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麦
寨里的公鸡啼叫过几遍之后,天便渐渐亮了。院里,母亲已在清扫昨夜清香树的落叶,高粱秆扎成的扫帚落在粗糙的水泥地板上,发出“唰——唰——”的清脆声,越倒显出庄子河村的寂静。
我还慵懒地赖在床上不肯起,继续捕捉母亲扫地的声音。几只母鸡在院里“咯咯”地叫着,不时,会听到母亲细碎的脚步声,之外,便不再有别的声响了。我睡的房间靠村里的下街道,有两扇玻璃窗,其中一扇窗的玻璃被村里顽皮的小孩打裂了一个碗口粗的窟隆,被哥哥用一块硬纸板简单地遮挡起来。窗外,是父亲在世时栽种的两棵柏树,比青花碗粗了,三四米高的样子。房间的对面,是老宅。那是一所已显沧桑和破败的土掌房,用土基和木料所建,在现在所居的这幢水泥房建成之前,我和我的家人便居住在那里。
我出生的这个村庄叫庄子河村,是一个有三十多户人家二百余人的彝族寨子。自我读过几本书后,我便总是由庄子河这个村名,联想到道学家庄子,这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却总被我牵强地联想在一起。村庄和庄子没有任何历史渊源,却和一条河流有联系。这条河便是发源于石屏异龙湖,流经整个建水坝,之后流向开远的泸江河。在我年幼时,泸江河是条真正意义上的河,那时泸江河河床开阔,河水激荡湍急,河两岸沃野千里。现在,河水变成了一股涓涓细流,在干旱的时节,整条河甚至断流,只剩一个干涸的河床。
幼时,我对这条河是具有敬畏之情的,不只因为它具备了一条河流应该具备的咆哮之势,更因为它赋予我的村庄丰饶和润泽。但对于孩堤时代的我来说,我对横跨于泸江河上的天缘桥更感兴趣。兴趣的初起,始于外婆给我讲的两个传说。第一个传说是这样的:相传建造天缘桥时,共有一百个石匠和一百头牛参与,而付工钱时,却只是九十九个石匠九十九头牛。桥建好后,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从桥上走过,之后便不见了踪影,唯在桥正中留下三只深深的脚印,于是桥便取名天缘桥。第二个传说很残忍,外婆讲,天缘桥建好以后,桥的阁楼里,一对童男童女作为供品被永远镇锁在里面。
“新建天缘桥碑记”载,站在桥上,“环顾两岸,村落相接,沟渠联络,灌溉蔬植。眺城郭台榭,若隐若显,烟光缭绕,竹树参差,宛如图画。其东南诸峰,层峦叠嶂,苍翠欲滴。而蒙迷一带,川原林麓,桑麻乐利,太平景象,熙然在目……”这段描述里的“村落相接”,指的就是现在的马军、田家营、冯家、古桥口、南营寨、上新寨、下新寨、东山寨、金鸡寨,以及我出生的小村庄庄子河一带,“东南诸峰”,就是我村子背后的东山寺山、扎营山等山系了。古人碑记里的描述,和我童年记忆里的乡村景致,大概是一致的,有着浓郁的田园生活情趣。
天缘桥到我家的距离不过二里,那时,我和我的家人还居住在土基建成的老宅里,老宅的建筑格局是乡间传统的三间二耳下八尺。左厢房下端,有一棵粗壮茂盛的清香树,树冠很大,每到盛夏,它的树荫覆盖了屋顶三分之一以上的面积,有时甚至投射到老宅的天井里,这样,屋顶便成了夏天纳凉的好去处。那时,我时常坐在屋顶的树荫里,看着人们从不远处的天缘桥上来来往往,最有趣的,当是桥上阁楼檐角上悬挂着的那些铃铛,风吹过时,叮叮当当地响,清脆,悦耳,和清凉的风一起,断断续续地传来。然后,我就会想起外婆讲的关于天缘桥的传说,想起那两个被锁在桥上阁楼里的男童女童,心里便无端地伤感。如果这时我的小伙伴青儿恰巧从我家屋下走过,她便会抬头喊我,云儿,走,讨野菜去。我便会飞快地爬下梯子,提了篾篮子,和青儿一起去讨野菜。
那时,几乎所有的农人家里都会养几头猪,我家也不例外,喂猪的食材,以红薯藤、牛皮菜为主,辅以红薯。但往往很多人家会出现猪粮短缺的现象,这样,讨野菜补贴喂猪,成了当时乡村女孩儿的任务之一。庄子河村小地稀,加之讨野菜的人渐多,很快,野菜便被讨得所剩无几了。这样,我和青儿便决定拓展新的领域,经过商量后,我们决定跨过泸江河,去河对岸那片广袤的田野讨野菜。
泸江河对岸的田畴属于马军、冯家一带的村寨所有,蔬菜种植起步很早,生机勃勃一片。我和青儿相约着从天缘桥过去后,发现这是一片尚未被人采过的处女地,野苋菜、马齿苋、灰灰菜、藜蒿、地米菜、婆婆丁……应有尽有,短短二十多分钟,我和青儿便讨了满满一篮子。我们兴高采烈地满载而归,过天缘桥时,不免要在桥上纳凉休息一会儿,就免不了又想起那两个传说,我和青儿一致对传说中阁楼上的那对男童女童表现出无以名状的同情和忧伤,但满载而归的喜悦很快就冲淡了这种伤感的情绪。我们开始饶有兴趣地研究桥上的石雕、碑文,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之后,又开始争论桥正中条石上那三个巨大的脚印是否真是仙人所留,以及桥尾那棵三四人才能合抱过来的万年青到底有多少年的树龄。不知不觉中,太阳西移,阳光渐显温和,我和青儿知道,吃下午饭的时间快到了。
回到家,很多时候都会得到外婆的一番夸奖。我在家排行老小,是外婆最疼爱的外孙女,她不喊我云儿,喊我丫头。我也不喊她外婆,而是喊奶奶。
喊外婆为奶奶,是有缘由的。
外婆和外公只有我的母亲和我的姨妈两个女儿,外婆35岁那年,37岁的外公因为肺病离开了人世,从此外婆独自带着我的母亲和姨妈度过了以后的漫长岁月,再没婚嫁。在过去的农村,没有男嗣的家庭是大不孝的,为了弥补这个遗憾,父母早逝、由我的祖母一手带大的我的父亲作了外婆的上门女婿。当时外婆所在的村庄叫冯家村,是一个汉族寨子,按入赘的惯例,我们一家理应在冯家落地生根,并改随外公的吴姓,喊外婆为奶奶才是,但不知什么原因,在冯家住了一年多后,父母最终带着外婆一起回到了父亲的衣胞之地庄子河。姓氏上,也随了父亲这边的李姓,却又在称谓上,一直保留了喊外婆为奶奶的习惯。之后,外婆便长居庄子河,再没回过冯家居住,直到逝世,也是葬在庄子河村后的扎营山上。
外婆是汉人,有一双三寸金莲,这在庄子河这样的彝族寨子,是特别引人注目的。我小时候,时常看到一群顽皮的小孩好奇地跟在外婆身后,喊外婆为拐脚老奶奶。外婆就很生气,抡起手里的拐杖作出要追打的样子,小孩们嘻嘻哈哈笑着,然后一哄而散。那些孩子的行径,深深伤害了我,我为外婆感到不平和委屈,外婆就摸摸我的头,说,我的丫头,会心疼奶奶了。
那时,老宅的对面(也就是现在新的水泥房建起的地方)是我家的一块耕地,早些年,父母种了一片甘蔗林,后来甘蔗跌价,家里就随着季节的变换改种了红薯、花生、向日葵、玉米等传统农作物。再后来,紧挨下街道这边,父母用土基围了一道矮墙,另三面,用剑麻、粉果花、篦麻等植物围成一个院落的样子,然后沿矮墙砌了简易猪圈、鸡圈、牛圈及杂物间。在杂物间,父母砌了个灶台,用来煮猪食,方便喂猪,外婆就负责这项事务。为方便外婆休息,父母在杂物间铺了一个简易的床铺,外婆累时,就在这个铺上躺着休息一下。我那时是特别喜欢这个地方的,因为它紧挨老宅,仅隔着下街道两三米宽的距离,像我家天然的后花园。
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围耕地而种的剑麻、粉果花、篦麻。先说剑麻,这是一种叶形如剑,多肉,顶端带坚硬刺尖,叶两侧带细刺的常年青植物,其茎粗短,叶呈莲座式排列,树形类似菠萝树,所以在一些地方,也被称作菠萝麻。因为剑麻浑身带刺,在乡村,便时常被用来作围栏用。我之所以对这种长相难看且带刺的植物记忆深刻,只因儿时,乡村的小伙伴时常用它来打飞镖。所谓打飞镖,就是用镰刀割下几片剑麻的叶子,再把剑麻顶端的硬刺在六七厘米处割下做成镖,人和剑麻拉开一段距离后,把手里的镖“嗖——”地射向剑麻,镖要么稳稳地射在剑麻上,要么落在地上。如此反复,如能多次射中,便会蠃得小伙伴的喝彩和赞叹。
然后是粉果花。我至今不知道这种植物的学名,似乎除了庄子河,便没在其他地方见过,粉果花的称谓,是我按当时老家的叫法用同音字为它取的名。这是一种开红色小花的植物,高不过一米。在乡村,野花野草繁多,清丽的,雅致的,娇艳的……应有尽有。粉果花长相平庸,并无惊艳之处,甚至有点灰头土脸,但我却一直记得这种不起眼的植物。粉果花红色的小花凋谢后,便结成一个豌豆般大小的黑果,我喜欢粉果花的奥妙便在于此。弄开小黑果薄薄的皮面,里面便是一粒脂粉状的白珠子,把这粒白珠子捻碎成粉末后,便可以当成粉脂用来擦脸了。那时,二姐正在恋爱,每天把脸弄得粉白粉白的,粉不够用时,便支使我去采粉果花的黑果为她捻成脂粉备用,我若任务完成得好,便能得到二姐奖励的一根糯米冰棒。
再就是篦麻了。它们种在矮墙相对的那方,一排,十多株。如果只是一株,我是不会深刻记住这种植物的,但齐唰唰一排站在院子下围,就显得很起眼。尤其风吹过时,树叶哗啦啦作响,很招展的样子。篦麻树不高,两米左右,很适合小孩攀爬。夏天,我常爬到篦麻树上乘凉,风吹过时树叶发出的响声,多年后,仍在我的耳畔回旋。
我喜欢篦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篦麻结一种绿皮带软刺的果实,剥去体表的软质绿皮后,便会露出黑亮褐色带白色花斑纹的椭圆形果实,这些果实是榨高级润滑油的重要材料。篦麻结果后,我和姐姐们便采摘下这些篦麻果,晒干收集好,遇街天,便拿去县城卖,总能换回十多元钱,便买些小饰品小食品用。有时收集得多,换回的钱就多些,便可以扯几尺布回来请邻村的裁缝做新衣。
除篦麻籽可以用来换钱,采集蒲公英也是挣零花钱的一种方式。蒲公英是一种中药材,在村里比较常见,田野里,地埂边,路两侧,都有它的身影。蒲公英开小小的黄色花朵,花谢后长成一个松散的白绒球,风一吹,白色的绒球就分散开,在田野上空飘来飘去。这些白色丝状的绒毛便是蒲公英的种子,当它落在某个地方,过些时日,便长成一株新的蒲公英苗。每次把蒲公英采集回家后,便要放到烈日下暴晒至干,然后收集到一个干净的大袋子里,街天拿到县城的中药铺后,便换成一小沓小面值的人民币。
此外,村里还有一片桑树林,三四月桑葚成熟的时节,桑树上结满了黑黝黝的桑葚果,桑葚果又大又甜,咬开后,流淌着暗红色的汁液,每到吃桑葚的时节,贪吃的小孩子总是把小嘴小脸染得黑红一片。二姐最有经济头脑,她最先看到了桑葚果的经济价值,她说,如果把这些桑葚采摘到县城卖给那些城里人,一定会有不错的收益。二姐于是提了两只竹篮子,喊上我,一起到桑林采桑葚。那些桑树已有些年月,长得高大,二姐身手敏捷,很快便爬上一棵桑树,挑选一个好的位置后,捡最大最黑的桑葚摘,几棵树下来,两个篮子已经装满。为让桑葚第二天到城里仍有好的卖相,二姐会摘几片大大的桑叶覆盖在桑葚上,不让桑葚汁被风风干,到家后,再泼洒一点清水,第二天拿到城里,便能卖个好价钱。
去桑林,必须经过一片田畴和一个水塘,村人喊田畴为上围地,喊水塘为小囤。小囤占地约二百平方米,水深约两米余,呈椭圆形,水质清冽干净。盛夏,总有成人和顽童在囤里游泳消暑。小囤地表有丰富的地下水资源,每日源源不断地注入囤内,囤里的水顺着上围地的一条浅沟流经村庄后,注入泸江河。因为有小囤的水流经,上围地一年四季都润泽丰饶,是庄子河最肥沃的田畴,各种小沟小壑纵横交错,深不过半米,沟里水草鲜美,各种小鱼小虾小螃蟹清晰可见。那时的上围地,种植着各种时令小菜,白菜、青豆、韭菜、茄子、蕃茄等等,不一而足。
和上围地仅一条乡村土路之隔,便是上围田,这是庄子河油菜的主产区。那时,每年的三、四月间,是庄子河最美的季节,田地间,一片油菜花的海洋。白天,我会约上青儿去油菜花地里捉一种叫露水虫的昆虫回来给外婆喂鸡。装虫的用具,一般是装罐头用的空玻璃瓶,那些昆虫黄豆般大小,依附在油菜花的秆、叶、花上,一旦发现,很容易就能捉到。一般情况下,去花地里走一趟,便能捉回满满一瓶。而夜晚,油菜花地便成了我和小伙伴们捉迷藏的最佳场地。在油菜花地捉迷藏,一般要选择有月亮的夜晚,我们十多个小孩,被均匀地分成两组,各从每组中选出一个代表,通过石头剪刀布决定躲家和找家,然后在油菜地里躲藏起来。那时,月亮悬挂在空中,我们在花海里穿梭,月光漫无边际,油菜花也漫无边际,淡淡的月色下,只见人影影影绰绰。一开始,各组人员都集中在一起集体行动,到最后,人员便渐渐分散了,偌大一片油菜地,因为躲藏的一方总在不停的转移阵地,且人员分散,所以要全部找出来,是一件难度很大的事。往往到最后,找不到人时,找人的一方便失去了耐性,一个个悄悄的溜走了。躲的一方发现对方没了踪影,只剩自己在唱独角戏时,便一个个怏怏地出来,责怪对方不守信,游戏没结束就溜走。埋怨归埋怨,游戏是玩不下去了,夜也深了,大家只好解散回家。第二天,如果月色还好,捉迷藏的游戏依然进行,如此循环,乐此不疲。
油菜花地背后的斜坡上,是一片浩浩荡荡的甘蔗林。七、八月间,甘蔗秋收的时节,整个村庄几乎都是砍甘蔗的忙碌身影。种甘蔗,是那时庄子河村的主要经济来源,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种植甘蔗的历史,少则三、两吨,多则二十多吨。哥哥姐姐们勤劳,在山坡上开垦了许多荒地,这些开垦的荒地,家里便用来种甘蔗。
那时,我家每年要产出甘蔗三十多吨,这在当时的庄子河,算是种植大户了。砍甘蔗,要凭当时建水糖厂分配的指标来砍,分配给某家多少吨甘蔗指标,某家就必须在该日按量完成任务,把砍好的甘蔗运到建水糖厂过称。这样,就显得时间紧任务重,必须请工才能完成。记忆里,每次拿到指标后,母亲就焦虑着第二天的指标能否顺利完成,然后忙着和哥哥商量请工事宜,围村子挨家挨户请出村里的壮劳力,之后便张罗第二天请工的伙食。家里请工最多的时候,一天会有五六十人,仅伙食就要备六七桌。第二天便是大忙的日子,砍甘蔗的,备伙食的,各负其责,忙得昏头转向。
甘蔗叶上有一层绒毛,砍的时候很容易扬到人身上引起骚痒,那时的农村,卫生条件差,要想畅快地冲一次澡难乎其难,所以砍甘蔗是一项很辛苦的差事。我那时人小,家里每次都安排我在家里打帮手,择菜,洗菜,洗碗,扫地,有时还带哥哥姐姐家的孩子。但我那时是厌倦做这些鸡零狗碎的琐事的,便自告奋勇请求去甘蔗地里帮忙,父母便把原先安排去砍甘蔗的姐姐的工作和我作了调换,姐姐吃够了砍甘蔗的苦头,在家打帮手,她非常乐意。
这样,我就走进了甘蔗地,第一次感受到甘蔗地里那种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砍甘蔗的人们围着甘蔗林一字排开,扳倒一棵甘蔗后,用镰刀“唰唰唰”地削去包裹着的甘蔗叶,然后迎头一刀砍掉甘蔗尖,一棵甘蔗就砍好了。下一棵,重复如此,不断循环。甘蔗地的工作,也各有分工,一般情况下,妇女负责砍甘蔗,像我这样年龄小一些的和那些身体弱一些的,就负责把地上横七竖八的甘蔗理顺成捆,男人则把理顺的甘蔗捆好后,扛到离甘蔗地稍远的乡村公路,等待拖拉机来拉走。
种甘蔗,是我家那时主要的经济来源,由于哥哥姐姐们个个勤劳且敢想敢干,所以我家甘蔗的种植面积和每年的种植收入都遥遥领先于全村。我六岁那年,家里用种甘蔗的积蓄买了村里第一台电视机。那是一台上海产的飞跃牌九寸黑白电视机,那时的电视机是稀有之物,尤其在乡村,像大熊猫一样少见,这台电视机在我家首次亮相后,在全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纷纷到我家观看电视,眼里满是羡慕和惊奇。那年,电视里正热播《上海滩》和《霍元甲》,村民到我家看过几个电视片断后,便被电视剧情深深吸引,每天晚上便早早到我家等待电视剧开播。那时,家里的堂屋、院子天天晚上被围得水泄不通,就连邻村一些村民也会走很远的路到我家看电视,这种情况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严重影响到家里正常的生活作息,直到后来电视机渐渐走进很多家庭,我家才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除了种甘蔗,种西瓜也是当时庄子河经济创收的方式之一。每年,家里都会种上几块瓜地,种瓜比种甘蔗要费心得多。甘蔗是懒作物,种下后,可以连收几茬,每年灌溉一两次水,就等成熟时砍收了。种瓜不同,种瓜像领养一个娇气的孩子,从选籽,埋种,浇水,除草,施肥,除虫,一步不能少。瓜快熟后,很多人家会在瓜地里搭一个简易瓜棚,用来看瓜,我家也不例外。我家的瓜棚,哥哥搭得比较用心,外面铺上防漏雨的塑料膜,盖上黄茅草,里面铺上柔软干净的稻草,再铺上凉席、毡子等,既舒适又凉爽,所以我那时是很喜欢看瓜地的。看瓜地,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瓜棚外热浪滚滚时,人在瓜棚里美美地睡上一个懒觉,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睡够了,起身在瓜地或瓜地附近的田地里转转,捉蜻蜒,捕蝴蝶,采野花,都很有趣儿。渴了,就找一些品相难看的小瓜解渴(对于那些品相好的大西瓜,是不舍得自己吃的,得留到城里卖一个好价钱)。但看瓜地,也会碰到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比如,瓜棚里有时会突然跑出来一些蟑螂,有时甚至会有老鼠出没,更甚的一次,我刚到瓜棚门口,一条青蛇哗啦啦地从瓜棚的缝隙里逃走了。青蛇事件后,我对瓜棚产生了恐惧感,不再像以前那么喜欢看瓜了,偶尔被家人支使去看瓜地,也尽量不呆在瓜棚里。如果地里热得实在受不了去瓜棚,人也是处于紧张戒备的状态,眼睛总会在瓜棚里扫来扫去,就怕从哪里再钻出来一条蛇。
瓜熟透后,哥哥会请来一辆拖拉机,装上满满一车,拉到邻县去卖。建水周边经济相较发达的县市,譬如个旧、开远、蒙自、玉溪等地,哥哥都去过。去一趟,短则三两天,长则五六天,直至瓜售完为止。回家之后的哥哥,整个地瘦了一圈,头发长长了一些,胡茬也冒了出来,人却是喜悦的。我知道,他的口袋里,装着一家人辛辛苦苦种瓜换来的血汗钱。
之后,家里用种甘蔗和西瓜积攒起来的钱,在老宅旁后花园的位置上建起了现在的这幢钢筋水泥房。曾经的老宅,在新房建成之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空落了下来。
老宅大门的斜对面,是一株清香树,这种树一年四季常青,但也一年四季都在落叶。清香树的树身会分泌一种粘性很强的汁浆,如果不小心碰到人的身上或头发上,就会贴粘成一片,很是麻烦。小时候,我们用清香树的汁浆来捕蜻蜓、蝴蝶等小昆虫,收获多多。
儿时,这株清香树正值茂盛期,树冠很大,树荫伸至老宅门口,和左厢房尾端的另一株成首尾呼应之势。夏至,当村里热浪翻滚之时,老宅却清凉一片。这些年,可能树龄已大的缘故,清香树已渐显枯萎之态,虽年年有新芽,树冠却越来越小了。倒是父亲在世时在新宅门口种下的两株柏树,却越来越枝繁叶茂了。
而我身后的老宅却已渐显沧桑之态:墙体剥落,倾斜,墙身有了裂缝。暗红色的木质大门,漆水斑驳,左门神秦叔宝和右门神尉迟恭依旧守护着老宅,一把铁锁周周正正地挂在大门上。
每次回家,都要进老宅看看。由于长期无人居住,老宅的屋顶结了很多蛛丝网,虽然母亲偶有收拾,但宅里的物件还是结了簿簿一层灰。堂屋有些昏暗,神龛上,外婆和父亲在相框里慈祥地笑着,几束枯萎了的七里香插在一个陶制的暗绿色花瓶里。
堂屋左边的墙上挂着两副相框,相框里装着早些年家里的一些相片。更久远的,便是父亲年少时的一些影像,还有几张他和祖母的合影。堂屋左边的房间里,摆着母亲的寿棺,去年五月之前,父亲的寿棺曾和母亲的整齐地摆放在一起,现在,只剩下母亲孤零零的那副了。
老宅对面有截破败的矮墙,矮墙下是一株枯槁的石榴树,那是邻居家的老宅子。
经过邻居门口的那株石榴树时,我就会想起黄奶奶。黄奶奶和我的外婆同辈,是离我家最近的邻居。在村里,黄奶奶很受人排斥,甚至连她的家人,也排斥她。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就一再的吩咐我要远离黄奶奶,这源于村人对黄奶奶的一个传言。
村民都说黄奶奶会一种巫术,谁要是惹她不高兴了,她就能使用巫术取了这人的魂魄,让人生病、疯颠,甚至死亡。她的儿媳妇常年患一种怪病,一年四季咳喘不歇,天天躺在病床上,是村里出了名的药罐子。黄奶奶和儿媳妇常年不和,所以连她的家人都在暗地里怀疑她对儿媳妇下了巫术。家人的怀疑,更加让村民坚信了黄奶奶会巫术取魂魄的说法。这些传言,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所以每次见到黄奶奶,我都对她充满了畏惧,喊她一声之后,便不敢再有更多的交涉。
黄奶奶的门口有一株石榴树,就是之前我写到的矮墙下的那株。很多时候,黄奶奶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石榴树下的青石条上,纳鞋底,缝补衣服,洗衣裳,择菜等等。或许是村民和家人都排斥她的原因,黄奶奶性情古怪孤僻,村民不搭理她,她也少和村人来往,对于一些不懂事招惹了她的小孩,她会拉下脸来恶狠狠地诅咒他们。我那时在村里读小学,每趟放学回家,都要从黄奶奶门前的那株石榴树下经过,我既怕她,又对她的孤零心生怜悯,所以每次见她我都会恭恭敬敬地喊她一声黄奶奶,她很高兴,就会露出少有的慈祥温和地对我说:小囡,放学了。然后就塞一些饼干之类的小食品给我。石榴成熟的时节,她就从树上摘一个又红又大的石榴塞给我。最初,我怕她在食物上施巫术,就礼貌地拒绝她,实在拒绝不了,我就拿回家悄悄扔掉。后来,待我渐渐长大懂事,并且读了一些书后,我就开始对黄奶奶懂巫术会取魂魄之说产生了怀疑,这样一个本性善良的老人,怎么会害人呢?我不再相信村里的传言,后来她给我的石榴、饼干之类的小食品,我再也没有扔过。
很多年过去了,庄子河村再也不是我儿时熟悉的模样。苍苔爬满了土基墙,瓦沟花在墙头开得鲜艳而寂寞,很多老宅倾斜、斑驳成为废墟,泸江河水时断时续,而我对她的种种记忆,却在岁月的历练中,越来越清晰起来。