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笔记 [组章]

2020-12-06 10:44黄恩鹏
诗潮 2020年10期

黄恩鹏

1

千年月光,烛照临水的王朝。

夜的洞门,砉然打开。一轮被狼烟洗得发白的月亮,从天地之外的河流那边漂泊过来。明晃晃的月光下,清风拂面,一叶轻舟,顺着江海的滔滔波流,慢慢摇渡。

举月为灯的人,以舟为家,于绝壁之下,寻找沧桑的古战场。

火焰鸣啸,横槊啸吟,执戟劈石。仰天长歌的豪放诗人、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情种、荒寒山野剪径夺财的暴人,顷刻之间,被大德的圣佛度化。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我听见有人沉吟。一个深藏不露的转世的理想主义者,难以说清自己的来历。现在,月挂中天,月隐西山。都门帐饮无绪的他,看见了比雨夜更黑的,是内心沉沦的铁。

2

有人荷锄,耕种垄亩;有人背篓,采菊摘蔬。有人担柴进城,不问庙堂,只读蓬蒿。有人像菖莆、苇草或水芹,风里雨里,自由自在。有人耳提面命,亦步亦趋,费心了周折,周转仕途。鬓颜衰老时,带着一车车财宝,衣锦还乡。

有人于无边小雨润如酥的天地间,将一小截瘦弱的肋骨,交给爱情的雷电。

时辰悲悯,乌桕沉静。我将窗子打开,夜风夹杂草木的气息吹了进来。

一曲琴瑟,《鹊桥仙》吟唱。

孤馆寒窗,破舟旧履。相思与相思,像遗弃了脚印的青石街,饱尝寂寞和孤独。

土叠土,城摞城,大雁南飞,江河轻浪。

鸟鸣涧如清澈澄明的文章。衰草连天,荒寒凄凉。彼时此时,风雨交加。

3

繁塔和铁塔,八千圣佛,淹没在雨雾里。

古吹台下,千年菊花,活在了一阕词里。

范仲淹和周邦彦,苏东坡和李清照。宋词的风骨,生命灵魂的一场盛大交响。

君王与布衣,月光与灯盏,走着同一条路。脚步纤细,清风衣饰。纤云弄巧,河流翻卷。豪放也好,婉约也罢,诗润的大地,都是生命乡愁的姿态。

鲜衣怒马,绢帛三万,不是真实的世界。

鱼虫鸟兽,花草树木,才是真实的民生。

农业丰饶,民歌清澈。一箪米飨,一瓢酒酿,慰藉芸芸众生的胃口。

五百山岭。八千河流。祖先社稷与宗族籍贯,留在了原地。

一个又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官道和驿路,从未停歇奔往庙堂的脚步。

4

家国的味道,是炊烟味儿与硝烟味儿的混合体。

书生论衡与侠士论剑不一样。

被贬民间的官宦谈论仁宗与真宗,谈论神宗的胸怀和文人的矫情。谈论王朝与闾里、大相国寺的罗汉与清明上河园的买卖。

崔颢在高处不言不语,头戴金冠的菊花不言不语。

他和她,在缺失了章回的册页中,找到了失踪多年的渔火。

汴绣闪亮,大水流淌。楼阁入天,平仄千行。

每一个文字,都是铭心刻骨的愁思。每一朵细小的花瓣,都是微微发凉的火焰。九曲黄河拐弯处,逶迤雁阵,伴着跌跌撞撞的脚步,从梯凳般的词牌间振翅飞过。

5

把兵书和刀剑留给君王。

把山河和美食留给百姓。

一场接一场的上元灯会,一宗接一宗的汴河舟赛。老旧的中原故城,葳蕤、茂盛。

明媚与阴晦、名字与名字,相互推搡、拥挤。顺着大河、越过荒原而来的人,金砖铺地也好,瓦砾遍野也罢,都会把自己隐在光芒四射的京城。而隐姓埋名者,并不知道身世像黑夜那样,需要被太阳知道。

敬天敬地,悲悯民生,天下清澈。

混浊在朝,黑脸包公明察。

大宋百姓尽可在公正的天空下高声喊冤。

亮闪闪的铡刀让官员亦步亦趋谨慎为政。

6

码头店铺,河道船坊。似曾相识的记忆,方杆旗斗间,车马纵奔。

前世的梦境,照亮了一池雍容华贵的汴西湖水。水光摇动月光,一株一千一百年的白蜡树,如光彩照人的美妇。

远在他乡的周敦颐,把一池莲香,捧给了北宋。笔尖醒着,宣纸醒着,一城湖水,在梦境深处醒着。一朵花又一朵花,在隐喻的天底下醒着。

她们用出淤泥而不染的姿态,堆起了芳香的身世,将思念的纯净,阳光下悄然复活。

有人将自己的一生发配到一阕词里。

而被梦囚禁了一生不见得是悲哀的事。

且在月夜深处放逐一只小舟吧。且在一场滔滔汤汤大水里超度此世身染尘埃的自己。

7

琥珀里珍藏前世的灵物。它们像一缕风或一丝云,穿越时间的深壁,前来转世。

八朝古都,满朝文武。山河上下,灵魂处处,一些柔弱的野草,阳光下挺直了腰杆。

风吹过了平原、房屋。

雨下在了湖溪、街衢。

落在肩胛的鸟鸣,恍如初春花儿,大朵绽开。一梦千年,实在太久。我只愿一梦一醒。换一换芬芳,嗅一嗅真实与虚幻其实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我不愿养■,只愿养雀。身在朝殿,心在蓬蒿。菊开东篱。我与一朵菊的距离,并不遥远。

一些是非成败转头空的历史,一些没有走遍的河流,一些没有拍遍的栏杆。而能在内心慰藉春天的人,是活在世上的快乐的人。因为,没有哪位神仙,能够长生不老,延岁千年。

8

从东武县来到汴梁的画家张择端,凌烟自绘,匠意英姿。他长驻于此,不再游走他乡。以一支狼毫,画里画外,皆是现实的家园。他爱着江山,也爱着这个民生静好的朝代。

但他不爱那些只会阿谀弯腰、不敢剀切直言的文人。

傲骨的大宋,也绝不会重视阿谀的文人。

碑林闪烁。魁星阁闪烁。

琼林苑闪烁。菊花的种子点燃了的沧桑闪烁。

远在黄州的那位豪放派词人啊,他以山河带砺、词冠京华的才气,吟诵大江,赋写大江。他在流放之际,学会了读解历史,读解执剑横槊的英雄,读解羽扇纶巾的豪杰,读解浩荡长风中那些纵横天下的大智大勇者。

9

水和水,彼此宽容。河与河,彼此拥抚。

鵲桥与鹊桥,彼此隔岸相望。

时间隐藏了界限,江河大流,无腐无蠹。

汴水流淌。有清澈的天地,也会有蓬头垢面的草木。有清澈的河流,也会有孳生蚊蚋的污泥浊水。

亦可行船,亦可蹈涛踏浪。一只船和一群船,到底能行多远,取决河与桨的态度。

对于北宋,我如此熟悉。其实呢,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前世就是北宋的一位词人。

茫然无措的我,手执过期的度牒,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去国怀乡的河溪、山野和草原。

10

飞鸟在枝条紧密的灌木丛中,倾听命定的际遇。

一朵轻小浪花,在江海深处徘徊、徉徜、踯躅。

醉酒的人,月光下踯躅。

写诗的人,于漾满光晕的桂树下,倾听一行行瘦金体的呼吸和一道道大小勾栏的拍响。

倾听念奴娇与渔歌子,定风波与声声慢。

一场前朝的大雨,在汴西湖上痛痛快快下着、吹着、缭绕着。像一腔高亢的豫剧,将我与深埋大水里的一枚古莲,轻轻唤醒。

独有黄花,随时盛开。大宋,我来了。醒与醉,吟诗与作画,都是一种抵达。

我跟着被时间删繁就简的王朝一起,在天地的变幻中,像一朵黄花悄然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