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炼金术

西川

01.诗人既不是平民也不是贵族，而是感受思想和表达的人。

02.诗人是知识分子中的一种，是另类的劳动者。

03.必要的沉默，必要的孤独，必要的游荡，必要的游手好闲。

04.但生活方式并不值得标榜，它是写作资源中最卑微的一种。

05.在诗歌写作中，别在乎你的诗人身份。

06.诗人集过去、现在、未来于一身。诗人之梦既不属于现在，也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

07.诗人的尊严表现为激荡不息的创造力。

08.教养是必要的，但教养不是创造力。

09.警惕趣味。

10.传统绝不是平庸的代名词，创新绝不意味着降低诗歌的档次。

11.在文化传承方面，人们太看重诗人（诗歌）与诗人（诗歌）的关系，而忽略了诗人（诗歌）与非诗人（诗歌）的关系。

12.诗人如不在神恩的笼罩之中，则必须在命运的高度说话。

13.诗人通过“命名”挽留世界。

14.追求命名权，就是追求原创性。

15.诗人必须迈过三个门槛：“个我”“他我”“一切我”，使众多“往昔之我”在“我”体内复活。

16.“我”的构成：“外在我”与“内在我”。

17.“内在我”的构成：“逻辑我”“经验我”与“梦我”。

18.不可避免的自相矛盾。

19.诗人相信启示和秘传真理。与其说诗人需要哲学和宗教，不如说他需要伪哲学和伪宗教。

20.伪哲学发现思维的裂缝，伪宗教指向信仰的审美价值。

21.把无知尊为权力是最大的无知。

22.作为写作资源的知识在写作中被改造。

23.没有秘密的文学不能传之久远。

24.避谶。

25.在信仰与迷信之间，诗人是炼金术士。

26.我可以容忍诗人的死亡，却不能容忍诗歌的死亡。

27.向诗歌吹一口气，让她站立起来。

28.诗歌是飞翔的动物。

29.诗歌是忧喜参半，天才加愚蠢的东西。

30.诗歌是灵魂自我证明的方式。

31.诗歌能够揭示出人类灵魂中最隐晦的东西，把它摆放到阳光下。

32.这种揭示本身与人类幸福有关。

33.怪癖就是有所逃避。

34.嘲讽所欲掩饰的是思想贫乏。

35.首先要热爱生活，其次要蔑视生活。热爱生活使诗歌丰富，蔑视生活使诗歌精练。

36.但一个缺乏经验的人不可能了解真正的艺术。

37.诗歌往往处在两个精神之源之间。

38.诗歌有其界限。

39.诗歌有其说话的对象。

40.诗歌需要精神的地平线。

41.诗歌精神即如建筑中的柱石，建筑倒塌，柱石站立。

42.纯洁的诗歌拒绝，人道的诗歌包容。

43.必须培养想象的激情，但不应宣泄激情，而应塑造激情。

44.也许说废话。

45.从经验的诗歌到超验的诗歌，是一个诗人的超水平发挥。

46.灵感即是发现。穿透性的发现。

47.强大、结实的诗歌之美反对虚假、伤感的诗歌之美。

48.可以被归结为态度的东西——诸如愤怒、敬仰、赞美、蔑视等——都不是诗歌的力量所在。

49.我了解一种精心的粗糙。

50.诗歌内部蕴藏着一股偏离诗歌的力量。作为整体的诗歌对于这股力量的纠正产生诗歌的张力。

51.只有不真诚的人才需要谈论真诚，别让真诚伤害了诗歌。

52.可以写无产阶级的诗，可以写资产阶级的诗，可以写地主阶级的诗，但就是不能写小资产阶级的诗。

53.别宣布你已抵达“真实”;“真实”是诗人的理论噩梦。

54.就诗歌的语言来讲，诗歌分三种：歌唱性的诗歌、戏剧性的诗歌、叙述性的诗歌。能够综合此三种诗歌的人堪称集大成者。

55.将批评引入诗歌也就是将分析引入诗歌，但诗歌分析不同于理论分析。

56.比格言更有趣的是假格言。

57.丰厚的诗歌要求大气，尖锐的詩歌要求危险。

58.高密度的诗歌容易引人注目，因为它满足智力的好奇心。

59.在最好的状态，诗人胡说八道都是好诗。

60.任何事物都可以述说;任何事物在未找到述说方式以前都不可述说。

61.让语言和自然较量，让语言和人生较量。把自然和人生当做写作的参考系。

62.诗歌语言不是日常语言，即使诗人使用日常语言，也不是在日常语言的意义上来使用。

63.语言必须触及事物，即使表述想象的语言也要触及想象的事物。

64.语言转身形成语言悖论。

65.强力诗人点铁成金。

66.诗歌的质感表现为弹性。

67.诗歌的元素感表现为可还原性。

68.诗歌的形式即是它的音乐。

69.诗歌的外在形式可以被反复使用，而每一首诗的内在形式只能被使用一次。

70.不同的语言速度产生不同的智慧。作品之间大致相同的语言速度构成一个诗人作品的风格。

71.诗意的一种：语言的从容推进。

72.诗意的一种：语言的意外推进。

73.诗意的一种：语言在高潮中所获得的狂喜的音响效果。

74.诗意的一种：语言中断处精神的悬空状态。

75.诗意的一种：语言之火的熄灭过程。

76.诗意的一种：反诗意。

77.“意境”所指未能涵括表达本身。

78.写小诗需要大手笔。

79.一般说来，可以从短诗看一个诗人的基本功，从长诗看他的综合创造力。

80.诗歌是多层次的。诗歌首先即是它自己，其次作为一个跳板向我们暗示。

81.一部作品的完成，是指作品获得了它的自足性。

82.每一次文笔滞涩都应当回到你最初的创作源泉去痛饮一番。

83.一切的哀愁，一切的欢乐，最终归于歌唱。

84.诗歌的最高境界不是五彩缤纷的花园，而是色彩单一的天空和大海。

85.历史之于中国人相当于神话之于希腊人。

86.不存在孤立于神话、历史和存在的诗歌，就像不存在孤立于神话、历史和存在的语言。

87.诗人应该尽量避免给诗歌下定义。

88.如果不能成为一个好的诗人，那就成为一个好的读者。

89.尽量分享前辈诗人、作家的秘密。不应当把他们当作榜样，而应当把他们当作朋友。

90.幽灵读者的称赏比世俗读者的称赏更重要。

91.大师是半个诗人。

92.大师们抹去他们作品的光亮。

93.凡二流作品均可以如法炮制。

94.聪明而懒惰的成功之道是：把任何一种微不足道的写作优势推向极端。

95.愚蠢的成功之道是：坚持愚蠢。

96.确立一个二流诗人作为一个理想的诗人来颂扬，其目的在于二流的肯定自我、原谅二流的自我。

97.好诗必须使我们有再生之感。

98.诗歌绝不向任何非诗的势力低头，这是对于写作独立性的確认。

99.与其与人争论不如与己争论。

100.别相信自己的写作策略，更别相信别人的写作策略。

101.在必要的时候埋葬你自己。

102.画地为牢不是长远之计。

103.除非你感到迫切的需要，诗歌并不是非写不可的东西。

104.我曾努力眺望海市蜃楼。我曾试图穿越乌托邦。我曾试图进入巴别塔。

（原载《诗探索》199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