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梦想,大梦想

2020-12-06 10:26崔立
含笑花 2020年6期
关键词:安顺农家乐母亲

崔立

1

冯果家的屋后原本是一大块农田,站在后门处望过去,几乎看不到边际。每到农忙水稻季,农田里放满了水,弯下腰忙碌着插秧的邻居们朝冯果打着招呼,笑着说:“要不要下来玩会儿水?水里可舒服了呢!”小小的冯果看着,心里头不由得就痒痒了起来,四周望了眼,趁爸妈没注意脱了鞋袜,白皙的小腿伸展着,小心翼翼地往浸过水后变松软的农田里踩去,软绵绵地别提有多舒服呢。可刚踩下去没多久呢,冯果的小腿肚上就感觉到了鼓鼓的,胀胀的,像被依附上了什么东西。冯果的小眼睛瞅上去一看,腿上还真有个物什在上面,小脚抖了抖,却怎么也抖落不下去。

旁侧的邻居看到了,说:“这是蚂蟥呢,专吸人血的,可以把人血给吸干……”冯果一听吓坏了,妈呀的一声喊,噌地一下就从田里跳出来,往屋子里跑去,边跑边抓起腿上的蚂蟥,一下不知甩到了东南西北的哪个方向。

这些都是停留在冯果记忆中的惊魂未定,像是一个小小的坎,哪怕是多年过去了,冯果的心里头仍然为此耿耿于怀。这或许也是这些年冯果一直没有下到农田的主要缘由,怕什么?为什么要怕?冯果自问,他也答不上来。总之,冯果不想再干农活,像这小时候让他胆寒,心有余悸的蚂蟥。不仅如此,还有农村的破落、贫穷、封闭等等,眼前的这些熟悉的人,哪个不是因为在田地里的劳作,而被晒得黑黝黝的,全身泛着油光。这都迫使着,让冯果不断地告诉自己,要跳出农门,要走出去,不要待在这里。

这是停留在小小的冯果内心深处的,小小的梦想。

但,有时候人生又是这样矛盾和错位的。

这一天,冯果回到农村老家,和父亲老冯大吵了一架。吵的缘由很滑稽。冯果在城市里读到了大学毕业,现在又响应国家号召主动要求来农村工作。这让老冯很不理解了:“我说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是不是把脑子给读坏了,还是你白读了,像你现在到乡下干活,即便你不出去读书也可以干哪!又何必读那么多年的书费那么大的劲儿呢!”冯果的脸通红,说:“爸,你懂不懂呀,我现在的这个情况是回乡下工作,和我这不读书在乡下干活是两种概念。”冯果特地把“工作”和“干活”几个字说得很大声。老冯完全听不懂,说:“可我也没看出来,你这个有什么不一样的……”冯果苦劝无果,只能摇摇头走出去了。

刚出门,冯果的电话响了,是周丽。看到周丽的电话,冯果心里头的那些不快马上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周丽说:“回到自己家里干活,是不是很神奇,又很开心?”冯果看一眼屋内的老冯,说:“是的,挺开心,你什么时候过来?”周丽说:“我先保密……”周丽哈哈地笑了。挂了电话,冯果脸上还带着笑,這个古灵精怪的城市姑娘!

冯果大踏步地走出了院门。门口有一条长长的小石子路,东西走向的一条路。每次,冯果踩在这条路上,磕磕碰碰地走得总有几分坎坷。再往前,是一条河。每年夏天,冯果都在河里游泳,一头扎进去,浪里白条似的再从河中央冒出来。

2

冯果之所以回到乡下,很大原因是为了周丽。有一天,这个城市姑娘突然跑到冯果面前,说:“冯果,我们一起报名去农村吧,就去你们家那里。我喜欢农村,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到农村待上三个月,不,待个半年、一年。”冯果痴痴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姑娘兴致勃勃地在自己面前神采飞扬地述说,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有多少男同学都是对周丽行注目礼的。其中不乏又帅,家里又殷实的城市男孩,宋安顺无疑就是其中一个。冯果一直觉得,和宋安顺相比,自己无论从相貌,还是家境,都差了太多。好在,周丽倒并没有太多的介怀,这也是让冯果比较欣慰和充满希望的。

周丽分到的建和村,与冯果的永安村不远。冯果给周丽打了个电话,说:“明天,我去镇里接你吧,时间我都打听到了,我……”冯果有几分兴奋,发自内心的小小得意。周丽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村东侧冯宝才家的两间破落的老屋先是冒起了浓烟,浓烟越来越大,在有人发现开始大喊时,火势已经不可抑制地上来了。燃起的火像一只被关闭已久的困兽般肆意地张牙舞爪。

在村书记耿东和冯果赶到时,已经有好几个人在帮忙救火了,马路边的那条小河无疑帮上了忙,个儿高高的年轻小伙马明阳手上提着一个大空桶,快步地穿过石子路跑到河边,在河里装满水后,提着满桶的水冲到了屋子那火苗乱窜的位置,使劲地把水泼了上去。

耿东像发现了什么,突然喊了声:“冯宝才,有人看见冯宝才了吗?”又说:“119,120电话有谁打了吗?”

“冯宝才,好像没看见冯宝才呀。”

“电话,电话都已经打了。”

似乎也是在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冯宝才不在这里。

“会不会还在屋里呢?”

“怎么办?这消防队的人怎么还没来?”

“要不要,先去把冯宝才救出来?谁能去?……”

大家的眼神从对视,再到那个着火的屋子紧闭的门上,好久都没有人说话,就连一直在帮着泼水救火的马明阳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停顿了几秒,又提着大空桶去继续提水了。这火势,其实几个人泼上去的水,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这火势,不要说冲进去了,哪怕是要靠近,都让人觉得这热浪难挡!

一个人影突然像一台急速启动的车,没有来由,也没有前兆,加大了马力,风一样地往火势里面冲,有点不顾一切地,在大家讶然,甚至惊呆了的眼神中,只听见“哗啦”地门被重重踢开的声音。

“冯果……”

老冯奋力地叫了一声,急促而悠长。

周丽去镇上报到的同时,冯果进了医院。这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冯果梦见自己冲进了火海,屋里的浓烟远远大于火势,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断听见了噼里啪啦的木材被烧裂开的声音。早已被烟雾熏得呼吸困难眼泪直流的他,努力睁大眼睛朝屋内去探寻,就看到墙角边隐约蹲着一个人,掩住脸还在轻轻地蠕动。他立马冲了过去,把那个人一把抱起,有点沉,他不自觉地踉跄了一下。再起身,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那个人给抱了起来。刚刚的门在哪里?他在烟雾中睁大眼睛,眼睛像被辣椒辣过的,什么都看不真切。他微闭上眼,脑子里循着刚刚进来的大致方位,又一往无前地冲了上去。屋内的烟,燃烧带起的热浪不断肆虐,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大步向前——

醒来后的冯果,睁开迷糊的眼睛,看到白茫茫的墙和白茫茫的被子,还有白茫茫的一名女护士站在自己跟前,突然发觉鼻子处痒痒地,像有羽毛在摇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了“扑哧”一声脆响。

“你这小姑娘,你怎么回事呀,病人,病人要休息的你知不知道……”

年轻的女护士岁数不大,教训起人来倒是毫不含糊,冯果一看,不由哑然失笑,被教训的竟是周丽。论年纪,这两个人差不多,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训斥另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看起来有那么几分滑稽。冯果原来想不理的,这小姑娘说说周丽也好,省得她到了乡下没得人管束野起来。但听着听着,又突然有些不忍。周丽是她可以说的吗?即便冯果,心疼都来不及呢!

冯果开了口,说:“护士小姐,不怪她,不要怪她了……”

“你说你也是,你明明被她弄醒了,你还说不要怪她,你说你这个人是不是缺心眼啊,真搞不懂你们!”

“我,我……”

冯果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周丽在旁边倒是饶有兴致地吐着舌头。

“我可不管你们了!”

女护士扭过脸,起身,就出去了。

门关上了,冯果脸上带着笑,却看到周丽的脸瞬时就板起来了,这真像是七月的天,说翻脸就翻脸呀!

冯果急于打破这个坚冰,说:“对了,你知道那个我救的冯宝才,他怎么样了吗?”

周丽说:“哦哦,忘了你是大英雄了,那个人没事,比你醒得还早,你睡了两天,他睡了一天就没问题了……”

“我睡了两天?”冯果想着,看了周丽一眼,又想说,“那你是不是也陪了我两天呢?”话还没说出口,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探进来一张宋安顺的脸。

冯果的表情,马上凝固了。

3

冯果出院回家,打开门,母亲就是一番劈头盖脸地骂:“你这孩子,你说你怎么回事呀,你是不要命了!你不知道里面的火呀,你不知道这屋子随时会塌下来吗?你不知道我和你爸就你一个孩子吗?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俩该怎么办?……”

母亲说到后面,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落。

老冯坐在家里的土灶口没说话,只默默地抽烟。老冯戒烟已经一年多了。老冯的身子不好,前段日子去过一趟医院。医生看过拍的片子说,你抽烟好些年了吧?你看你这肺,都被烟给熏成什么样了?可不能再抽烟了!老冯听得脸都白了,手也抖了,愣了好一会。回到家里后,老冯果然就不抽烟了。每次,老冯一想到要抽煙,嘴里都像念经一样地念念有词:不能抽,不能抽。这样持续了半年多,老冯戒掉了烟。

可现在,老冯又抽烟了。

屋子内的气氛有几分沉闷,冯果想着打破这尴尬,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突破口。冯果想了想,一个美丽的身影跃然到了眼前。

冯果说:“爸,妈,你们还记得上回在医院碰到的那个姑娘吗?挺漂亮的那个。”

“上回?在病房里见到的那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说是你同学?”

“对,对,都是我同学。就是那个女同学。”

“哦,挺,挺漂亮的呀!”

“她,你说让她做我的女朋友,怎么样?”

“女朋友?”母亲原本板着的脸上立马绽开了笑容,“那你怎么不让人家姑娘来家里坐坐,她是哪里人?爸妈是做什么的?她……”

母亲一连迭地说着话,老冯听着也入了迷,烟都烧到手指上了,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冯果不由得笑了。

隔一天,县委机关的会议室里,齐刷刷地坐了两排年轻人。冯果、周丽、宋安顺也在其中,他们这批年轻人都是市里委派的大学生驻村干部。

一位县委领导坐在中间的位子,脸上带着笑,看着旁侧的两排年轻人,朝气蓬勃,青春正好,像在看年轻时的自己,连他的讲话都像是在回忆往昔。

“我在你们的这个年纪呀,真的也是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总觉得这路就在脚下,未来都是我的,我一定要奋发图强,好好地闯出一番事业来……”

“领导,看您现在也年轻呀。”一个男大学生在领导停下来时,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我现在哪,当然我也希望我还年轻着,可惜呀,这岁月是催人老,这不仅仅是脸上的老态,心里也跟着一起老啊。不过,我一定也是要很坚定地和你们年轻人一起发光发热。像你们中的一位,上回不顾自身安危冲进起火的房子里去救人,真的是连自己的命也顾不上了呀,这点来说,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呀。但是,从我个人的观点来说,勇气可嘉,但不值得提倡。在没有任何消防器具辅助的情况下,也没有任何外部的援助,这样贸贸然地冲进去,置自身的生命安危不顾,这是完全不可取的。国家把你们培养到这一步,并不是让你们就这么轻易这么草率地把自己交代出去,还需要你们在新农村建设的道路上发挥你们真正的作用,将你们在课堂上学到的知识广泛应用到实际的工作中……”

县委领导讲了许多,冯果的头几乎都快要碰到桌板了,从一开始被说到时的自喜,到恨不得地上开一条缝,自己一头钻进去。

有一会,冯果抬起头时,看到了对面的宋安顺。不得不说,宋安顺这个小“富二代”愿意下农村来当这个驻村干部,一定是为周丽而来。这是多大的勇气和多强的信心啊,哪怕是周丽拒绝过他,这个人还是冯果目前最大的竞争对手。无疑,他们俩其实更般配。冯果转过脸,刚好看到身旁的周丽,她鼓励似的眼神在看着自己。冯果心里猛地一热,突然感觉什么都无所谓了,原本精神委顿坐在那里的他,一下子就挺起了胸膛。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

4

农村工作远比想象中的有难度。周丽去建和村上班的第二周,就哭着给冯果打了电话。

“冯果,我干不下去了。我,我是不是也不适合待在农村……”

“周丽,你别哭呀,我现在就去找你,你等着我啊。”冯果和村书记耿东几个人在村里巡视,接到了电话,匆匆和耿东他们打了个招呼,赶紧回家里去骑电瓶车。

“这些天,我和你妈也想通了,你既然想好了在农村发展,我们拦也拦不住,倒不如放手让你去干。有句话怎么说,既来之,则安之。还有句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冯果说:“爸,妈……”

莫名其妙地,冯果的眼睛里有些潮湿,这老头老太,啥时候变得这么煽情了?

6

入住农家乐的第一批客人,是两家来自城市的家庭。一家四口人,一家三口人,两台车从城里直接开到了冯果家的门口,石子路磕磕碰碰地,与车轮之间,发出“嘭嘭嘭嘭”的摩擦声。车停下来,下来的年轻男车主微微皱了眉,说:“你们这里的路,实在太差了,我都不敢开得太快。对车胎的伤害也大。”

冯果连忙打着招呼,说:“对,对,不好意思,我们正准备修呢!”

这两家人,是冯果在网上发布消息,又在多方沟通后,应约而来的。这一个多月,冯果全情投入,在门口安置好了两个花坛,将原本杂乱无章的杂草理了个干干净净,又种上了相对容易存活的几棵香樟树。院子里的几块菜地也都被翻掉,浇上了水泥,以让车子有更多停靠的地方。还定制了石桌子石凳子,整个楼房的外墙面也做了粉刷,屋内的布局动得更多,改建好的楼上的两间屋子,崭新的席梦思、沙发和卫浴设备,连冯果都想要住进去好好感受一下。

“你们这里,最大的特色是什么?”

一個年轻女人问。

冯果说:“来农村嘛,当然是感受不同于城市的气息了。像现在这个5月的季节,首先,我会带你们去参观我们这里郁郁葱葱的田野,这片田野其实就在我们的屋后,我们住进屋子里,打开了窗也能看到。其次,在这片田野之外,我会带你们去看这里的河流,绝对绿色无任何污染的河流,你们可以在河边采摘芦叶,或是抓蟛蜞,再或是钓鱼,都没有任何问题。再就是你们可以品尝到美味又健康的农家菜,这些菜的烧煮方式不同于你们城市里的使用燃气,我们用的都是土灶,土灶的味道可以融入食材之中,让食物变得更加美味。更为重要的是,来到了这里你们可以切身呼吸到新鲜空气,就像你们现在,闭上眼睛感受一下,是不是真的不一样?”

冯果说着,闭上了眼睛。

那两对家庭,也都闭上了眼睛。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说:“妈妈,我好像有一会没有打喷嚏流鼻涕水了,我的鼻炎是不是好了?”小男孩有些兴奋,他身边的妈妈也笑了笑。

笑眯眯中,冯果看到了不远处的周丽,周丽怎么来了?冯果心里一阵兴奋,这好像也是周丽第一次来家里。冯果刚想和周丽打招呼,周丽朝他眨了眨眼睛,还打了个手势。冯果才恍然想起,哦,对,还有客人呢!

“你们可以跟我一起进屋,再上楼,楼上两间屋子,你们两家各一间。可以先上去洗个脸,稍微休息一下,半小时后,我再带你们出发……”

冯果悄悄地朝周丽招了招手,又引导着那两家人往楼上走,踢踢踏踏、大大小小的脚步声,像奏响了一曲美妙的乐章。

直至冯果从楼上下来,眼睛扫了一眼,居然没看到周丽。周丽,她不会是走了吧?冯果刚刚涌上心头的兴奋和快乐,猛然间就掉了下来。

7

几单农家乐的活儿坐下来,冯果又去了趟县里。这次是上次那位县领导让人打电话,特意叫他去的。县领导在屋子里翻着材料,抬头看到了敲门进来的冯果,说:“冯果?”冯果说:“是的,领导好。”县领导说:“上回是你冲进火场救人勇气可嘉,这次你又搞了个农家乐可圈可点,真是能文能武呀。”冯果有点汗颜,不知这位领导葫芦里卖得是个什么药,不知该怎么接。县领导起身,看着冯果,鼓励似的说:“说说这次农家乐?”冯果一下有了勇气,就从开始的农家乐构想,到从网上的联络,到实地的接待等等,一一说了。说得很详细,也很具体。县领导听得也认真。说是公心也好,私心也罢,冯果好几次地提到了门口磕磕碰碰的石子路,从柏油路面的北沿公路到冯果村里大约1公里的石子路,对于日常村里人的出行多有不便,再像现在要做这农家乐,未来会有更多的城里人开车过来,但这么一条路,会成为越来越大的一个问题。

县领导一直在听,没有做回应。冯果说了好一会,说的口干舌燥,有点没话说了,但县领导还是没有什么回应。冯果实在憋不住了,说:“领导,这条路的问题……”县领导说:“可以。”冯果说:“什么?”冯果没有听懂,又愣愣地问了一句。县领导拍拍他的肩,说:“小伙子,放心吧。”

冯果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村里的这条石子路,包括县里其他的村落道路,都已经被列入了全县的整修计划里。不久后,轰隆轰隆的车子、大批的工人进驻,小石子路被翻起,先做地坪的平整,放上粗壮的钢筋,撒上坚硬的大石子,浇筑上高比例的水泥……一条崭新又坚实的水泥路很快就呈现出来了。

在冯果忙着搞农家乐,关注修路问题的时候,周丽也没闲着。在村里的橘子树上,那些结成的碧绿的小小橘子刚如弹珠大小时,她就跑回了城市里,去找了一家家大型的水果批发公司去谈。在谈出一些眉目后,又主动要求召开了村委会。

村委会的一间会议室里,齐刷刷地坐着七八个人。

村书记严松的脸黑黑的,是太阳晒多了,还是酱油喝多了,自看到他本人,一直都是如此。周丽说:“严书记,各位,给大家做个汇报,我已经找好了几家水果批发公司,价格我也初步谈妥了,同时我也在想,我们这里每家每户都种了四五棵橘子树,甚至更多,据说每到橘子挂枝的季节,红红的橘子诱人的挂在枝头,也没人去采摘。为什么没有呢?因为家家户户都有橘子,送人也送不掉,自己家又吃不掉,就这么烂在树上。其实,这样也浪费呀,而且这种真正绿色健康的水果,城市人想吃还吃不上。与其这样,我们打通了这个可销售的通道,把橘子卖出去,这也是增加收入的一种办法呀。”

周丽的话儿说完了,会议室里,有一会的沉寂,大家的眼神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村书记严松。

严松点了点头,说:“这样,我来讲两句。周丽的这个思路不错,我赞同。与其浪费,不如卖出去。看看,你们谁可以配合一下周丽的工作?”

下面的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

严松似乎为难的表情,说:“周丽,你看——”

周丽笑笑,说:“没关系,严书记,这事,我一个人就可以。”

“那辛苦你了,周丽。”严松嘴角微微带起一丝笑,有点不经意地,稍纵即逝。

8

冯果所在的永安村的水泥路陆续浇筑完成后,路面高了,也在原来的基础上拓宽了,当然,也更坚实了。走在这坚实的水泥路上,冯果别提有多踏实了。

冯果的农家乐生意,已经迎来了一个井喷期。楼上两间房,楼下三间房,已经好几次都同时订满了。好几个邻居都主动和冯果商量,能不能一起搞?高高大大的马明阳早就心痒痒了,马上说:“先从我们家开始好了,我抓紧照你们这里的样式进行改建和装修。”农家乐的收益确实也高于预期,冯果的母亲嘴快,一家客人一次消费大概多少钱,她猛不丁地就说出去了。其实她说给听的也就三四个人。没几天,几乎全村人都知道了,这赚钱也太容易了吧?

这天下午,村书记耿东特意把冯果给“请”到了村委会,说是“请”,是冯果感受到耿东不同于往常的客气口吻。以往,耿东打电话,说:“冯果,你来一下村委,我们开个会。”现在,耿东说:“冯果,这会儿有时间吗?来一下村委吧,我等你。”

冯果到村委会时,耿东已经坐着了。一间屋两张椅子,耿东看到冯果,破天荒地还站了起来,说:“来了?”冯果说:“耿主任,有什么事吗?”耿东说:“听说这几个月的农家乐,经济效益还不错?”冯果说:“对,好几次房间都订满了,有点供不应求。”耿东沉吟了片刻,试探性地说:“有没有想过,让村里其他人一起做?”冯果笑眯眯地说:“没问题呀,有几家已经在装修了,待装修后的味道散得差不多,就可以安排接农家乐的客人了。”“对了,前面我不同意你广泛的去做,并且让你先做试点,其实也是为了你考虑,你明白吗?”像是解释,也像是掩饰,耿东又补充了一句,“现在让更多的村里人加入,也是感觉差不多到这个时候了。”冯果说:“没问题,我都明白。”耿东脸上也有了笑。

冯果从村里走回家里,母亲刚好在院子里。刚刚送走一批客人,母亲把房间里用过的被褥从楼上拿了下来,放进了楼下的一间储物间里,稍后统一做清洗。马上,又有新的一家人会过来。

像是无意,母亲朝冯果眨了眨眼睛,说:“你同意了?”

冯果一愣,说:“同意什么?”

母亲说:“当然是刚刚耿主任问你,咱村其他人是否可以一起搞农家乐的事啊?说实话,这农家乐只是我们家来做,钱咱们是赚到了,但我们累也累到了。”

说着,母亲还有那么点高深莫测地一笑。

这下,冯果似乎看出了些端倪。不远处走来的老冯也笑着解释,说:“你可别怪你妈说累,有钱赚累怕什么呢!你妈呀,她这是在支持你工作呢,她为什么要对外说能赚到多少钱,也是在为你做广告,让大家一起参与进来,这样也可以更好地配合你工作。再说了,你想想你妈,她会这么容易累吗?你妈以前每天骑一个多小时自行车到外面干一天活都没说过累……”

母亲瞪了老冯一眼,说:“就你聪明,你以为咱儿子看不出来吗?”

老冯也不还嘴,呵呵呵地乐。

冯果也乐了,为有这么好的爸妈。

9

这一天,冯果摘下了眼镜,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盘算着农家乐已经初具规模,下一步的打算和目标。模模糊糊的眼前,一个美丽的女子由远至近,笑吟吟地到了面前,冯果刚反应过来,这不是周丽嘛!冯果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就看到母亲不知怎么地截住了周丽。周丽清脆的声音,说:“阿姨好。”母亲说:“哦,我见过你,你是冯果的大学同学,你,你叫——”母亲一时之间没想起来。周丽说:“我叫周丽,阿姨。”母亲说:“对,对,你叫周丽,冯果常在我和他爸面前提到你的名字。”“妈,我什么时候给你提起过啊?”冯果大声说,说过之后不由拍了自己一个脑袋。周丽的脸已经红了两边。不过,脸红的周丽比起往常的她,更显得美丽了。冯果痴痴地看,看得都有点收不住自己的眼睛了。母亲说:“这你孩子,话题就是这么给你聊断的吗?”几个人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进到屋子里,冯果给周丽倒了杯茶水,说:“尝尝这杯好茶吧,碧螺春。我刚从网上买的。”又说,“你怎么过来了?”

周丽说:“你从来没在你妈面前提起我吗?”冯果说:“哦,有吗?哦,当然了。”冯果的眼神有点闪烁其词。周丽说:“什么有啊当然啥的,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冯果说:“有,一定有。”周丽说:“那你说我什么了?”周丽饶有兴致的表情。冯果说:“我,我说你特别漂亮,也特别有上进心,和,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你……”周丽笑眯眯地说:“编,你好好的给我编,看我会不会信你的鬼话!”冯果说:“是真的嘛。”冯果说着说着,自己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周丽转了个话题,说:“不开玩笑,我们说回正题,听说你们现在的农家乐办得挺有特色,影响力很大,来这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冯果说:“你是不是想说,希望来我们农家乐的人,也可以去你们村转转,感受一下更多面的农村?”周丽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那些来农家乐的人,第一次来感觉很新鲜,第二次、第三次来,他们就对新的东西有需求了。比如说,到我們建和村来走走看看,吃个饭,饭后再采摘点橘子啥的……”周丽说得头头是道,又说,“再或者,也可以到宋安顺的向明村,宋安顺说他们村的河浜里鱼特别多,可以钓鱼,他还搞了个烧烤基地,设备都有,直接拿东西烤就可以了……”

周丽没注意到,冯果的脸,像被冷冻起的一只虾。这只虾是从提到宋安顺和他的那个村开始冻起的。

10

谁也没料到,这个永安村—建和村—向明村,三村一体的农家乐,这条生活、休闲、旅游全产业链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效。好多入住建和村农家乐的城市人,在入住后,又驱车到永安村采摘橘子外,赏周边景色,又去向明村钓鱼、烧烤,一台台的车行驶在坚实又宽阔的水泥路上,往来于三个村之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车开得磕磕碰碰和扬起的一层层的泥灰。

那个第一次来农家乐提石子路意见的男人,姓赵。这位赵先生来了两天了,在这里也转了两天了,开着车子从向明村回来,刚下车就对着冯果竖起了大拇指,说:“不错不错,小伙子。”

冯果呵呵笑着,说:“谢谢赵先生,是有什么让你感到满意的吗?”

这位赵先生说:“当然了,首先是这条马路,我记得第一次我们来,那石子路磕磕碰碰地都触碰到我车子的底盘了,这可把我心疼的。我都有点打退堂鼓想直接倒车回去了。这次来,也就一年不到的时间,这里的变化太大了,不说这宽阔又坚实的水泥马路,车子开在上面太舒坦了。还有这里的采摘水果,钓鱼,烧烤,真的是太棒太棒了!这次我回去,一定帮你们做做宣传,让熟悉的朋友也来这里转转玩玩。”

冯果脸上面带微笑,说:“谢谢,谢谢啦,你们满意就好。”

目送着赵先生一家人上了楼,冯果不由从身上掏出了手机,拿出来又放了进去。他已经有几天没有和周丽联系了,前几天,因为周丽电话里夸宋安顺的钓鱼、烧烤几个项目搞得好,连着说了好几分钟,惹得冯果很不高兴。也是一时冲动,冯果说了句:“好好好,宋安顺什么都好!你干脆一起落户到他那里算了!……”

直到冯丽挂掉了电话,冯果才有那么点儿的醒悟,还有那么点儿的后悔,自己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小肚鸡肠了?宋安顺确实是做得不错,作为一个毫不熟悉农村的人,却能为农村做那么多实事,实为难得。自己应该超越他,而不是嫉妒他。

要不要给周丽道个歉,冯果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自己错了吗?是不是,真的错了?

屋子里,冯果在看着手机。没有打开的手机还黑着屏,像是没亮过,或是亮过却已经暗淡了。

手机突然振动,屏幕跟随亮起的同时,跳出了一条微信:我在宋安顺的村看他们钓鱼,你来不来?冯果赶紧拿起手机,回复:来!

冯果骑着电瓶车快速地冲出院子时,差点和从外面进来的母亲撞上了。母亲吓了一跳,说:“你干什么呢这么猴急!”冯果说:“哦,哦……”冯果来不及说什么,其实也不知说什么,匆匆忙忙的车子就上了水泥路。冯果将车速拉到了最高的档位,火箭似的向着向明村的方向冲去。

母亲看着冯果越走越远的背影,不由得摇了摇头,又由衷地笑了笑。

尽管车速飞快,冯果心里头还觉得不够,恨不得再快,更快一些。冯果的眼前不由得跳出宋安顺和周丽站在一起的景象,河边的风轻轻吹着,宋安顺说了什么,周丽就笑了,笑起来特别的美。冯果刚恍惚了一下,就看到不远处推着拖车缓缓往前走的一个男人,想停下已然来不及,冲过去路又窄了。来不及想什么,冯果骑着电瓶车呼啸着就一头冲进了旁边的河浜里。

这事,后来周丽还问冯果:“是不是有点小飞侠的味道?”

冯果瞪了周丽一眼,说:“要不,你试试?”

周丽扑哧一下就笑了。

11

不知不觉,两年时间就一晃而过,冯果心里有点忐忑不安,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忐忑的心情越加明晰。周丽,她是会留下,还是会离开?离开的天空更加广阔,有了这段在农村工作的履历,周丽回到城市里一定可以更加的如鱼得水,城市,原本就是周丽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城市。

冯果给周丽打过几次电话。周丽似乎很忙,没讲几句话,就说:“我要忙了,要不,就这样?”冯果说:“好……”电话就挂了。

冯果去了趟向明村。

向明村有宋安顺。

冯果在村委会见到了宋安顺,宋安顺看到冯果的到来,似乎早有预料,从位子上起身,笑笑,说:“来了?”冯果说:“对。”又说,“有时间吗?聊聊?”宋安顺说:“没问题,聊聊吧。”在旁侧的一间会议室里,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宋安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香烟,抽出一根给冯果,冯果摇摇头,说:“谢谢,我不抽。”又说,“你抽吧。”老冯好不容易戒掉了香烟,冯果不想让老冯再有烟瘾,也毅然与抽烟说了再见。宋安顺也不客气,抽出了一支烟,点上火,烟雾徐徐地升起,像一团慢慢堆起的云雾。云雾中,冯果说:“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吗?我看你干得不错,大家也都对你挺认可的。”宋安顺说:“还没想好,农村是个好地方,我也喜欢这里。”冯果说:“你,会留下吗?”宋安顺说:“也许吧。”宋安顺吸了一口烟,烟雾轻轻地吐出,他的脸罩在烟雾中,有点腾云驾雾的味道。

冯果走出向明村,还是有点摸不着北。

伟大领袖毛泽东同志说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可这次的摸索,还是没排摸出什么名堂来。冯果一直把宋安顺当作最大的对手,这从宋安顺不遗余力地跟随周丽一起来到农村,也可见宋安顺追求周丽的信心和决心了。接下去怎么样?冯果有点迷茫了。

村书记耿东的电话是突如其来打来的,说:“冯果,你在哪里?赶紧来趟村委会吧!”冯果说:“好,我马上到。”放下电话,冯果已经不想那么许多了,心急火燎地就往村委会去。

村委会的那间会议室里,很奇怪,除了村委会的几个人外,老冯和母亲也都在,冯果走进去时,有那么几分的诧异,用眼神在探寻:你们怎么也在?母亲没什么表情,倒是老冯,朝冯果眨了眨眼,像是有什么意味。

人都齐了,坐在上首的耿東一口当地的口音,将过去一年村里的财政情况大致做了个表述,也讲到了大家的积极性,还重申了上周,又有两个在城里打工的人主动回来了,也想要加入到农家乐的队伍。耿东说:“不得不说,咱村现在形势这么好,离不开冯果的努力和支持,眼下,也因为农家乐,大家的收入都有了显著提高。当然,从我做书记来说,我是非常乐于看到这样一个局面,也希望能保持这么好的局面。眼看着,这一晃就过了两年,不知道冯果你是怎么想的?”又看了眼冯果,“今天这个会,我特意把你爸妈一起请来,刚好也一起听听你的想法。”

冯果的眼睛从耿东身上,不由又到了老冯和母亲的身上,心里暗暗嘀咕:耿东不愧是老江湖,这算盘看起来打得也精嘛。

冯果没说话。

老冯和母亲也没有说话。

一时之间,倒有那么几分的冷场。

12

这一天,陽光似昨天的阳光,前天的阳光,又似乎和以前的阳光有些不一样。冯果坐上了车,又下了车,走在马路上的脚步,比起两年前,比起更久以前,似乎有那么几分的不一样。记不得从哪一天起,冯果发觉自己的脚步有变化了,是自信了,心里也有底气了。这是不是也在预示着自己,是在走向成熟呢?

在县委大院的楼下,冯果接到了宋安顺的电话。宋安顺说:“冯果,我想了想,我还是要回去了。”然后,电话就挂了。宋安顺没有问冯果是不是留下,这个电话,像是只为了告知一下,两个彼此角力了两年的对手,这个时候算是决出了胜负吗?是谁赢了,是谁又输了?冯果心里头有太多的疑问没有说出口。

那个县委领导笑眯眯地坐在冯果面前。冯果刚想说什么,县委领导递给他一份厚厚的方案,说:“你看看,提点意见。”冯果打开了看,一看差点就惊呆了,这份方案由浅入深地将三村一体的农家乐及其配套做了详细的解读与拓展,并在这基础上,从三个村延伸到所在镇的其他几十个村,甚至还扩展到全县的其他镇。这里面不仅讲到了原来的农家乐、钓鱼,烧烤等等,还大胆的讲到了果园、休闲绿地、游乐场所、体育场、咖啡馆、茶室等等的建设,还阐述说新农村不仅仅是体现出农村的风貌,也可适度引入城市的元素,要两项有机的有选择性的结合,如此一来,就可以满足更多不同需求不同感触的各类旅游人群的到来……

冯果拿着这份厚厚的方案,有点放不下了。有一会,县委领导说:“想知道这是谁写的吗?”冯果说:“想。”县委领导说:“你先去705会议室,我稍后就到。”冯果去了那里。会议室里,坐着一个人,正埋头还在改材料。这个人,冯果特别熟悉。是周丽。抬起头的周丽,看到了冯果,一脸诧异。周丽说:“你怎么来了?”冯果说:“这个方案,是你做的?”冯果指了指手上的那份厚厚的方案。周丽点点头,说:“是的,我想了好久,也琢磨了好久,这段时间我整理了一些,但是还不完善,可能还要添加或者修改一些东西。”冯果点点头,说:“你这方案做得好呢!”又说,“那你是决定,要继续留在农村了吗?”后半句话,冯果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或者说是很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周丽倒是笑了,说:“宋安顺做了逃兵,你有没有信心,陪我一起留下来战斗?”冯果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欣喜,刚要说什么,就听见门口一个声音,“谁要陪我外甥女一起战斗呀!”这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伴随进来的是县委领导的那张笑眯眯的脸。

“舅舅——”周丽原本自然的脸噌地一下就红了。

在冯果疑惑的脸看向县委领导时,县委领导倒是挺自然地笑笑,说:“别忘了,咱城市人也都是农民出身,农村是我们国家的根本,农民也是我们国家的根本。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忘本。”

那一天,就在老冯,母亲,还有耿东的面前,冯果还是表态了,说:“放心吧,我会留下来,这里是我的家乡,我一定要努力把他建设好,小时候的小梦想,是离开农村,能有个光明的前途。而我现在的大梦想,就是我要在这里,让新农村有个更加广阔的天空……”

伴随着的,是会议室里响起的连绵的掌声。

走在过道里,冯果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晚上多烧几个菜吧,有客人来。”母亲说:“什么客人?”冯果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冯果喜滋滋地朝身后望了一眼。

窗外,阳光还在头顶高高地挂着,照亮了整个天地,很温暖。像冯果昨日的小梦想,今天的大梦想,正在缓缓地往前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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