面围以栏杆。”[5]36斗拱自汉代以来便不断发展,是中原地区木结构建筑中常见的一种建筑结构,除起到整体的支撑性作用之外,斗拱以其独特的风格增加建筑物的厚重性和恒定性。斗拱的运用从总体上增加了桑耶寺大殿建筑的稳定,使三层大殿得以长久屹立不倒。

当然,《拔协》中所反映的汉藏交流除建筑之外,还有其他方面的交流现象。《韦协》云:“汉译师密空和译师拉龙·路恭、郭朋·丹玛玉恭等人翻译了《佛说稻芊经》等多部经卷。翻译汉文佛经的译师有拉龙·路恭、贝·达恭、阐喀·列恭、郭朋·丹玛玉恭等。”[6]19无论是汉族译师参与经卷翻译,还是翻译汉文佛学经典,均反映出吐蕃时代汉藏文化交流不仅仅局限于书面的文化知识,还有知识的携带者和传播者——人才相互往来。可以说,以《拔协》一书为研究对象,可对唐蕃之间在建筑、佛教文化传播、官方来往等不同领域全方位交流进行不同程度的研究。

二、《后藏志》与夏鲁寺建筑中的汉式结构

夏鲁寺由杰尊嘉饶穹涅创建于宋哲宗元佑二年(1082年),后经布敦·仁钦大师的重建和弘扬而闻名,至元朝天历二年(1329年)因地震而遭到极大破坏,元中央政府派大批汉族工匠对夏鲁寺进行修复,使得夏鲁寺成为汉藏建筑文化交流过程中的一座丰碑[7]。

这一历史事件《后藏志》中有明文记载,摘录如下:

建造夏鲁金殿时,南方的军队和属民运来大批木料,从东方汉地和霍尔招聘高明的工匠。在绿瓦汉式屋顶上安装屋脊金宝瓶,优点有四。四角墙外房屋系绿瓦角楼,装饰金质屋脊宝瓶。金殿为三层汉式屋项,别处的建筑均无双层汉式屋顶格式。金殿内供养着装点八十一种兵器的如来佛像无数,特别是漆皮革门殿内珍藏用金粉书写的《甘珠尔》八千一百零八函和三时诸佛身像。西面两佛堂中之一殿的主尊是天成观音像,另一殿的主尊是大日如来,南殿的主尊为三时佛,北殿的主尊是释迦牟尼,东殿的主尊系大佛母。东殿楼下是四火天王中的多闻天子护法神殿,多闻天子周围是用各种珍宝制作的无数眷属。四个院落建造四大佛塔。扎巴坚赞希望此照从前祖孙三法王的故事,在他的法苑云集多如浩瀚海洋的僧众,希望汇聚众多的格西,希望出现极为勤奋、贤良、十分著名的会众首领。由于大施主的笃诚、热忱的愿望,故神佛降赐接记。[8]92

在元中央政府的帮助下,夏鲁寺得以重新修建,并使该寺成为集汉藏建筑艺术为一体的典范。夏鲁寺的汉藏结合的建筑风格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采用中原内地檐歇山式屋顶,覆盖中原内地宫殿琉璃瓦构件。在重修夏鲁寺时,在原有的藏式建筑基础上进行相关改造扩建,采用中原内地建筑中常用的斗拱式架檐方法,斗拱交相铺衬,其上覆盖琉璃瓦,使得寺院大殿金碧辉煌。其二,在寺院大殿的第二层4座无量宫佛殿内采用汉地建筑手法和风格。在佛殿内部采用“侧脚”和“升起”这两种营造法式,而这两种营造法式是宋元时期宫殿建筑的主要特点之一。其三,与传统藏传佛教寺院建筑注重殿柱的做法不同,夏鲁寺大殿的后殿及东、西殿采用了与之相反的“减柱法”,从而达到扩大佛殿空间感的作用,使得佛殿和佛陀更加庄严肃穆。因此可以说,夏鲁寺是由藏汉工匠共同修建的兼具汉藏建筑文化特色的寺院建筑群[9]。

《后藏志》中对夏鲁万户产生和传承过程的记述可以说明元中央政府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对夏鲁寺进行整修的史实。“古祥·扎巴坚赞前往汉地,完泽笃皇帝手端盛满酒的孔雀形水晶杯说:‘你是萨迦人世世代代的阿舅,也即朕的娘舅。’说罢,赐之。扎巴坚赞担任乌斯藏纳里速古鲁孙等三路之长官护使都元帅,出任掌银制虎头印章的法官,从而出人头地。元帝颁赐诰命,令其管辖夏鲁万户所有僧俗部众。”[8]92夏鲁万户因与萨迦世系通婚,结成甥舅关系,使得元朝皇帝对夏鲁世系极为看重,从元朝皇帝承认其为“你是萨迦人世世代代的阿舅,也即是朕的阿舅”这句话可以看出元朝皇帝对夏鲁万户的推崇,这为元中央政府花费重金重修受损的夏鲁寺提供了一定的理论依据,使得汉藏交流史上的一个代表性建筑流传后世。

三、《拉卜楞寺志》与寺院选址中的“四象”思想

所谓“四象”,即青龙、朱雀、白虎、玄武,镇守四方之神灵,有祈福、镇灾、驱邪等作用。春秋战国时代,四象伴五行学说而生,在中国传统图腾崇拜龙、凤、龟、虎的基础上配色而代表四极之神。随着两汉道教的逐步产生和发展,四象成为道教所信奉的神灵。道教徒在风水的研究和实践之中,将“四象”思想运用到风水学说之中,于是,“四象”成为堪舆之学的一部分[10]。

西藏的堪舆之学因文成公主而兴盛,并且广泛流传,“四象”思想也同样为藏族堪舆家们所继承。在寺院选址时,要对建寺所在地周围的地理条件进行详细的考察,观察选址地四周的山峰、河流以及地貌状况。藏族建筑师们在吸收“四象”思想的基础上,结合藏族传统的神山圣湖崇拜,对藏传佛教寺院建筑所在的地理环境和资源条件形成了自己的独特观念。

《拉卜楞寺志》中记述第一世嘉木样大师对寺院所在地的规定:“无论走到哪里,要说选址准确,水草丰盛,人们安居乐业,风水尽美。”[11]具体而言寺院选址的地理环境为:背靠大山,襟连小丘,寺院两边分别流过两条河流。具体所在地为草丰水美的谷地中间,东面为平坦坝子,南面为起伏不大的山陵,西面则为垒起的高山,北面则是墨绿的群山,从而形成“环山抱水,朝阳避风”的格局。这种四方的格局被藏族高僧们运用“四象”的观点加以解释,形成藏族的“四象”观念:东面为平坦之地,但最好有一些岩石所构成的小道和幽径,而这些岩石则被视为白虎的化身;南面虽是山陵,但有河流流过,这些河中的河水平缓而没有湍急回旋之处,仿若青龙光滑的身躯不断延长;西面垒起的高山多为红色,是朱雀的化身,代表着高贵,山间的小路平整曲折,严禁坑坑洼洼和露出地面的岩石、树根等;北面墨绿色的群山则象征着玄武,山间溪流绵延流畅,无冲刷滞留的状况[12—13]188—189。所谓青龙、朱雀、白虎、玄武的“四象”被藏传佛教所吸收,成为藏传佛教寺院建筑的守护神。

相较中原风水学说中的“四象”观念,藏传佛教所推崇的“四象”观念产生了较为明显的改变:首先是其所在方位的变化。青龙由东极变为南面,白虎由西方之地变为东方,朱雀由南极变为西面,北面的玄武则未发生改变。同时,其具体的象征意义也发生改变,青龙由木变为水,白虎由金变为岩石,朱雀由火变为红土,玄武由水变为群山。这些变化与藏族所处的整个自然环境有关,地处高原,藏族对周围的气温变化、地貌、植被覆盖等与中原内地的认知完全不同。但归根结底,“四象”理念的核心要义未发生改变:青龙、朱雀、玄武、白虎是人们美好信念的寄托,是人们美好生活的守护神。

当然,除选址的地理条件之外,藏传佛教精通工巧明的建筑家们对于寺院所在地的自然资源也有着明确的认知[13]188—189。五世王佛阿旺钦绕嘉措在其所著《佑宁寺志》中对寺院周围的自然资源做了详细的论述:“即所谓具足‘房土、地土俱全土之善,饮用、灌溉不缺水之善,远近牧场丰美草之善,引燃、造屋用木木之善,修屋、砌灶用石石之善’的‘十善地’”[14]。

四、结语

通过上述汉藏建筑交流史实的分析,可以看出汉藏建筑文化交流的特点主要有三种(1)汉藏建筑文化交流最直接的区域乃是汉藏交界之地,本人因时间所限,未进行相关的田野调查,只能借助文献对该问题泛泛而谈。:一是汉藏建筑文化交流的发展脉络,其由最初关注建筑的形式,逐渐发展至关注建筑文化的内核。对中原内地建筑文化关注其中的核心部分,结合藏族建筑的特点,对其中的有益部分进行改造,使之更加符合青藏高原的自然环境和文化特点。二是建筑文化交流多以工匠为主体,中原内地工匠在参与寺院建筑、宫殿建筑的修建过程中,或多或少地以中原内地建筑理念为指导思想,将中原内地建筑样式融入藏族建筑之中。三是尽管汉藏建筑文化的相互作用在汉藏文化交流之中不占主要地位,但其对汉藏民族之间的交流交往交融的历史作用却是深远的。藏族人民对中原内地建筑文化的吸收并非直接用之,而是将中原内地建筑之中的有用部分加以“藏化”,使得汉式建筑隐藏于藏式建筑之中,显示出藏族民众独特的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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